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且听无常说》 作者:温三 文案: 刀下留人没留住,于是大昭第一女相姜青诉,死了。 烧生死簿,去他的投胎转世再为人,然后……她成了白无常。 传闻流水的阎王爷,铁打的黑无常,全地府的鬼都怕他,以后就要与他共事。 众鬼差阴司(挥手抹泪):“白大人一路走好!” 姜青诉:“……” 为什么黑无常冷冰冰很霸道? 为什么长舌鬼色眯眯画黄图? 还在人间养了个男人? 她仕途堪忧啊…… ps:虽然有鬼但不恐怖。 单元形势,主角不换。 慢热。 如写得不好,还请见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主角:姜青诉,单邪 ┃ 配角:沈长释,钟留,和其他人 ┃ 其它:he 第1章 引 天已入秋,道路两旁枯叶被风刮起,簌簌扫了一地。 前来围观的人将午门堵得水泄不通,监斩官、侍卫、刽子手无不冷汗直流。 跪在斩首台上的人纤弱得很,囚服穿在身上被风吹过空荡荡的,在牢里的一个月已消磨了她所有风姿,青丝掩面,那双桃花眼中尽是淡然,仿佛看透生死。 监斩官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急,往人群外瞧去,片刻收回眼神道:“姜青诉!皇上说你通敌叛国,群臣说你惑上魅主,而今午时三刻已到,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女子听到这句话后,慢慢闭上了眼,将这一生所有不甘与不舍,都化作一声叹息。 被人再三催促,监斩官瞥开眼神,丢出写了朱红‘斩’字的令牌,令牌落地,刽子手扬起大刀。 她姜青诉这一生,恐怕真做了不少坏事,不能说无愧于天地,但对于高堂之上的人,她无愧于心。 大刀落下,围观的百姓纷纷捂住了双眼惊呼,滚烫的鲜血流了一地,谁也不忍见这惨状,血腥气顿时扩散开来。 就在此时,人群之外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传来。 身穿官服的大人高举手中的圣旨,额上已有汗珠,朗声朝人群方向大喊:“刀下留人!——圣上有旨!姜相不可斩!” 监斩官脱力地往椅子上一倒,看向滚入泥土枯叶中被青丝缠绕的头颅,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 乌云密集地聚在一起,旱了两个月的大昭国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场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这三日,皇上皆以身受风寒之由未上早朝。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吧,感谢! 第2章 白无常 啪—— 一掌重重地按在桌子上,掌下还有一张纸,那只纤白的手仿佛难以泄愤般,将纸在掌心搓成了一团,随后翻手过来,那团纸便在他掌心簇起的蓝色火焰中化为灰烬。 桌案下方传来一道声音:“我从崂山镇买的纸……” 手掌又是一下拍在了桌子上,下方的人立马几步小跳过来,弯下腰,一张脸几乎贴在了桌面上,细细看着那只手,直到手慢慢拿开后,他才哭丧着脸:“我的梨花木桌……” “这个该死的白……白……他叫白什么来着?!”手掌的主人问了句。 还趴在桌子上细细摩擦掌痕的男人立刻站直了身体,他的皮肤齿白,一副书生打扮,身材纤瘦,肩膀垂下,最重要的是,那张脸——眉眼皆柔和,唯独嘴巴两边缝了线,浅浅的疤痕直到脸颊两侧,猩红的嘴唇仿佛要滴血似的。 男人嘀咕了一句‘和人家共事两百多年了,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缓缓道:“白大人从来不姓白。” 玄色衣袍掀起,那人坐在了椅子上,眉心紧皱,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闭着,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烦躁。想起来今日刚起,便看见放在桌案上的一张纸,那纸上潦草的字迹只写了四个字——哥哥走啦! 走了? 共事了两百多年的白无常,就这样尥蹶子不干了? 为的还是昨日才过奈何桥的一个风尘女子? “说走就想走?把他给我捉回来!” 书生男人眨了眨眼睛,小声嘀咕:“人家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人家昨日见到凤娇娘的时候连说了十七句漂亮,回来又跟你说了五次干不下去了,连夜就去阎王那里请了辞,你自己没听罢了。” “阎王同意了?” “同意啦!”书生点头:“白大人刚说,阎王就同意了,说会有个新人物安排过来顶白大人的缺,算着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 书生提到这个马上新上任的白无常,顿时来了兴趣,笑着道:“说来也奇,这个新来的白大人啊,生前也是当官儿的,她是大昭国第一女相,五年前被砍首死的。她这人啊,竟然不去轮回,直接将生死簿烧了,赖着阎王要了一官半职,打算在地府长干,阎王磨不过,就给了她一个闲差。” 玄衣男子睁开双眼,眼底已经涌上了不耐烦。 书生恍若未觉,继续说:“后来你猜怎么着?闲差她都能办出花儿来,阎王发现她是个办事儿的能人,便留在身边做臣,我听阎王殿的鬼差说,自她调到了阎王身边,阎王已经一个月没管过事儿了。啧啧……若不是此次白大人跟着凤娇娘走了,阎王也不舍得将她调过来。” 玄衣男子深吸一口气,见书生还要说,立刻开口:“啰嗦!” 书生瞥了一眼对方,见对方眼底蒙了一层寒意,顿时缩着肩膀往后退了两步,干咳了一下。 啰嗦这个老毛病,他怕是改不了了。 “三个问题,生死簿无火可焚,她怎么烧掉的?” 书生回答:“她死的那日您刚好与阎王下棋,阎王耍赖您输给了他一指冥火,这世间是无火可焚生死簿,但您的冥火却是可以的。” “这人叫什么名字?” “姓姜名青诉,字霏月,死时二十五岁。” 玄衣男子点点头,单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漂亮吗?” 书生抬头,有些疑惑,他眨了眨眼睛道:“我是没见过的,但据奈何桥下摆渡的说,她来的那一日引无数男鬼尽折腰。” …… 阎王殿。 七八十个鬼差聚集在阎王殿门口,手上都捧着东西,眉头皱成八字,全都围着一人转。 那人身材纤细,穿着一身青色长衫,一头青丝仅由根发带束着,腰背挺直,身上背了个包裹,显然是要离开。 “夜游大人请留步,送到这儿就行了,那些记录我都给你记好了,就放在你的案头上。” “黄蜂大人别愁了,以后咱们还有机会见面的,你要的字我也写好了,交给了令夫人。” “聂大婶儿,虽然您今日才过忘川河,短短两个时辰,我已经将您当亲婶儿对待了。香烛纸钱您就不用塞给我了,我用不着,您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投胎了,我就不去送您了。” 女声带着笑意,有些爽朗地说出这些话来,与那些鬼差们靠最前的一一交代了事宜。前来带领她去十方殿的鬼差已经在此等了一个时辰了,这些鬼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简直没完没了了。 “姜大人,咱们该走了。”鬼差又一遍催促。 女子回头,那张脸看上去挺寡淡的,偏偏长了一双桃花眼,因为时常笑的原因,眼角稍微有些勾起,即便不施粉黛,也有种难以言表的诱人气质。 姜青诉往后退一步,朝众鬼拱了拱手:“好了!各位回去吧!十方殿与阎王殿离得也不远,你们若还想找我,便去十方殿寻,大家同僚一场,我能帮的一定帮忙。” 这话一出,众鬼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与她划清了界限,难得一起开口:“不不不,我们就不去了。” 姜青诉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十方殿有问题吗?” 异口同声:“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 姜青诉嘴角抽了抽,笑容有些僵了:“难道是,黑无常大人有问题?” 声音拔高了一倍,众鬼齐齐点头,又齐齐反驳:“怎么会!黑无常大人绝对没有问题!” 姜青诉顿了顿,干笑着问了句:“既然如此,不如你们谁告诉我与黑无常大人的相处之道?” 话音刚落,众鬼哗得一声全都散开了,阎王殿前只留一缕青烟。年迈的聂大婶儿跑得最慢,姜青诉见她杵着拐杖可怜,想要过去扶一下,谁知聂大婶儿以为她要打听黑无常的事儿,扔掉拐杖便跑了起来。 边跑还边喊:“小姜不是大婶儿不说,大婶儿赶着去投胎呢!” 姜青诉愣愣地收回了手,那句大婶儿您慢点儿就不说了,毕竟才一个眨眼的功夫,大婶儿就没影儿了。她低头无奈地笑了一声,就连刚过世的聂大婶儿都听闻了黑无常的事迹,她在地府过了五年,却对十方殿一点儿也不了解。 再回头,看向鬼差,鬼差肩膀一僵,瞳孔都变大了。 姜青诉摆了摆手:“我不问,反正等会儿就见到了,阎王的批文就在我手上,我难道还怕他刁难我不成?” 鬼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姜青诉往十方殿走。 她来地府已经五年了,但五年时间,从未出过阎王殿,认识的也都是来阎王殿办事的各种鬼差。 每个要伸冤的鬼,她都能解决,每个难缠的鬼差,她都能应付,揽了阎王最重最累的活儿,圆滑到整个阎王殿的鬼都对她礼遇有加,可以说,她认识地府绝大部分的鬼差且都有些交情。 然而,她从未见过黑无常。 白无常倒是见过,昨夜急匆匆地跑到阎王跟前说要投胎去追一名叫凤娇娘的女子,若去迟了,就赶不上岁月了。阎王说他走了,没人能当白无常,白无常看了一眼坐在阎王身边小桌上正在批文案的姜青诉,指着她说:“就她了。” 姜青诉临行前,阎王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姜青诉以为那是不舍得她这么能干的助手,此刻想来,恐怕是因为那素未谋面的黑无常。 她总得打听清楚之后要办事的地方,于是问鬼差:“十方殿内除了黑无常大人之外,还有鬼司几人?鬼差多少?各办什么职?” 鬼差小声地回了句:“除了无常大人外,仅剩一名长舌鬼差,无什么职位,无常大人让他办什么就办什么。” 姜青诉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就他们俩?” 鬼差点头,又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不,加上姜大人,有仨。” “这无常之位,要做些什么?” “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人,被迫改了命理的人,都归十方殿管。” 姜青诉撇嘴,就这样阎王还不多派点儿人手,改明儿她上任了之后,定要向阎王多要点儿鬼差,否则大事小事都无常来办,两个无常大人,总得忙死。 也没走多少路,姜青诉便远远地看见了一处立于白烟之中,白墙黑瓦,如塔状的房子。大约有四层,四层上方悬着十方殿的牌匾。四层灯火通明,可却毫无点缀,干净简单得不像个办事儿的地方,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成了一处景了。 鬼差道:“十方殿到了,姜大人,不……以后就是白大人了,小人就送到这儿,还得您自己进去。” 姜青诉朝鬼差拱手道谢,那鬼差转身就走,姜青诉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便问:“这黑无常大人叫什……” 空荡荡的路上哪儿还有鬼差的影子,姜青诉耸了耸肩,既来之则安之,凭她这厚脸皮的功夫,哪儿还有磨不了的人呢。 走进十方殿,这一处门前就挂着两个长长的黄灯笼,整个大殿殿门敞开着,一层也就只有一个桌案,桌案后一个椅子,案上无笔无纸,两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姜青诉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清了清嗓音问:“黑无常大人可在?” 一股凉气在后背窜过,姜青诉猛地回头,对上的便是一张齿白的脸,书生穿着灰白色的衣服,瘦得两颊稍微有些凹陷,嘴角裂开,还有淡淡的缝合痕迹,疤痕拉得很长。 姜青诉被吓了一跳,脸上扯着笑:“这位必定是沈大人了吧。” 黑无常身边唯一鬼差——沈长释。 沈长释听见‘沈大人’三个字后,顿时露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我在十方殿干了四百二十一年三个月又十七天,头一次有人喊我沈大人,白大人你好!” 姜青诉呵呵笑着:“你好,黑无常大人他……” 沈长释这才想起来自己被派的任务,对姜青诉拱手道:“哦,咱们无常大人在轮回井边呢,他让我带你去,说是要给你一个小惊喜。” 姜青诉扯着嘴角,心里知道,这‘惊喜’,必然不是真正的惊喜了。 第3章 黑无常 前往轮回井的路上,姜青诉想向沈长释打听一些黑无常的事儿,于是开口:“沈大人,黑无常大人平日里忙吗?” 沈长释缩了一下肩膀,喜滋滋道:“再叫一声。” 姜青诉顿了顿,叫什么? 反应过来后,试探性地开口:“沈大人……?” 沈长释顿时跳了一下,乐滋滋地将手中的书在手心拍得啪啪响,根本没回姜青诉问题的打算。 姜青诉瞥了一眼他手中拿的书,书上画了一张仕女图,只是那仕女未着寸缕,摆出搔首弄姿的动作,旁边还批了一些字,形容她如何曼妙的。 姜青诉收回了目光,嘴角挂着牵强的笑,总觉得自己未来的仕途恐怕不太顺利。 到了轮回井,姜青诉一眼就看见了传闻中的黑无常了。 且不说在场就他一人穿着满身黑色,单单是那散发出来的气场,便让人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那人坐在了孟婆的不远处,身形高大,一身玄色衣服轻飘飘地挂在肩上,露出了锁骨以下不少风光,满头青丝垂在两侧,剑眉入鬓,丹凤眼百般无聊地看向面前的闹剧,嘴唇紧抿。 不知为何,瞧上去应当风轻云淡的,姜青诉却总能在他眼底看出一星半点的不耐烦,再往身侧的沈长释瞥去,沈长释已经敛了笑意,踌躇不前,姜青诉更确定了心思。 沈长释深吸一口气,踩着小步伐朝黑无常走去,等到了他身边,便道:“无常大人,新任的白大人到了。” 姜青诉就站在原地,突然朝她瞥来的目光让她有些局促,好像身体周围都被无形的气息给束缚了般,无法动弹。 那人有双好看的眼睛,瞳孔黑得叫人看不清纹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阴影,看见姜青诉的时候,稍微抬起了手,手心向上,单手成拳,然后伸出了一根食指,朝她勾了勾。 姜青诉走过去,刚要礼貌性地行个礼,那人便手心朝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要入十方殿当白无常,也得看能力。”黑无常道。 姜青诉心想,若不是你声音好听,单凭这口气,我的假笑也懒得朝你挤出来的。 她不疾不徐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张纸,纸上盖着阎王的朱砂印,是一封任命书,交给了沈长释。 黑无常看也不看便将那张纸拿到手中,掌心窜起一团蓝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你!”姜青诉眼看那封任命书连灰都不剩,有些气结。 黑无常道:“你就算现在哭着跑去给阎王告状,他也奈何不了我,白无常之位除非我同意,否则谁来也坐不了,我要看你的能力。” 姜青诉双手一摊:“我不会任何法术,没黑无常大人你那好本事。” 黑无常道:“前面有个男子,吵闹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肯投胎,还有一刻钟时间便过去了,要等到下次,恐怕得七八年,你想个办法,让他跳入轮回井。” 姜青诉顺着黑无常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名男子正与两个鬼差拉拉扯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竟然能有力气抵抗鬼差。 孟婆苦口婆心劝了好长时间,一碗孟婆汤都冷了,这人就是不肯投胎。 姜青诉垂眸想了想,随后转身便朝阎王殿的方向跑去。 沈长释哎呀一声:“无常大人!她去阎王那儿告状了!” “哎呀呀,她若真是告状去了,那我可就惨了啊,阎王奈何不了你,每次惩罚的都是我啊,我在你身边劳苦了几百年了,怎么总碰到这些倒霉事儿,哎哟喂……” “闭嘴,你好烦!” 一炷香的时辰后,姜青诉又匆匆跑了回来,沈长释被禁言了一炷香,在看见姜青诉的同时仿佛大难临头,摆出一副爱咋咋地的姿态,生无可恋了。 姜青诉回来带着一本书,喘了口气朝黑无常瞥去一眼,慢慢往那名吵闹的男子身边走去,压低着嗓音一派威严问:“张书成?” 那名男子看见姜青诉,又瞥见了她身穿青色官衣与他人不同,立刻松开挣扎的手点头:“是!我是张书成!大人!我求求你!你放过我让我回去吧!” 姜青诉抬眉:“你迟迟不愿离去,为的可是与你私定终生的李小姐?” 张书成拼命点头:“是!是!我求求你!放我回去!柳儿还在等着我呢!” 姜青诉点头:“是了,你十四岁便与李家的小姐两情相悦,可五年过去,你始终无法出人头地,甚至被李家的老爷百般羞辱。三日前你与李家小姐约好了要一起私奔,没想到被李家派来的家丁打死,是或不是?” 张书成顿了顿,哭丧着脸:“是!我与柳儿真心相爱,可是李老爷不单要拆散我们,还要把柳儿许配给别人!” “娶李小姐的是赵家的公子,可惜你这一生错付,李小姐与赵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成亲当晚便两情相悦,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死是活,她都不在乎,你本就父母双亡,又无钱财积蓄,更没有好友,即便你现在活着,又如何?” “你骗人!柳儿说她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死也不愿意嫁给姓赵的!” 姜青诉从身后拿出一本青皮书,书封上写着李柳儿三个大字,书的第一页是生,最后一页是死,她翻了些许页,将那页内容放在了张书成的面前:“生死簿本不该给你看,但我见你痴心如此,也不忍心让你错付真心了。你自己瞧瞧,这可是李柳儿的生辰八字?这可是你与她度过的前半生?而今年的十月初八,她要嫁的是不是赵公子?否则她怎会与你约好一同私奔,却又迟迟未来?朱砂字标明,她与赵公子会有一生姻缘,恩爱百年,她早就忘了你,早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了。” 张书成仔细看了那段字,像是得了天大的打击,整个人顿时颓下,不可置信地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写得清楚,谁也无法更改,张书成,我念你是个有情人,再告诉你一句,你的姻缘系在来生,你若不去投胎,才是真正的错过。” 张书成朝姜青诉瞧去,那人脸上挂着笑,那双眼睛却沉着得很,看得张书成心里一片凉意。 原来他痴爱多年的李小姐,竟然不是他真正的姻缘。 原来他在这儿苦苦挣扎求得一线生机,哪怕回去,也是可笑的孤家寡人。 张书成朝孟婆伸出手,脸上苦得太难看了,孟婆连忙将那碗冷了的汤递给张书成,眼看他喝下之后,两名鬼差才将他带到轮回井旁。 轮回井是六道光柱,光柱周围萦绕着许多灰烟,张书成站在巨大的人道井前,看着那泛着光芒的漩涡,深吸一口气,跨出那一步。 随即便被轮回井中的灰烟包裹再分离,成了点点亮光,往高处而去。 姜青诉眼见张书成离去,再转身看向黑无常,那双眼睛虽然平静,却含着些许得意。 沈长释竖起了三根手指头,皱眉啧了几声:“一,那根本不是生死簿;二,李柳儿三日后便死,是得知张书成死后为情自杀;三,张书成来生还是个穷苦人,一生无妻无子。白大人,您这么骗人,好吗?” 姜青诉将目光放在了黑无常身上,笑道:“那就问黑无常大人好不好了。” 黑无常认真看了眼前的人,这回眼底带着些微探究与打量,随后缓缓勾起嘴角,姜青诉以为终于能听到一句好话了,却没想到只有两个字:“麻烦。” 那人说完,起身便往十方殿走,姜青诉连忙跟上,拉住了沈长释。 “黑无常大人平日就这样儿?” 沈长释森森笑着:“习惯就好,他没赶你走,说明认可了你,只是嫌你麻烦已经不错了,整个地府就没他不嫌的。” 姜青诉呼出一口气,沈长释又说:“既然以后你是十方殿的白无常,那我在此还是给你说清楚的好,整个十方殿虽说有黑白无常两个无常,却只有一个无常大人。以后我管你叫白大人,你与我一同管无常大人叫无常大人。” 姜青诉点点头,嗯了一声,心想还真是霸道。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那这无常大人的名字是?” 沈长释伸手遮住了嘴,小声道:“他姓单,名邪,地府之中除了阎王无人能直呼其名,即便你是白无常也不例外。” 姜青诉笑了笑:“这么厉害?” 沈长释叹了口气,回想起自己前四百多年的辛酸血泪史,简直想抹泪。 姜青诉看着那笔挺的黑色背影,心想难怪从阎王殿过来之前,那些鬼差都怕得要死,谁也不敢进十方殿。 这人少言寡语,气场又如此强,虽然无常官职与其余阴司并无不同,但显然他是与众不同些,除了阎王,整个地府都无人能直呼其名?如此霸道,恐怕她有得应付了。 沈长释看出来姜青诉不是个摆架子的人,于是笑着问:“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你如何想出这么损的法子的?” 姜青诉摊开双手:“没办法,劝是劝不动,只能骗了,张书成为情而死,死后还为情而困,只能以姻缘之说,哄他下一程了。” 说完沈长释便对她拱了拱手做了个佩服的表情,姜青诉颇感兴趣地问:“那如果换做那位无常大人,他又当如何?” 沈长释想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道:“看见他腰间的镇魂鞭了没?” 姜青诉点头。 沈长释道:“以我们无常大人的性子啊,他定当一鞭子抽在那人身上,等那人痛呼张嘴时,一碗热汤灌入口中,再一鞭子抽他咽下,最后一脚踢进轮回井里。” 姜青诉愣了愣,干笑了两下,突然收到了前方传来的视线,对上那双幽冷的黑色眸子,显然他们方才说的话,都被这无常大人听进去了。 姜青诉连忙拱起手,露出一副笑脸,轻风吹过发丝遮住她下半张脸,仅露那双弯弯的桃花眼,似乎能摄魂勾魄。她道:“佩服,佩服!” 单邪收回目光,眉心微皱,薄唇轻启,似是自言自语:“看似无害,实则剧毒。” 第4章 点梅灯:一 姜青诉来了十方殿已有些时日,本来还想着写一封信交给阎王,让他派些人手过来,可真当了十方殿的白无常,她才觉得即便是只有三个人,也是整日的无所事事。 在阎王殿里忙惯了,几个阴司的活儿全被她包揽,一时间轻松起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沈长释最爱弄些文墨东西,不同的纸张收藏了有二十多种,不同的木桌收藏有十多副,每日勤勤恳恳地给单邪换着来。 姜青诉来的第二天不习惯,沈长释就领着她去二楼自己的书屋挑书看。不得不说,整层都是沈长释收藏的,直通三楼,中间打了个梯子,一屋子书籍,看上去甚是壮观。 沈长释还给书划分了区,南区是史记,北区是杂谈,东区是诗词歌赋,至于西区……沈长释每次提到的时候,都要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笑容,故意压低声音却说得恨不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那都是我的宝贝啊。” 他所谓的宝贝,大致是:春宫仕女图、淫词艳曲录、还有一些成人都不敢瞎看的故事集。 姜青诉‘有幸’瞥过一眼,那上面的落款皆是一个‘沈’字便知道,这些定当是这四百多年来,沈长释闲着无聊自己写自己画的。 得知沈长释的爱好,姜青诉就经常能看见他端着个小红木板凳,靠在十方殿的门口,双膝上趴着一本白纸书,手上提着狼毫小笔,一边笑一边写些什么。 总之,肯定不是在写什么好东西。 至于单邪,姜青诉不经常看见他。 每日一早他就出门,等到晚间才归来,反正他们身为鬼魂无需饮食,自然也没什么三餐时段。 眼看整个十方殿里就只剩下沈长释,百般无聊的姜青诉也不得不站在他旁边,寻找些存在感,一边看沈长释写情色书,一边发呆。 沈长释似乎是写到了动情处,一张脸憋得有些泛红,姜青诉好奇的凑过去问他:“沈大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沈长释叹了口气,合上书:“可别叫我沈大人了,还是随无常大人一样,叫我沈吧。我以前嘛,可以说是满腹经纶,秋试时因考官徇私舞弊被刷下来了,我气不过,端了个凳子就到那考官门前的天桥底下说书去了。” 姜青诉嘴角有些抽出:“这算报仇?” 沈长释朝她一笑,嘴角咧开:“你以为我说的什么?我说的就是那考官与他院子里十八个小妾每日鱼水合欢的事儿,你说算不算报仇?” 姜青诉朝对方拱了拱手,心想还好她当初徇私的时候没摊上这么个人,否则她在外的名声早就臭了,虽说现在也没多好。 沈长释道:“来我这儿听书的我都不收钱,可还得糊口啊,于是就给青楼里的姑娘画图,再写一些情情爱爱的词给她们编成小曲儿讨恩客欢心。” 姜青诉点头,原来这些东西是这么来的,他即便死了也没忘了活着时的老本行,一坚持四百多年,也是有毅力。 她问:“那你又是如何……?” 沈长释脸上先是一僵,随后咳了一声,眼眸中闪过些什么,很快便被敛去,可在官场十年的姜青诉一眼就能看穿,也不说出来,就等着他自己告诉她。 沈长释道:“那考官家里有一女儿,长得很漂亮,知道我在天桥底下编排她父亲,就作了男子装扮来骂我,她隐瞒了身份,我们却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一起喝酒,一起写字画画,后来她告知了我女儿身份,我急忙就想去她府上提亲,谁知道啊,那考官是个奸臣,他女儿比他还奸,在我好不容易凑足了银两时才知她真实身份。” 姜青诉叹了口气:“后来呢?” “后来?后来考官找了官府的人,诬陷我拐骗他女儿,更有几个旁来的见过我与他家小姐有来往的作证,我被捉入官府打入牢中。那家小姐来看我了,给了狱卒二两银子,带着两个家丁,恶狠狠地盯着我。” 美貌的外表,蛇蝎的心肠。 那小姐的名字,沈长释以为永远都忘不掉,偏偏几百年的岁月下来,他光记着这个事儿,那人是谁,长什么模样,他统统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道:“你不是喜欢说吗?我就看看拔了你的舌头,你还用什么说!” 两名家丁按住了他,他死也不张嘴,然后便有人用利器将他的嘴角两边割开,伸手掰开他的下巴,生生拽出了舌头。 “一条贱命啊,就这么交代了。”沈长释双手一摊,无所谓的笑了笑。 姜青诉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这条舌头?” 沈长释朝姜青诉伸了伸舌头,红色的舌头竟然能伸一尺多长,姜青诉瞪圆了一双眼睛,见他的嘴角裂开,那看似缝合的缝隙还能张开,阴森森血淋淋的,着实吓人。 她抿着嘴,总觉得自己的舌头根有些泛疼。 沈长释道:“这根舌头啊,是我以我接下来无数年月的侍奉从无常大人那里换来的,反正我也不想投胎再为人,做给鬼差也不错。” 姜青诉呵呵笑着,这感觉她能理解,毕竟当初她也有个大好的转世机会,据说能投到某个大官的家中,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还不也一把火烧了生死簿,不如做个鬼差么。 沈长释眼神往前方看去,双眼睁大,哟了一声:“无常大人回来了。” 姜青诉还有许多想问的,例如他都当了四百多年的鬼差了,那单邪在此当了多少年的黑无常?黑无常顶破了天也就是个阴司,能有本事弄来一条舌头随意使用? 还有,单邪每日早出晚归的,究竟干什么去了? 再想问,见沈长释看见单邪那殷勤劲儿,那些问题也都被姜青诉吞进了肚子里。 单邪入门前,垂头看了一眼还坐在门槛上的姜青诉,姜青诉抬头对他笑了笑。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她问。 单邪顿了顿,答:“近日无事。” 姜青诉连忙跟上去:“那你平日里出去做什么?” 两人本来走着,听见这话,单邪突然回头朝她笑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脸上挂着笑,姜青诉一瞬有些受宠若惊。 “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是这么说的,说完便直接朝楼上走,那代表他即将休息了。 姜青诉回头问沈长释:“他一直如此?” 沈长释点头,随后又摇头:“你明日若无事,可以跟着他一道出去,他出去的那段时间,绝不会这么和煦。”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这也叫和煦?那张脸恨不得冰冻十里,这让一直与同僚相处融洽的姜青诉有些微挫败感。 一夜难以休息,次日一早她就蹲在了十方殿的门前等着了,就为了跟着单邪,如果他真的在忙,自己好歹能帮上忙。 姜青诉没等多久,门吱呀一声从身后打开,姜青诉挂着一脸笑意回头朝单邪瞧去,乐滋滋道:“无常大人早呀。” 单邪剑眉单挑,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衣服领口很大,几乎要从他的肩膀滑下,露出了锁骨与大片胸膛,肌理分明,恰到好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收回目光,带着点儿跳跃地跟在了单邪身后。 两人没走多久,姜青诉便察觉到了周围的凉气,她朝四方看去,这里一片漆黑,云雾缠绕,仅有正前方闪着红光,但雾气太大,光芒照不到这儿。 姜青诉紧紧地贴着单邪身后,寸步不敢离开,等两人走近了,她才听到了一声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求求你!” 似是个女子的声音,但那嗓子早就已经喊劈了,说是名男子也有可能。 一阵阴风吹过,面前的雾气骤然散开,红光所照之地,满是粘稠的浆液,统统都是猩红的颜色,有的地方甚至犯黑,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她捂住了脸,从单邪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那大喊大叫之人看见了单邪,立刻跪在地上,身后两个鬼差面无表情地押着她。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应当是有孕在身,只可惜那孩儿尚未成型便跟着她一起死了。 “大人!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女子不住地磕头,单邪都无动于衷。 这场景姜青诉有些熟悉,当年她还在世为人的时候,当过两年的大理寺卿,这里是典型的一个刑罚场。 鬼差见单邪没表态,于是扒开女子的嘴,一根烧得发红的铁钳朝她口中的舌头夹去,那女子嗷嗷大喊,眼泪直涌出来。 舌头表皮已经流血,呲呲地起了好些水泡,那两名鬼差面色如常,慢慢将女子的舌头从口中拔出来,一寸一寸,扯到连筋带肉的时候,便稍微用力,不多不少地往外拔。 单邪就端了个凳子,单手撑着下巴坐在那儿看,一双眼睛平淡无波,没有怜悯,没有嫌恶,就差抓一把瓜子,边吃边赏。 姜青诉伸手捂住了嘴,顿时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虽早已成了鬼魂,却从来没到过地狱。 地狱在地府的管辖内,在地府中,除非是办错了大事的鬼差才会被调派到地狱来,据说在地狱当差的鬼,不出三日便会丧失喜怒哀乐。姜青诉听过,可此刻亲眼见到,心里还是忍不住翻滚着恶意。 那名被拔了舌的女子恐怕是因为太痛,嘴上的舌头一直不断,身下又流出了鲜红的液体,姜青诉看着她的腹部逐渐憋下去,像是一肚子血水被排出来了。 腥臭味缠绕在鼻尖,她闭上眼睛撇过头,拍着单邪的肩膀,低声道:“您慢慢看。” 然后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一步步朝外走。 边走还边捂着肚子,心里说不出的怪异感。 也不知何时走出了那一处,等到周围的雾气散尽,姜青诉已到了奈何桥边了,今日过忘川河的有不少人,由鬼差领着,生前为善的从桥上走,其余的都得乘船。 桥上仅有两三人,姜青诉瞥了一眼,正好瞧见站在桥中央的女子,她有些孱弱,穿的是上好的绸缎,眼神中带着几丝空洞,直直看向了这边。 第5章 点梅灯:二 姜青诉是阴司,无令牌不可过奈何桥,于是只在桥的这边停留片刻,心想恐怕是那名女子留恋尘世,故而不愿急着离去,总之不论如何,她今日是要投胎的。 无什么好看的,姜青诉便转身欲走,回到十方殿时,沈长释换了个小椅子靠,一边写写画画一边抖脚,见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她咧嘴笑。 “好看吗?” 这话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姜青诉瞥向他,又坐在了门槛上:“单邪每日都去地狱监察?” 沈长释连忙抬手要捂住她的嘴巴,被姜青诉一手拍开。 “除了阎王,无人可直呼无常大人名讳!” “怕什么?他又不在这儿,地狱里的那些恶鬼的叫声还听不够?” 沈长释连忙摆手:“不论在哪儿,只要他想,没他听不见的。” 姜青诉挑眉:“这么厉害?” 沈长释摊手:“原比你想的要厉害就是了。” 姜青诉点头,沈长释扯开话题:“你今日跟去不过个把时辰就回来了,恐怕只跟着到了第一层吧?” 姜青诉叹了口气:“没办法,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可最见不得血,这几年在地府多少磨砺了些,但那地方的血实在太多,再待下去我怕吐了无常大人一身。” 沈长释还有些得意:“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可是跟着下了三层才没忍住跑出来的。来我们十方殿比不上阎王殿与其他阴司府,没那么多杂事要办,白大人还是早些习惯的好。” 姜青诉一听就连沈长释也跟到了第三层,自己不过才见到拔舌就没忍住,今后在十方殿办的事儿,保不齐比这恶心多少倍,总不能每次都逃了。 打定了注意,次日定要跟着单邪,再怎么也要将沈长释给比下去。 次日一早,单邪开门时又看见了那张脸,还是那身青衣,穿着打扮跟男人似的,抬头朝他露出一笑。 这回姜青诉有些本事了,跟到了第四层,碰到的还是昨日被拔舌的女子,疯疯癫癫地被人拖到了第一层去。第四层为孽镜地狱,生前的罪恶在这儿一照就全出来了,该入地狱受罚的,谁也逃不了。 可到第五层烟雾缭绕,看见满是蒸笼后,姜青诉便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看见有一盖子打开,白烟散尽,一人全身浮肿□□地躺在了蒸笼里,浑身上下的血都被蒸出了皮肤,腥臭的酸味儿在空中流散。 姜青诉没忍住,捂着口鼻,拍了拍单邪的肩膀转身便跑了。 这一跑出来,又是奈何桥,她扶着奈何桥的桥墩慢慢坐下,拿袖子给自己扇了会儿风,今日过河的不多,摆渡的瞧见了她,将船停靠在岸,对她笑了笑。 “姜大人……不不,瞧我这嘴,白大人怎么连着两日都到我这儿来了?” 姜青诉指着一个方向,手抖了抖,嘴里还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以后恐怕只要是白面儿蒸出来的东西,她都不敢碰了。 摆渡的往那个方向瞧去,顿时了然,肩膀笑得抖了起来:“白大人已经不错啦,刚上任便能跟着无常大人去地狱里转,比起上一任白大人好多了。” “怎么说?” 摆渡的摸了摸胡子:“我记得是两百多年前,上一任白大人跟在无常大人身后十日,每日都跑到这边来哭,后来跟着无常大人跑了一趟地狱,当天就吐了,就在您坐着的这个位置吐的。” 姜青诉立刻站了起来,想着上一任白大人是个圆圆的胖子,看上去挺雄壮的,就算这样都被单邪给弄哭了,可见单邪不是什么好茬儿。 姜青诉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和摆渡的说下去,刚转身要走,目光又落在了桥上。 那名女子还在,与昨日一样的姿势,只是换了身衣服,发饰也变了,目光呆滞地盯着奈何桥下的水,一动也不动的。 姜青诉皱眉,直觉不对劲,于是问摆渡的:“那女子昨日几时走的?” 摆渡的说:“昨晚走的,今儿早又来了。” “没去投胎?” 摆渡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另有安排,她已经在此逗留七日了,每次都是晚上走,早上来,来了便换了身衣服。” 姜青诉点头,抿着嘴若有所思,如果是没去投胎,也可能是有冤未了,在地府逗留几日也是有的,可是姜青诉看得出来她是到了投胎时辰的。 在她身上锁住的时辰每时每刻都在变动,但总是变动成了此时此刻,她应当是超过了投胎时间,可也没人给她锁定下一个准确时段。 回到十方殿,姜青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长释果然又在写些什么,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哼着小曲儿。 姜青诉凑过去听了听他哼的什么,结果沈长释毫不掩饰,提高了声音唱出来了。 “公子瞧我肤如凝脂,可要动手~摸一呀摸,奴家石~榴裙下风光多……公子你呀可别犯哆嗦……” 姜青诉僵着一脸笑意,顿了顿,打断他的歌声。 “沈,今日我碰到一件怪事。” “哦?”沈长释一边用笔勾勒书上女子的酮体,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她的话。 “我今日见到一名超过投胎时辰的女子,摆渡的说,她已在奈何桥上逗留了七日,这七日,竟然没人带她去投胎,你说怪不怪?” 沈长释手上的笔一顿,立刻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从腰间掏出了那本满是春宫仕女图的书,只见他长手一抹,那画上的女子统统消失,转而变成了一本白书。 沈长释翻了几页,找到了其中一页带字,那上面写着:琅城梅庄——李慕容。 姜青诉直觉这事不对,果然沈长释收了书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向姜青诉。 “怎么?事态严重?”姜青诉问。 沈长释点了点头,眉头紧锁:“你没什么事,我要倒大霉了,要是被无常大人知道我这几日玩忽职守没看阴阳册,光顾着写□□,肯定得用镇魂鞭抽我!” “什么阴阳册?” 沈长释拿着那本书道:“这便是阴阳册,无常大人交给我,凡是有鬼魂出了异状脱离了生死簿,便会出现在这上面。你方才说已过七日,我我我……我不会受七鞭吧?” 姜青诉慢慢睁大眼睛,倒是没太在乎沈长释的死活,反而挺开心,她来十方殿这么长时间一直闲着,总算有事可以做了! 沈长释双手猛地抓住了姜青诉的袖子道:“白大人!您得救救我!” 姜青诉顿了顿:“入了鬼差籍都是无痛无病的,打你你也不会有感觉啊。” 沈长释摇头:“那可是镇魂鞭!何况无常大人还有冥符冥火,我……我死定了。” 说完,沈长释往地上一趟,睁大了一双眼睛,姜青诉还想安慰他来着,侧身一看,刚从十八层地狱归来带着满身煞气的无常大人正慢慢靠近。 姜青诉觉得背后一凉,缩了缩肩膀,只能挂着一抹尴尬的笑,道:“你自求多福。” 单邪回来时,姜青诉立刻回房去。 没多久便听见了动静,镇魂鞭的威力当真可怕,不单单是沈长释,鬼差领鬼从十方殿门前过的,被捕鬼魂都在痛哭,她扶着窗口看向那乱作一团的鬼魂,正是要被带到地狱去的。 耳旁沈长释的哀嚎不断,姜青诉慢慢皱起眉毛,她伸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里扎着一根窗沿边掉下的毛糙木刺。她慢慢合上手,木刺掉落,掌心沁出了一粒血珠,离体的那一刻便化作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等那声音终于消停了下去,姜青诉才出了房间,下了楼,走到十方殿中央,便看见了脸色泛青的沈长释。 被打了的果然不一样,之前他瘦归瘦,可从没这么魂不守舍过。一双眼睛半睁着,空洞得仿佛没有灵魂,脚下虚无,一身长衫罩着,姜青诉看了一眼,发现他没有脚。 鬼差魂魄凝聚可化作人形,生前什么样儿,死后还是什么样儿。 她第一次见到没有脚,连人形都不能凝聚的鬼差,可见这镇魂鞭的威力。 “沈,被打了几下?”姜青诉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单纯的关心他。 沈长释慢慢抬起眼睛,竟然没有眼白,瞳孔之外全是一片猩红,没看向姜青诉,而是落在了她的身后,毕恭毕敬道:“无常大人。” 姜青诉回头,单邪正朝桌案后头走去,落座在椅子上,瞥了沈长释一眼。 沈长释道:“死者名叫李慕容,是琅城梅庄大小姐,按照生死簿,七日前卯时她就该过奈何桥投胎转世了。我翻看生死簿发现,在她死后又复活过,每日一死一活,都有时辰,应当是人间有什么东西牵制住了她。” 单邪点头,目光落在了姜青诉身上:“走吧,去琅城。” 姜青诉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问:“琅城……不是在人间吗?” “是。” 姜青诉好久都没有心跳的感觉了,此刻却突然鲜活了起来,她抿嘴,再问了一句:“我们……这是要去人间吗?” 单邪挑眉:“难道是这几日沈与你说得不够清楚?” 看见沈长释肩膀抖了抖,姜青诉连忙开口:“清楚,很清楚。” 单邪垂眸站了起来,姜青诉就这么看着他,眼看他从桌案后头走出来的那一步,身上的着装便换了。 一头黑发束起,额前垂着一缕,露出了一对剑眉,身上是穿着整齐的玄衣,白领,红色内衫,黑色外衣罩着一层薄纱,广袖上是细细的云状花纹。 姜青诉眨了眨眼,瞧他这意思,当真是要去人间了。 原以为死后入了鬼差籍,便永远与人间脱离了关系,这生生世世都别想再看人世间的繁华,没料到当了白无常短短半月,竟能再回人间。 那个……她活了二十五年,又阔别五年的地方。 单邪直接朝姜青诉走来,等站立在她面前时,姜青诉才回神。 那只细白的手指骨分明,慢慢伸手向她,丹凤眼直勾勾的与她对视,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吞噬进去。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下巴,立刻引起了一阵颤栗。 姜青诉背后僵硬,拿不准他这是要做什么。 那只带有寒气的手指顺着她的下巴,一寸一寸,慢慢往她的脖子而去,滑过她的喉咙,最 后落在了喉咙下方半寸处,那里是一道蜈蚣似的疤痕,狰狞的绕着她的脖子一圈。 正是五年前斩首后,留在她身上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 第6章 点梅灯:三 单邪的手轻轻触碰过之后便收了回来,目光凉薄,只说:“把你的疤痕处理一下。” 处理?怎么处理?致死留下的疤痕即便是成了鬼差,成了阴司也没办法抹去。 单邪阔步走在前头,姜青诉跟着,沈长释几乎是用飘的,就在离姜青诉不远的地方,淡淡开口道:“还好只抽了一下。” 姜青诉脚步一顿,一下?一下就让沈长释魂体难保,成了这幅模样,如果再多来几下,姜青诉难以想象下去。 恐怕在十方殿办差当真如沈长释说的那样,只有惟单邪命是从了。 所有地府鬼差无阎王命令,无入人间的令牌,都不可过奈何桥,不过单邪似乎不将地府规矩放在眼里,或者说,他的特权大到普通阴司鬼差根本无法匹及。 天色已晚,原本站在桥上的李慕容早就离开了,此刻奈何桥上一个人也没有,摆渡的倒是在下面一趟又一趟地接人过河。 除了死的那一天,姜青诉从没来过奈何桥,以往在地府要建立人脉鬼脉,故而从不敢逾矩半分,阎王说鬼差未经许可不准过奈何桥,她就当真没有往上踏过一步。 如今踏出这一步,竟然是这种感觉,脚下生风,冰冰凉凉的窜了全身,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重了一分,直至走到了桥的另一边,姜青诉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冰冷,但双腿踩在地上却更有分量了。 单邪在前面领路,等到白雾散尽,他挥一下衣袖,姜青诉终于知道方才那股冷劲儿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看了一眼满地的白,还有天空中一片片坠落下来仿佛鹅毛的大雪,想起来现在正是人间的冬季。 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落下,一片片覆盖在丛林之中,而他们三人所处之地,正好是一条官道,凡是官道,必定通往城池。 姜青诉朝前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之下,白雪覆盖之处,的确有城墙,距离不远,走上一刻钟便能到。 她伸手从空中接下了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她手中慢慢融化,姜青诉喝出一口白气,对着融化在指尖的水珠,笑了起来。 三人往城墙方向走去,果然,很快便到了城墙下面,城墙之上刻着两个字——琅城。 按理来说,城门这个时间段应当是关上的,不过三人走近看,发现城门哈了条缝隙,缝隙后头似乎有人。 姜青诉伸手用力推了一下,这才看见门后的人。 是个身穿粗布的男子,腰间的腰带则是麻绳,大冷天里,脚下踩着一双草鞋,露在外头的脚趾冻得通红。 他身上叮铃当啷地挂了不少东西,后腰处还有一个葫芦,带着斗笠,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单单是下巴上的胡子,便有蒙面的效果。 姜青诉看了一眼那人,那人也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两眼。 “鬼?” 姜青诉一愣,那人皱了皱眉:“不对,鬼差?” 姜青诉这才发觉奇了,那人啧了一声:“也不对,竟然是阴司。” “你怎么看出来的?”姜青诉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两下,她为什么看不出来? 那大胡子道:“因为爷爷我有一双法眼。” 刚说完,大胡子便正经了起来,连忙对着姜青诉身后的人鞠躬:“无常大人。” 随后在单邪身后看见了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沈长释,啧了啧嘴:“沈哥不是我说你,什么时候能长长记性,每回见你都不是完整的。” 沈长释对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鬼脸当真是鬼脸,舌头几尺长,嘴角裂开,颇有阴森恐怖的味道。 大胡子瞧见了三人是一起的,楞了一下,问:“白大人呢?” 单邪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姜青诉的脊梁骨,将她往前推了推,姜青诉连忙朝大胡子拱手,笑容可掬道:“在下姜青诉,为新任白无常。” 大胡子眨了眨眼睛,朝沈长释瞧去,沈长释对他点了点头,大胡子连忙弯腰鞠躬道:“哎哟,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在下钟留,是无常大人在人间的鬼使。” “鬼使?”姜青诉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职位。 钟留道:“哎,便是接阴阳两路,打个下手,听些消息罢了。” “别在城门口吹风了,先带路,去客栈。”沈长释缩了缩肩膀,这几个人倒是没事,无常大人本事那么大,姜青诉又是阴司能御寒,钟留天生火气旺不怕冷,他魂体不全,又虚弱,再来两阵风他就可以直接回地府了。 钟留的作用等于人间的沈长释,早在单邪来之前就安排好了住处,几人入了琅城,冒着大雪走过两条街,便到了钟留安排的地方。 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客栈,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不过晚间他们暂时还不能睡,得一同到单邪的房里商量事宜。 姜青诉还是第一次办这种差事,只觉得陌生又有趣,如果以后当了白无常,可以随时来人间的话,那她一定得死赖着这个位置不走。 单邪的房内,钟留坐在了桌子左边,沈长释在桌子右边,单邪靠着窗户,将窗户开了条缝隙,微风吹过,偶尔带入几片雪花,他似乎在赏景。 姜青诉推门进房后,钟留才将话题入了正题。 “我没想到你们来的这样快,我才刚烧符纸,你们就到了。” 沈长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猩红的眼睛看向他:“什么烧符纸?你有事?” 钟留一脸无辜:“咦?难道不是我烧符纸你们觉得事态严重才来琅城的吗?” 本来正在赏雪的单邪冰冷的目光投向沈长释的背,刚被镇魂鞭打得魂不附体的长舌鬼差如芒在背,坐直了身子道:“恐怕我还没来得及看见符纸,就已经出门了。” 钟留挠了挠下巴:“怎么说?琅城内难道还有其他事?” 沈长释将阴阳册摊开放在桌上,他翻到的那一页刚好写着——琅城梅庄,李慕容。 钟留啧了啧嘴:“竟然是梅庄出事了。” 姜青诉干咳了一声,两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笑了笑,问:“那钟公子烧符纸,是为了何事?” 钟留一双眼睛瞪圆,大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叫什么公子?白大人还是叫我钟留吧。” 姜青诉点头,桃花眼笑弯了起来,带着几分亲切道:“钟留也好,钟留这名字挺好听的。” 钟留先是一愣,随后脸颊两边薄红,朝沈长释看去,小声嘀咕了一句:“她是不是在勾引我?” 沈长释认真地摇头:“没有,她笑起来就这样儿。” 靠在窗边的单邪清了一下嗓子,姜青诉亲眼看见沈长释与钟留两人如同被惊到的猫,身上的毛一瞬炸起,毕恭毕敬地坐直了身体。 看来还是无常大人调教的好。 钟留理了理胡子,道:“我烧符纸,主要是因为琅城近日有鬼作祟,那鬼道行比我高,我降不住她,才让你们过来看看。” “什么鬼?”姜青诉问。 钟留回:“死了两百年的青楼女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就喜欢附身在花街柳巷中的女子身上,然后吸食男子阳气。”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颇感兴趣问道:“你不是也活了两百多年了,怎么还降不住她?” 钟留的脸更红了:“她……她会……” 沈长释啧了啧嘴:“会什么?” 钟留低下头,稍微羞涩了一些朝姜青诉瞥了一眼,随后小声道:“她会浪。” 沈长释:“……” 姜青诉:“……” 后者端起了桌上的茶水,尴尬地喝了一口,会浪就会浪,看她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 沈长释叹了口气:“看来这事儿,还得无常大人去办。” 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对方依旧面色冷淡,仿佛他们几人所谈的事都与他无关。 姜青诉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了两人一句:“无常大人不怕那女鬼浪吗?” 沈长释刚喝了一口茶就呛到了,钟留一副看鬼的模样看着姜青诉,不,准确来说他经常看鬼,鬼都没有这女人的一句话有杀伤力。 钟留往沈长释身边凑了凑,小声嘀咕:“她说话一直这样胆大吗?” 沈长释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比我胆大就是了。” 钟留清了清嗓子道:“我打不过对方,沈哥的爱好估计您也知道,进去就是羊入虎口,您又是女子,烟花柳巷是去不了的,不过无常大人就不一样了。” 姜青诉认真听他说。 “无常大人……对女人没兴趣。” 姜青诉先是一愣,随后思索了一下,反应过来口瞳孔逐渐变大,伸手捂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单邪,随后将目光落在钟留身上:“你是说……他好男风?” 钟留立刻跳了起来,沈长释咬到了自己舌头。 单邪将目光投向这桌,窗外的风声如鬼泣,一个鬼差与一个鬼使哆哆嗦嗦异口同声解释道:“不,无常大人对所有人都没兴趣。” 姜青诉抿嘴笑了一下,能看得出来,单邪这个人恐怕只对残忍血腥的事情才能提得起那一丝兴趣,其他人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都没有倒影。 沈长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魂魄又被吓散了。 钟留捂着心口,总觉得自己方才在鬼门关里走过了一回似的。 两人虽表现的不一样,但双眸对视的时候,心照不宣地感应到了对方的想法。 会不会早晚有一天灭在姜青诉的问题里? 第7章 点梅灯:四 单邪继续看雪,姜青诉离了桌子,由着那两个话多的去讨论。 反正他们说了这么久,也没说出几件有用的事儿来。 她绕过沈长释,端着小板凳坐在了单邪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同往外头瞟了几眼。 路上没什么行人,不过有两个年轻男人正坐在河边没走,似乎在说话。 姜青诉想和单邪说说话,搞好关系,于是开口:“单大人在看什么呐?” 话音刚落,那两个站在黑暗之中的男子便抱在了一起,抱就抱吧,可能人家是兄弟离别,有些伤感。 但是抱在一起没一会儿,两张脸也碰在一起了,嘴也碰在一起了,姜青诉这才尴尬到不得不将目光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怪,刚说完单邪好男色,就被她发现他在这儿看两个男子亲吻,莫不成他表现出来的寡淡,实则真的就是因为对女人没兴趣而已? 沈长释那边话音落了,他与钟留相互看了一眼,决定了之后,回头看向单邪道:“无常大人,我与钟留商量了一下,便由您去解决那两百年的女鬼,我和钟留带着白大人,前往梅庄探探。” “反正女鬼在您手上,也不过是眨眼般的功夫。”钟留附和,心想如果对方起了虐待心,时间搞不好会拖长。 单邪没有异议,让那两个人去拿女鬼他还不放心,说不定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再低头看向姜青诉,对方挠了挠耳朵边沿,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怪,似乎像发现了他什么秘密,然后会帮他保密的诡异笑容。 “白大人,你皮痒吗?” 单邪问完,姜青诉便收敛了笑容,端着小板凳挪到一边去,心里还在想,难不成是在威胁她,让她别到处乱说? 哎,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肯定不会乱说的,她以前还在朝为官的时候,朝中也有几个大臣在家中养了漂亮男子,她是见过世面的阴司,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钟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难得来一趟人间,三日后是正月十五,琅城内有花灯会,你们是否要留下来看看?” 沈长释收拾好了桌上的书本,扭了扭脖子道:“怎么不去看?搞不好梅庄的事能拖蛮久。” 钟留看向姜青诉:“白大人去吗?” 姜青诉将目光落在了单邪身上,还没开口问,沈长释率先回答:“白大人不用问,无常大人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他嫌吵。” 沈长释的东西收拾完了,钟留也将放在桌上的葫芦拿起来,两人毕恭毕敬地把凳子放好,然后起身准备往外走,像是今日就这么过着了。 姜青诉见大家都要走了,于是也跟在了那两人身后,在离开房间之前,单邪突然叫住了她。 姜青诉停下了脚步,回头朝单邪笑了一下。 对方并没有看她,眼神还在外头瞟,也不知是不是在看那大雪天里躲在角落中拥抱亲吻的男子们。 他薄唇轻启,淡淡道:“我对男人也没兴趣。” 姜青诉先是一愣,随后心里痒痒的,对这突然的解释有些困惑,她习惯性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方才沈和钟留也已经解释过了,是我误会了。” “你误会了第二遍。” 冰冷风夹杂着这句话,姜青诉认真道:“抱歉。” 单邪听到她的道歉,将目光看了过来,漆黑的丹凤眼中,瞳仁仿佛是能将人吞噬进去的黑。他的五官很俊美,皮肤很白,虽然看上些许凶狠冷冽,可不知为何,姜青诉此刻看过去,竟然觉得他有些出尘。 这人一身黑色,让他更显得阴沉,若撇去这些,姜青诉竟然觉得他很适合白色。 “看够了?” 她眨了眨眼睛,单邪的脸上挂着一丝不耐烦,姜青诉嘿嘿了一声,出门后将门从外关上。 次日一早,姜青诉洗漱好出门时,便看见坐在一楼的沈长释与钟留。 这两人当真是好兄弟一般,围桌一起吃早饭,桌上放着豆浆油条还有清粥小菜。她左右看了两下,并未看见单邪的身影,于是走过去。 沈长释手上捧着本书,正指着里面一段伏在钟留的耳边小声的说些什么,随后,两人一起低头露出怪异的笑容,之后那本书又翻了一页。 姜青诉从后头打了招呼:“看什么呢?笑成这样。” 沈长释听见声音连忙把书收了起来,钟留也正襟危坐。 姜青诉走到两人对面,朝他们俩看了一眼,随后盛了碗粥道:“与我也说说?我和单邪不一样,我很好相处的。” 沈长释笑了笑:“听说了,地府里的鬼差阴司,无不说白大人好相处,又热心。” 姜青诉把目光转向沈长释:“那你们方才在看什么?” 钟留干咳了一声,咬了口油条闷闷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姜青诉啧了一声,嘀咕:“怎么你们十方殿的人说话都是这个调调。” 她话音刚落,沈长释便露出一副怪异的笑容问她:“你当真想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毛挑起,带着几分轻浮,姜青诉突然想起来十方殿里二楼与三楼的书阁,里面不少淫词艳曲,又想起来沈长释平日里的爱好,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摆了摆手,表示对那书不感兴趣,随后问了句:“单邪呢?” 沈长释先是嘀咕了一句:“人前人后尊称为无常大人你恐怕是做不到了。”随后又说:“他一早就出去办差了。” 姜青诉眨了眨眼,办差,不就是去青楼里面捉两百多年前死了的女鬼吗?一大清早去青楼,单邪这什么癖好。 “那我们去哪儿?”姜青诉咬了根油条。 钟留道:“等白大人吃完,咱们去梅庄转一转。” 琅城的梅庄还算是有名的,在来梅庄的路上钟留一直在给姜青诉介绍这里。 梅庄的主人姓李,多年前就安住在琅城了。 李家经营梅花许多年了,不论是园林景观的梅林,还是一盆盆种植的单株,甚至于能培植出放在桌案上的小梅。且他家品种珍奇,一株梅花上能开两三种颜色,名声在外,生意夏季虽然不好,但冬季却是络绎不绝。 故而李家算是大户人家,不过听人说近几年李家的生意都交给了李家的姑爷打理。 三人走到了梅庄前时,天空正好飘起了雪,斜风带着雪花,夹杂着一些蜡梅传出的香气。 沈长释道:“好香。” 梅庄门前没人看守,大门紧闭,按理来说这个时间段应当是有客上门的,如今隆冬大雪再不卖梅花,还什么时候卖? 沈长释瞧着没人,一本薄薄的书拍在了手心,笑嘻嘻道:“刚好,直接溜进去看看。” 姜青诉直觉不对,沈长释往前走了两步,便连连退了回来,直接撞在了钟留的怀里。 钟留哎哟一声:“沈哥,嘛呢?” 沈长释捂着心口再回头,一双眼睛鲜红,像是被单邪的镇魂鞭又打了一下似的,不过应当没有镇魂鞭那么厉害。 姜青诉这才发觉哪儿不对了,在梅庄的门当上插了一支梅花,角度刁钻,不论风怎么吹也吹不下来,那梅花上隐隐散发着些许灵气。 沈长释虽说是四百多年的老鬼,但毕竟只是鬼差的身份,姜青诉即便入地府不过五年,但当了阴司也有不少时间,这双眼睛该看见的绝不会漏掉。 她道:“看来是有什么东西在护着梅庄。” 钟留也看见了,眉头微微皱起:“这是防邪的,沈哥你是鬼,又死了四百多年了,身上的阴气太重,恐怕是进不去了。” “这围墙也有些古怪,别说进去,靠近都玄。” 钟留点头:“我倒是可以进去看一看,可虽说无常大人给了我一双阴阳眼,看鬼看邪物有用,但一些鬼怪之外的东西,我都看不出啊。” 姜青诉抿嘴:“你猜对了,还真不是什么邪物,干净得很,整个梅庄上都无黑气传出。” 沈长释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我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钟留嗤了一声:“你这条命早就已经交代了。” 姜青诉无语:“还贫什么嘴,梅庄肯定有问题,先去探路,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护着梅庄。” 钟留朝姜青诉看了一眼:“谁进去?” 沈长释上下打量着姜青诉:“白大人恐怕也进不去吧?” 姜青诉拍了拍钟留的肩膀,看向他:“你是人类吧?” 钟留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道:“虽然活了两百多年,但我是个人类。” 姜青诉笑了笑:“这就对了,把你的身体借给我用。” 沈长释瞪圆了眼睛:“附身啊?!” 凡是有能耐的鬼都会附身,姜青诉见过,知道方法,却从来没有尝试。 本来这事儿由沈长释做也行,奈何他被单邪那一鞭子抽得不轻,双腿还未现形,如今是穿着过长的衣服飘出来的,魂不附体。 姜青诉看着钟留的双眼时,钟留还很不好意思,大胡子下面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可是正正经经的好男儿,虽然和沈长释爱看些不着边的东西,但却从来没有娶妻生子,更没有过女人,贸贸然被姜青诉附身,心里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姜青诉的脸看上去并不是貌若天仙,偏偏那双桃花眼勾人得很,钟留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就见那张脸在自己眼前放大,然后逐渐变为透明。 胸口猛地一窒,他眼前一黑,意识被锁,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8章 点梅灯:五 梅庄门前,大雪从上空飘下。 两名男子面对面站着,都睁圆了眼睛,看向对方。 沈长释伸手在钟留面前挥了挥,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白大人进去了没有?” 钟留先是眨了眨眼睛,随后深吸一口气,突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抖了抖,粗犷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哎哟,这么冷。” 沈长释挑眉:“嗯?” 钟留原地跺了两下脚,地上的雪渣子顺着草鞋的缝隙进了里面,他顿时不敢动了,冷得牙齿直发抖,哆哆嗦嗦道:“现在,怎么进去?总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吧。” 沈长释睁圆了眼睛:“你是白大人?” 钟留点头,搓着双手笑嘻嘻道:“你现在想看钟留做什么?快说,趁我现在还在他身体里,给你掐个兰花指看看怎么样?” 沈长释:“……” 两人在梅庄门前绕了一圈后,沈长释指着梅庄侧门旁的一个狗洞,姜青诉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心想反正不是她的身体钻,丢脸也是丢的钟留的脸。 沈长释就见钟留那满脸胡子的脸挑起眉毛,神色飞舞,心里像是吃了馊了的隔夜饭一样恶心,吞了口口水后,给姜青诉把风。 钟留身体高大,要从狗洞钻进去有些不容易,好在这个狗洞旁边的石块有些松动,钻进来的途中拆了两块,她便直接进了梅庄内。 梅庄内的下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侧门这边太偏,地上的杂草长得快有膝盖高了也没人打理,整个院子看过去像是荒废了许久。 有些房屋边沿结着冰条也没下人把它打下来,姜青诉猫着腰贴着墙角走,顺着长廊走到尾,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姜青诉又走过了两个走廊,才看到了另一个院子。这院子外头种着爬山虎,如今这个季节爬山虎都已经枯萎了,长长地坠在了拱门前,结了一层冰,反而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门帘。 她侧耳听了听,里面没动静,也没人声,于是掀开了爬山虎朝里走。 进了院子才发现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家的祠堂,供着祖宗用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荒凉,甚至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 院子很小,除了祠堂内供奉的祖宗之外,还有院子中间的梅花。 梅庄内有梅花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梅花的每一节枝丫上都长满了花,且开的很鲜艳,黄色的蜡梅味道甜腻,顺着微薄的风在院子里回荡。几片花瓣落在了树根的积雪上,乍一眼看过去,倒是个精致的园景,不过姜青诉看得可不是乍一眼。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株梅树,发觉出了梅树周身萦绕的气息有些怪,是她从未见过的。 可能在地府待久了,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这么看过去,那束浅淡的光竟然有些吸引人。 姜青诉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梅树旁边,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胸腔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钟留的心脏狂跳,像是要冲出口中一般。 她连忙将手收回来,脑海中一闪而过些什么,那模糊的画面里有张熟悉的脸。姜青诉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那张脸是她在奈何桥上有过两面之缘的李慕容。 捉到了线索还能让它断了? 这回姜青诉没有犹豫便将手覆盖在了树干上,手掌传来的一股热流刺痛了她的神经,指尖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吸力栓在了梅枝上,不论她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 她的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心脏跳动的太快,噗通噗通的声音几乎要将她淹没在其中,这回不是开玩笑的了,这感觉像是要死了一样。 姜青诉连忙想将手抽回来,偏偏不论她如何用力,那只手也丝毫不能动弹。 眼前的梅花顿时变得模糊,这片白皑皑的雪开始泛花,变成了一道道人影。 姜青诉疼到双腿支撑不住,单脚跪在了地上,她清晰的听见了耳畔有吵闹声,一声又一声,无比熟悉的声音,就在她的身侧喊着她。 “姜相说得这是什么话!难道礼部尚书做得不对吗?” “此乃一国之母皇后娘娘的寿诞,许某人又怎么会不按礼法来办!” “姜相,你虽位高权重,可这手也不能直接伸到礼部来搅弄风云吧!” 姜青诉一回头,看见的是满朝文武对她的不满,她早已惹了众怒,根本就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她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朝中有能者无不与她有一二分交情,几个年迈的顽固说的话,又何须听在耳里,放在心上? 姜青诉看向周围这些眼熟的人,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她顺着那群人的目光一同看向高台之上穿着明黄朝服的男人,他背对着光,那张脸根本叫人看不清。 他低沉的声音就只说了四个字:“听姜相的。” 听姜相的。 听她姜青诉的。 一时间群臣不满,姜青诉缓缓勾起嘴角,心里却疼得滴血,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那些老臣对她的鄙夷与愤恨,目光所及一人,姜青诉怔住。 方大人?不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年就去地府报道了吗? 是了! 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姜青诉习惯性地抬手摸一摸脖子上的伤痕,触手是脸上挂下来的胡子,顿时让她清醒了不少。 白雪覆盖在钟留的身上,周围的场景也都熟悉了起来,是李家的祠堂,还有她身侧古怪的树。 钻心的疼痛从她的脖子后颈处传来,仿佛有刀正在砍一般,冰凉的雪顺着她的衣领滑下,融化为液体,就像那日她在去地府前看见自己无头尸首跪在午门,鲜红的血液顺着脖子滑入领口一般。 那血是烫的,和她的眼泪一样。 李家祠堂内,身形高大的钟留跪在梅树前,压低着嗓音呜呜地哭泣,随后像是承受不了痛苦一般哀嚎起来。 皑皑白雪包裹的祠堂中央,纷飞的黄色蜡梅花瓣卷了一地雪沙,姜青诉的魂魄像是被抽走了一样,逐渐无法依附在钟留的身上。 高大粗犷的男人与他身体里的纤弱身影重叠在一起,身影绰绰,像是有什么在强行将他们分离。 琅城西侧,花街柳巷某家青楼二楼厢房中。 年轻俊朗的男子身穿玄色衣袍,斜靠在长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上端了杯茶,面无表情地看向趴跪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是近些日子在琅城烟花之地成名的,果真是长得玲珑标志,身形丰韵却不胖,朝面前的男子跪下时,半露酥胸,一副羸弱可怜的模样。 “这位鬼差哥哥,能不能放过奴家呀?奴家没做什么坏事。”说完,还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看过去。 单邪将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往地面上一丢,有些无聊似地道:“嗯,正好没事儿,陪你玩玩儿。” 那女子听见这话,嘴角勾起一抹笑,连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还道:“是,奴家一定会好好伺候您!” 单邪坐直了身体,看那名女子以搔首弄姿之态把上身的衣服都脱光,面朝着他还露出奴颜媚骨的姿态,鼻腔哼哼一些婉转勾人的声音。 单邪缓缓勾起嘴角,似乎是有些满意的,随后从腰间抽出了镇魂鞭,轻轻地在空中抽打了一下,镇魂鞭发出好听的嗡嗡声。单单是那在空中的一下,便让眼前的女子吓得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趴在了他的跟前。 “是小奴有眼不识泰山!无常大人饶命!” “命?你不是早就没了?”单邪挑眉,狠狠地一鞭抽在了那女子的身上,啪得一声将那两百年的鬼魂从青楼女子的身体里抽了出来,青楼女子倒在了地上,而那鬼魂惧怕地惊叫一声,便要从窗户跑走。 门窗同时关上,屋内燃起了蓝火,浑身□□的女鬼嘤嘤抽泣,不死心地还想勾引来换的一线生机,毕竟之前她都是这么做的。 谁料到刚挺起胸,胸前便被抽了一鞭,魂魄从中间裂开,完好的身形顿时多出了一道缝隙,随后便是女鬼的腿,她的腰,还有她的背。 单邪玩儿得正高兴,长鞭勒住了女鬼的脖子,将她的脖子勒出了一条红痕,他低低说了句:“还是有道行的打起来才有意思。” 女鬼若不是已经吸了不少人间男子的阳气,根本就抵抗不了单邪三鞭,如今三鞭已过,她觉得自己恐怕要在这人面前死第二次了,如今只想来个痛快,别受折磨。 单邪目光一顿,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女子趴跪在梅树前颤抖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姜青诉一半的魂魄离了钟留的身体,钟留的意识也逐渐回来了些。 他左右看了两眼,发觉不对,顿时将手从梅树上抽了回来,与此同时,姜青诉与他完全离体,只是还被牢牢地困在了梅树旁。 “白大人!” 一道蓝火从天而降,将那群花瓣烧个精光,大雪骤然停下,风也静止了。 钟留就见一阵黑烟从姜青诉身边遮过,那梅花树秃了一半,姜青诉也不见踪影。 梅庄内似乎听见了动静,有人正朝这边赶来,脚步声杂乱急促。 钟留一跺脚,叹了声气:“救她也顺带救下我呀!”而后匆匆翻墙出了祠堂的院子。 第9章 点梅灯:六 客栈内。 窗户吱呀一声被吹开,黑风带着几片白雪一同入了屋,窗户再度关上。 单邪将怀中抱着的人并不算温柔地扔在了床上,扔上去的时候姿势都有些别扭,他也没打算去调整,就这么眯着眼睛,仿佛瞪人一般瞪着对方。 姜青诉已经昏厥了,她现在比起沈长释只差不好,歪七扭八地躺在了单邪的床上,衣衫凌乱脸色苍白,眉头紧皱,似乎还在梦魇之中。 单邪转身,靠在桌边的椅子眨眼便到了他的身后,待他坐下,微皱的眉头才舒展,嘴角勾起一抹嗤笑。 胆子是有多大才敢附身去梅庄里? 脑子是有多蠢才把手贴上梅灵本体的树干? 躺在床上的姜青诉不知道无常大人的腹诽,头歪着,手扭着,腿曲着,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单邪还算好心,侧头叹了口气,觉得这姿势实在是有辱他的眼睛,于是起身准备给她调整得舒服一些,手刚贴上对方的肩膀,便看见一片从她发间落出来的黄色花瓣。 花瓣上萦绕着梅灵气息,还未散去。 单邪将花瓣拿起来,触手的同时,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画面。 少年身穿靛色衣袍,锦衣华服,脸上沾了些许泥点,蹲在地上双手刨土,抬起头来爽朗一笑时,说道:“我要为你种一棵树,等我们将来垂垂老矣,再砍去做口棺材,葬在一起。” 单邪挑眉,手指松开,花瓣飘落在他的手心,眨眼便被冥火烧了个精光。 再看向躺在床上的姜青诉,他伸手提着对方的衣领,把她往上拽了一些,好在姿势变了,看上去也不太难受。 单邪坐回了椅子上,指尖燃起了冥火,他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两个身影毕恭毕敬地将门关好,然后弓着背,低着头,慢慢走到了单邪跟前。 沈长释在梅庄门口等了半天等来了钟留翻墙出来,连忙过去问:“白大人,里头情况如何?” 钟留道:“里面没什么事,不过白大人有事了,我们也要倒霉了。” 两人回到客栈便哆哆嗦嗦地站在单邪的房门口,只等里面的人传话。 此刻入了房间,两个七尺男儿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样,一齐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单邪鞠躬:“无常大人。” “嗯。” “给无常大人添麻烦了,是属下的错。” 单邪收了指尖冥火,从腰间抽出了镇魂鞭,抬了抬下巴道:“跪好。” 钟留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瞪向沈长释小声道:“都是你!为何不拦着白大人!” 沈长释撇嘴:“怪我?白大人附身在你身上,出问题了当然是你的责任。” 两人一边互相指责对方,一边趴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那姿势若非长年累月下来,也不可能趴得一模一样。 一道镇魂鞭打下,漆黑之中,传来几声风啸。 姜青诉醒来的时候,面对的是陌生的床幔,她深吸一口气,总觉得头疼。 纤细的手掀开床幔的时候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整个格局似乎是客栈,桌上放了一壶茶,她吞了吞口水,觉得有些渴。 光脚下床后便朝桌边走去,先是倒了杯热茶握在手中,再仔细打量客栈,想着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目光顺着客栈看了一圈,外头天已经黑了,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所以有些暗,窗外的风将窗户吹开,哈开的缝隙带了些许月光进来,刚好照在了坐在窗边的男人身上。 姜青诉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胆怯地问:“你……你是谁呀?” 男人一身黑色着装,在姜青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回过头来,好看的脸在茭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只是眉眼之中带着些许冰冷。 姜青诉呼吸停滞了会儿,随后喘着气,脸上有些红晕,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男子,让她有些无措。 “你醒了。”单邪合上窗户,单指指向桌上的油灯,灯火瞬间旺了一些。 屋内光亮充足了之后,姜青诉将男人看的更清楚。 “你是谁呀?这是哪儿?”那双桃花眼中带着几丝恐慌,双手背在身后,用力地将袖子绞在一起。 单邪目光一滞,随后朝她走来。 谁知道他一靠近,姜青诉便往后退,直至退到了门边,睁圆了眼睛道:“你你你……你别再过来了!我告诉你,我爹是大官,你最好赶快把我送回去!” “失忆?”单邪没将姜青诉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抬起右手,手心旋转这符文,掌心贴在了她的额头上方,片刻过后,他眉头紧皱。 少了一魂一魄。 姜青诉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 单邪收回了手,垂着眼眸,再朝姜青诉伸出手时,对方双手举过头顶交叉,像是害怕他出手打人一般。 单邪嘁了一声,单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桌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随后自己落座在对面,满脸不爽地看着对方。 “你现在几岁?”看表情像个孩子。 姜青诉缩了缩脚,肩膀垮下,小心翼翼道:“十一。” 单邪无奈地喝了口水,还当真是个孩子,一旦少了魂魄便会心智不全,记忆断片,出现了部分空白,不过这种空白说不好。 现在十一岁,搞不好明天早上就一岁了,到时候躺在床上哇哇大嚎都有可能。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单邪的表情太过严肃,姜青诉不敢撒谎:“我……我不记得了,我本来应该是在家里休息的,一睁开眼就到这儿了。” 说完,她猛地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要向我爹要了银两才肯把我交回去?我听爹说,最近京城里经常有小孩儿被绑架,可是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不对,现在是四月,坏人还没被抓起来……” 单邪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喝了口茶道:“没有坏人,我不绑人。” 姜青诉双眼一亮,纤长的睫毛卷起,在眼下投了阴影:“那你要放我回去吗?” 单邪摇头:“你哪儿也不能去。” 都是沈长释和钟留那两人做的好事!带姜青诉贸贸然冲入梅庄中,即便他把人救回来了又怎么样?一魂一魄恐怕已经被梅灵本体吸入其中,若不想办法带回这一魂一魄,难保姜青诉会不会一直疯疯傻傻下去。 姜青诉抿着嘴,似乎在忍受极大的恐惧,桃花眼中积了不少眼泪,就挂在下睫毛上,偏偏不掉下来,看上去倔强又可笑。 单邪侧头叹了口气,声音总算不那么冰冷,尽量好声好气地问了句:“哭什么?” “我饿……”声音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 损了一魂一魄,的确会出现一些不适症状,饥饿不过是灵魂想要被填满的感觉,单邪无法,只能拿出一张冥符,随后在掌心燃烧。 姜青诉虽说要哭,但是在见到凭空多出来的火时,眼泪就止住了,惊讶又好奇地看向单邪。 只见冥火烧完之后,他的掌心多出了一盘糕点,放到了姜青诉面前后,顶着二十五岁女人面貌的白无常大人擦了擦手,抓起糕点便狼吞虎咽。嘴角沾了碎屑她也不在乎,粉嫩的舌头舔着下唇,吃得两腮鼓起,还不忘问单邪一句:“哥哥,你是变戏法的吗?” 单邪:“……” 感觉像在带个白痴,真想找人抽一顿。 姜青诉的脸鼓得像金鱼,还用一双认真的眼神看向单邪。 单邪挪开视线,低着嗓音:“你就当我是吧。” 琅城的雪下了一夜,原本已经融化了不少的屋檐再度成了白色,从楼上一片望过去,都是漫无边际的白。 清早客栈的小二就在门口扫雪,回头正好瞧见了从楼上走下来的大胡子,说话的时候呼出了一口白气:“哟,爷怎么不多歇会儿?” 钟留扭了扭脖子,脚下发软,浑身发虚汗,面色犯青,脑袋还痛。 他道:“做些早饭送上来。” “好叻!” 单邪的房门口,两个男人一人手上端着清粥小菜,另一人手上端着包子油条,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一同叹了一口气,随后抬手敲门。 “进。” 钟留:“无常大人,早饭拿来了。” 沈长释小声嘀咕了一句:“拿来给谁吃的?” 钟留摇头:“谁知道,他不是从来不吃东西的吗?” 两人嘀咕完这句,便听到一声清脆的笑,还是女人发出来的,惊得两人一同抬头顺着声音看去。 就见姜青诉身上披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绒毛斗篷站在窗户边,伸手抓了一把雪,在手心捏成了圆形,笑呵呵地朝单邪跑过去:“哥哥你看,下雪了!” 钟留:“???” 沈长释:“!!!” 单邪看向那朝自己奔跑过来的女人,伸手在空中点了点,便有一股气将姜青诉拦在了他一臂距离之外。 姜青诉还觉得很有趣,拼命地用肩膀挤,手上的雪球融化,滴了几滴水下来。 单邪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模样道:“吃的放桌上。” 钟留和沈长释大气不敢出,把早饭放在了桌上。 单邪又对那边玩儿得不亦乐乎的姜青诉道:“吃饭,等会儿再玩。” 姜青诉有些不情愿地丢下了手中的雪球,光着脚跑到了桌边,看见沈长释的时候,脚步放缓,在看见钟留的时候,停在原地不敢过去。 钟留一脸大胡子,身上穿得又古怪,的确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另一侧的单邪叹了口气道:“别怕,吃你的。” 姜青诉这才敢坐在桌子边,端起一碗粥,小家碧玉般地喝起来。 钟留看向沈长释,一双牛眼瞪圆,眉毛扭动地几乎要飞起来了,沈长释耸了耸肩,弯下腰伏在姜青诉的身边,小声问了句:“白大人,你怎么了?” 姜青诉没回答他,反倒是单邪,一副忍耐快要到达极限的模样,从腰间抽出镇魂鞭,嘴角挂着阴冷的笑:“限你们三日内解决此事,否则,我就抽你们俩的一魂一魄,填进姜青诉的身体里。” 钟留、沈长释:“……是。” 第10章 点梅灯:七 钟留和沈长释两人双手撑着下巴,一齐看向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吃着甜点的姜青诉。 单邪将姜青诉丢给他们俩了,拿了一盘甜点哄她说这两个看上去很像坏蛋的其实是好人,即便不愿意,姜青诉还是跟着这两人到了隔壁的房间。 沈长释道:“一魂一魄被锁在了梅庄,也就只有你能进去了。” 钟留瞪了他一眼:“我是能进去,我进去后也不知如何取出魂魄啊!” 沈长释:“……” 片刻后,姜青诉的点心吃完了,睁圆了一双眼睛看向他们,见这两人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于是开口问了句:“你们也是变戏法的吗?” 沈长释愣了愣,随后点头,伸出自己长长的舌头,阴森森地笑裂开了嘴角,吓得姜青诉顿时花容失色,钟留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将他死死地按在了桌子上,抖着大胡子道:“是障眼法,都是障眼法。” 还闷在桌子上的沈长释嘀咕了一句:“想到对策没有?如若想不到,咱们俩就等死吧。” “你是已经死了不用怕,我可还没活够呢。”钟留捏紧拳头,皱着眉心。 姜青诉瞧见他面前的桌上放了个葫芦,好奇地伸手戳了戳,钟留立刻将葫芦拿开道:“小心些,里面有东西,放出来就不好了。” “是那女鬼?”沈长释拍开他按在自己头上的手,问。 钟留点头,沈长释顿了顿,又问:“魂体还在吗?” “虽说被打得神志不清了,不过魂体还很全。”钟留说完,总觉得沈长释这问题不对劲,抬头果然看见对方又露出了方才阴森的笑容,眼神中满是奸诈狡猾。 钟留将葫芦抱在怀里,带着戒备:“你想做甚?!” 沈长释道:“白大人是魂体不全导致记忆紊乱,补上这一魂一魄就可以了,反正你这里有现成的,咱们先抽一魂一魄出来填入白大人的身体中,等梅庄之事解决后,再将她自己的寻到换回来即可。” 钟留将怀里的葫芦抱得更紧:“不行不行,无常大人会要了我的命的。” 沈长释伸出双手在他怀里抢:“若不解决此事,白大人再跟个小白痴似的下去,那才会要命呢!” 姜青诉瞧这两人你来我往抢夺怀里的葫芦,时不时还露出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心想着不能在此待下去了,得回刚才的哥哥身边。 她刚要出屋子,便被沈长释瞧见,沈长释伸出手给房门布了个结界,随后瞪向钟留:“是不是沈哥说话你不听了?” 钟留手上一松,葫芦便被沈长释抢了过去。 姜青诉见自己没法儿跑,吓得就要哭出来,沈长释端着葫芦慢慢朝她靠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尽量让自己瞧上去很和善:“小青诉,别害怕,哥哥给你一样好玩儿的东西啊。” 姜青诉瞧那人嘴角裂开,整排牙齿都露出来了,顿时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哥哥!救命啊!” 才来得及喊一声,沈长释便从葫芦中随意抽出了一魂一魄,也不看是哪类的,逮着机会就送入了姜青诉的体内。那红光闪了即逝,姜青诉还没来及流出眼泪的双眼便骤然闭上,五官归于平静,整个人站在那儿也不动弹了。 钟留搓着手走过来:“糟了糟了,你抽的是哪一魂一魄?”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没所谓吧,反正她的魂体全了。” 钟留伸手在姜青诉跟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问了声:“白……白大人?” 那双桃花眼慢慢睁开,正好与钟留对视,钟留吓了一跳:“白大人醒啦?” 姜青诉左右看了两眼周围,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沈长释从桌上拿起了空盘,吹了口气变了个糕点出来,转身递给姜青诉:“吃糕?” 姜青诉将目光落在了沈长释手中的盘子上,再抬眸:“我为何要吃你吐出来的糕?” 沈长释:“……” 姜青诉微微皱眉:“这是你俩的房间吧?” “是。” “怎么把我带来了?” “这事儿解释起来比较长,总之你没事就好。”沈长释呼出一口气,随后用肩膀撞了一下钟留:“就说让你别贪生怕死,你瞧,好了!” 钟留呼出一口气,摸了摸胡子:“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瞧见的场景,顿时啊了一声。 沈长释与钟留双双抱在了一起,同时扭头看向她:“怎么了?” “无常大人呢?哎呀,这梅庄中有个梅树怪的很,这事儿得与你们说说。”姜青诉转身,拉开了房门,大步便朝单邪的房间走去。 姜青诉走后,沈长释与钟留一同将头探了出来,面面相觑了会儿,吞了口口水,慢慢跟了过去。 半刻中后。 姜青诉放下手中的杯子,呼出一口气,认真道:“所以说,我觉得那棵梅树不简单。” “你在里面瞧见了李慕容?”钟留眯起眼睛:“难道是李慕容的魂魄?” “极有可能。”沈长释道:“魂体不全者无法过奈何桥去投胎,故而李慕容连着几日都在奈何桥上游荡,不是她不想过桥,而是根本无法过桥。” “什么东西能吸人魂魄?就连白大人的魂魄都被吸走了。” 钟留刚说完,一直靠在窗边的单邪才开口:“梅灵本体。” “这么说,梅庄内有梅灵?”沈长释嘶了一口气。 姜青诉问:“什么是梅灵?” “天下万物有清有浊,皆可修炼,清者为灵,浊者为妖。”单邪道:“梅灵便是梅树清修而成,能吸人魂魄的,少说也有五百年的道行。” “比我还老。”沈长释抖了抖肩膀。 钟留问:“那怎么办?梅庄门前放着的恐怕就是本体上的梅枝,有辟邪的作用,地府出来的身上都是阴气,如何能进去?” 姜青诉抿了抿嘴:“既然无法进去,那便引他们出来。”她朝钟留笑了笑:“你不是说再过两日,琅城便有个花灯节吗?即是琅城的人,没理由缩在家里,只要梅庄主人出来,我们便有机会接近。” 钟留被她笑弯了的眼睛看了一下,顿时脸红地撇过头去,嘀咕了一句:“白大人能不能别老对着我笑。” 沈长释赞同地点头:“就是就是,我们钟留虽说活了两百多年,但还是个未开包的雏儿,您老用眼神这么勾他……” 姜青诉的笑容一瞬收敛,冷冰冰地看向沈长释。 沈长释赔笑:“是我多嘴了。” 单邪摇了摇头:“封。” 沈长释顿时瞪圆了眼睛,呜呜了两声,那张嘴不论如何都张不开,以方才赔笑的表情僵硬着。 姜青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着面前这三个男人,品行脾气各不相同,一个沉默寡言却十足霸道,一个多嘴啰嗦又思想龌龊,还有一个魁梧高大但是个容易脸红的主儿。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群陪她以后共事的人,当真是有趣。 “那咱们便静等花灯节。”单邪说完,拍了拍沈长释和钟留的肩膀:“你们俩,去梅庄门口守着,若见可疑,再来通报。” 沈长释一脸委屈,然而无法反驳和求饶,钟留现下正好不能看见姜青诉,伸手捂着脸,拽着沈长释的衣领便要走。 姜青诉目送两名活宝离开,无奈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一抬头,对上了单邪是视线。 “……”她眨了眨眼:“单大人有何指教?” “你身上的一魂一魄,哪儿来的?” 姜青诉顿了顿,没明白:“什么一魂一魄?” “我把你从梅灵本体手下救出,但你已有一魂一魄被吸走,故而魂体不全,记忆紊乱,沈是从哪儿帮你找的一魂一魄?” 姜青诉仔细想了想,原来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在沈长释屋内是这个原因。 单邪没得到她的回答,啧了一声,朝姜青诉慢慢伸出右手,掌心朝她。 姜青诉只觉得一股冷风从背后刮过,将她的发丝扬起,片刻之后,冷风消失,单邪收回了手,面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我身体出问题了?” 单邪只微微皱眉,没有回答她。 这两个臭小子就知道胡闹,用那女鬼的魂魄填补姜青诉,那女鬼两百余年一直在风月场所,骨子里便透着浪荡,也不知这样的魂魄填入这人身体里,到了子时阴气最重之刻,是否会出问题。 姜青诉继续无辜地眨了眨眼。 单邪瞥开视线:“别看我,出去。” 姜青诉:“……” 唉,无常大人的心思真难懂。 姜青诉放下茶杯,挥了挥袖子,单手背在身后去开房门,手刚碰上门栓时,一阵画面涌过脑海。 “这位鬼差哥哥,能不能放过奴家啊,奴家没做过什么坏事。” 不知名的声音传出,面前玄衣的男人冷淡的脸上一瞬露出淡淡的笑容,单眉挑起,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残忍与兴趣,从腰间抽出镇魂鞭,鞭子轻轻一挥,在空中打了个响鼻。 姜青诉浑身一抖,猛地转身朝男人瞧去。 单邪面色冷淡:“白大人还有事?” 姜青诉顿了顿,回头,开门出去。 果然,那人感兴趣的,就只有杀虐之事。 第11章 点梅灯:八 琅城下了一夜的雪,白墙黑瓦之间被白雪笼罩地几乎没有缝隙,道路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这夜月色很重,微风将哈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吹开,木制的窗户拍打在墙上,发出哒哒之声。 月光洒在窗沿的雪上,房间顿时显得明亮了许多。 冷风吹开床幔,躺在床上的女子眉心微皱,似乎被缠绕在了梦魇中,薄唇轻启喃喃着什么。 脑海里即将逝去的东西被她紧紧攥住,不肯放手,那明黄的衣角上绣着五爪金龙的尾巴,她的手上满是疮痍,握了上去,拽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 别走,别走! 女子猛地睁开双眼,睫毛轻颤,双手抓着身下的床单,才愣神片刻便猛地起身朝坐在窗边的男子瞧去。 身穿玄色衣着的男子背着白雪迎着月光,眸色冷清,与之对视的时候才冷淡地开口:“你醒了。” …… 姜青诉醒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大亮,她对着床顶呼出一口气,掀开床幔准备洗漱,才刚走了两步,便看向了窗户。 昨夜她睡前窗户是开着的,莫非半夜有人进来过? 目光落在了桌面上,烛灯与昨夜熄灭时比起来少了一截,桌上还有些灰烬,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顺着风吹的方向瞧去,在墙角瞧见了一张烧去半边的薄纸,纸上有字。 姜青诉蹲在了墙角,捡起那半张薄纸,上面有两句诗,前半段被烧毁,剩下的半段,隽秀的字体纤瘦,写了一句:想闻散唤声。后半句的字迹则是犹如劲风过竹,潦草地写了:虚应空中诺。 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这首诗,她曾在牢中度过一个月后,朝牢头要来了纸笔认真写下,再让人传递出去的。 只是这首诗是否交到了那人手中却是不得而知了。 姜青诉将纸张握皱,眸色清明后,将其揉成一团扔在了墙角,对昨夜发生了何事,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钟留说正月十五琅城有花灯节,几人便在琅城多留了两夜,这两夜姜青诉都没看见钟留与沈长释,直至第三日,十五当天,日落时分,这两人才勾肩搭背地朝客栈走来。 姜青诉正端着一杯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瞥见钟留与沈长释时对他们笑了笑。 “梅庄可有异样?” 沈长释对她拱了拱手道:“我算是彻底佩服白大人了。” “怎么说?”姜青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的钟留嘿嘿笑着:“无常大人封了他两日的嘴,一刻钟前才解,沈哥是个绝顶话唠,在梅庄门口差点儿憋活。” 姜青诉放下茶杯掩嘴呵呵笑了一下,反口:“又不是我非要他封你的嘴,也怪你平日话太多。” 沈长释连连点头:“是我话多。” 恰好此时单邪从楼上下来,沈长释本来还想啰嗦两句,才张口笑容便僵住,抿着嘴不敢多说,只随着钟留一起喊了声无常大人。 单邪的眼神朝他俩瞥去,而后又落在了姜青诉的身上。 姜青诉眨了眨眼,一派单纯无辜的模样,而后扯出一抹笑,学着沈长释拱了拱手:“无常大人好。” 单邪收回眼神,只往外走:“人都出来了吗?” “瞧见梅庄的马车往花灯节的中心走了。”沈长释回答。 而后三人一同出了客栈,姜青诉提着衣摆,无奈地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天色一暗,整个琅城就热闹了起来,凡是走在路上的人,手上无不提着一盏灯。小孩儿脸上戴着孙悟空的面具,手上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竹竿,追逐嬉闹。 道路两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糖人糖画儿的,卖面具灯笼的,还有一些穿着道服蹲在地上,捏着一把山羊胡,给人求卦算姻缘的。 姜青诉虽然来了人间几日,但还是这五年来第一次再度感受集市的繁荣,心里想着他们此番出来不是玩闹而是办差,身体还是不受控地朝这热闹之中融了进去。 天色越暗,道路两旁的灯笼便越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挤,大多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据钟留打听来的消息,琅城每年举办花灯节时还会办一场大赛,会有丰厚的彩头,得胜者可取彩头,可谓是花灯节的一大看点,那人群所去之处,必然是花灯赛的举办地点。 四人挤到了人群之外,远远的姜青诉便能看见那架起来的高台,高台上有十多名公子小姐都拿着自己的灯站成一排,精致的有,奢华的也有,他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 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了,姜青诉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她左右看了两眼,单邪站在左侧,依旧风度翩翩,沈长释站在右侧,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笑,衣衫整洁。 身后的钟留就不用说了,即便不挤,他身上的衣服也没整洁过,再低头看向自己,领子歪了,鞋面上两个脚印,额前一缕碎发落下,落魄得很。 他们站在最前一排,方才那一轮比试已经过去,剩下最后一轮四人了,那四个坐在高台的两侧,一个有些紧张,一个笑得张狂,一个胸有成竹,还有一个端着杯茶,认真地喝。 几盏灯上都罩着绸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由大到小地放着,最后一个端上来的巨大,竟然有一人高,两臂宽,场下的都是一片哗然。 一片白雪落在了姜青诉的鼻头上,她伸手摸了摸,鼻尖闻见了一阵甜腻的香味儿,眉头微皱,再闻了一下,确定没闻错:“好香啊。” 沈长释的糖葫芦是吃完了,换成了个烧饼继续啃,边啃边道:“是梅花的香味。” 姜青诉点头,难怪觉得这味道熟悉,与她记忆中的某一处融合,似乎在什么时候闻到过相同的气息,还没想起来,左侧之人便道:“是梅灵。” 姜青诉转身问钟留:“这里可瞧见了梅庄的主人?” 钟留朝人群中看了一眼,没看到,而后将目光落在了高台上,这才眼眸一亮,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道:“右手边靠里的座位,那男子便是梅庄的主人。” “可有这些人的信息?” 沈长释舔了舔嘴角,拍掉手上的糕点屑子,终于将找来的东西全都吃完,而后道:“在梅庄这两日蹲点也不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的。” 他的目光瞥向高台上的男子道:“梅庄而今的主人叫夏庄,是李慕容的丈夫,两人于三年前成婚,他本是得李慕容的父亲所救,在梅庄内做事,而后又娶了李慕容入赘李家。不过李慕容从小身体不好,对打理梅庄也没兴趣,几年下来,夏庄便成了梅庄的主人。” “这先前大约也知道了。”姜青诉点头。 沈长释笑了笑:“不过就在阴阳册上写下李慕容名字的那一日起,李慕容便再也不就医了,先前每日都去府上的大夫今日早上还在梅庄门前说李慕容的病不能拖,但就是无法入门。梅庄内有梅灵,李慕容又死而复生,这梅灵与李慕容的关系咱们还得再仔细查探。” 几人谈话间,高台上的比试已到了最后一轮,一直坐在最里侧的夏庄此时站了起来,姜青诉这才看全了他的容貌。 长相倒是算得上俊朗,文人气质十足,有几分沉着。 他站起来的同时,身后的随从便将一个罩上了红绸布的桌案搬上了高台,那桌案上摆了盆东西,倒不像是花灯。 夏庄将绸布拉开的同时,带着一阵花香,姜青诉站得近,闻出了那香气中还夹杂着蜡味儿。 一株梅花露出,是个园景小梅,梅树枝干有些扭曲,枝丫繁多,梅花却没长多少,整棵树大约三十多朵,雪白地点缀在梅枝上。 众人都知道梅庄卖梅,这梅花着实好看精致,但是与花灯节并不符题,台下已经有人开始议论,就在这时,夏庄从旁边的花灯里借了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烛火落下,那梅花的花心竟然是可以点燃的,只见他利落地点亮了三十多朵梅花,白色的梅顿时散发了香气,腊梅香味飘荡在周围久久不散。 梅花花瓣为蜡,花蕊为心,这一株栩栩如生的梅花,竟然是真梅花干长出了蜡花儿,叫人啧啧称奇。 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那梅花灯胜。 夏庄朝诸位一拱手道:“夏某人从未参加过花灯赛,今日是第一次,承蒙各位谦让了。” “夏庄主,你这一株花也太大了。”一名富人道:“这样一株得多少银两?你给我开个价,我买回去观赏。” 夏庄笑着说:“这株原是送与我夫人的,我只是拿出来参赛,多少银两都不卖。李老板若想买,不如去我梅庄,梅庄内有精巧的小盆,可放在桌案上,一株七朵梅花,每朵都可燃上一天一夜,价格也公道。” “原来夏庄主不是来比赛,是来做生意的。”一人笑道。 姜青诉朝那桌案上的梅花瞧去,鼻尖萦绕的香味中总是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味道。 旁边一人道:“今年的彩头是薛神医过世前研究了二十余年的续命丹,世间仅此一颗,被夏庄主夺了去也不算冤枉,谁都知道他家夫人病怏怏的,有这续命丹还能多活几年。” 姜青诉听进去了,心想恐怕琅城的人知道不少梅庄里的事,刚要去问,结果单邪便直接转身要走了:“回客栈。” 姜青诉哎了一声:“就这么走了?” 放过好不容易见到的夏庄,就回客栈? 出了人群,花灯赛结束后,道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单邪走在最前面,姜青诉跟上了他,沈长释与钟留两人在后面买东西吃。 姜青诉不解:“单大人怎么不跟着夏庄问清楚?” “梅灯是梅灵之血养出来的。”单邪道:“梅庄后院便有梅灵本体,已确定梅灵与夏庄必然认识,李慕容无法投胎是蓄谋而非意外,又何须问那么多?” 姜青诉问他:“我是初来乍到,不太了解十方殿的规矩,那单大人决定如何做?” 单邪扯了扯嘴角,眼眸中含了些冷意,几片白雪落在了他的发丝上,竟然没有融化。 他道:“直接去梅庄,束缚梅灵,带走李慕容,不服管教者,我自以镇魂鞭制之。” 第12章 点梅灯:九 单邪走在前,姜青诉的脚步却停了,等到身后那两个人走近了她才问:“你们家无常大人一直都是这么霸道的吗?” 沈长释换了吃的,嘴里嚼着糖画儿说:“向来如此,白大人习惯就好了。” “那如若梅庄内果真另有隐情呢?”她又问。 钟留回答:“他才不在乎。” 姜青诉心下一沉,见钟留往前走了,沈长释跟上,还开口说:“方才我让那画糖画儿的给我画个女人,他非不肯,结果给我画了头猪,别说,你瞧这猪还挺像的。” 原以为会放晴的天不知为何又下了雨,雨雪交加打在了马车的车顶上,马车后头还跟着绸布盖好的梅灯。 梅庄门前屋檐下,女子身旁的丫鬟撑着伞,而她手中提着一盏灯,任风雪在眼前刮过,她裙摆随风翩翩身形不动,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孱弱,穿得少也不怕冷。 终于听到了马匹声,见马车从路口转过来了,女子那张淡漠的脸上才扬起了笑容。马车停在了梅庄前,车上的人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盒子生怕摔了,下车见到女子,眉心微皱,疾步过去。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等着?”这话带着担忧,又责备地朝女子身旁的丫鬟看了一眼。 “没关系,是我想等的,每日能见你的时间不多,我一刻也不想耽搁。”女子正是李慕容。 夏庄牵着对方的手,拉着人往梅庄里头走,说:“我得了彩头,是续命丹,晚上让人给你服下看看能否好转。” 两人回到了梅庄内,大门关上,石狮子旁边的阴影里,姜青诉撑着一把雨伞目送他们入府,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的时候,钟留和沈长释正围着桌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书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书,看钟留面红耳赤的就知道了。 姜青诉收了雨伞走过去,坐在两人跟前的时候也抓了一把瓜子,跟着两人嗑瓜子的节奏一起,不过没看书,她对那个没兴趣,只读到沈长释眼底的停顿知道他看完了一截之后,立刻开口:“问你个事儿。” 沈长释抬头瞥了她一眼,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堤防:“您说。” “你们以前到人间办案,都不看过程,不问原因,只求结果的吗?”姜青诉问。 沈长释顿了顿,随后开口:“对啊。” 姜青诉:“……” 钟留抬起头道:“这世间的事儿,一家一个故事,说出来各不相同还一个比一个复杂精彩,白大人初来乍到才会对过程原因感兴趣,像沈哥与无常大人这种已经在人间地府来回无数趟的,早就不在意了。” 姜青诉哦了一声,忽而想起当初的自己,她以前也帮着那人办过好些案子,拿过好些大臣,大臣有好有坏,好的大多迂腐顽固,坏的自然奸诈狡猾,总之于那人而言都是绊脚石。 她先开始办案拿人的时候还会注意对方有无子女父母,是否情有可原,当人数越来越多,手上孽债也越来越多的时候,也不在乎那些了。 不过她亦是因此而死的,因为不在意过程,只凭一些所谓证据便按照脑中最简单的那条故事线将事件穿插在一起,往往得到的反而不是真相,于是她死了,死后又不想这样了。 姜青诉起身提着裙子就往楼上走:“我去找单大人说说。” 推开单邪的房门,黑无常大人也在看书,当然,他看的书和楼下那两个秉烛贼笑之人看得书自然不同了。 屋外的风雪还在下,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单邪房子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他将椅子端到了窗户边儿,桌上只点了一盏灯,蜡烛烧了一半,屋内有些昏暗。 姜青诉推门之后瞧见了单邪微微皱起的眉,于是咧嘴笑了笑道:“无常大人好啊。” 单邪没开口,姜青诉擅自进去,端了个板凳坐在对面,想了想将自己手里攥着的一把瓜子贡献出来,问:“嗑吗?” 单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姜青诉保持着那张淡笑的脸,他道:“有话直说。” “我想查查李慕容不能投胎的真正原因。”姜青诉道:“李慕容如何得来的梅灵相助?是梅灵束缚了李慕容还是李慕容胁迫了梅灵?她对自己之死到底知道多少,我必须得弄清楚来龙去脉。” “清楚了又如何?李慕容就能复活了?”单邪垂眸继续看书。 姜青诉微微收着下巴道:“至少,不让她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这话她放轻了点儿,单邪翻书的手略微一顿,而后开口问:“白大人是怎么死的?” 姜青诉抿嘴:“通敌卖国。” “原来如此。”单邪将书翻页,而后开口:“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三日后,不论你是否查到缘由,我都要带她走。” 姜青诉双眸一亮,立刻点头:“好好好。” 说完,还将手中的瓜子放在了单邪的书上,拍了拍手道:“请你吃,挺香。” 单邪皱眉,抬起书瓜子撒了一地,姜青诉毫不在意,人已经走到门口去了,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关上,单邪盯着房门方向,视线慢慢收回,瞥过了满地瓜子,最后落在了窗外的雨雪之中。 人性……吗? 雨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方停雪,雨还淅淅沥沥地落了几滴。 姜青诉一大早就在梅庄门前守着了,因昨日夏庄在灯会上展出了梅灯引了不少商家或名门贵子的喜爱,早早的梅庄门前就来了好些人,进进出出,又抬了不少东西走。 瞧见一穿着华贵的妇人正往梅庄这边走,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姜青诉撑着雨伞就从那妇人身边走过,肩膀微微撞上对方,将人撞倒在了丫鬟的怀里。 纸伞落地,妇人哎哟了一声,丫鬟立刻开口:“夫人!您没事儿吧?” 姜青诉伸手扶着额头慢慢站起来,头上的首饰重得很,头发勒着,头皮都快发麻了。在丫鬟的搀扶下她慢慢站直了起来,左右看了两眼丫鬟,寒气袭来,雨水落在了她的额头与鼻梁上,冰凉一片。 丫鬟连忙捡起了伞给她撑着,姜青诉道:“不碍事,脚滑了,走,咱们入庄。” 刚进梅庄就有人认出她来了,喊了一声柳夫人,然后便往里面带。 一路走到了会客厅,夏庄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下人端茶上来。 姜青诉生前喝的茶有许多,好坏一闻就能闻出来,想来柳夫人应当是个大客户,上等的茶自然配上等的人,她故意拿捏着点儿架子,听夏庄在那边介绍梅灯,而自己的眼睛则在梅庄里打量了一圈。 庄内有清气,即便是下雨也遮挡不住。 夏庄见姜青诉漫不经心,于是问:“柳夫人可觉得梅灯有何不妥?” 姜青诉道:“没什么不妥,只是好奇这货源,梅灯如何长出的?是否能一直供货?若我将梅灯销路铺开你又拿不出货来,我得不偿失。” 夏庄低声笑了笑:“这灯原是我夫人研究出来的,梅庄在一日,货便一直有。” “听闻李慕容身体素来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能活几日我都不知,如何能信得过你啊?”姜青诉说完,夏庄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僵。 他对家丁说了句话,家丁便下去了,不一会儿姜青诉便听见了李慕容的声音。 “夏庄哥哥!” 声音活泼欢快,一点儿也不像是重病之人,等来人跨步入了大厅,姜青诉双眉微抬,瞳孔收缩,在这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儿之后,就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这人不是李慕容。 可她却长着李慕容的脸,借了李慕容的身。 李慕容冲到了夏庄身边,双手立刻挽住了对方的胳膊,笑弯了眼睛道:“你之前都不让我出来会客的,今天叫我过来,我好开心呢!” 夏庄脸色明显僵了僵,随后扯了记笑容道:“柳夫人,内人就在这儿,身体好坏一看便知了。” 姜青诉的视线没从李慕容的身上移开,细细打量之后才道:“看来外界所传,并非全真啊。” 从梅庄出来,姜青诉就离开了柳夫人的身体,那柳夫人脚下一软直接晕了过去,吓了两个丫鬟一跳,匆匆将人抬上了轿子就离开了。 姜青诉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一眼梅庄匾额上挂着的梅花枝,眉心微皱,昨夜所见之人,与桥上所见之人穿着打扮与气质相同,可今日所见的除了那副皮囊,内里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一样。 ‘每日能见到你的时间不多’与‘之前都不让我出来会客’,究竟是什么关系? “白大人。” 一声轻呼吓得姜青诉一怔,回头看过去,沈长释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嘴角咧得夸张。 她问:“何事?” 沈长释问她:“可从里面瞧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姜青诉瞧着沈长释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自己情愿跟过来的,想起昨夜到单邪房里说了两句话,对方居然没有反对便觉得奇了,于是道:“我怀疑李慕容的身体里有梅灵。” 沈长释哦了一声,姜青诉皱眉:“你是单邪派来帮我的,还是监视我的?” “嘘!”沈长释立刻将手指竖在嘴巴上,压低了声音说:“无常大人的名字可不能乱叫!” “我叫了这么多回也没见天塌下来呢。”姜青诉摇了摇头,开口问他:“如何回去?” “回哪儿?” “地府。” 如果现在能在奈何桥上看见李慕容,那就表示梅庄里的一定是梅灵。 沈长释见姜青诉一脸认真跟拿了个大案子要破的模样,啧了啧嘴,想起来今日早上被钟留晃醒,一睁眼看见冷着一张脸站在他床边的黑无常吓得他魂都快散了,那人就说了三个字。 “跟着她。” 说到底,还是怕白大人闯祸,又拿白大人没辙吧。 第13章 点梅灯:十 沈长释的怀中有三张符,是单邪给他的,他们身为鬼差,身上挂着十方殿的腰牌,只要经过单邪的允许自然可以走过奈何桥回到阳间,但是若想不通过单邪从阳间回到地府,那就得烧符。 沈长释一边从怀里掏出符纸一边道:“无常大人就给了我三张,让我来往人间、地狱以备不时之需才用的,我攒了六十多年没舍得用一张呢。” 姜青诉见他动作迟缓,啧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多宝贵的东西,回头让他多画几张给你?” 沈长释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姜青诉,扯了扯嘴角:“白大人说得轻巧,无常大人那种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青诉脸上挂着浅淡的笑问:“哪种人?” 沈长释顿了顿,挪开视线道:“好人。” 然后默默地念了句咒语,手掌的符纸燃烧,若非姜青诉这次行动不是单邪赞同的,他们也不至于得烧符纸回去了。 符纸燃烧到一半,沈长释将手松开,符纸在空中左右摇摆,最后落在一片潮湿的地面,化成了一粒粒漆黑的沙粒,比起沙粒要大些许,打在地上噼里啪啦散开,然后腾起烟雾。 烟雾将两人环绕,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回到了奈何桥的这头,桥下薄雾飘过,摆渡人靠着船身休息,而奈何桥上魂体完全的鬼魂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唯有身穿单薄轻衣的李慕容还站在桥上,眼神飘忽,神色哀伤。 姜青诉看见人了,让沈长释在这边等着,自己过去。 她在官场上十年,什么样儿的人都算是见过了,李慕容天性单纯,心无城府,对付起来最为容易。 姜青诉慢慢靠近对方,等走到李慕容身边确定对方察觉到自己了,这才停了下来,面对着奈何桥下忘川河中的平静河水,姜青诉开口道:“李小姐。” 李慕容朝姜青诉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不变问:“我们认识吗?”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李小姐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的,不过也难怪,当时你还小,不记得实属正常,令堂李庄主对小女子的恩情,小女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忘。” “恩情?”李慕容垂眸,随后道:“我父已去世有七载了。” 姜青诉面朝李慕容微微一笑:“十七年前,琅城出了灾荒,我家中贫穷,母亲年迈一口热汤都没喝过,好在有李庄主让出大半个梅园供我们住下,还让我在梅庄中找了份差事,才在母亲余下的几年内,让她过上吃饱饭的日子。” 李慕容顿了顿,十七年前她才几岁,不过那时有过灾荒她记得,家中菜色减半,父亲的确照顾过许多灾民,故而便不疑有他,对姜青诉亲近了些:“你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十七年前如何能在我家中做事?” “十七年前小女子已有二十了,在梅庄又做了五年活,母亲过世后,我便离开梅庄,坐船时遇了水难死了,而今想来,也死了十二年了。”姜青诉说到这儿,在李慕容的眼底看见了些许震惊。 她成功勾起了李慕容的好奇,也与李慕容取得了亲近。 远在奈何桥这头的沈长释听了姜青诉的话,若非他知道姜青诉是白无常,头次见,恐怕也要被这个人给骗了过去。 鬼话连篇。 做阴司是有理由的,难怪无常大人会把她留下来。 姜青诉与单邪,一个坑蒙拐骗,一个威逼利诱,沈长释啧了声摇头,继续听她编。 “你死了十二年?”李慕容上下打量了姜青诉两眼,瞧见姜青诉身上的衣服与他人不同,也不似她般身体轻浮便有疑惑。 姜青诉道:“我死后得了机缘,在这地府做了鬼差,故而才有现在这身体,那日瞧见李小姐在桥上走,样貌与当年的李庄主还有夫人十分相似,本怕认错,查了之后才确定是您,这才过来相认的。” 李慕容哦了一声,眉眼低垂:“原来如此。” 姜青诉问她:“您年纪轻轻,如何会到这阴曹地府来?我瞧你无法过奈何桥,并不是已死之人,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能否帮忙呢?” 李慕容听见姜青诉这么说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立刻亮了起来,她抬眸朝姜青诉看来,脚下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问:“你当真能帮我?!” “当年李庄主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都记着,李小姐若有要求,只要我能办到,自然帮忙。”姜青诉拉住了李慕容的手。 李慕容道:“我求你,放我回去,别让我日日夜夜不得眠,却只能守着夫君半日。” “日日夜夜不得眠?”姜青诉微微皱眉,若是活着,必然得睡,只有死人才会不得眠,正如她这般,闭上眼也不算睡。 “我只想与夫君白头到老,求你帮我!”李慕容的手稍微用力了点儿。 姜青诉回答:“要我帮你,我也得知道来龙去脉,李小姐,你既然已死,如何做到像现在这般在阳间与地府来回,不得去不得归?” 李慕容抿了抿嘴,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日我病重,已是将死之人,后事都安排妥当了,却见屋外的梅花飘了进来,我觉得冷,让夫君关上窗,他一转身我便到这儿来了,再后来,也只有每天晚间从这里回去,有时出现在花园,有时出现在房中。” 姜青诉挑眉,这么说梅灵夺走了李慕容的一魂一魄她并不知情,并非是她不死,而是梅灵不让她死。 姜青诉微微一笑:“李小姐,你既然求我,我必帮你找出让你来去不得的原因,关于你夫君与你之事,可否再告知我一二?” 沈长释坐在桥旁,撑着下巴听姜青诉在那儿编故事然后套李慕容的故事。 李慕容从小就是被李家呵护长大的小姐,不通人情世故,被骗了也不知道,完全将姜青诉当成了亲人般记得多少说多少,从她与夏庄认识开始,都吐给了姜青诉。 夏庄是落魄书生,家中父母砸锅卖铁供他读书,进京赶考落榜了之后便要投河自尽,被当时带着梅花苗做生意路过的李老爷给救下来了。 要说救,还算是李慕容救的。 李慕容身体不好,夫人死了之后,李老爷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当时不过十岁出头,看见有人在水里扑腾以为有人玩儿水呢,偷偷从停下休息的马车中跑了出来,指着河水里喊:“爹爹!我也要玩儿水!” 于是夏庄得救了,跟着李老爷的车队一路回来,他家不到琅城,半途中就离开了,当时李老爷对他说若生活不济,可以到琅城来投靠他,孩子般的李慕容就趴在马车的车窗上对新认识的‘大哥哥’挥手,一别三年,夏庄父母亡故,他到琅城来了。 夏庄有经商的头脑,跟在李老爷身后踏实肯干也很灵活,一年冬寒降了大雪,李老爷感染风寒身体彻底不好了,夏庄成了李家的支柱,与李慕容也多次接触,两人暗生情愫,李老爷都看在眼里。 李老爷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便让夏庄留在了梅庄,也将自己的独女交给了夏庄,李老爷走后三年,夏庄与李慕容成亲了,夫妻恩爱,李慕容很满足。 不过她素来身体不好,已经三年还一直没有孩子,便听了各路大夫吃药,没将身体吃好反而吃坏了,最后半年几乎是躺在床上过日子的,夏庄虽然忙着梅庄生意,但每天都会来陪李慕容。 以梅庄下人的话来说,庄主与夫人恩爱就是神仙看了也会动容的。 别了李慕容,姜青诉转身朝沈长释这边走过来,李慕容无法离开奈何桥,只能在上面来回踱步。 沈长释听李慕容的故事都快睡着了,见姜青诉过来了,打了个哈欠道:“没有我以前在天桥底下说的精彩。” 姜青诉瞥了他一眼说:“李慕容与夏庄的感情,没让神仙动容,让梅灵动容了,我问了李慕容的房间,她原本修养的房间是在后院,正对着梅庄那个废旧的院子,院子中就是梅灵本体,死后夏庄给她换了一间房,而今身体与梅灵共用。” “白大人知道这些又当如何?既然知道是梅灵从中作梗,让无常大人出面便好了。”沈长释说。 姜青诉继续往前走,道:“既然知道梅灵是出于好意,那便将苦难降到最低,按照你们家无常大人的性子说不定一记镇魂鞭伺候之,李慕容的魂魄散了,梅灵也万劫不复呢。” 沈长释停下脚步,姜青诉回头:“怎么了?” “白大人去哪儿?”沈长释问。 姜青诉道:“回人间啊。” “走是走不回去的。”沈长释叹了口气:“也怪我,许多东西都没告诉你,咱们身上的腰牌便能让咱们去往人间,白大人,默想吧。” 姜青诉回到人间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客栈找钟留,钟留正在啃猪蹄子,沈长释瞧见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臭不要脸的,我在的时候你不吃,我一走你就吃好喝好,藏着那么点儿钱做什么呢?不记得钱是谁给你的了?!” “无常大人给我的。”钟留说完,啧了一声:“大不了也给你分一块嘛。” 话音刚落,便瞧见姜青诉坐在自己对面,脸上堆着笑,表情别有意味。 钟留背后起了一层薄汗,眼神左右瞧了两眼,问:“白大人……有事儿?” “借你身体一用,我要去梅庄。”姜青诉道。 “还去?”钟留扯了扯嘴角。 姜青诉点头:“快,趁你们黑无常单大人不在,咱们偷摸着赶紧的。” 钟留视线瞥了一眼站在姜青诉身后一身煞气的单邪,某人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被提到的无常大人就出现了,钟留不敢回。 单邪盯着姜青诉的后脑勺问:“白大人背着我要做什么?” 第14章 点梅灯:十一 姜青诉听见这声慢慢回头,瞧见了站在身后的单邪,嘴角勾起浅淡的笑,话锋一转丝毫不留痕迹道:“无常大人来的正好,此事我正要与你商量呢。” 沈长释:“……” 钟留:“???” 刚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单邪看穿不说穿,掀开衣摆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挨着他边上的沈长释赶紧往钟留那边蹭了蹭,钟留给他让了个位置,两人目光落在两位阴司身上,等着姜青诉的计划。 姜青诉先是朝单邪看了一眼,又朝钟留瞥去,皱眉嘶了一声仔细想了想,而后眉眼弯弯,嘴角挂笑对着单邪道:“单大人,我们假扮夫妻吧。” 沈长释刚端起的茶杯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钟留啃着猪蹄子愣生生地咬疼了牙,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总觉得嘴里破了。 单邪微微抬眉,目光落在姜青诉身上半晌才面色不变地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姜青诉稍微压低了点儿声音道:“我方才想了,若有办法能让梅灵自觉离去李慕容的身体,并且放出李慕容的魂魄,那李慕容得以转世,梅灵也不用受你那镇魂鞭之苦,事情圆满解决,咱们回十方殿庆功啊。” “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沈长释非常有兴趣地凑过来。 姜青诉道:“我今早附身在了一妇人身上,得知夏庄在大量贩售梅灯,我们扮作外来要买梅灯的夫妻,以此为由请他夫妇二人出来赴宴。赴宴为白日,李慕容魂魄在奈何桥上,借着李慕容身的是梅灵,我们不用入梅庄,还可与梅灵正面相会,届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那与我和你做夫妻有何关系?”单邪微微皱眉。 沈长释与钟留也在旁边点头,对啊对啊,他们也想知道有何关系。 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睛,理所当然道:“若单以我名义或单以无常大人名义邀请,夏庄必然只身前来,若是夫妻二人共同宴请,我再提上一句,夏庄必然要携妻同往啊。” 沈长释点头:“说得好有道理。” 钟留脸上微红,问姜青诉:“那白大人起先借我身体,莫非是要与我假扮夫妻?” 姜青诉顿了一下,摇头:“不,借你身体我是打算假扮神棍以瞧他们府上风水之名,找机会接近梅灵再劝说的。” 钟留:“……” 姜青诉转头看向单邪,一双桃花眼带着些许笑意,眼尾微翘,眼神中藏着几分期待,问:“单大人意下如何?” 单邪挪开视线,道:“不如何,我不愿意。” 姜青诉:“……” 说是这么说,姜青诉灵光一闪也不允许单邪不同意,便直接让沈长释代笔写了帖子,按照原先想好的内容请夏庄与李慕容一同吃饭,她不表明自己要买多少株梅灯,但写帖子的纸却是最好的纸,外头包裹着一层上等丝绸,用的墨也是好墨。 沈长释一边写字的时候一边啧嘴,感叹还是姜青诉会玩儿,光是一个帖子上面的花费至少得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他落款时都不敢手抖,生怕弄毁了又得重来。 帖子写好了,姜青诉给了客栈的小厮一点儿跑腿费,让他去梅庄一趟,然后便等着梅庄那边的回复。 她定的日子是在明日中午,醉阳楼见,沈长释问她如何确定夏庄会来。 姜青诉道:“他是商人,有钱为何不赚?” 沈长释送姜青诉上楼,跟在后头道:“若李慕容死而复生之事没有外传,加上梅灯的来由,夏庄必然知道梅灵的存在,既然如此肯定会把附身在李慕容身上的梅灵藏起来,怎么愿意带出来赴宴?” 姜青诉摇头:“我附身在柳夫人身上时刁难过他,他为了柳夫人能让梅灵出来相见,那么为了我这富贵人,肯定也会带来赴宴。” 沈长释一连啧了两下,心里想着不愧是朝堂上当官儿的,这心思就是比普通人的多,脑子随便一想就是个点子。想到这儿佩服之余还有点儿气,他当初就是被这些满肚子坏水儿的官儿给害了的。 姜青诉回到房中,端了个椅子坐在窗户旁,伸手推开了窗户朝外头看去,雨在中午的时候就停了,现下天色已暗,华灯初上,琅城外别有一番景色。 她就靠着椅子吹着窗外的冷风,瞧见好些人家房顶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许久没有过的心思此刻又像是活了过来。以往在朝中要斗智斗勇,时局逼迫她必须得将每一刻都活得有价值,每一句话,每一个点子都必须能带来利益。 而后五年的鬼差生活,再多的琐事压在她身上都不那么沉重,浑浑噩噩五年过去,交了一帮同为鬼差阴司的朋友,想方设法给自己揽事儿做,却从未踏实过。 奇怪,现在她就很踏实。 一个小小的梅庄,小小的李慕容,正如单邪沈长释说的那般,一鞭子能够解决的事儿,她非要复杂化,折腾出什么宴请,什么规劝,还骗那李慕容的信任。 是麻烦,却让她找回了一点儿以前活着时的感觉。 姜青诉将手轻轻放在了窗沿边,手指沾到了窗沿上未干的雨水,指腹触碰到的感觉很微妙,能感觉到凉,却不觉得凉。 因为灯会的缘故,街市上还有许多卖花灯的人,姜青诉瞧见刚问完她一堆问题的沈长释拉着钟留出去买东西吃。 阴司鬼差无法变出阳间的钱,所以他们十方殿的人到阳间来的所有开销都是钟留掏口袋,钟留说过他的钱都是单邪给的,这要怎么给? 对于十方殿,对于单邪,姜青诉还有太多的疑惑了,尤其是单邪,这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当阴司多少年了?为何天上地下,阎王老爷都要敬他怕他? 这一夜算是无风无雨地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姜青诉几人围着桌子吃早饭,客栈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梅庄的人今天一早就回帖了,午间准时在醉阳楼赴宴,帖子交给姜青诉,钟留又给了对方一点儿碎银子作为打赏。 帖子姜青诉没看,沈长释接过去了,拿在手中读了一遍出来,夏庄表明会带李慕容一同过来,沈长释放下帖子就对姜青诉竖起了大拇指:“白大人,高啊。” 姜青诉用勺子轻轻舀了一口粥放进嘴里,然后嗯了一声:“就看单大人那边怎么说服他过去了。” “不行我来扮你夫君也成。”沈长释咧着嘴笑,嘴角都快到耳朵根了,是真的快到耳朵根,他说这话的时候朝姜青诉这边凑过来,被姜青诉一筷子戳在了眉心又给戳回去。 “你气质不够,一看就是个书生,当个账房先生还成。”姜青诉摇头。 沈长释拽着另一边跃跃欲试脸涨得通红的钟留:“让他来。” 姜青诉浅笑:“他太过魁梧,满脸煞气,当个护卫还差不多。” 说来说去,她就是要拉单邪淌这趟浑水。 姜青诉早饭过后休息了会儿,快到约定时间了就在单邪房前踌躇,来回走了三圈,里面的人直接开口:“有话直说。” “是这样的。”姜青诉抿嘴笑了笑,也没推门进去了,双手背在身后道:“我初来十方殿,还什么东西都不懂,以后要劳烦无常大人的地方有很多,我想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鬼,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所以在醉阳楼里摆了酒席,请无常大人赏脸去吃。”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厚脸皮是最起码的,姜青诉当年在朝为官还不是丞相的时候,这种没皮没脸的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姜青诉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单邪的回答,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只能站在门口候着,心里从一百开始倒数,数到三的时候她想着是时候再提醒对方一句了,一字在心中落下,姜青诉张口:“单大人……咳咳……” 刚开了个口,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姜青诉猛地收话咳嗽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后,她对单邪一伸手:“单大人,请。” 单邪瞥了她一眼,单手背在身后,一身玄衣长发垂着,那张脸冷淡得仿佛千里寒冰,五官倒是俊俏,只是为人没有半点儿商人气,姜青诉觉得有点儿为难,但是又想,对方这性子,能叫动已算不错了,还指望他陪着诓人怕是做梦呢。 姜青诉与单邪一道出客栈的时候,是带着沈长释与钟留佩服还有羡慕的眼神跨出门的。 两人走后,钟留啧了啧嘴:“这个新任的白大人真的是不得了啊!” 沈长释唉了一声:“我跟着无常大人几百年,在十方殿历任白无常的名单上看过去,都是男的,这头一回来了个女的当白无常,无常大人就改吃素了啊。” 钟留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瞧单邪与姜青诉的背影道:“这两人拿出去说是夫妻,一点儿也不像。” 沈长释眼睛一亮,嘴角微微勾起,嘿嘿了两下突然生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于是单手往里卷,卷出了一本无字书,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掐,掐出了一根沾了墨的笔。 他伸腿勾着凳子靠坐在桌旁,伸手在无字书的书封上写下了几个字——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三两事。 书本翻了第一页,沈长释开始落笔如有神,第一段便是:白小姐闺名诉诉,原是大昭国达官贵人之女,无奈家道中落,只得嫁给了一名地方霸王为妻,霸王姓黑,冷面霸道,单看这两人姓氏,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钟留见沈长释不说话了,于是凑过来问:“沈哥,你写啥?” 沈长释收笔藏书,啧了一声:“去,给我买两个肘子来吃。” 钟留嘀咕了句小气,还是头一次见沈长释有什么好玩儿好看的东西不带他一起瞧的,转身去给沈长释买肘子,沈长释才将书笔拿出,继续写道。 “成亲当日,黑霸王就给白小姐出了难题,老爷似的坐在椅子上,非不肯上床,说是床上无趣,要与白小姐就在太师椅上颠鸾倒凤,行周公之礼……” 第15章 点梅灯:十二 姜青诉领着单邪到自己已经订好了的醉阳楼的位置,整层二楼都被她给包了下来,当然,钟留出的钱。钟留虽然看上去像是身无分文的样子,但鞋底袖子里藏着的银票数量不少,且面额巨大,姜青诉顺手多要了两张过来,以备以后的不时之需。 单邪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扇子上是一片白纸,半点儿花色都没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双眼朝外看,手中的白与身上的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姜青诉给对方倒了杯茶,一根手指推到了他跟前,单邪看都不看,姜青诉清了清嗓子问道:“单大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单邪没看向她,只说:“你很感兴趣吗?” 姜青诉想要摇头,她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了解一个人的过去,方能知道这个人的为人,以后她或许做某些事儿都得踩着对方的底线,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她得聪明点儿才行。 当然,她若直说不感兴趣,单邪就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于是姜青诉将摇头改为点头,装模作样起来炉火纯青,眉眼弯弯道:“有点儿兴趣。” “我就一直是这十方殿的阴司,从未变过。”单邪说这话时转头,微微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心跳猛地加速,眨了眨眼睛。 若是换做沈长释那人这样说,她定然觉得对方在骗她,但单邪这个人,不稀罕用骗。 “哪儿有人生来就是鬼,你曾经从未成为人吗?”姜青诉问出这话时,单邪歘地一下打开了扇子,目光又落在了窗外楼下,道:“人来了。” 不说姜青诉还没发觉,一说倒是闻到了,风中带着的特殊梅花香味儿。 轿子停在了醉阳楼下,里面的人却没急着出来,姜青诉离开了椅子朝单邪那边过去,一只手撑在了窗沿上微微侧过身与对方贴近,近到若要面对面,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可偏偏她没有碰到对方。 两人的脸都朝外头探了一点儿,一个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一个弯腰踮脚。 姜青诉听见了,轿子里的人在说话。 “等会儿你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微笑便可。”这是夏庄的声音。 “夏庄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不给你添麻烦。”梅灵说话还带着些许孩子气,即便是李慕容端庄温和的声线,讲出来的也略甜了些。 轿子内的两人面对面坐着,李慕容的脸上挂着娇俏的笑,眼睛一直忍不住朝车帘的方向看过去,于她而言,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梅庄,也是第一次见外面的世界,惊喜之余,还有些许胆怯。 夏庄看着李慕容的脸,经过这些年的成长,她的五官都柔和了。夏庄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样子,他当时溺水差点儿身亡,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李慕容就蹲在他旁边,笑起来两颗虎牙露出,眉如柳,眼如星。 恍惚间,仿佛这十年时间没变,眼前这活泼爱笑的,还是少时的李慕容。 夏庄垂眸,心中猛地一抽,他知道眼前这人不是李慕容,那日李慕容在病床上,气若游丝,面色蜡黄,身体仿佛成了一张薄纸,瞧着窗外吹进来的梅花时,她的眼底没有半分亮光,自那一日起,那一阵寒风后,李慕容就已经死了。 “夏庄哥哥?”李慕容眨了眨眼睛,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袖子,有些焦急:“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夏庄怔了怔,点头道:“好,好……这便出去。” 话音落下后,姜青诉就见两人从轿子里出来了,在外人面前夏庄还是尽量保持着对李慕容的爱意,先下了轿子再牵对方下来,两人入了醉阳楼,姜青诉才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 谁知这个姿势保持得有些久,她脚踮得难受,刚一站起来没站稳歪腰直接撞在了单邪的怀里。 双目对视,姜青诉有些震惊,倒不是因为撞了单邪,也不是因为自己躺在单邪怀中,而是因为她贴着单邪的这一刻,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寒气,从背后袭来,一路钻进了衣服中。 真切得……仿佛她正活着,吹着冬风。 来者从楼梯过来,没走两步就到了这间约定的雅间,雅间的门没关,夏庄领着李慕容站在门前直接就看见了一男一女光天化日抱在一起,夏庄愣了,李慕容眼眸中带着些许好奇。 姜青诉瞧着单邪的眼,发现单邪的视线往门口挪去,于是自己也朝那儿看,刚好看见夏庄夫妇,于是愣了愣,咧嘴一笑,抬手轻轻贴在了单邪的胸前推开,然后起身,带着些许羞涩道:“夫君,这大白天的做什么呢?别叫人看了笑话。” 说完,气定神闲地往旁边落座,眨了眨眼,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单邪冷着一张脸,将扇子合上道:“你的脸上,有许多层人皮。” 一张人皮一个面具,她想变成谁,就能变成谁。 姜青诉听出来了,单邪讽刺她变脸快呢,不过她也无所谓,以往被人说没皮没脸都有过许多回,单邪的话还算是有文化的了。 假装没听懂,那就是没听懂。 于是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略微无辜:“你说什么?” 单邪道:“演你的去。” 姜青诉唤人进来,夏庄与李慕容进了雅间便觉得不对,眼前这两个人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商人,于是朝身侧的李慕容看去,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就走。 “夏庄主。”姜青诉率先拱手,给了小二一个眼神上菜,小二便连忙出去打招呼了。 夏庄带着李慕容落座,姜青诉的视线又落在了李慕容的身上,几番打量便能确定,白日里的李慕容绝对是梅灵没错,只是单邪与她都是阴司,可以随时在对方面前隐去身份,故而梅灵也认不出他们并非凡人。 夏庄先是朝单邪看过去,见单邪根本不瞧他们,于是面对着姜青诉,问:“白老板?” “是。”姜青诉点头。 夏庄低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无奈,道:“请恕我直言,白老板与白夫人的身上没有经商之人惯有的气息,到不像是寻常人。” 姜青诉跟着笑了笑,给面前的两位倒了杯茶,开口道:“在做生意之前,我家夫君做过几年官。” 夏庄听见对方是做官的,于是眼睛微微亮着,便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与众不同。” 说是做官的,到还有几分可信度。 饭菜上桌,姜青诉让夏庄介绍自己家的梅灯,夏庄还带了一株小梅,就在门外仆人的手中,让人端进来梅花儿的香气立刻飘散在屋内,一株七朵小花儿,每一朵都绽放着,花中带着蜡。 姜青诉近距离地看了一眼,她倒是喜欢这个东西,若世间当真有人能研究出梅灯她肯定得捧场要买的,只可惜,眼前的梅灯中有一滴梅灵的血,就藏在梅树的根茎下面以供梅灯存活,带着血的东西,再漂亮她也不爱碰了。 姜青诉听夏庄将梅灯讲了个仔细,于是笑说:“这梅花灯的确新奇,只是我有一点尚且不明,如今令夫人也带来了,刚好可以解我心中所惑,梅花是怎么变成蜡的?即便是假的,以瞧不出的方法嫁接上去,这么一点儿蜡,又怎么能燃烧七天七夜呢。” 李慕容听见这话顿了顿,有些紧张地朝夏庄看了一眼。 夏庄道:“白老板,不是我不告诉你,这是我梅庄的秘方,若传出去,我还靠什么挣钱呢?” 姜青诉连连点头:“是,是我唐突了。” 坐在对面的人抬起筷子还没夹菜,姜青诉又说:“我夫君做官的时候是在京都,毕竟是皇城,地广人多,有趣的故事也就丰富了起来。有一次我听其他官员的夫人说了一件奇事,原是宫里的李妃素来爱惜花草,院中种了百余种,不愿与人说话,秘密都悄悄告诉了一院子的花儿。正好是中秋月圆,皇上命人搬了许多菊花来赏,有一名得宠的妃子摘了一朵戴在头上,被这位李妃瞧见了,李妃不忍花遭摧残,与宠妃拌了几句嘴,被皇上训斥,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中。” “然后呢?”夏庄没说话,附身在李慕容身上的梅灵第一次听故事,颇感兴趣,眼睛都睁大了。 姜青诉道:“中秋过后,李妃告诉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说昨夜满院子的花儿都化作了仙女陪她过节,感谢她平日里的喜爱和照顾。这事儿在宫中闹大,就有人说是李妃被皇上训斥,从此失宠彻底疯了才会满口胡话,我却不这么想。” 夏庄的脸色稍微有些难看,梅灵倒是不觉以为然,笑道:“我也喜欢爱花儿的人。” “是啊,夫人有爱花儿的心,说不定哪日也能见到花儿变成人来道谢感恩呢。依我说这世间奇事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或许当真有鬼神之说,只是我们瞧不见罢了。就好比夫人亲手栽培的梅花灯,拿出去不告诉别人是夫人种的,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这是梅花成了精呢。”姜青诉话说道这儿,梅灵的脸色也终于有些变了。 夏庄垂眸清了清嗓子:“白老板不是要买灯?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姜青诉嘴角的笑容不变,只说:“我这是瞧见了梅花灯心里喜欢,巧夺天工的手艺让我难免多想了些,不过夫人花容月貌,的确不像是普通女子,气质若梅,说是梅花成灵化作的仙子倒更贴切。”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中关于李妃爱花碰见花仙的故事灵感来源《三言二拍》内“秋翁灌园遇花仙”,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看一下原文。 第16章 点梅灯:十三 姜青诉的话让夏庄微微皱眉,前者目视李慕容,笑容收敛:“若真是仙子,那便要知道人间不是该待的地方,不论是为情为恩,都不该插手人间事宜,否则害人害己。” “白老板!看来你并非是来与夏某谈生意的!”夏庄猛地站起来,盯着姜青诉,坐在椅子上的李慕容也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了夏庄的身后。 姜青诉道:“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人,不是仙!”李慕容矢口否认。 “你不是商人,你究竟是什么人?!”夏庄指着姜青诉问。 姜青诉答:“来好言相劝你们放下执念,不要逆天行事之人,若懂我话中意思,我尚且可以给你们话别的时间,若懂了却装作不懂,那就休怪我身边的这位无情了。” 一直没做声的单邪被提到,朝姜青诉瞥了一眼,这女人倒是长了一张利口,她以礼相劝,他便以武制之?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慕容,我们走。”夏庄拉着李慕容的手就要出门,两人还没走到门前便看见雅间的门没人推却关上了,啪嗒一声四周的墙壁上的画儿还有挂在雅间上方的珠帘都突然像是活了起来。 墙上仙人腾云,珠帘无风摆动,夏庄觉得自己耳边还能听见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不是他们在场任何一人的,而是原本画在墙上的那些女人,身形摆动,交头接耳。 夏庄被吓了一跳,李慕容……不,准确来说是梅灵却渐渐明白过来了。 她再朝坐在窗口边上的两人瞧去,一黑一白,一冷一柔,阴气甚重,居然是地府里的阴司,瞧打扮也知道必然是黑白无常了。 “夏庄哥哥!是地府的人来了!”梅灵大声朝夏庄喊去,这声音却丝毫进不了夏庄的耳,他满耳满脑都是那些墙上之人的声音,看着李慕容的脸也是好几个重影,脑子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 姜青诉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单邪手中的白扇子合上,面色冷淡,显然已经将这间雅间与世隔绝,他目光冷冽盯着梅灵道:“看来要先礼后兵了。” 话音刚落,姜青诉就看见眼前一道黑烟飞出,单邪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手中的扇子变成了一把漆黑的鞭子,正是在地府里他经常挂在腰间的镇魂鞭,一鞭子抽出,梅灵堪堪躲过,饶是如此也被那鞭子伤了元神。 别说是修行了几百年的梅灵,就是姜青诉本便是地府出来的阴司,根本还没碰上鞭子,镇魂鞭出来的时候也让她浑身汗毛立起,骤然有种被剥夺了生命的慌乱与脆弱感。 “夏庄哥哥……夏庄哥哥!”梅灵发现夏庄似乎听不见,拼命叫喊对方,周围的结界密不透风,他们根本没法儿逃出去。 单邪又是一鞭子挥出,直直地朝梅灵过去,夏庄本是听不见,不过却能看得见,此刻他也算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了。 只见一团黑烟朝梅灵的方向飞过去,他听不见梅灵的声音,只能看见李慕容的脸在眼前晃,焦急与担忧还有恐惧都爬上了脸,他心下怔怔,立刻扑了过去打算帮对方扛住这一击。 阴司即便按照规定要来到人间,必要的时刻可以借助凡人的身体做一些事,只要不让凡人发现便可,但地府也有明确的规定,不可以伤害到无辜的凡人。 这一鞭子抽在梅灵身上没问题,抽在夏庄身上必然让他魂不附体,少则也要散了几魂几魄的,日后只能痴傻度过一生了。 于是单邪将鞭子收回,这一鞭没落下,他站了起来,左手微微抬起往旁边一挥,夏庄摔倒在一旁,梅灵见夏庄摔倒立刻要过去扶,一缕黑烟带着气劲再度朝她过来,姜青诉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在那鞭子落在梅灵身上的同时,她立刻心口发闷,然后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心口疼得仿佛要裂开了一般。 “啊——”姜青诉与梅灵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声。 单邪回头朝姜青诉看去,刚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此刻已经摔倒在了地上,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魂魄散开,大有要冲出身体的趋势。 单邪瞧见了,她前不久填补进去的一魂一魄正准备借着这个时候逃走,鞭子挥在梅灵身上,除了梅灵会痛苦之外,梅灵本体也会受到创伤,被锁在梅灵本体内的李慕容和姜青诉都会受到牵连。 单邪微微眯起眼睛啧了一声,他收了镇魂鞭安抚住姜青诉身体里原本不属于她的魂魄,若让魂魄再跑,她又得回到那痴痴傻傻的样子了。 就在这个时候结界稍有松懈,梅灵瞧见立刻拉着夏庄,房内忽而起了一阵风,片片嫩黄色的腊梅花瓣在房中卷起,将两人都包裹在了其中,风停花瓣散落一地,房内就只剩下单邪与姜青诉两人了。 姜青诉呼吸困难,她除了痛苦之余,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意外满足感,会痛会窒息,就像是她还活着一样。 单邪将她身体里的魂魄安抚好,这才一挥广袖将满室的花瓣给拂去,片片花瓣消散,其中却飘着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了古怪的符文。 单邪目光一凛,张手那张符纸就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心,他看了一眼符文,微微抬眉,反手拉住了姜青诉的手,蓝色的火焰在周围燃烧,两人也在房中消失。 客栈外面守着的下人们见房内许久没有动静,小二准备上菜,敲了敲门后没人回应,推门而入,房内哪儿还有人啊,桌上的饭菜也没怎么动,四个人究竟是如何离去的也没人知。 梅庄内,李慕容的房间中,梅灵将夏庄扶到床边让他靠着,夏庄还一直咳嗽,脑子嗡嗡直响,猛地喘了几口气后才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人。 对方焦急地用手帕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招呼着下人赶紧端杯热茶过来。 声音熟悉,夏庄有些恍惚,反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轻声唤了句:“慕容……” 梅灵一顿,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夏庄抚着心口努力忍住咳嗽,道:“慕容,你怎么下床来了?大夫说你身体不好咳咳……你快去床上躺着,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差人出去买给你。” 他说出这话后忍着身体不适勉强站起来,扶着李慕容的胳膊将两人调转了位置,夏庄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慕容,你快躺着,我……” “夏庄哥哥。”梅灵心中一阵酸楚,这称呼喊出来夏庄猛地清醒了,他踉跄了一步,侧身朝窗户外头瞧过去,太阳还挂在天空,外头一片晴朗,屋檐上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夏庄的眼中逐渐变得冰冷,原来现在还早,慕容还没回来。 “我先走了。”夏庄转身,梅灵立刻开口:“夏庄哥哥别离开梅庄,那两人是地府的黑白无常,他们定然是为了李姐姐过来的。” 夏庄目光一滞,哦了一声就跨步出去了,丫鬟匆匆端着热茶进来正好与夏庄擦肩而过,叫了一声庄主,对方没有反应。 梅灵几步走到了窗户边,趴在窗户上看着夏庄离去的背影,眉眼中带着几分心酸凄楚。 姜青诉被单邪带回了客栈房间才觉得自己身体好了些,她扶着桌子深吸几口气心口的跳动才慢慢平静下来,最后归于无。 单邪坐在姜青诉的对面道:“你想的好办法。” 姜青诉伸手撑着下巴,整个人几乎瘫软地趴在桌上,楼下的沈长释第一时间察觉到两人回来了,于是领着钟留上楼,敲响了房门。 “无常大人,白大人。” 单邪没开口,姜青诉道:“进。”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对方没发觉,或者发觉了也当不知道,伸手揉着眉尾道:“单大人,梅灵不听劝,但也不吃打啊,你打在她身上,怎么痛到我这儿来了。” 单邪朝两个刚跨步进门的人瞧去,口气阴冷了些:“还得怪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沈长释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来错了,进退两难,被脑子不太灵光的钟留拉到了座位上坐着。 姜青诉听单邪这么说也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一魂一魄锁在了梅灵本体上呢,于是叹了口气,问单邪:“单大人可有什么好办法?他们又躲进了梅庄里,你可有本事进去抓人?” 单邪道:“我若强入,没什么地方能拦得住我,但此番看来事情还有变。” 他说完,将之前从客栈带出来的符纸放在了桌面上,沈长释与钟留率先凑过去看,钟留立刻道:“借魂符!” 姜青诉微微皱眉:“这是什么符?” “除了花草鸟兽可以修炼成灵或成妖之外,人也可以修炼,人若修炼也会拥有非凡能力,可炼丹制药,画符布阵,符分神符鬼符,神符可通天神,能求雨唤晴,鬼符自然是对付鬼的。”沈长释解释:“借魂符便是众多修炼者所练出来的鬼符之一,顾名思义,可以借他人的魂魄为己用。” 单邪道:“夏庄打算借梅灵的魂,复活李慕容。” “所以梅灵是被迫留在李慕容体内的?”姜青诉皱眉问。 单邪摇头:“不像。” “那就是梅灵被骗了!”沈长释一语点破,伸手摸了摸下巴道:“夏庄利用自己的男色骗取梅灵的同情,好一个恶毒坏公子哄骗单纯小娘子的烂俗故事。” 姜青诉:“……” 单邪将符纸丢到了钟留的怀里道:“查查近日往来琅城的有哪人能练出这东西。” “借魂符为逆天改命之物,一旦借魂成功,那便不是李慕容一人的生死了。”沈长释道。 姜青诉问:“梅灵会死?” 沈长释朝姜青诉看了一眼,道:“梅灯点燃,需耗梅灵之血,夏庄大量贩售梅灯,不为钱财,为的是耗损梅灵精血灵气。” 第17章 点梅灯:十四 天地之间所有修炼成灵、妖的,都有精血灵气,其精血灵气便如同人类的三魂七魄,少一点儿尚可,要是分散全都被拿出去,人也就成了空壳子了。 姜青诉嘶了一声:“梅灵不是傻子,如何在明知自己精血灵气重要的情况下,还愿意以自己的血大量制造梅灯?” “那就看夏庄用什么谎话来哄她了。”沈长释单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书生脸上带着些许无奈:“想我当年也是被骗的,人若对对方付出真心,真心不对等,必然受到伤害,就更别说对方非但没有真心,还心存歹意了。” 姜青诉垂着眼眸没说话,心里突然觉得一痛,好像被沈长释这话戳中了一般,以真心换歹意的人,世间还真有不少。 “单大人觉得,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姜青诉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回想起来的内容统统抛开,然后朝单邪看过去:“我们已经打草惊蛇,那两个人必然躲在梅庄内不愿出来,单大人也不能强行攻进去啊。” 单邪道:“为何不能?” 姜青诉理所当然地说:“我这个人比较怕疼,以前还身为人的时候从小在家就没做过女红,就怕被针戳,砍头那一瞬已经是我经过的最大的痛了,但今日我算是了解了,还有一种痛是持续性的,保持着意识在痛才痛苦呢。” 沈长释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来,姜青诉还有一魂一魄在梅灵本体里面,于是哎了一声:“白大人,你也擅长骗的。”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 沈长释道:“他们而今不出来,你可以借人进去啊。” “梅庄今日起定然全面封锁,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不给进,你当梅灵想不到我们会附身呢?”姜青诉摇了摇头。 沈长释啧了一声:“不是这个,是桥上那个。” 姜青诉顿时眼睛一亮,嘴角缓缓勾起,对着沈长释说:“沈,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啊。” 钟留听得一头雾水,伸手抓了抓下巴上的粗胡子问:“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桥上的人?” 姜青诉对着单邪嘿嘿一笑,明眸皓齿,眉眼弯弯,方才死里逃生的颓然感瞬间消失,腰背都挺得笔直,纤细的手指往下巴上轻轻一搭,沈长释直接能从她的眼睛中读出‘诡计’两个字。 单邪盯着姜青诉的眼,能从对方瞳色较淡的眼神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脸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片刻之后,他起身朝旁边走:“你还有一天半的时间,若无法解决,那就只能委屈白大人忍疼了。” 姜青诉啧了一声,转头朝沈长释和钟留问了句:“你们一般看的书里面□□都是怎么做的?” 沈长释:“……” 钟留:“……” 他们说这话儿,就跟靠坐在窗户边上拿着扇子扇风的人听不见似的,沈长释瞥了单邪好几眼,分明知道姜青诉不论将声音压到多低,对方都了然于心,于是只能真诚回答:“白大人,任何人的何种方式□□,对无常大人都不起效果。”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唉了一声,转身朝单邪走过去,然后伸手一摊:“给我几张符。” 这话说的就像某家寻常百姓的小孩儿跟父母要钱出去买糖一个口气。 单邪瞥她:“什么符?” “就是你给沈的那种,能随意穿梭阴阳两间的符,我得办案,总不能每次还劳烦你跟过去不是?”姜青诉说完,咬着下唇又想了想道:“单大人,你看呐,沈是鬼差你都给了他三张,我是阴司,按照地府官员阶级划分来说,我与你同辈,怎么的也能拿六张对不对?” 钟留扯了扯嘴角:“她生前是做奸商的吧?” 沈长释深吸一口气道:“做奸臣的。” 钟留了然:“那是比奸商还要再奸一点儿。” 单邪见姜青诉弯着双眼,一脸如沐春风的样子,与第一次见到这女人的感觉相差太多。 她之前在地府和十方殿大多拘着,与人不熟故而不好说话。这几日相处她也算是差不多摸清楚身边这几人的脾性了,于是就开始暴露自己真正的那一面,小算盘打起来从不分亲疏。 单邪扇子展开平放在身前,扇子上骤然起了一团蓝火,蓝火将扇子从中开始烧黑,白纸面上灰烬一片片剥离出来,飘到空中便成了一张张符纸,纸扇合上火焰消失,六张符纸被姜青诉收在手中。 “多谢单大人。”姜青诉抿嘴笑了笑,然后朝沈长释的身边走去,一张符纸放在了沈长释的跟前,两人一句话不说,都心照不宣。 姜青诉大方,沈长释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在姜青诉走到一旁的时候小声对钟留说:“我要守着她,以后不换人了。” 姜青诉记得沈长释烧符时念的咒语,她站在尽量不靠着沈长释和单邪的位置,趁着当下天还没完全黑便要回到地府奈何桥去找李慕容。 骗人这种事儿,姜青诉干了太多年了,谎言信口拈来,声情并茂到自己都信。 符纸燃烧,落在地上如一粒粒散开的小珠粒,烟雾四起,她朝单邪看了一眼,恍惚间看见对方也在瞧向自己,眼神中别有深意,看得姜青诉心口一跳。 重新回到奈何桥旁,姜青诉果然看见换了身衣服站在桥上的李慕容,这回她不像之前那般漫无目的双眼不知应当落在何处,反而有些焦急,似乎正在等待谁的消息。 姜青诉知道,她在等自己,于是深吸一口气,眉头微皱,抿了抿嘴故作为难,慢慢朝李慕容走过去。 李慕容瞧见了姜青诉立刻就迎了过来,她伸手拉住了姜青诉问:“怎么样?我的事如何了?” 姜青诉叹了口气,道:“李小姐,经过我多方查阅,你已经死了。” 李慕容双眼睁大,随后朝忘川河上看过去,道:“我……我知道我已经死了,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让我再活过来吗?” “不过当下棘手的问题,不是李小姐的生死,而是关乎于夏庄的生死。”姜青诉说到这儿,李慕容立刻问她:“我夫君怎么了?我昨夜还见他好好的,他出了何事?” 姜青诉点头:“是,他现在还没事儿,但要不了三五年便会有事儿。李小姐,你可知道梅庄里你曾经住的房间正对面隔了两堵墙的那个废旧院子里种了一棵腊梅树?” “我知道,那棵树还是我亲手种下去的呢。”李慕容说,姜青诉心中一惊:“你种下的?!” 李慕容点了点头:“我家祖辈就住在琅城,听我爹说以前是什么花儿都卖的,后来我们家门前来了一位会法术的仙人,那仙人喜欢我们家的梅花,老祖宗请人吃了素斋,又送了他一盆花走,那人说不拔了我家梅花的根,于是只带走了一支腊梅花枝,来年便有人送了个锦盒,里面便是一颗腊梅的种子。” 姜青诉没打断她,听她继续说。 “老祖宗知道这种子是那仙人送的,没舍得种下,便留作纪念,谁知道后来我们李家其他的花儿的生意都越做越差,偏偏梅花卖得越来越好,老祖宗走后,种子便一直都放在我们家祠堂里,与老祖宗共分我们这些晚辈的香火。”李慕容目光沉了沉,回忆起自己孩童时期:“当时我大约只有四五岁,还什么也不懂,看着那腊梅种子漂亮便拿在手里玩儿,后来想起教书先生说种花儿的事儿,便偷偷种在院子里,还经常去照料它。” “再后来我爹发现种子不见了,得知是我拿去种了非常生气,等他们找得到的时候,种子已经发芽,谁也没想到放了几百年的种子居然还能再发芽,便由着它在那儿长大了。后来腊梅树长大,每年到了冬天都开花儿,整个梅庄都是它的香气,一年天特别冷,我也傻,怕腊梅给冻坏了,于是把自己的被褥搬到院子里给梅花儿盖上,我娘当时身体不好,见我不在房中便出来找我,吹了很长时间的冷风,身体也冻坏了,隔年便走了。” “于是那院子成了我与我爹的伤心所,除了去祭拜祖先,平日里不会往哪儿走。”李慕容说到这儿,眼眸中带着些许心酸,姜青诉可以看得出来她很难过,也总算明白梅灵的来由。 难怪梅灵会在李慕容死的时候锁住她的一魂一魄,原来是为了报李慕容的恩,这恩情与夏庄并无关联。 “你这么说,难道是我府上院中的腊梅树与夫君有关系?”李慕容想起来姜青诉提起梅花树的事儿,便转了话锋。 姜青诉哦了一声,回答道:“不瞒你说,我特地去了你府上看过了,你府中的腊梅已经成精,可以幻化人形,她感念你当年无心插柳柳成荫,让她得以面世,故而才留住了你的魂魄,让你不能投胎转世,也不再是活人。” 李慕容伸手捂住了嘴,姜青诉又道:“李小姐已是死人,与梅灵共用身体没什么关系,但夏庄可是个大活人,这世间人妖鬼仙都得分离才算守序,夏庄白日与梅灵接触,灵气会被梅灵夺走,晚间与你共处……还会被你的阴气所伤啊。” 李慕容眼眶泛红,姜青诉道:“长此以往,不出五年,必然一命呜呼。” “那怎么办?!”李慕容连忙摇头:“我自己死不要紧,我不能害了我夫君,他是真心待我好,真心爱我的!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姜青诉见对方上钩,便问:“李小姐,你可真的愿意为了夏庄做任何事?”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哪怕让我死一百回,一千回,只换他这一世的安枕无忧,我都愿意!”李慕容已经忍不住抬起袖子掩面,泣不成声。 姜青诉感动李慕容居然如此深爱夏庄,也感叹夏庄为了李慕容愿意做出有悖天理之事,于是道:“那好,李小姐,今夜你回到人间后,便按我现在告诉你的做。” 第18章 点梅灯:十五 夏庄在日落之后才从书房里出来,整个儿梅庄的下人都已经告知好了,所有人都得学会一句暗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了门后回来必须得主动开口说暗语,否则不论是忘了,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都统统打发走人。 这条规矩发下来,在梅庄里做事的人心里都有些慌张,自从他们家女主人大病突然转好之后,整个儿梅庄都怪怪的,先是庄主对李慕容的态度怪怪的,再是近来梅庄不吃从何而来的出来的梅灯也怪怪的,众人都在私下议论。 夏庄出了书房便往后院走,将早就吩咐厨房做好的糕点拿在手上,他小心地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的桂花糕还热乎,嘴角轻笑,夏庄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一些。 李慕容醒来的时候正坐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一只手撑着下巴,身上穿得并不多,不过她也丝毫不觉得冷,就在她醒来之前还在奈何桥上与姜青诉说话,好在对方要交代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一直陪着她的丫鬟就在房间外头,两人隔着一道屏风,丫鬟布置好了饭菜之后开口:“夫人,都备好了。” 李慕容嗯了一声,慢慢起身朝外走,越过屏风瞧见桌上的菜色她才心口一跳,桌上放着的都是夏庄爱吃。 以往她和夏庄同桌吃饭时,桌上放着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她与夏庄在口味上有些分歧,她喜欢吃甜,夏庄更爱吃辣,但每次都是夏庄让着她。 李慕容忽然陷入了回忆,她记得以前特地吩咐人将菜多放一点儿辣椒,夏庄瞧见了,便让人撤下去,吃辣对李慕容的身体并不好。 李慕容心里有些难过,问过他:“你总让着我,是否还跟我客气呢?” 夏庄当时说,每餐都吃李慕容爱吃的菜,李慕容吃起来开心,他便开心,由此还可以证明他们俩之间的感情,他的爱更深,又撒娇让李慕容让着他,就让他做这个爱得更深的人。 后来,桌上就没有过辣菜了。 回想至此,李慕容微微皱眉,姜青诉说,白天用她身体的是梅灵,即便是在后院生长了几十年的梅灵,与夏庄认识也不过才几天,如何能知道他的喜好,甚至连菜系,都很清楚。 “夫人,庄主过来了。”站在门口的丫鬟瞧见院子外头正快步走过来的夏庄,于是笑着回头喊了一声。 李慕容瞬间抬眸,瞧见了站在院子外的夏庄,对方手上还捧着一盒糕点,脸上挂着浅笑,李慕容瞧着对方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可是越笑,心里就越苦。 “夫人,今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桂花糕。”夏庄入门后先是朝李慕容看了一眼,瞧见李慕容脸上的笑,眉眼更加柔和了几分,他将糕点放在桌上,才瞧见一桌子自己爱吃的东西,于是愣了愣。 李慕容开口:“怎么了?” 夏庄嘴角扯了扯,问:“你是梅姑娘,还是夫人?” 李慕容顿了顿,问他:“梅姑娘……是谁?” 夏庄朝她看去,瞧见李慕容眉眼柔和,并没有梅灵那般好动灵气,又见她轻轻咬着下唇,这是李慕容惯有的小习惯,于是立刻笑了起来:“没事,她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来夫人,我们吃糕。” 李慕容嗯了一声跟着坐下,然后听见夏庄唤了丫鬟,将一桌子菜都撤下,换成李慕容爱吃的甜的过来。 与夏庄一起用了饭,两人便睡下了,实则李慕容睡不着,每回夏庄在她身侧入睡后她都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的。 这一夜两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李慕容将头轻轻靠在夏庄的肩膀上,听着对方的心跳声,而自己没有,有些伤感。 “夫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梅庄时的场景吗?”李慕容问他。 夏庄低声笑了笑,一天的疲惫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李慕容找他说话,他乐意回答,于是道:“我记得,那时岳父太忙了,只让一个下人带我熟悉路,说以后便让我在府里做个账房助手,后来我便与你擦身而过了。” 那时李慕容出自己住的院子,夏庄则要熟悉府中所有地方,两人相互对视的那一刻风将李慕容香囊上的铃铛给吹响了,夏庄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亦同样回头,视线相碰,然后李慕容浅笑低眸,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 夏庄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曾经救过他一命的小姑娘长大成人,恍若仙子。 李慕容也永远记得那一天,在爹爹返回琅城的这条路,给她念了一路故事书的大哥哥,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 夏庄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响起来,热气就撒在李慕容的耳畔,她盯着床幔过了许久,这才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圆月挂高空,这个时辰府上除了巡逻守夜的两三人,其余的人都休息了,而巡逻的人主要都守在钱财较重的地方。 李慕容先是往梅庄大门的方向走,一路上没碰到下人,等到了大门口时看见冬日里靠在暖炉旁守在大门后头的家丁,她愣了愣。 以往梅庄大门不守人,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派人守着了,她不知道白日梅庄的事,于是将腰上挂着的丝帕摘下,顺着大门底下的缝隙塞到外头去,屋外有风,丝帕很快就被吹到了门口的石狮子旁。 李慕容走到守门的人旁边,瞧对方睡得沉,于是伸腿踢了踢他道:“醒醒。” 守门的人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李慕容,然后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夫……夫人!” “我的丝帕被风吹出去了,你去帮我捡过来。”李慕容说,那守门的恐怕是刚睡醒还不清醒,没问李慕容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也不问丝帕是怎么掉出去的,连忙点头就要开门。 大门打开,他果然看见了丝帕,人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有些犹豫,毕竟白天庄主才下了死命令,但是瞧见一旁站着的李慕容,又见丝帕只在石狮子旁便没多想,跨步出去了。 李慕容在人去捡丝帕时,将大门后面放着做其他用处的竹竿子拿出来,再抬头,瞧见牌匾上干枯的梅花枝,她用竹竿子捅了好几下,终于给弄下来了,这才伸手拿起。 刚触碰的那一瞬,梅花枝便化成了粉末飞走了,她心中怔怔,也不管下人,转身便往府中走。 那下人还觉得奇怪,他刚一出门就刮风,丝帕飞来飞去好一会儿跟活了一样,好不容易拿到了,笑着回头打算跟李慕容邀功呢,结果李慕容却不在了。 下人伸手抓了抓头发不解,瞧见门口放着一根竹竿,心想怎么放这儿了,于是一同拿回了府中,关上了大门。 李慕容穿着单薄,一路往梅灵本体的院子那边走,她轻手轻脚,看见院子里拱门上挂着一排干枯中发了几颗嫩芽的爬山虎,伸手掀开,然后瞧见了院中的花儿。 祠堂这边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自从爹走了之后,也只有她会来这儿拜祭,然后上香,后来她身体病重了,大夫说少让她去香火重的地方,以免被鬼神之气冲撞了,所以祠堂这里也就荒芜了起来。 李慕容瞧着几乎快到自己膝盖高的野草,又看向正中间迎着寒风依旧开得漂亮的腊梅,心中恍惚,好似眼前出现了幻觉,居然能在腊梅树上,瞧见星星点点的萤光。 她慢慢朝腊梅树靠近,等走到跟前闻见风中传来的香味儿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姜青诉的话。 “祠堂院中那棵梅花树便是梅灵本体,你的身体里有梅灵,而梅灵本体里有你的魂魄,只有你将身体里她的魂魄赶出去,让你自己的魂魄拼凑完全,我才能想办法带走你,保住夏庄的一命。” 姜青诉承认,她说这话糊弄占绝大部分,谁让李慕容单纯好骗呢,世道中像她这样的恶人多得去了,并不因为一个人的纯真善良,而想着守护她,反而耍些小心思,从她身上获得利益。 她在李慕容从奈何桥上离开了之后,便回到了阳间客栈,拉着单邪和沈长释到梅庄门口等着了。 是她让李慕容将梅庄牌匾上的梅花枝给弄下来的,李慕容的身体里有梅灵,由她摘花,花不反抗。少了那层束缚,他们进出自由,此刻,才能一起站在梅庄祠堂的顶上,瞧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沈长释双手环胸见李慕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朝梅灵本体靠近,于是啧了一声说:“还是白大人有本事,三言两语就将人给骗了。” 姜青诉听见这话,嘴角慢慢勾起笑容,眼底却涌上了痛意,若非她知道人死了,成了鬼差、阴司是不会轻易感觉到痛处的,她就要觉得此刻心里的躁动与不安,就是心疼了。 “接下来就看无常大人的了,等到李慕容带着梅灵一同触碰到梅灵本体后,魂魄凌乱交错时,你应当能将我们都分离开来吧?”姜青诉双手背在身手微微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后感受着耳畔吹过的夜风。 沈长释一脸看戏的表情,姜青诉已经将视线挪开,单邪的目光先是放在了李慕容的身上,又落在了姜青诉的身上。 李慕容对姜青诉深信不疑,站上了腊梅树的旁边,瞧见上面每一根梅花枝上都开满了嫩黄色漂亮芬芳的花朵,脑海中想的是她方才下床偷偷溜出来前,看见的夏庄的脸。 鼻子一酸,她低头就要哭出来,伸手擦了擦眼角之后,抬起的手毅然决然地按在了梅花树的树干上,就此一刻,萦绕在腊梅周围的浅黄色萤光骤然凝聚成一条条光,如水中舞动的墨,形成光圈,将她包裹在其中。 第19章 点梅灯:十六 “慕容?”夏庄从床上坐起来,身侧空荡荡的,原本应当躺在这儿的人不知去哪儿了,他起身下了床,眉心微皱有些紧张,准备出门去寻。 原本已经推开房门了,想了想还是回来将挂在外衣腰带上的荷包带着,那是以前李慕容绣给他的,里面可以装一些碎银子,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不成问题。 出了房间,夏庄左右看了两眼,不在院中,也不知去了何处,将隔壁间伺候的丫鬟叫起来,丫鬟睡得比他还沉,问了李慕容的去向,结果丫鬟不知道,丫鬟问:“可要叫醒府里的人来找?” 夏庄想了想,摇头:“等等,我再去一个地方,如果那儿也没有,就把他们都叫起来。” 白日发生的事一直都在夏庄的脑海中徘徊,他想起了那假扮商人请他与李慕容吃饭的黑白无常,直觉这事儿与他们有关,于是一路往梅庄的宗祠方向跑。 单邪看到李慕容已经被梅灵本体上的灵气所环绕,周围的风分明很小,却能在里面听见尖利刺耳类似女子尖叫的呼啸声。 李慕容睁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从一只变成了两只,都成了半透明的模样,交叠在一起的地方才是肉体,分裂出来的应当就是魂魄了。 她的手无法从梅灵本体上挪开,树上的花瓣纷纷脱离树干,她像是置身于卷风之中,发丝飞扬,衣摆翩跹,封印在梅灵本体里面的魂魄立刻要抓住机会跑出来。 李慕容的眼前突然有一道强光闪过,然后那光芒越来越亮,刺眼到她直接侧过脸将眼睛闭上,身体里被剥离的感觉越来越重,而后她闻到了浅浅的清香。 眼前还是梅庄的宗祠院子,只不过这个院子里面的风景变了模样,白雪消失,也没有杂草,初春的墙面上长了好些小草的嫩芽,花窗外挂着几根重新变成嫩绿色的爬山虎,遮挡了一小部分视线,却还是能看见外头。 她就站在种下梅花树的地方,瞧见身旁即将枯萎落光的花瓣,忽而听见了院子外头的声音。 阳光洒下,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前面就是咱们小姐的住处,你要记住,但平日里不要随便往这边走动。瞧,右侧便是李家宗祠,但是夫人走了之后除了老爷小姐上香就没人到这儿来了,你记着点儿,里面的东西不能碰,最好也别进去。” “知道了。”另一道男声说,他的声音很好听,正如洒在人身上的阳光一般,带着初春的暖意。 然后,她瞧见了那抹身影,隔着花窗,对方没转过来,只是微微侧头顺着花窗朝宗祠院子里面看了一眼,眉眼温和,五官俊朗,他的嘴角挂着浅笑,说:“居然还有棵梅花树。” 这一瞬,李慕容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是啊,她没有脚,没有身体,只有一根稍微粗壮的树干,和树干旁钻出泥土的嫩草。 “小姐。”下人打了招呼,花窗外擦身而过的两个人回头互相对望,长久的安静并不突兀,男子率先打了招呼:“李小姐,我……我是夏庄。” 年约二八的李慕容微微颔首,眉眼含笑:“我知道。” 她看见了自己,李慕容心中忽然一疼,皱眉摇头,她也知道,此时她所看到的一切,是借着梅灵的眼睛。 她爱过人,岂能不知少女心事?她也曾对着夏庄心跳气喘,如何不懂梅灵的情谊? 再度睁开眼,她还站在宗祠里,只是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枯草在,略微荒芜的宗祠也在,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梅花瓣却渐渐从树上落下来了。 单邪皱眉,一只手对着梅灵本体的方向轻轻一指,一团蓝色的冥火飞了出去直接将李慕容与梅灵本体给围住,被封印在树里面的魂魄就差一步便可以出来,但同样,藏在李慕容身体里原本应当没有知觉的梅灵因为本体被触碰,也在逐渐觉醒。 单邪的冥火贴在了梅灵本体上,冥火化符,顺着枝干脉络寻找姜青诉的魂魄,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跑到宗祠外头的夏庄瞧见了李慕容,立刻开口:“慕容!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慕容回头看了夏庄一眼,心中狂跳。 “快离开这,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夏庄有些慌乱,拉着李慕容的手就要拽着她离开,然而在刚触碰的时候便觉得手指一疼,他立刻收了回来,看向李慕容,他满脸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我碰不了你?你在干什么?!” 李慕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向梅灵本体,身体里逐渐腾起的热气让她心口发闷,她开口:“夫君,我……我死了。” 夏庄一惊,立刻摇头:“不!你没有!你若死了,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你不要瞎想,你只是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已经找了大夫,他有办法治你的病,你快将手从那棵树上拿下来,我们回去。” 李慕容抿了抿嘴,心中酸涩不已,她看着夏庄脸上自欺欺人的表情,却越来越无法说服自己。 她之前也以为自己是病了的,在刚到奈何桥的那两天,她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她总能从梦里面醒来,醒来之后身体好好的,还陪在夏庄的身侧,他们的感情依旧,什么都没变。 但她死了,即便很想逃避,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死了,永远都无法入眠,一直在阴曹与阳间来回,还会害了夏庄。这样痛苦,让她如何劝说自己还活着? “你清醒吧,我已经死了。”李慕容的眼泪立刻落下,沾湿了衣襟:“我想陪在夫君身边,生生世世。与夫君相守的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夫君爱我,疼我,故而哄我未死,我也爱夫君,疼夫君,故而不能再害了夫君。” “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会害了我?你别担心,很快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我已经想到救你的办法了,慕容,你千万别多想。”夏庄将手中的荷包拿出来,靛色的丝绸上绣着精致的两只白鹭,他要当着李慕容的面打开,却发现里面放着的东西不见了。 “去哪儿了?我的符呢?!我的符去哪儿了?”夏庄立刻将荷包的边角都翻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将随身带着的重要的符放在了何处,于是安慰李慕容:“没关系,我再去寻那高人,他定然会慷慨再给我一张符,到时候我就可以救你了。” 李慕容听不懂夏庄在说什么,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就连在阴曹地府里做事的姜青诉都告诉她她不可能再有存活的机会,人间的修道士哄骗夏庄的符纸,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重活一次? “与夫君在一起的每一天,你都只让我高兴,从来不管自己的喜好,你说要我让着你,就让你爱得更深一些,我让了你这么些年,你也让我一次可好?”李慕容顿了顿,就让她也做一次他们之间爱得更深的那个人,成全夏庄完好健康的一生。 “不!我不让!”夏庄死死地抓着李慕容的手,也不管自己究竟被梅灵本体的能力刺伤得有多痛:“究竟是谁左右了你?莫非是她?!莫非是那梅灵?!” 单邪的手猛地收回,蓝火在树干上消失,他攥紧了手,朝身侧的姜青诉看了一眼,因为夏庄的出现,沈长释与姜青诉都有些紧张。 “怎么样?而今局面如何处理?”姜青诉问。 单邪的手握紧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松开,回答道:“魂魄已经取出了。” “既然白大人的魂魄已经取回来了,现下局面又不乐观,是否要等到下次再找机会?”沈长释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问,毕竟梅灵与李慕容并没有完全分开,他们想要带走李慕容还是很难。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道:“已经过了子时,你的三日之约并未达成。” 姜青诉愣了愣,道:“这不算,你答应我时是正午,现在距离正午还有几个时辰……” “我说到了,那便到了。”单邪说完,抽出腰间的镇魂鞭,姜青诉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立刻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旁的沈长释看见了,往后退了一大步睁大了眼睛嘴角都裂开了,长舌头挂出来超过下巴瑟瑟发抖。 “夫君!你放我走吧!”李慕容看着夏庄已经被灼伤烧焦的手心,泣不成声:“你快松手,松手啊……” “我不放手,我死也不会放手的!”夏庄冲到了前面,两只手同时抓着李慕容的手腕,要将她的手从梅灵本体上挪开,他一边用力一边说:“我有借魂符!一定是晚间睡觉脱衣时落在房内了,等会儿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用借魂符将梅灵的魂魄来替换你的,这样你就不用死了,你能健健康康陪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去青山,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去青山的吗?” 就在夏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慕容的手立刻从梅灵本体上给抽了出来,他将李慕容抱在怀中,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好了,好了……我们回房间去找借魂符,我等不了了,我等不了她精血耗尽的那一天,我要我们现在就在一起,我要你现在就活。” “夏庄哥哥……”一记声音彷如霹雳打在了夏庄的身上,他睁开了眼睛,红了的眼眶泪水流出,猛地推开怀里的人,还是李慕容的身体,李慕容的脸,然而却不是李慕容说话的口气,和会露出的表情。 夏庄抬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天,再看向李慕容问:“你……你是梅灵?” 第20章 点梅灯:十七 “夏庄哥哥,一直想要杀了我?”梅灵抿着嘴,眼眶泛红,但是却哭不出来,她的胸腔有些急促地起伏,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割破了。 荷包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中,两只垂在身侧的手一直都在发抖,夏庄面对梅灵的质问嘴唇动了动,谎言已经绕到了嘴前,却有些说不出口。 “你把慕容怎么样了?”夏庄问。 梅灵抿嘴:“在你的心里最重要的是李姐姐,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付出也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可你却想着要杀我……” 夏庄无法反驳,却也不能承认,梅灵朝他的方向走过去,一步步靠近。 姜青诉顿了顿,朝楼下看去,也没顾得上自己手中还拦着单邪。 单邪则盯着姜青诉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她那细小的白胳膊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偏偏这一鞭子就是挥不出去。 沈长释就比较纠结了,院子里的一灵一人刚闹了生死矛盾,而站在宗祠屋顶上的两位阴司大人居然要大打出手,他要先看哪边的热闹?……额不,他要先顾及那边? “如果此时占据李慕容身体的是梅灵,那李慕容呢?”姜青诉皱眉,单邪朝梅灵本体看过去道:“在树里。” 如果李慕容在梅灵本体里,而且是魂魄相聚,为完整的魂魄的话,那么此时动手将她带走是最合适的了。 姜青诉没打算让事情变得复杂化,她刚才拦住单邪不过是为了让无辜心善的梅灵和毫不知情的李慕容不受到伤害而已,于是她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梅灵本体对着单邪道:“单大人,请。” 单邪:“……” 沈长释:“……” 单邪收了镇魂鞭,掌心凝结了蓝色的火焰,火焰燃烧过后逐渐幻化成一张黄符,黄符还未完全显出,梅灵却有了举动,大片梅花在空中飞舞,直接将一棵梅树与夏庄都包裹在了其中。 无风而起花瓣的这处传来了类似女子尖叫的呼啸,附身在李慕容身体里的梅灵仰头张嘴,那声音便是从她的口中发出,除了声音,还有一缕缕金色的光芒,如千丝万缕的细线,一同钻出了口。 光芒几乎可以用刺眼来形容,姜青诉等人都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 夏庄站在卷风的正中心,看向正在与李慕容的躯体分离的梅灵,然后看见李慕容的身体在一寸寸变化,从温热柔软的人身逐渐发白、发青,然后长了点点尸斑。 漂亮精致的妆容瞬间被摧毁,漂亮的青丝几乎与院子周边的干枯的野草一般凌乱,她的身体越来越消瘦,等到最后梅灵从她的身体里彻底冲出来的那一瞬,几乎如骷髅般的李慕容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长衣之下身形干瘦,就像是两根棍子支撑起了衣服,倒地时是已经死了有些时日的尸体,梅花香内,似乎还夹着一点儿腐臭。 夏庄立刻要跑过去扶住对方,却被冲出李慕容体外的梅灵给拦住去路。 梅灵本体本是树,而她的修为不够,不能凝聚成人类的肉体,只能凭着自己的精神幻成了一缕拥有人类外貌的虚幻,似沙非沙,似水非水。 她的双脚如同之前被镇魂鞭打过的沈长释,化作无形,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身体轻柔。 夏庄两次想要绕过梅灵去找李慕容,两次都被梅灵给拦了下来。 他看着梅灵那张脸,陌生,不像是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人,眼圆眼尾长,嘴小口吐梅香,她就像是古画上精致的美人,眉眼带着愤怒与哀伤,拦住夏庄之后道:“李姐姐死了,你还爱她吗?你当真有你所想的……那样爱她吗?” 夏庄从梅灵的口中听见这个死字,立刻伸手将对方在自己面前挥开,一手挥断了她的肩膀,梅灵碎裂,又在另一方聚集。 “我为了报恩,可以放弃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宁可逆天得罪阴曹地府也要将李姐姐的魂魄留在人间,让她不过奈何桥,无法往生。”梅灵说着,又晃到了夏庄的面前,她的双眼直视夏庄,然后往后慢慢退,再退。 身上一缕缕细沙在倒地的尸体旁凝聚,金光如线将那尸体勾起,已经没有魂魄的尸体在迅速腐烂,李慕容姣好柔美的身形早就成了一堆干枯的骨,她那漂亮的脸在糟乱的头发下露出,居然褶皱腐烂。 “你呢?早就已经成了这副模样的李慕容,你还会喜欢吗?”梅灵将李慕容的尸体朝夏庄这边抛了过来,那张青黑色的脸朝他越来越近,吓得夏庄往后连忙退了好几步,直接坐倒在地上,双目睁圆,万分惊恐。 他看着李慕容的头颅歪倒在一边,看着她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浑身发抖,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爱的是她美丽的容颜,还是她温柔的心啊?”梅灵立刻扑到了夏庄的身上,那双灵物的眼睛发亮,她盯着夏庄,开口道:“只有我在李姐姐的身体里,她才能永远保持漂亮的模样,如果你杀了我,即便李姐姐复活,那她也只能以你面前这副样子活着了。” “如此,你还想要杀我吗?夏庄哥哥……”梅灵步步紧逼,樱桃小口骤然张开,如野兽张开了巨大的口,獠牙伸出,眨眼间便知是幻觉,她依旧不似人类,双眼无奈:“我愿意成全夏庄哥哥,只要你敢。” 夏庄猛然惊醒,再看向倒在地上的李慕容,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宗祠的院子。 一席书生身影在尽头消失,他一边跑一边惊叫,将府里的人都闹了出来,他衣衫不整满口胡言,跌跌撞撞消失在几人的视线当中。 姜青诉睁圆了眼睛,看着短短时间内院子中发生的骤然变化,原本要杀梅灵的人,却被自己口口声声深爱的夫人死后模样给吓跑,倒是被心爱人所伤的梅灵,趴在地上发出了类似风声的抽泣。 单邪看着手中的符,手指轻轻一弹,符纸飘到了梅灵的面前,梅灵慢慢抬头瞧见了一指蓝火,她顿了顿,眼看那符纸贴上了自己的本体,也看见符纸上十方殿的红印,立刻明白来人是谁。 李慕容的魂魄完整地从梅灵本体内走了出来,她看着倒在地上破烂不堪的自己,视线慢慢落在趴跪在她一旁浑身还带着金光的梅灵,眼神有些飘忽。 梅灵也瞧见了李慕容,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彼此,之前虽然在同一个身体里,却是一个享有白日,一个度过黑夜。 李慕容朝梅灵慢慢走过去,等站到对方跟前,再伸手扶起她,虽然碰不到彼此,却像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让她们能够感受到一样。 就在刚才梅灵说是吓夏庄也好,骗夏庄也好,总之夏庄所有的反应,李慕容都看在了眼里,她看到了他一开始的疯魔与执着,也看到了后来的崩溃与胆怯,她看到了她生前从未见过的夏庄,那么鲜活,是人最极端的自我。 李慕容面对梅灵,轻轻道了句:“谢谢你。” 方才得知夏庄要杀她都没哭泣的梅灵,骤然落下了金珠般的眼泪,她摇了摇头,立刻开口:“我也要谢谢你。” 谢谢李慕容的无意与天真,让她感受到了这个世界,虽然只在这个院子里,虽然只在梅庄,但她尝到了土,吹过了风,淋过了雨,还在雪虐风饕的夜晚,看见一个不足梅花树一半高的小女孩儿抱着自己的软被过来,裹着她的树干和树根,满是暖意。 她见识过了春夏秋冬,也品到了一次心动,这比在香火里沉睡几百年都要来得让人无憾。 姜青诉叹了口气从屋檐上下去,沈长释也打算跟过去,被单邪瞥了一眼于是楞在原地没动。 李慕容瞧见了款款走来的姜青诉,立刻明白对方的来意,她愣了愣,面朝姜青诉颔首。 梅灵认得姜青诉,知道她是地府的白无常,还想要拦在李慕容的身前,李慕容立刻开口:“不用,我与她早就说好的,能过奈何桥了,便跟她走。” 梅灵看向李慕容,有些难受:“你不怕死?” “我已经死了。”李慕容低眉浅笑了一下。 梅灵听见这话,慢慢挪开了身体,姜青诉就站在原处没动,等着李慕容过来。 李慕容脚步很慢,等走到了她跟前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她回头对着梅灵说:“梅庄已经没人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小的时候走过很多青山绿水,很好看。” 说完这句,她便再也没有回头。 姜青诉触碰到李慕容的时候,一阵灰烟起,烟还没升过房屋高就消失了。 梅灵愣在原处,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蹁跹,斑驳的墙面逐渐归于洁净,干枯的爬山虎那时候还只是个嫩绿的小苗儿,宗祠的香火每日没断过,李老爷李夫人带着年幼的李慕容一同来给祖上上香。 一双圆眼睛的李慕容盯着香案旁边的锦盒,盒子普通,里面放了一粒果子,她不认识,趁着爹娘磕头的时候拿在手心玩儿,那一年那一日,惠风和畅。 梅花瓣飞出梅庄宗祠,一颗长了十几年的梅树在冬日里瞬间枯萎,地上一片花瓣也没留下。 姜青诉带李慕容过奈何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太舒服,当时奈何桥下忘川河旁,还有不少人等着摆渡的过来接。 姜青诉瞧着才不过一日,又是那么多人生生死死,心里有些唏嘘。 将人送到了孟婆面前,见孟婆熬汤,于是她忍不住问:“夏庄离你而去时,你是否有些不甘,毕竟昨日你还说愿以自己的命换他的安康。” 李慕容朝姜青诉看过去,愣了愣,随后摇头:“不,若再来一次,我还是愿意的。” 姜青诉不解,微微皱眉:“为何?他并没有你想的那般爱你,他甚至无法面对你的尸体。” 李慕容听见姜青诉这么说,接过孟婆汤道:“您生前爱过人吗?若是真的爱他,即便他不爱你,你也会付出一切的,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说下去,然后仰头将汤喝下,孟婆指了路,李慕容走了,姜青诉没继续陪过去,只站在原地因为她这一句话,心里难受得紧。 她生前爱过人吗? 当那个人不爱她时,她真的还愿意付出一切吗? 李慕容的‘更何况’,又是什么意思? 第21章 点梅灯:十八 李慕容的话或许只是随口说的,不过在姜青诉的心里却留下了不小的影响,若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许长时间还在为这几个问题忧思重重,她必然会在李慕容喝汤之前拦下,非让她把那句‘更何况’给说完。 送走了李慕容,姜青诉也算是谁也没伤害地完成了一个本来应该由单邪暴力解决的人鬼灵三种类的纠纷。 单邪没回地府,送李慕容这事儿就是交给姜青诉去办的,姜青诉见李慕容在轮回井里消失时,拍了拍手,转身准备回阳间前,去了一趟阎王殿。 阎王是个没什么威严总爱笑嘻嘻的男人,些微发胖,姜青诉到了阎王殿附近还没靠近时,以往和她交好的阴司鬼差就都纷纷挪开了一些,以前热情得很,现在都恨不得远离了。 姜青诉瞧见了黄蜂,黄蜂见到她掉头就走,姜青诉哎了一声,伸手喊:“黄蜂大人!怎么见我就跑?我身上带毒啊?” 黄蜂停下了脚步,人家都叫了自己的了,没理由再说自己没听见了,于是他笑眯眯地转头说:“哪儿啊,我刚才是想起来有事儿,这才转身走的,忙得很,没瞧见您呢。” 说完这句,黄蜂又凑到了姜青诉的耳旁,左右打量了一眼问:“黑无常大人没跟着您呢吧?” 姜青诉挑眉了然,这全地府都怕一个单邪,于是笑着道:“没呢,他尚在人间,琅城梅庄一案方才结束,还有一点儿善后工作,你要是找他有事儿,我让他回来到你黄蜂府上……” “哎别别别!我没事儿!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闲得很!”黄蜂立刻摆手。 姜青诉脸上的笑不变,黄蜂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的话都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于是干笑两下。 姜青诉道:“行了,我知道你是何意思,近来我不在,阎王殿可都还好?” “你不在,阎王累多了。”黄蜂如是说。 姜青诉道:“我现在找他可得空啊?” 黄蜂笑着指着阎王殿大门道:“刚得空,你寻去。” 姜青诉点头,入了阎王殿,熟门熟路找到了阎王私下办公的地方,那地方以前隔了一道帘子后头是她的小天地,以前送到阎王殿的卷宗后来都堆在了她珠帘后头的桌案上,现在一瞧,珠帘犹在,桌案却搬走了。 姜青诉瞧见了靠在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头闭目养神的阎王,对方四十来岁的长相,嘴角略微下撇,眼上一层黑烟。 姜青诉笑了笑,开口道:“阎王爷,休息呐?” 阎王听见声音立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打算装出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瞧见是姜青诉来了,阎王立刻哎哟了一声,眉毛皱着,哭丧着脸:“霏月!你来啦?是不是单邪那儿不收你了?来来来,我这帘子后头还给你空着呢……” “单大人没说不要我呢。”姜青诉笑得更深,阎王听见这话脸上表情全收了,砸了砸嘴问:“那你来我阎王殿作甚?” “想来问您几个问题,问清楚了我就得上去了。”她伸手指了指上面,阎王知道那是人间。 “你问。” “您做阎王多久啊?” “千儿八百年吧。” “谁认命您做阎王的?” 阎王顺嘴要说,眼睛顿时一亮,朝姜青诉瞧过去:“你问这个作甚?” 姜青诉哦了一声:“单大人说,他一直都是这阴曹地府的黑无常,我想知道您在时,他是否就在?他可曾为人?为何咱们地府里的人都怕他?明白了,日后才好相处。” 阎王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嘿嘿笑道:“他啊……霏月,我教你一事儿,关于单邪的一切,不问、不说、不好奇,做好十方殿的工作,便是与他相处的最好方式了。” 被阎王这么一说,姜青诉就更好奇了,本想问为什么,她这个人生前就这样,爱追根究底,不过阎王并没有给她问的机会,阎王一句忙便打发她走,话到了这儿她也不能再在阎王殿逗留了。 从阎王殿出来,姜青诉一路往奈何桥上过去,她心底还是想问的,单邪的身份,他的性格,和他的能力,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谜团,不拆开,她难安,还心塞。 回到人间,姜青诉直接到了客栈,她去送李慕容也不过才半日,又去阎王殿逗留了会儿,到了人间外头的天已经要亮了。 推开房门入单邪的房间,果然三个男人都在,一个照旧不挨着人,坐在窗户旁的太师椅上,剩下两个交头接耳,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着梅庄里的事儿。 钟留之前被单邪安排查黄符了,李慕容与梅灵还有夏庄在梅庄宗祠里发生的事儿他不知道,经过沈长释的嘴,又添油加醋了一番。 沈长释瞧见姜青诉推门进来,扬眉就笑:“白大人来啦?李慕容没撒泼吧?” 姜青诉笑着坐在了他对面道:“人家大家闺秀,如何能撒泼?” 钟留一听不对,指着沈长释说:“沈哥方才告诉我,李慕容得知夏庄弃她而去,冲出来就撒泼,吓得夏庄疯疯癫癫的。” 姜青诉:“……” 沈长释长笔在手中一转,笑着道:“我生前毕竟说过一段书嘛……” “钟留查的如何?黄符之事可与单大人交代了?”姜青诉问时,眼睛朝单邪瞥过去,刚好与对方对上,她这才发现那人居然一直看着自己,心里虚,想起来沈长释说的,她说的话这人都能听到,那阎王殿里的交谈…… “查了,的确是有一修道士从琅城路过,直奔梅庄过去,与夏庄也只是短暂接触,再没逗留,当日来,当日便走,也不像是夏庄传信过来的。”钟留伸手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人间尚不知有他这号人物,亦不像是灵、妖、鬼一类,甚是奇怪。” 姜青诉抬眉,眨了眨眼睛,道:“兴许就真的是个路过的。” 一直没开口的单邪此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将视线从姜青诉身上收回后说:“你的魂魄,得还给你了。” 姜青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一魂一魄还在单邪手上,而身体里的,是那人间走了上百年的鬼,于是点头道好,朝单邪走过去,站在对方面前眨了眨眼睛问:“如何还给我?” 沈长释道:“伸手就能还给你。” 姜青诉伸手,沈长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单邪瞥了他一眼,张嘴一个‘封’字,沈长释的嘴里还含着没嚼的瓜子,愣生生地把嘴巴给封住了,于是哭丧着脸面朝钟留,钟留唉了一声:“沈哥你这不是活该嘛。” 钟留给姜青诉端了个板凳坐在了单邪的对面,姜青诉慢慢闭上双眼,被单邪抽走魂魄其实是没有感觉的,她身体里的一魂一魄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不过填入自己的魂魄时,感觉却很深。 一些潜藏在记忆深处,总是不得想起的事儿,此刻纷纷涌入了脑海,包括她失去魂魄那段时间的荒唐事儿。 单邪面色不耐地给她‘变戏法儿’,从小孩子爱吃的糖葫芦到狐狸面具,莫名回到了儿时的自己使着一个大人的身体跟在他后面闹了一夜,最后还趴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 若这算可笑,那下一场如梦的场景便让她笑不出来了。 “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一首陪伴着她度过最痛苦最煎熬时光的诗,却是一夜大雪,她忽然惊醒的时候,与在她窗前守着她的人一起写的。 姜青诉慢慢睁开了眼,魂魄换了回来,心便沉了许多,她朝面前面色冷冽的单邪看过去,对方将女鬼的一魂一魄重新装进了葫芦里,这魂魄到了阴曹地府,必然是要下地狱的。 姜青诉胸口平静,却在与单邪对上视线时突突直跳。 她记得守在自己窗前的人是谁,那夜窗外白雪簌簌,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木头窗户打在窗沿上嗒嗒作响,单邪一席黑衣看着她在桌前磨墨。 他问她:“你是谁?” 当时她回:“姜青诉。” 他又问:“为何磨墨?” 她道:“写一首诗,让人带出去交给他。” “给谁?” “吾皇……万岁。” 于是那首诗,她写了前一句,后一句字如劲风扫竹,却是单邪写的。那段记忆错乱的状态,必然是她在牢狱之中最浑浑噩噩的时候。后来她看着诗,心想就算写了,也未必会到那人手中,即便交给他了,他也未必会看,看了,也未必会来,于是烧了。 于是……次日白天,她才在房内发现一张有自己字迹,却不知何时写过烧了一半的废纸。 “白大人觉得如何?”钟留的声音将她从脑海中的记忆里唤醒,姜青诉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睛清醒过来,骤然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单邪看,于是将视线落在了窗外,道:“无碍了。” 钟留松了口气,对着不能说话的沈长释道:“咱们也保命了。” 沈长释:“……”钟留保命了,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啊?! 姜青诉瞧着街道上好些人在往一个方向跑,嘴里说着什么,于是问:“他们是去哪儿?” “看戏。”单邪道。 “琅城还有戏班子呐?”姜青诉有些兴趣:“我们也去瞧瞧吧!” 琅城没有戏班子,他们跟着众人走的方向,是去梅庄。才短短一夜的功夫,梅庄里面的人都快跑空了,下人们结了钱财都离开,只有一些曾经跟在李老爷、李慕容手下办过事儿,从小在梅庄长大的人还留着打扫院落。 “不用赶我自己走!你们这神叨叨的地方,我还不乐意待!”一男子从梅庄里头急匆匆地跑出来,身后梅庄的老管家拿着笤帚跟着打:“滚滚滚!都别来!” 七旬的老人瞧见门口围满了人,于是一哄:“都别围在这儿!不然我告官去!” “哟,你还敢告官呢!昨个儿还好好的庄主夫人,今儿个就死在宗祠里了,好些人都瞧见了,你们庄主半夜疯疯癫癫从宗祠跑进跑出的,要我说,那夏庄就不是个东西!想夺了李家的财,还嫌李慕容无子出,这才起了杀妻之心呢!” 人群中有人道,随后众人都附和。 “呸呸呸!你们不知真相,在这儿乱嚼舌根,小心明个儿断了舌头烂了嘴!”那老管家说完,砰地一声把门从里头关上,这热闹才算是散了。 人群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挤满了人的梅庄门口,就剩下姜青诉单邪四人,和两口石狮子。 姜青诉盯着梅庄门前挂着的牌匾,李府二字有些旧,竟然斑驳了,下了几日雪的琅城从今日开始放晴,石狮子头上的白雪融化,雪水顺着狮子眼角滑下来,倒像是狮子哭了。 风过正门,姜青诉叹了口气,道:“世人皆薄幸,只可惜李慕容痴心无悔。”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问:“你如何知世人皆是薄幸?” 姜青诉愣了一下,指着梅庄大门说:“我看见了,夏庄昨夜吓傻了,疯跑出去呢。” 单邪双眉微抬,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姜青诉嘶了一声,回头朝沈长释问:“他怎么了?我说错了?” 沈长释:“……” 钟留嗨了一声:“沈哥都和我说了,白大人误会了,夏庄是跑了,不过跑出去又跑回来了,只可惜回来之后梅灵不在,李慕容也走了。夏庄手拿胭脂盒与桃木梳跪地抱着李慕容的尸身大哭,保不齐……现在还在李府宗祠内守着尸身神思混乱呢。” 姜青诉一顿,猛然朝李府瞧过去,碧空如洗,昔日户限为穿的李府,而今只有刮过的风声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哭泣。 姜青诉低声喃喃:“既不在意尸体,又何必在意妆容。” 钟留道:“那可是人啊,人谁不怕鬼,不怕妖灵?我想他是真的被梅灵给吓出去,又是真的爱李慕容而跑回来吧,唉,现在说这些也无意义,总之梅庄之事已了。” 姜青诉眼眉低垂,又笑:“是啊,也无意义。” 然后转身朝单邪追过去,笑容加深:“单大人,别走那么快,我们来聊聊世人究竟是薄幸多还是有情多吧!” 走在前头的单邪给了她四个字:“不感兴趣。” “啧,冷着一张脸多无趣啊,沈一直都说你很冷淡呢。”姜青诉哎了一声。 沈长释:“……???!!!”他冤枉!他没有! 钟留扑哧一声笑起来,也跟着姜青诉单邪,四人在李府门前消失。 据说后来李慕容之死还闹来了官府,有人说是夏庄杀妻,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官府见梅庄出事儿,想要捞笔横财。当时梅庄出了大半资产才将此事压了下去,李府大门从此没开,梅花生意也没再做了。 后又有人说看见过夏庄,李府老管家过世后他不得不出来买些吃食,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布衣布鞋,蓬头垢面,吃食总买两份,还都是甜食,饥肠辘辘也不见他先吃,非得揣在怀里带回李府。 仙人折花枝,梅庄敛金财。玉子随信到,食香数百载。娇娃藏核笑,入土梅花来。春始又逢君,脉脉情窦开。绛唇点胭脂,凤冠头上戴。便作姻缘起,生死两相散。 有道是,遇仙遇鬼,福祸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文中: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为《子夜歌·长夜不得眠》。 我那口水诗写得丑,见笑了。 第22章 长生碗:一 “咱们大昭已到光永十二年,大伙儿说说,自那南夷与我大昭战火三年落败之后的今天!是不是一直国泰民安,百姓家家有鱼有肉吃?”站在高台上的人说这话时一挥手,台下众人跟着起哄:“是!是啊!” 那高台上的人穿着长衫,头上戴着顶小布帽,两鬓花白的头发,手中握着扇子大把挥风。这天气热得很,台下一排排坐在这儿喝凉茶的都是来听书的,说书的隔壁便是个凉茶摊,老头儿说书,老婆子给大伙儿端茶送上瓜子花生。 太阳早就落山了,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听书入神,暂时不想走的,茶碗续了好几次,老头儿与婆子也赚够了钱。 老头儿扇子往桌上一敲站起来了,他道:“大伙儿可知道咱们能有今日这般好日子过是得了谁的功劳?” “骆将军啊,若不是他赶走南夷,咱么哪儿有好日子过?”有人说。 “依我说是曲太傅,他文学造诣极高,又是太子老师,朝中其门下弟子遍布,就咱们县的县令,也是前年从他手里考出来的。”又有人说。 老头儿挥着扇子嘿嘿一笑:“这些个人丰功伟绩别人都说过,我要说的,是在南夷跑回老窝之前便辞世离去的奇人,我大昭国第一、亦是唯一一位女相——姜青诉!” “说她做什么?!她通敌叛国!”不知是谁喊道,其余的人都跟着附和。 老头儿见众人恼火,立刻道:“别急别急,老头儿我在京都待了十二年,姜青诉当官那七年我都在!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再说了,朝中无绝对的奸臣,也无绝对的忠臣。为臣者奸,敛钱财势必要口舌如簧,能哄皇上开心,还能替皇上办事儿,为臣者忠,虽有报效之心,有时又未免迂腐,这其中门道,让我慢慢说来……” 台上人说得绘声绘色,就像他是那龙椅上的皇帝,有一双洞察之眼,将朝中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最后排身穿白衣的女子手中捏着花生,纤长的食指与拇指稍微搓了搓,花生的红衣落在盘子里,她将花生放入口中,即便是盛夏,她穿着件高领也不见流汗。 漆黑的头发如墨般披在身后,用一条丝带简单地束着,手又捏了粒花生,忽而旁边刮过一阵风,青衫男子坐在了她的对面,朝她咧嘴一笑开口:“白大人,听书呢?” 姜青诉抬头朝沈长释看过去,问:“哟,你们办妥了?” 沈长释哎了一声:“妥了妥了,这不来请您了吗?” 他一听台上人说的话,眼眸笑得更弯:“哎哟,这是在听您自个儿生前的故事呢?这老头儿说你有颗男子心,故而才想当官,经常往宫里走其实不是如人所传那样与皇上有关,反而是喜欢皇后娘娘。哎哟,你瞧这话,都把您给说成什么人了这是,啧啧啧,咱不受这个气,咱不听了,咱回去!” 沈长释直接站起来,摆出一副听生气了的模样,那双手环胸一跺脚的模样娘得很,姜青诉自己听着无感,被他这么一弄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长释也跟着笑:“笑了咱就不生气了啊。” 姜青诉笑容收敛,将碎银子放在了桌上,朝台上口沫横飞的老头儿瞥了一眼,她转身离开了凉茶棚,双手背在身后大步走道:“我可还在生气呢。” 沈长释知道她这就是不生气了,于是笑了笑:“咱们无常大人那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您说这都共事七年了,忍忍不就过去了吗?” “忍忍?你说我这都忍了多少次了?”姜青诉双手放在身前,右手手背敲在左手手心:“细细算来,第六次了!” 沈长释赔笑。 笛水县环水而居,县里有河将县城一分为二,拱桥数座,今个儿正好是乞巧节,街上好不热闹,靠近县里月老庙那边就更多人了。街上还有戴面具的小孩儿与卖花灯的老头儿,各种杂耍都搬到街市上来了,方才说书的地方也就是热闹中的一处而已,出了茶棚,依旧人欢马叫的。 好些二八年纪的姑娘害羞,买了面具戴在脸上,普通人家三五成群,富贵人家的则身后跟着丫鬟,手上大多捧了莲花灯打算到姻缘桥下放花灯去,姑娘与姜青诉擦身而过,姜青诉瞥了一眼花灯,翻了个白眼。 她道:“每一次!眼看我就要将那鬼魂给说动心了,不论是男鬼还是女鬼,就差跟我走了,能不靠武力解决的咱们就文着来,生人不伤,死人不痛,你说多好?结果单大人呢?偏偏一鞭子挥下来,最后的收尾总是生人哭,死人闹,强行拉开,强行灌汤,强行投胎转世!” 沈长释见姜青诉数落单邪,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眼睛左右瞥了两下,点头附和:“是是,他来人间不抽鞭子手痒痒呗。” 拜托,这话千万别被无常大人给听到啊! 姜青诉微微抬着下巴:“既然出来收鬼有我也可没我也可,那我不如去听书自在些,还少废些口舌。” 沈长释哎哟了一声:“这十方殿若没了您可怎么行呢?” 姜青诉砸了砸嘴,朝沈长释瞥:“真的?” “真的!您的能干咱们地府有目共睹!”沈长释嘿嘿一笑凑过去道:“说实话,阎王好几次都过来向十方殿要您回去了,不过咱们无常大人不肯。” 姜青诉微微抬眉,眨了眨眼睛,沈长释继续说:“真的,您去其他阴司府中走动的时候阎王爷来过了,我亲耳听见无常大人说不让您回去的,说我们十方殿就靠您了。您说说,每回咱们出来办案,不都靠您的前期工作做得好,和无常大人配合得当,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魂魄收回的吗?” 姜青诉顿了顿,仔细想了想单邪那张脸,如冰寒千里,一双丹凤眼瞥向鬼魂的时候,镇魂鞭还没抽下来鬼魂就怂了,于是摇了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说。” 但沈长释这么说,她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了。 这次出来办案,原是跟着一个男鬼来的,那男鬼本不是笛水县的人,生前也是积德行善之人,因出生时家中富贵,爹娘请了高人给了他一块护身宝玉,死后他执念太深,宝玉护航,他非得来笛水县瞧瞧未过门的妻子,所以数日不曾入过地府。 本来这类弥留不走的鬼魂虽归十方殿管,但也有鬼差可办,或是钟留来收也成,用不着劳师动众让姜青诉和单邪一同离开地府。 主要是那男子的未婚妻偏偏生了一双鬼眼,天生就能瞧见游走在人世间的鬼魂,两人看见对方之后抱头痛哭,那男的也没说自己死了,女的也以为他活着,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一晚颠鸾倒凤却让女子腹中结了鬼胎。 鬼胎不过是男子的阴气入了女子的肚子,怀胎十月生下来也是一团没脸没手脚的血肉球。 沈长释掌管的阴阳册上出现了这男鬼的名字,也正因为他做得这个荒唐事儿,这才要单邪与姜青诉共同出面,收了男魂,也除去女子腹中的鬼胎。 姜青诉见两人情深义重,已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男鬼,男鬼已经在犹豫,说要考虑,姜青诉虽然也急,怕再生事端,不过心底想着还是先答应,毕竟那女子哭得稀里哗啦,她也有恻隐之心。 结果一旁的单邪嗤了一声,只有四个字:“矫情饰诈。” 于是一鞭子抽得男魂魂魄飞散,女子吓得腹痛大叫,趴跪在姜青诉面前求饶,姜青诉眼疼头疼耳朵疼,做了缩头乌龟溜了,也是被气跑的。 等回到方才离开的笛水县外破寺庙跟前,枯草废墙旁站着一席漆黑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抬头看着顶上的月,镇魂鞭已经收起来了,钟留不在,显然是送那女子回去了,女子腹中鬼胎自然除去,否在将来生出必然害她一生。至于那男鬼……唉,逗留人间不肯往生还可酌情让他投胎去,大不了来世做个畜生,或投身穷苦人家,但不讳阴阳之隔造了鬼胎,恐怕得去地狱受罪了。 “回来了?”冷清的声音开口问。 沈长释没说话,姜青诉瞥了他一眼,昂首挺胸往单邪那边走,清了清嗓子道:“单大人好手段啊。” “你在生我的气?”一身玄衣黑发的男人慢慢侧头看向站在自己右手边的女人,今日的月很圆,月光很亮,破庙这处空旷,无物挡风,却让盛夏消了几分暑意。 姜青诉道:“谁敢呢?” “你这不是敢吗?”单邪收回了目光,硬朗帅气的五官在月光下居然显出了几分柔和,霞姿月韵说他此刻也不为过。 单邪道:“我说了只给你三日时间,太阳落山,给你的时间就到了,你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解决,就得用我的办法。” 姜青诉抿了抿嘴:“……死板。” 沈长释听见这两个字,肩膀一抖,眼睛睁大了朝姜青诉瞥过去,妈耶!白大人在骂无常大人呐! 单邪嘴角微微勾起:“再说那男人是骗你的,他知道自己会入地狱,打算借考虑之由逃跑呢。” 姜青诉嘴角抽了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回个:“哼!” “呵。”单邪勾起的嘴角没落下,发了一声浅笑。 方才若只是惊讶的沈长释此刻就是绝对的惊吓了,妈耶!无常大人居然笑了啊! 笑了的黑无常大人朝姜青诉看了一眼,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口中吐出:“幼稚。” 又一阵风吹过,将遮蔽月亮的一层云给吹散了,此时笛水县中的姻缘桥下异常热闹人多,好些姑娘排着队要放花灯,好不容易走上前的女子脸上戴着一张孔雀脸面具,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入水中,她眼眉低垂,双手在心口合十。 “月老保佑,保佑我之孝哥哥能够高中。” 第23章 长生碗:二 “小姐。”身穿黄衣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站在姻缘桥旁对着河边上喊:“小姐!” 放了花灯的女子慢慢抬头朝对方看过去,露在面具下的半张脸勾起了笑容,她伸手招了招水,将花灯推远。 河上的花灯很多,莲花造型的灯里放了一截小蜡烛,蜡烛旁边还有纸,里面可以写一些给月老看到的话,若有人的花灯被月老选中,那个愿望便能实现了。 “月老啊,您一定要挑到我的花灯,之孝哥哥考了两次了,再考不上,他如何与我爹爹提亲呐,若您能帮他高中,我每年都来这儿给您敬香。”女子说完,咬着下唇提了裙子往岸上走,接下来又是排在后面的女子挤过去。 等人上了岸,走上正路了,黄衣少女才凑过去,拿了丝帕给对方擦手:“小姐,天色不早,咱们回府吧。” 女子点头,拉着丫鬟说:“思鹃,明日你陪我去找张大伯吧。” 名叫思鹃的丫鬟有些为难,抿了抿嘴说:“小姐,我觉得在张公子高中之前,您还是别去找张大伯了,老爷每回知道都不高兴。” 女子道:“之孝哥哥入京去了,张大伯年岁又大,我怎么能不帮着照顾?” 思鹃叹了口气:“您可是陈府二小姐,咱们老爷在这一片多有声望,想娶您过门的人多了,可偏偏……” “思鹃!”女子面具下杏眸瞪了丫鬟一眼道:“不许再说这种话,回府。” “是。” 两人顺着河边慢慢走,逐渐消失在了姻缘桥灯火通明的这一处。河上的花灯太多,后来者的花灯将前面的花灯挤翻了些许,娟秀字体写的高中二字被水打湿,莲花灯晃了晃,最终还是沉入水底。 “今夜的月亮真圆。”沈长释开口。 他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破寺庙的墙头,坐在一堆干枯的草旁边,单手撑着下巴抬头瞧着月,说着话心里有些慌,主要是为了打破那两个站在一起中间却像是隔着一条忘川河的黑白无常的尴尬。 说完,他低眸朝姜青诉与单邪看了一眼,两人没动,也没应他。 沈长释叹了口气,慢慢转身,双脚架在了墙头上,手中拿着笔与书,书封上的字被他折了起来,笔尖在纸上落下。 “这已经是白诉诉与黑霸王两人第六次争吵了,大家闺秀出身名门的小姐,始终受不了山野男人的直来直往。白诉诉脸色难看,眼圈都红了,柳叶弯眉微微皱着,樱桃小口抿紧,时不时朝黑霸王瞧去,心想的是:这粗男人,也不哄我!” “无常大人!”钟留的声音有些喘,将这诡异的氛围给打破。 沈长释刚写到黑霸王不会哄人,强行把白诉诉给提上了床,褪了裤子准备行事,听见这声音立刻将书笔收了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不过在看向单邪的时候,发现姜青诉居然盯着他。 沈长释眨巴眨巴眼睛,姜青诉挑眉:“写书?” 沈长释从围墙上跳下来,摇头:“没,我看阴阳册呢。” 姜青诉嗤了一声,显然不信,这人几百年在十方殿书阁里写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也不少了,光是她来的这几年,仕女春宫图当着她的面就画了二十多幅,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钟留踏着轻功过来了,双手撑着膝盖吐了口气后才开口:“无常大人!我刚才把一个男人给撞死了!” 沈长释抖了抖袖子:“乖乖,你这么大力气呢?” 单邪朝他瞥了一眼,沈长释不敢多嘴,姜青诉道:“世人性命皆有定数,那可是个将死之人?” “是!印堂发黑,有魂魄离体之召,当是将死之人。”钟留说完这话,撇了撇嘴:“可……可我如何能撞死人?无常大人说过,我手上不出命案的!” 姜青诉朝单邪瞧过去,问:“这是何意?” 单邪道:“钟留乃我在阳间留的鬼使,有捉鬼降妖的本事,虽是活人,但也是死人,所以他杀不了人。” 姜青诉不懂,朝沈长释看过去,沈长释想解释来着,话都到嘴边了,瞥见单邪的眼神,立刻吞了回去,无常大人一定是嫌他烦不想听他的声音了。 钟留道:“也就是我虽能杀鬼,但不能杀人,无常大人保我在人间无数岁月,不过也与人间的生老病死无缘,就算我手执利刃刺人胸膛,利刃也会化为无形,那人分毫不伤。” 姜青诉这回算是懂了:“也就是钟留撞不死人,那那人是怎么死的?” “我查了,身上没有伤口,而且正值壮年,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心肺不太好,若有人气他恼他,他气急攻心也容易暴毙,我不过才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照理来说,不应当。”钟留说完,朝单邪看过去:“无常大人,这……这是不是出事儿了?” 单邪问沈长释:“阴阳册上可有显示?” 沈长释一惊,立刻翻出阴阳册,姜青诉凑过去瞥了一眼,瞧见阴阳册的封面上写了什么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微微皱眉,心想这长舌鬼果然没写什么好东西。 大笔在册子封面上一抹,阴阳册三字出来,翻开来看,沈长释写的内容也全都消失,一张张白纸过去,他抬头道:“并无情况。” 钟留一愣:“莫非是凑巧?” 单邪顿了顿,对钟留说:“守着那个怀鬼胎的女人,三日之后她若不疯便是没事了,此事我回十方殿查,阳间若再有变,烧符过来。” 钟留立刻点头:“好!” 话说到这儿,他们也该回地府去了,沈长释松了口气,将书藏了起来,凑到钟留身边又说了些什么。 姜青诉没管,先跟在单邪后头,对钟留的身份很好奇,于是问他:“钟留在世多少年了?” “两百多年。”单邪道。 姜青诉又问他:“两百多年前你如何知道他这么个人的,他又如何答应你了啊?人活在世,无死就无生,你与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不怕?”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微微低头,姜青诉则稍微抬着头,眨了眨眼睛,满眼都写着好奇。 实则在她死之前,还在京都当官的时候,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存在的。即便大昭国内各种鬼神之说层出不穷,有人疯有人傻,还有个同朝为官的收了贿赂,他家世代清廉,他当夜就梦到老祖宗在宗祠里数落他。 不过姜青诉不怕,她手上也沾了不少人的血,从未想过会有报应之说,只觉得人终有一死,怎么死不是死呢,可她想不出若在死前有人许她永生不死,她会怎样。 单邪问她:“你不气了?” 姜青诉愣了愣,回想起那鬼胎的事儿,于是伸手摆了摆,嘴角勾着笑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怎敢与单大人置气呢。”说完,又竖起大拇指道:“您办得好!凡事儿就得速战速决,您瞧,由您出马,省时省力。” 单邪见她那滑头样子,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道:“他钟家世代为我所用。” “世代?”说这话时,二人已经回到了地府。 过奈何桥,单邪道:“是,我已经记不清钟留是第几个人了。” 姜青诉心中怔怔,今日过桥的人不多,反而是桥下过水的人有不少,走桥者生前多行善积德,过水者生前定然行过恶,不论大恶小恶,总归有过。 几人魂魄从姜青诉与单邪的身侧飘过去了,他们俩也走到了奈何桥的正中间最高点,从这儿往远处看,忘川河上有许多摆渡的人,河岸左右看不太清,雾气氤氲,远方则是一片青烟,青烟之中立了几座房屋,也不知是哪家阴司鬼差的住处。 姜青诉伸手拉着单邪的袖子,拉完之后觉得稍微有些过于亲近了,于是收手笑道:“别急着回去,瞧瞧风景嘛。” 单邪瞥了她一眼,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随后说:“每日都一样,魂魄入地府,按罪孽分去处,一片哀怨阴冷之气飘在上头,有什么好看的。”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安静片刻见单邪也没走,于是问:“单大人,你去过这么多次人间,可曾欣赏过人间的美景啊?” 单邪双手背在身后,腰背笔挺,他的黑发很顺,目光清明,薄唇轻启:“人间地府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姜青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嘴唇还翘着,单邪听到她的笑眉头微皱,眼神稍微有些不悦,于是姜青诉立刻将笑容收敛起来:“我并没有嘲笑之意,只是觉得……您还当真是只爱地狱里的那些血腥残暴的东西,对于美,并无甚追求。” 单邪道:“你就挺美的。” 姜青诉一愣,眨了眨眼睛,分明没有心跳,却觉得心脏漏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我所说的意思。”单邪道:“在我眼里,看到什么便是什么,山便是山,水便是水,花草树木就是花草树木。山与山除了形状高低与土壤,并无不同,水与水除了清浊深浅也无不同,至于花草树木……” “除了颜色形状也无不同对吧?”姜青诉接了他的话,于是指着桥下过往的魂魄说:“这些在你眼里,也与山水花草一样?” “魂魄便是魂魄,除了肮脏与纯澈,也无分别。”单邪说完,姜青诉指着自己:“我可也与他们一样,没有驱壳,只有魂魄,我生前还杀过人呢。” 单邪看向她,这一眼让姜青诉觉得自己有些无所遁形,她双手垂在身侧捏紧,盯着这人的眼睛,单邪的眼很好看,丹凤眼中瞳孔一片漆黑,甚至都看不到什么纹路,纤长的睫毛垂下,仿佛不见繁星的夜空,与五官拼凑,不似鬼,反似仙。 他道:“你不同。” 就这三个字,然后他就转身要走了。 第24章 长生碗:三 姜青诉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与钟留话别许久的沈长释才赶过来,唉了一声说:“我才与那二愣子多说几句话,你们便不等我了,害我又浪费了一张符,白大人,您帮我向无常大人要两张吧,您要他都给的。” 姜青诉见漆黑的身影在桥上消失,眨了眨眼朝刚来的沈长释看过去:“我……我好看吗?” 沈长释往后退了一大步,双手护胸带着点儿警惕:“你……你想对我作甚?” 姜青诉挥手:“我想作甚也看不上你,如实回答我便好。” 沈长释松了口气,他哪儿敢于黑霸王抢人,于是点头道:“好看啊。” “与青山绿水比呢?”姜青诉一想不对,于是指着桥下过往的魂魄问:“与他们比呢?” 沈长释不解,说:“比他们好看,不过说实话,没有风娇娘漂亮,我见风娇娘时都愣住了。” “风娇娘是谁?”姜青诉皱眉,心里想的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长释哦了一声说:“风娇娘是七年前从这儿过的一个青楼花魁,不过不要因为她是花魁就看不起她哦,她卖艺不卖身的,因为被迫卖身,故而当晚服毒自杀了。她来的时候正好被上一任白大人给瞧见了,哎哟,上一任白大人可喜欢她了,辞官追赶着去投胎,这不,阎王爷才让您过来。” 姜青诉:“……” 回想起单邪说那话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是拿她开玩笑的意思,而且这人也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沈长释说到风娇娘分外激动,顺着风娇娘说到了上一任白无常,那张嘴便口若悬河停也停不下来。 姜青诉懒得听,抬脚便走,沈长释哎了一声跟上:“白大人,白大人我没说你最好看你生气了吗?你别不理我啊,哎,别走那么快啊……” 单邪不管十方殿的小事儿,姜青诉喜欢管,她这个人闲不住,故而拿着那日被钟留撞死的男人的生死簿翻了又翻。 生死簿上记的是那男人于七月初八赌钱,连输十把心燥难安,一时气喘不上来倒地,大夫来迟故而死了,与被钟留撞的那日也只是次日而已。 七月初七死,与七月初八死实则并没什么差别,也不算什么大事儿,那男人在地府得知自己早死一天还松了口气,说还好自己没给家里败了家财,就算是拿一天的命,换日后老婆孩子有钱过段日子吧,便去投胎了。 姜青诉不仅翻了那男人的生死簿,就连那男人的妻儿生死簿都翻过了,拼凑在一起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妥,他们甚至都不信宗教,也没得罪人,这么算来,如何能提前一天死去? 本来这事儿也算是搁置了,一天死去的人太多,来来往往此事便被冲淡了,不过大约一个月后,八月初,又有一个人早死一天,这才引起了姜青诉的注意。 当日单邪去地狱了,沈长释在十方殿里写写画画的,写的还不给姜青诉看,不给看就算了,还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她,姜青诉心里觉得不舒服,又闲着无聊,便来阎王殿这边找找老朋友,恰好碰见了夜游与阎王下棋,就蹲在旁边看。 夜游的棋艺很好,阎王爷不是他的对手,姜青诉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但笑不语,阎王爷朝她瞥了一眼:“霏月,你看我下一步……” 姜青诉刚要说,夜游立刻嘶了一声:“白大人,观棋不语。” 姜青诉道:“我自然知道观棋不语,难道我还能告诉阎王爷下这儿吗?告诉他了我成什么人了不是?”她说话时,顺手将位置指出来了,阎王爷高高兴兴地落子,夜游阴沉着脸道:“你就是真小人。” 姜青诉嘿嘿一笑,以往她也与夜游下棋,夜游不是她对手,不过几番下来,阎王又陷入了僵局。 恰好此时外头有人在喊:“不好了!阎王爷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阎王爷直接摔子,一盘棋乱了一半,眼看就要赢了的夜游哎了一声,指着棋盘:“耍赖吧?您这是耍赖吧?” 阎王爷撇了撇嘴:“单邪那儿我都赖过,赖你怎么了?” 说完,抬脚便往外走。 一盘棋毁了,姜青诉没得看,也跟了出去。 阎王爷坐在高台上,方才喊不好了的鬼差将闹事的人给拉了进来,姜青诉和夜游站在一边儿,瞥了一眼被人拉进来的男人。 年纪轻轻,大约二十岁左右,脸上满是气愤。 “殿外喧闹,所谓何事?”阎王爷问。 那男人抬头开口便道:“我不该今日死!为何要把我的魂给拉过来?!” 阎王爷朝鬼差看了一眼,一直都在阎王殿办事儿的鬼差道:“他本不信自己年轻便死,马面大人查了生死簿,发现他的确早死,不过只早死一日。” 阎王爷挑眉:“一日?” “一日?!这哪仅仅是一日之事?!”那男人道:“大昭国有国规,凡国之官员者在位离世,家眷皆有贴补!之前放榜我已高中榜眼!任命书今日巳时便能到我家中,我一家老小耗尽钱财供我读书识字,哪怕死也得等我接了任命书再死!这样他们才不会无依无靠!” 姜青诉一旁听了挑眉,大昭国的确有这个规定,还是她当年在位时写的,不过奇就奇在这人也是提前死了一天,不免让她想起一个月前死去的那个男人。 “阎王爷在上!生死簿写我几时死便是几时死,怎能提前抓我下来?这关乎我一家老小之性命!求阎王爷放我回去!”男人趴在地上不断磕头。 阎王爷伸手摸了摸胡子:“可你的确气数已尽,无法还阳了,即便我差人送你回去,你魂魄离体,也无法复生,还是早早去孟婆那儿排队,来世寻个富贵人家吧。” 说完这话,阎王爷一挥手便要把人给拖下去。 那男人不断挣扎,声音带着嘶哑:“阎王爷!求您了!我不该死!我不该这时死啊!我不要明日!只要过了巳时,只要让我接了任命书……” 人被拖出去,便没什么声音了,接下来必然是按照单邪的那一套,找人强行灌汤,然后一脚踹入轮回井中吧。 阎王赶了人,要拉着夜游再下棋,夜游嫌弃他耍赖说要走,阎王爷就拉姜青诉,以往姜青诉总会让着他,不过今日她有事,与阎王作别后便回到十方殿。 到了十方殿门前,沈长释就坐在门槛上抖着脚写书,嘴角带着笑,看着让人难受。 “沈。”姜青诉开口,沈长释立刻收起了书,抬头看她:“白大人,你回来啦?” “来,研究研究。”姜青诉晃着手中的生死簿,正是那在被任命之前死去的年轻男人的。 走到殿内,姜青诉坐在板凳上,生死簿放在桌案展开,沈长释站在一旁,两人开始研究这人的生平,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二十多年苦读就为了高中。 生死簿本来记载他是接了任命书,但因在高中之前得罪过襄亲王,襄亲王知他在京都做官,以后势必与自己作对,故而买了杀手,将他刺死在家中,死时为寅时。 沈长释连看了两遍,嘶了一声:“无甚不妥啊,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呢?” 姜青诉顿了顿,道:“现在人间几时?” 沈长释道:“寅时。” 姜青诉眼眸一亮,将一个月前死的那男人的生死簿也翻了出来,看了一眼他原本该死的时间为七月初八戌时,但实则为七月初七戌时死的。 仔细算着时间,除了时辰对上了,刻也对上了,相差无误,便是提前死了十二个时辰,正好是一整天。 姜青诉道:“人世间可有什么修道者,会某种法术,能让人提前十二个时辰死的?” 沈长释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那可有什么法术,是可以夺走别人十二个时辰的寿命呢?”姜青诉问完,沈长释又是摇头,不过摇头之后又皱眉觉得不对,他伸手摸了摸下巴,然后猛然啊了一声。 姜青诉被他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问:“瞎叫什么?!” “我我我!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沈长释睁大了眼睛:“是无常大人的东西!” “单邪的?”姜青诉抬眉,沈长释立刻摆手:“不不不,不能直呼无常大人名讳。” 姜青诉嗨了一声:“他又不在这儿。” “那也不能说。”沈长释端了个凳子坐在了一旁,趴在桌上抬着下巴想:“我想想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不太记得了,已经过去近四百年,还是我刚上任没几十年之后的事儿,无常大人与上上任白无常大人带着我一同去办案,留在人间的一样东西。” “当时是有个老头儿生了鬼眼,四五个在人贩子手中惨死的小孩儿都被他给养起来了,他就当做是自己的孙儿。”沈长释道:“这事儿与上上任白大人有关,上上任白大人本为宫中七皇子,那时国还不是大昭国,坐龙椅上的也不是赵家,朝中纷争四起,六个皇子手下党羽各成一派,将朝中大臣四分五裂,七皇子为皇后所生,出世时最为惊险,当夜屋外就已经布满了六位皇子的杀手,只等他出世便要杀死。” 姜青诉点头,党派之争时常发生,当今皇上当初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她父亲也是五皇子的党派之一。 “再说那养鬼的老头儿世代御医,接生之后皇后知她宫中不安全,要那老头儿将七皇子带出去暂避风头,老头儿将七皇子藏在药箱中带出,不过也因为此事导致全家身亡,两个刚会走路的孙儿也被杀了。”沈长释道:“又过了二十多年,老皇帝死了,党派之争中七皇子被杀,来了阴曹当了白无常,与无常大人去办案后认出了那老头儿,因他而害了这老头儿一生,故而向无常大人讨了一样东西。” 姜青诉问:“便是你说想不起来的东西?” “是,一个碗,可借命,不……准确来说,是有借无回。”沈长释道:“上上任白无常以答应无常大人永生永世不投胎,生生世世为无常的代价,换那老头儿百岁安康,无病无灾,无常大人答应了。” “结果……”沈长释抬眸朝姜青诉看过去,道:“一百多年后,他忍不住地府无趣,求无常大人放他走,无常大人不准,他便偷喝孟婆汤,被无常大人发现,打烂孟婆汤,送入地狱了。” 第25章 长生碗:四 姜青诉听见那上上任白无常的结局,背后猛地一寒,她问:“单邪经常去地狱,是去看他吗?” 沈长释扯了扯嘴角:“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也是,不过地狱里面被他关进去的太多了,要看也不只看那一个吧。” 姜青诉觉得背后更寒了。 沈长释道:“说来也是上上人白无常自己讨的,他分明答应了无常大人永生永世,却又耐不住地府寂寞,想念人间的荣华富贵,苦、笑、疼、暖。” 姜青诉朝沈长释看过去,问他:“你不怀念?即便你生前日子过得并不好,可你不会想念活着的感觉吗?情、爱、恨、怨,做了鬼差之后,这些以后也都体会不到了吧?” 沈长释愣了愣,低眸道:“说来也奇,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被女人伤了,死在女人的手上,我对女人就无望了,情啊爱的,我不去想。唯一好的就是吃,好在时不时能去趟人间尝美味,本来就是拔舌疼死的,还会被无常大人打,我才不怀念疼的感觉呢。” 姜青诉见沈长释这么想得开倒是有些惊奇了,回想起自己,即便她是被砍头死的,却还是期待能够感受疼痛,心里想着要不要哪天故意犯个错,让单邪也抽自己一鞭子感受感受。这念头刚起就被她给否掉了,又不是什么特殊癖好,没事儿给自己找什么抽呢。 她扯开话题:“那你之前说的,那个碗,与这两人提前一日死有关?” 沈长释也回神,摇头道:“我不确定,但很像,那碗便是能向世人借命,只要对方愿意将自己的命交付,碗底压着生辰八字名讳的那个人,就能多一天寿命。一人只能借一次,一次只有一天,故而你方才那么说,我才想起来这事儿。” “这碗后来就没拿回来过?”姜青诉问。 沈长释摇头:“老头儿百岁死后,碗也不知去向,人间偌大,无处去寻的。” 姜青诉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点儿,若这碗长得普通,而那老头儿也只不过想要多活久一点儿,活够了便来地府,碗便会被当做普通东西被人拿走,也不知是谁此刻又再用,或许……已经用了许久。 若非是正好一个月内两个人都因故死亡,她还真不一定能往这方面想。 按照沈长释说的,那碗使用起来只会扣除一人一天的寿命,若有人长命百岁,二十岁时给出一天命,这事儿八十年后再翻,用碗的人早不知去哪儿了。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搞不好这两人的命借出去都过了十几年了。”沈长释摇了摇头,往椅子上一靠:“而且说不定,根本不是这碗的问题呢。” “你如此消极怠慢,就不怕单大人用鞭子抽你?”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余光瞧见正从外头进来的黑色身影。 沈长释眉眼弯弯笑道:“无常大人已经好久没打过我啦!” “所以你现在是欠打?”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者跨步入门,黑色的长袍衣摆随风摆动折出波纹,沈长释听见这声立刻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哆哆嗦嗦站稳说:“没!我惜魂!” “查出什么了?”单邪往桌案边走,走到姜青诉身侧时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抬头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发愣,这人离自己这么近做什么。 沈长释低头清了清嗓子,姜青诉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将椅子让给了单邪,自己拖着方才沈长释坐着的椅子坐在一侧道:“单大人几百年前是不是丢出去过一个碗?” “你这么说倒像是用长生碗借命的情况。”单邪抬眸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你就是要瞒着这个?” “没有没有!”沈长释委屈巴巴,连忙摆手。 姜青诉瞧他那怂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手撑着下巴道:“先别管沈,你可有办法在人间找到长生碗所在?” “无办法也得想办法,都是以前做下的糊涂事,总归要解决的。”单邪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心微皱叹了口气,他往后退一步道:“离远些,我先查查。” “查什么?可要我帮忙?”姜青诉凑过去问。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道:“离远些,便是帮忙。” “好嘞!”姜青诉推开椅子往后退了好几步,与沈长释站在同一个位置之后侧过头对着沈长释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说话的方式真是有点儿讨人厌。” 沈长释:“……”他什么也没听见啊! 桌案上忽而起了一阵风,将两本生死簿都重新翻到了第一页,生死簿上的字一笔笔从纸上脱离,墨迹悬飞在了半空中,一阵幽蓝色的光芒将周围照亮,光芒之中则是一排排刷过去的平生事迹。 不单单是生死簿上粗略概括的人生大事,乃至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何时路径何地做过何事也都一一标明。 那风将单邪的衣摆吹起,漆黑的发丝从中分开,纤长的头发如入水的黑墨,他的双眼紧盯着面前闪过越来越快的文字,到后面姜青诉只能看见一条条磨痕,根本看不见写的是什么了。 这情况持续了许久,大约有半个时辰左右,她与沈长释大气不敢出,十方殿头一次这么安静,生死簿合上,光芒消失。 单邪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眉心紧皱有些疲惫,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凑过去小声地问:“单大人,你还好吧?” 该不会是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把两个人的吃喝拉撒全都给看了个遍了吧? 单邪双手撑在了桌面上,发丝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在姜青诉问完话后才慢慢抬头,双眉斜飞入鬓,丹凤眼睁开,他道:“笛水县,老张烧饼摊。” 姜青诉张了张嘴,问:“什么?” “两人一生中唯一重叠又做了同样事情的地方,便是在笛水县老张烧饼摊分文未付拿走了三块烧饼。”单邪说完,朝沈长释瞥了一眼。 沈长释明白,立刻从怀里掏了一张符出来,将事情告知钟留,让钟留去笛水县尽快做好准备,先将这个老张烧饼摊给查清楚,包括与之有关的所有人或事。 姜青诉道:“你脸色有些不好。” 单邪站直了身体后道:“无碍。” 钟留要弄清楚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十方殿里的三人并没有立刻离开地府,沈长释怕极了单邪不敢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于是跑到楼上找自己的春宫图陪伴,顺便将没写完的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给写写。 十方殿一楼大殿内就剩下姜青诉与单邪二人,姜青诉看着对方,对方没看她,不过显然感觉到了这双视线。 “你有话要问?”单邪率先打破了沉默。 姜青诉哦了一声,伸手挠了挠脸颊旁,脑子飞速运转,随后想到了个理由笑眯眯地对着单邪,张嘴才一个‘我’字,单邪便道:“不用拿假话诓我,有话直说。” “你刚才是不是在痛?”姜青诉老实凑过去问。 单邪朝她看过去,两双眼睛对上谁也没先挪开,单邪的睫毛轻颤,半垂着眼眸道:“我感受不到痛。” 姜青诉挑眉:“可我分明见你脸色变了……” “是失力。”单邪说。 “哦。”姜青诉略微有些失望,原以为这人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却没想到所有阴司鬼差都一样,无痛无病的。 “你想要痛?”单邪突然开口问她。 姜青诉愣了愣,没想到这人居然也会主动找她说话,仔细想了想他这个问题,姜青诉回答:“与其说是想要痛,倒不如说是想要生,我若骗你不想,你定能看穿,但我想要的不光是痛,而是作为人的所有感受……很可笑吧?” 单邪没笑,姜青诉反而自己苦笑了:“当初烧生死簿不想投胎的是我,而今想要有身为人的权利的也是我。” “或许,你根本就没死过。” 姜青诉不解,微微歪着头看他。 单邪道:“人生在世经历一世繁荣也好、苦难也罢,到了孟婆面前一碗汤,将魂魄里的一切都洗干净,轮回井中择路再生,魂魄任然是魂魄,你没喝孟婆汤,没将属于你身体里的东西洗去,没有重生,依旧可在人间徘徊,尝人间百味,如何算死?” 姜青诉听见这话只觉得有些拗口,她并不懂生生死死的事儿,她只知道若生无生的乐趣,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同样,死若没有生的趣味,便也算不了生。 她只觉得单邪话里有话,便问单邪:“那你呢?你是否也与我一样?” 一样徘徊在生死之间,生不能生,死又不甘死? 单邪摇头,目光看向十方殿外的一片漆黑,回答:“我……从未活过。” 他说完这话便站起来,显然不打算再和姜青诉聊下去了,姜青诉跟着他的身体抬头,看向那人朝楼梯口的方向过去。 心里犹豫,还是站起来开口叫住对方:“单大人!” 单邪脚下停住,没有回头。 姜青诉说:“沈告诉我,上上任白无常许你永生永世不轮回,一直留在十方殿做无常,所以你才会破例将长生碗送给那位老者,这是否表示……你不想一个人?” “你知或许有一日沈会离开你投胎转世去,我知阎王爷也不过来地府千年,我来地府短短十数载,知道的不多,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需要一个永生永世的陪伴?”姜青诉说这话时,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掌下平静,可她却觉得心跳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看着那漆黑的背影,她在赌,在渴求一个机会,渴求一个,能让她只差一步便等于活着的那个机会。 “有话直说。”单邪道。 姜青诉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后开口:“我愿意永生永世留在十方殿,你不赶我走,我便不走,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人活在世的一切感受,疼痛、寒冷、燥热……凡肉身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希望你能给我。” 第26章 长生碗:五 “您真这么和无常大人说了?”在去奈何桥的路上, 沈长释双眼睁大,说着话的时候那嘴巴咧着,满脸都是惊喜与惊讶, 上下打量了姜青诉几眼:“您怎么还好好儿的呢?” 姜青诉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快他们几步的男人, 说不定此时沈长释说的话他全都听在耳里呢。 姜青诉叹了口气:“你当我是你,出点儿问题就会被打吗?” 沈长释一拍手:“这也太不公平了。” 姜青诉自己想着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回想起她满腔热血对单邪说出交换内容时的画面,姜青诉觉得自己说出那种白痴的话简直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 人家是谁?全地府都闻风丧胆的黑无常,即便被她猜测到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儿地讨厌孤独,也不代表她能堂而皇之地去与对方谈条件。她的生生世世,在单邪的眼中若不重要, 那她说出的那番话,就当真是自取其辱了,什么想要所有活着的人能够感受到的一切, 死了便是死了,再不甘,也不能不自知。 姜青诉顿了顿,道:“他虽然没答应,不过……” 当时的单邪侧背对着她, 黑色长衣挂在身上,腰背笔挺, 漆黑的发丝顺着腰侧微微摆动, 他没转过身来,只是略微抬起手, 掌心朝上,一股冥火迸出,燃烧成了一张符纸。 当时姜青诉以为他这是准备将自己留下,不打算和她一道去人间,嘲笑她说的话,也嘲笑她这个人呢。 可当符纸飘到了跟前,她才发现那张符纸是黑色的,瞄了浅金色的边,边沿是古老的字体,她曾饱读诗书,在皇宫的藏世台里看过类似的文字,那已经是他们所能追述到的最远古的字迹,却依旧比不上这个玄机。 这不是平时给她办案的时候从阳间单独回到地府来的符。 单邪已经动身朝楼上走,只留下一句话:“你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再烧掉试试,不过它只有十二个时辰。” 这话是何意,姜青诉没敢瞎猜,她总觉得或许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再烧掉,便是让她能多十二个时辰活着的感受,期待,却又害怕失望,故而藏在怀里,衣服中层,打算找合适的机会,再向单邪问清楚。 沈长释等着姜青诉嘴里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没想到都过了奈何桥了对方也没说出来,于是急的直跺脚:“不过什么?白大人,您怎么也学会了无常大人那故弄玄虚的劲儿……” 就这么一句没说完,单邪走在前头当真是什么都能听得见,沈长释一句话没说对就被他封了嘴,那嘴巴保持着别扭的形状,撅着,一双眼睛朝姜青诉眨巴眨巴看过去,再看向单邪的背影,肩膀耷拉下来,有些委屈。 姜青诉瞧他那鸭子模样,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单邪,那人正盯着自己,并非怀什么好意的眼神,于是姜青诉举手表示:“我绝不背地里说单大人坏话!” 沈长释:“……”您说少了嘿! 姜青诉的手还没放下来,便觉得有风吹过指尖,除去风,还有一两片顺着风飘落到她手侧轻拂的垂柳叶。 周围场景逐渐变化,漆黑的地府一层层从头顶化为无形,清晨的阳光从东方升起,照耀在了姜青诉的身上,耳畔潺潺水声微弱,她朝单邪瞧过去,那人在初晨的光芒下仿佛身上笼罩着金色,倒像是给她的那张符纸成精了。 单邪穿了一身玄衣,单薄的两件,里侧的是如血的红,外头罩了一件轻薄如沙的黑,腰上的腰带纤细,依旧广袖,满头长发居然没披下,而是从鬓角处勾了两股往脑后别去,用一根深红色的发带系着,额前坠下一缕发丝来,瞧上去居然像是京都中某个没成家的纨绔,多了几分人气儿。 姜青诉低头笑了笑,随手将那摆到自己身侧的垂柳给折了下来甩着玩儿。 他们此刻正在笛水县的姻缘桥边,因为刚天亮,故而没什么人出门,更没什么人会往月老庙这边走,三个人随风平白无故出现也未被看见。 沈长释的嘴不能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右观看,姜青诉啊了一声:“咱们来过这儿。” 单邪道:“鬼胎。” “是了!是了……”姜青诉还记得一个月前这里举办了七夕庙会,整儿笛水县里好不热闹,她碰见许多姑娘家手中捧着莲花灯往月老庙这边走,自己还在茶棚里听了半晌关于自己生前事儿,虽然多半是假的。 几人走出了月老庙的范围,便看见蹲在一块河边石头旁的钟留,他身上穿着接近为破烂的衣衫。裤子底下跟狗啃了似的挂了好几条线头,上身的衣衫袖子卷起到了手肘,腰间依旧挂了葫芦等不知有何用处丁铃当啷的玩意儿,手上拿了一把蒲扇正在扇风,瞧见单邪与姜青诉立刻从石头上跳下来。 “无常大人,白大人。”然后对着沈长释扑哧一声笑出来:“沈哥,又说错话遭罚了呢?” 沈长释:“……”快看他鄙视且哀怨的眼神! “无常大人,这边来。”钟留笑话完沈长释,走在前头手比了个方向领着三人跟着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道:“这两日我已经将老张烧饼摊的事儿给摸得七七八八了,这老张烧饼摊是张老汉的营生,张老汉原名张生,不过自从几年前搬到了笛水县,便没用过本名了。” “张老汉年约六十,有个二十出头的儿子,名叫张之孝,本是老来得子,故而非常疼爱,他白日就在长风客栈门口摆摊做生意,卖得的钱财都供张之孝读书习字。三年前张之孝考得了秀才,是整个笛水县唯一的秀才,只可惜这三年每每再考,却未能有一点儿成绩,但秀才之名已是难得,故而他们的日子不算难过。”钟留说:“我便在长风客栈内定了三间上房,咱们到了客栈再慢慢说。” 姜青诉一路上左右看着风景,整个儿笛水县虽说并不繁华,却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惬意感,哪儿有寻常人家天亮了还不出门做田,懒在家中的,也多亏了这地方水土优渥,池中有鱼虾,种子撒到地上就能长出好菜来,这才让整个儿笛水县的人都偷一刻懒,享一日闲。 到了长风客栈,钟留率先跨步进去,小二将人迎入,欢迎几位贵客。 长风客栈位于笛水县靠近出口的方向,再往前走半条街便再没人住了,虽说这里的房屋没有县内多,但却占据过往有利地形,客栈正对面的一条街全都是商铺,所有从笛水县路过的旅人都会第一时间选择长风客栈。 张老汉白日若来长风客栈门口摆摊,那有长风客栈的一分生意,必然能让张老汉赚一分钱。 姜青诉与单邪跟着小二一路上了二楼房间,到了房间内姜青诉才发现这房间有排大窗户,四开门,走到窗边推开往外看正好是那街道,视线从左到右都不妨碍。 “几位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咱们客栈早饭都不收银钱的。”小二站在门口没进来问。 钟留摆了摆手道:“我家主人不吃早饭,这些银钱你拿去,没我们的招呼别来打搅。” 他给了小二一粒碎银子,小二连忙高兴地直点头。 将门关上,钟留才道:“长风客栈的老板名叫何瑄才,原也是秀才,客栈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基业,他还没考中就得病死了。不过死之前娶了一房妻室,也正是现在长风客栈的老板娘——何王氏,本命叫王云翠,乐善好施,为人谦和,故而才愿意让张老汉站在自家门口做生意。” 姜青诉点了点头,从窗户朝外头看去,已经有几家商户开始打开门做生意了,不远处也有几个人影晃过,也不知是路过的还是本就是笛水县的人。 姜青诉问单邪:“单大人,你所查之前死的那两人,都是何时将命借出去的?” “郑大业,笛水县人,从未离开过笛水县,在贾府当后厨打杂,两年零六个月前从老张烧饼摊上拿走了三块烧饼;魏道如,陕越乌县人,去年秋试时进京赶考路过笛水县,家中贫乏,为省钱从老张烧饼摊上拿走了三块烧饼。”单邪说完往椅子上一靠,手心翻转变出了一把折扇,白纸扇扇风,将空中一股燥热给吹散。 “时间不久,若非巧合,咱们还指不定能不能将长生碗找到呢。”姜青诉说完,再朝门外瞧去,人多了起来,不过她也瞧见了张老汉了。 张老汉佝偻着背,一脸花白的头发,胡子剪短了,身上穿着粗布衣服,不过比起钟留的看上去要整洁些,他双手手背青筋暴起,推着一口热炉子往长风客栈这边方向过来。 长风客栈门口还有个挡雨的棚子,那是专门给他搭的,张老汉将热炉子推到棚子下头便从桌案底下抽出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先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才将需要的东西一一摆在桌案上。 面团、肉馅儿、葱花、白糖、还有一壶油,等到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条儿,纸条儿上面已经沾了许多油了,不过一角都没破,上面清楚地写着两行字,一行为:张之孝,另一行则是他的生辰八字。 张老汉略微有些手抖的将纸条放在桌案旁,又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口碗压在了纸条之上。 那碗做工普通,不过纯白如玉,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霜却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碗看上去,就是一口普通的瓷碗,但姜青诉为阴司,一眼便能从那碗中,看见没过碗底的水,每一滴水都在发光。 于是姜青诉回头对着单邪微微一笑:“单大人,这长生碗,你打算这么拿回来啊?” 第27章 长生碗:六 十方殿来人间办案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便是所有案件先让姜青诉文着来,若她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所有的伤害降到最低且完成任务,便让单邪武着来。 这么几年下去, 姜青诉办过许多案子, 唯有那么几次是案子中的人难缠顽固的,单邪过了时间便要抽出腰间的镇魂鞭了。 天越来越亮, 笛水县里的人也变多了起来,长风客栈内住了不少外来的旅客,有的是附近城池的来到笛水县玩儿,有的则是路过,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离开长风客栈时, 闻到老张烧饼摊上的香味儿,总会买两块烧饼在路上当干粮。 姜青诉靠着椅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下巴瞧见有人在烧饼摊上买了烧饼后给钱,张老汉依旧保持着笑目送人过去, 那口白玉一般的干净瓷碗始终什么也没进。 沈长释嘴上的封印时间到了自然就解开,他松了口气总算能说话,拉着钟留看向姜青诉就问:“你有没有觉得白大人现在的模样特别像无常大人?” “沈哥,你才发现吗?”钟留压低了声音说:“有时候我看见白大人对我笑,莫名就想到了无常大人那阴寒的脸。” “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啊。”姜青诉没回头开口, 视线还是半垂着对着窗户外头盯着张老汉的举动,她道:“再者, 你们不能因为现在单邪不在就在背后说他坏话, 会被他给听见的。” 沈长释:“……平日里说的最多的就是您啦!” 钟留拼命点头:“就是就是!” 姜青诉回头朝那两人莞尔一笑:“架不住我不挨打啊。” 沈长释、钟留:“……” 回头之后的姜青诉愣了愣,对着门的方向眨了眨眼睛有些尴尬地开口:“单大人, 您何时在那儿的?” 沈长释与钟留立刻就像是被猫捉到了的耗子,身上若有毛那肯定都是要炸起来了,两人同时站了起来离开桌边,对着门的方向就鞠躬:“无常大人!” “噗哈哈哈……”靠着窗户边的姜青诉眉眼弯弯,指着那两人就笑:“怂!” 一怂人一怂鬼慢慢抬头朝门口看过去,哪儿有单邪的身影,倒是姜青诉骗了他们很开心,笑声好一会儿没收敛。 沈长释叹了口气:“白大人哟……” 姜青诉微微抬手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眉眼还是弯的,因为带笑故而眼神明亮了许多,两人看着都觉得有些发愣,忽而心想这女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寡淡的脸上,居然有这样一双明艳的眼。 “白大人在笑什么?”门口的声音响起。 钟留和沈长释都回神回头看去,这回真的是黑无常大人回来了。 姜青诉抬眸朝对方看过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沈刚才说了个笑话,他听说书的说,我曾猛烈地追求过皇后娘娘呢。” 沈长释:“……”那分明是她自己听说书的时候,那说书的说的啊! 钟留不知,睁大了眼睛小声询问姜青诉:“您真的是喜欢女子的吗?” 姜青诉认真点头道:“对啊对啊,我喜欢女子,你们无常大人喜欢男子。” 沈长释:“……”啊……白大人的性格越来越恶劣了啊…… 钟留捂嘴,又用一种惊异地眼神忍不住朝单邪偷偷瞄过去。 单邪瞥向他:“蠢。” 姜青诉又笑了起来,这回声音咯咯从袖中发出,单邪朝她看过去,她为了免去这人也对自己施什么法,于是逐渐收敛了笑声朝窗户外头看过去,刚好看见了两个人站在老张烧饼摊旁边,没买烧饼也没走。 靠前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粉色的罗裙,看布料倒是挺好的,头上戴着的珠宝也不错,手上拿着一块绢帕,脸上挂笑地与张老汉说话。那女子身后还跟着个丫鬟,丫鬟与之年纪差不多,穿得稍微差些,却也是整条街中算是不错的了,脸上有些不耐烦。 姜青诉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略微皱眉,忽而觉得身后刮过了一阵凉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觉得耳朵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略微侧过脸看去,便见纤纤手指落在了自己左侧肩膀的窗沿上,就这么撑着没动了,黑色袖摆里暗藏着红色花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手,方才应当也是被他的手碰了一下耳朵。 姜青诉顿了顿,突然能听到楼下人说话的声音,心中怔了怔。 那女子道:“张伯,您的腿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给您买的药可一直在用啊?” “用了用了,让陈小姐费心了,以后这些东西陈小姐还是别在老头子身上浪费了,也怪不好意思的。”张老汉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 姓陈的小姐脸上微红道:“不要紧的,以前您和之孝哥哥没少照顾我,再说……或许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张老汉哎哟了一声:“陈小姐是来找之孝的吧?这个点了,他应当还在私塾里教书,老头儿这边生意忙,想请小姐帮个忙。” 陈小姐立刻点头:“您说。” 张老汉从自己的桌案上拿了几块烧饼用黄油纸包起来递给姓陈的小姐道:“劳烦陈小姐给我家那儿子送去,天色不早,恐怕他又不会回来吃饭了,这些让他吃,免得饿了。” 陈小姐接过烧饼点头,脸上挂着些许害羞的笑:“好,那我这就帮您送过去。” 从老张烧饼摊离开,陈小姐脸上还略微泛红,手中握着烧饼嘴里跟含了蜜似的,姜青诉听见她身后的丫鬟有些不满:“那老头儿什么意思?这是把小姐当成跑腿的了?您在家里茶水都是我们给倒好的,怎么还得给他儿子送东西。” “思鹃!我与之孝哥哥的关系你不懂吗?”陈小姐责备了丫鬟一句:“若没有张伯,没有之孝哥哥,哪儿有现在的我?” 名叫思鹃的丫鬟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两人从街上离开,张老汉脸上的笑却始终没收起来。 姜青诉顿了顿,问道:“那女子是谁?” “哪位女子?”钟留走过来问。 姜青诉指了个方向,钟留只看见那两个姑娘的背影立刻就道:“哦,那是笛水县陈员外的小女儿与她贴身丫鬟,小姐名叫陈瑾初,丫鬟叫思鹃。” “富贵人家与贫乏父子如何认识的?”姜青诉又问。 钟留道:“几年前陈瑾初跟随母亲回外祖母家住了一阵后回笛水县走过山路,那段时间正好是雨季,不想山体滑坡将她们的马车阻拦,马匹受惊跑走,车夫被山石压成了重伤,两个家丁去找出路便再也没回来过。母女俩带着一个丫鬟在马车里担惊受怕了一夜,次日一早被上山采药的张之孝发现,于是将她们从山里带了出来,还帮忙重新找了马车与车夫,送她们回了笛水县。” “原来如此,所以这陈小姐芳心暗许,喜欢上张之孝了。”姜青诉点头,难怪她放下女子惯有的矜持,大庭广众跑到张老汉这边说话呢。 钟留点头:“虽是如此,陈员外却瞧不起文弱书生,他家财万贯,不舍得将小女儿嫁给穷苦先生,所以啊……说是给张之孝几年时间,若他能考个一官半职的,便将陈瑾初嫁给他,只是可惜,三年来张之孝屡屡落第,半月前找了个私塾教书,否则连吃食都顾不上了。” 姜青诉哦了一声,对这张家与陈家稍微了解,又见长风客栈内有人出来,那人惯性地往老张烧饼铺走去要买烧饼,张老汉开口道:“这位公子,您若愿意给犬子祈福,我便能再送您三块烧饼。” 买烧饼的人瞧上去年轻,大约只二十多岁,听见这话问:“那我不买,你也送我三块烧饼?” “您若祈福,我就送。”张老汉道。 买烧饼的人嘿嘿一笑,心想居然还有这等好事,于是便问:“如何祈福?” 张老汉伸手指了一下桌案上放着的长生碗道:“便是将您的手贴在心口慢慢攥紧,再将手里的那股福气放入碗中便好。” “如此便好?”买烧饼的人见张老汉点头,毫不犹豫地按照那动作办了一次,总共也才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已。 姜青诉瞧见那人将手贴在心口时,一股纯澈的光在他的手心凝聚,手挪到长生碗的上方,一天寿命逐渐化作了一滴带着光芒的水,顺着指尖滴落在了长生碗中,与碗底的水融为一体。 张老汉将三块烧饼用油纸包好递给对方,诚心低头:“多谢!” 买烧饼的人觉得奇怪,拿了烧饼晃了晃头后便走了,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帮人祈福了一下而已,免费拿到三块烧饼应当是他占了便宜,如何还被谢了? 人走了之后,张老汉目光柔和地朝长生碗的方向看去,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低头继续揉面。 姜青诉挑眉,指着那碗转头对单邪道:“你瞧见了不管啊?” 话音落下了才觉得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单邪距离她稍微有些近了,近到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睫毛根根分明,便立刻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单邪道:“这是在你三日期限内,我答应了不管。” 姜青诉问:“凡人的寿命,便可这样轻易改变吗?你也瞧见了,即便是一天,也有天上地下之别。” “命是他们自己送出去的,触碰长生碗的那一刻便改了结局,怪不得别人。”单邪道。 姜青诉挑眉:“可那些将命送出去的人并不知情。” “天下怎会有白吃的午餐?”单邪道:“若一生活得坦荡,不贪任何便宜,不受任何无端馈赠,又怎会改了自己的命?” 他说完这句,手中的扇子合上,对着姜青诉的头顶上轻轻一敲:“都是自寻的。”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头顶,居然觉得有点儿被打疼了,她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去,单邪已经转身朝桌边走了,她又伸手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没有疼感,奇了怪了…… 第28章 长生碗:七 单邪在三日内不插手关于长生碗的事儿, 姜青诉当然高兴,之前他捉造下鬼胎的男人时可是踩着点儿抽鞭子,硬生生地把姜青诉给气去听书了。 姜青诉出门前问单邪可有去处, 要不要先回十方殿三日, 单邪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一本书在看,眼眸都没抬, 没所谓地开口道:“你去你的便是。”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推开房门又将门关上,沈长释与钟留闲着无聊自然是跟在她身后的,不论姜青诉现在的性格与单邪如何相似,但毕竟不是单邪。 “与白大人出来更能吃香喝辣。”这是沈长释的原话, 没人封他的嘴,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能敲诈钟留给他买东西, 钟留要是不同意他就摆架子,实则就是双手叉腰皱着眉,一副不买不肯走的小娇妻样儿。 姜青诉由着他们在身后打打闹闹,自己顺着陈瑾初离开的那条路,打算先从张之孝开始查起。 很显然张老汉虽然年约六十, 但长生碗下面压着的却是张之孝的名字,张之孝生平如何, 生死簿上如何写, 这都得事后去看,趁着现在天还亮, 她得瞧瞧张之孝与陈瑾初的关系,再瞧瞧张之孝是否知道长生碗的用处,又或者……张老汉其实不知长生碗的用处。 来人间办案,姜青诉一直都坚持着两点原则,一是尽量避免伤害不必要伤害的人,比方说此案中心地善良的陈瑾初,二是若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便将犯事者的惩罚降到最低,毕竟人生在世不由己,这世道走错路的往往都是可怜人。 她曾经在朝为官的时候从未考虑过这些,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个人的利益而已,只要对那人好,她便做,别人的可怜她从不放在眼里。 现在发现,当个好官却更自在轻松些。 走到了岔路口,姜青诉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一个酱肘子还争来吵去的一人一鬼,微微抬眉说:“不然你们回去跟着单大人?” 钟留一把将酱肘子拿到自己的手上,两人站直,乖乖听话,不过沈长释舌头长,趁着钟留不注意,对着酱肘子就是一顿舔。 钟留:“咦~给你给你!” 沈长释:“嘿嘿。” 姜青诉:“……” 片刻后,她指着身后的两条路问:“哪条通往私塾?” “右侧。”钟留指着路,干脆走到了姜青诉的前面领着,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家私塾的由来,私塾路并不远,岔路口过来之后没多久便到了。 笛水县为水城,私塾周边也有瀑布与小河,建在半山林子中,这里安静且风景优美,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送到这儿来学习。 私塾里总共也就只有两个教书先生,张之孝是其中之一,以往就只有一位老者,老者是外县来的,据说也是落榜后开始教书,不过曾教出过一些举人。 姜青诉到了私塾外头刚好碰见一群小孩儿放学回家,身上背着书包大步朝外跑,好几个结伴说好了要去哪儿玩儿,从姜青诉身边路过的时候有两个忍不住抬头看她,然后看见她身后的钟留,吓得快跑。 沈长释吃着猪肘子说:“瞧你那邋遢样儿,吓到小孩儿了吧。” 钟留瞥了一眼一口就能将猪肘子包在嘴里,那嘴角裂开到脸颊的样子说:“你也不瞧瞧你自己,沈哥,拿袖子挡着吧,别说小孩儿,我都快吓到了。” 沈长释抬起右臂,长袖当着自己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左右瞄着问:“张之孝呢?” 姜青诉没看到张之孝,不过看到了陈瑾初的丫鬟思鹃,见那思鹃目光对着的地方便知道张之孝一定在那儿,于是走了过去。 果然,张之孝与陈瑾初在私塾的后院,那里老先生种了一排叶子菜,张之孝偶尔帮忙打理,除了小菜园子之外,还有一块空旷的草坪,草坪旁边便是瀑布和河流,河流不急,尚有鱼儿几条。 姜青诉走到了私塾木房的旁边,没站在思鹃那侧,不过却更容易看见张之孝与陈瑾初二人。 张之孝坐在草坪上,陈瑾初陪在他身边,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文质秀才,两人中间还隔着好大的位置,并没有挨得很近。 张之孝的手上捏着烧饼,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他没吃,先朝陈瑾初看过去,问:“上次借你的书看了吗?” 陈瑾初点头,嘴角含笑:“看了,你写的?” 张之孝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瞎写写的。” “很精彩啊,之孝哥哥很有才华,这本书,我……我可以留着吗?”陈瑾初问。 张之孝先是点头,随后眼眸垂了垂,嘴角的笑容收敛:“也就只有瑾初你这么认为,我已经落榜三次,想要再考,又得等到明年了。” 陈瑾初道:“之孝哥哥,我……我没关系的,你的才华不会被淹没,我爹那边……我会再去说说。” 张之孝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要放纸鸢吗?老先生请了做纸鸢的师父过来教那些孩子动手能力,我跟着做了一个,就在书房里,明日天气若好,我们一起放纸鸢吧。” “好啊!”陈瑾初答应。 姜青诉的左耳被单邪碰过,能听到那么远的对话,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嘀嘀咕咕地问:“这说的是什么啊?” 姜青诉回答他:“年轻人两情相悦时的一些无意义情话罢了。” “白大人好厉害的耳朵。”沈长释恭维。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左耳撇了撇嘴,老先生瞧见了三个鬼鬼祟祟的人,手上还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问:“你们是谁?” 沈长释和钟留愣了愣,姜青诉脸上表情倒是变得快,对着老先生便道:“您就是这处私塾的先生吧?” “我是。”老先生点头。 姜青诉道:“哎哟,我是刚搬来笛水县的,夫君打算在此地做生意,恐怕会久居,刚好我家孩子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便带着两个下人顺着别人告知的路过来找私塾的,方才瞧见孩子们都回家了,便想转转,瞧瞧环境,打扰您了。” 老先生见姜青诉举止端庄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夫人,于是脸上挂着笑道:“原来如此,夫人随我来,我给您介绍一下。” 姜青诉跟在了老先生身后,沈长释与钟留面面相觑,心想还是白大人会扯谎,那贤妻良母的脸一下就变出来了,她说她家夫君,该不会是黑无常大人吧? 姜青诉与老先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私塾是了解了,但也从老先生的口中套出了不少有关于张之孝的事儿,沈长释和钟留在后面听得啧啧乍舌,心想不愧是曾经做过大官的人,将人拿捏得真准。 姜青诉告知老先生会慎重考虑他们的私塾,便带着沈长释和钟留离开这处了。 总的来说,张之孝与陈瑾初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不像是会做那种借命助己之事的人,从私塾里出来了之后,姜青诉便要回一趟地府,好好翻一翻关于这几人的生死簿,瞧瞧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与沈长释回到十方殿,姜青诉瞧见空荡荡的大殿愣了一下,问:“单大人居然没回来?” 沈长释也觉得奇怪:“难不成是去地狱了?” 姜青诉虽心生疑惑,但一时也管不了他,翻开了生死簿后先是看了张之孝的生死簿,一本生死簿才刚翻开没几页,张之孝后面的便再没记录了。 原本的记录应当停在了他考上秀才之后没多久便病死榻中,按理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但那病死榻中却未落完,生死簿记录了他已死,却在死后还继续发生着某些事,比方说他多次考试,再比方说与陈瑾初相识相爱,他接下来的人生,便像是一本没写完的书,今日之事依旧记录在了生死簿内。 张之孝约陈瑾初放纸鸢,若无意外,这便是既定的事实,可生死簿上没有记载明日放纸鸢之事,只停留在了今天,恐怕明日发生之后,生死簿才会重新写上去。 姜青诉觉得怪异,问沈长释:“世人的命皆有定数,怎的他的命反而由他自己写了呢?” 沈长释道:“这便是长生碗的能力,世间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多得是,若是经过了无常大人的手,谁的命都有可能被改写的。” 姜青诉顿了顿,合上生死簿心里想怎么她以前就没碰到单邪,否则她的命也能改一改了,不过也难怪,她以前从不信有鬼神之说,若真碰到了单邪,恐怕还会骂他一句神棍。 姜青诉与沈长释回到笛水县长风客栈时,发现神棍正在和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打情骂俏。 姜青诉站在客栈门口微微挑眉,沈长释见‘如沐春风’的单邪一只脚都不敢踏进去了,钟留就在单邪的不远处,显然被性格大变的无常大人吓了一跳,躲在楼梯后头瑟瑟发抖。 长风客栈的老板娘虽说三十余岁,但风韵犹存,长相漂亮又擦脂抹粉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了通往客栈后院的门边,手上拿着绢帕对单邪说了些什么。 单邪面色不改,虽说他看上去并不感兴趣,但没立刻转身走人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沈长释窜到了钟留的身边,两人半蹲在了前往二楼的楼梯下头,沈长释问:“无常大人怎么了?” 钟留道:“吓人哎,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要去后院,被老板娘拦住了两个人就聊到了现在,也不知在说啥。” 姜青诉听见了,左耳里传来的对话声,不过是长风客栈老板娘问单邪喜欢喝什么酒,让人给他送过去,后院东西杂乱,希望他别有事儿没事儿往那边跑,单邪什么都还没说,老板娘又和他说了一番自己一个人打理客栈辛苦,空虚寂寞冷之类的。 说完,那小手绢就往单邪的心口上挥了一下,姜青诉瞧见了,幽幽冥火在他肩上开始燃起,那人虽看上去没什么反应,实则心里定然在气,老板娘若再多说几句,他恐怕就得动粗了。 于是姜青诉伸手往楼梯扶手上一搭,对着单邪的背后喊:“夫君~我回来了。” 第29章 长生碗:八 姜青诉救了长风客栈老板娘一命, 但显然对方不知情,所以并不打算感激,只嫌姜青诉碍事儿, 一挥手帕嘁了一声, 便转身朝后院走过去了。 此时的沈长释与钟留是一样的表情,只是钟留下巴没沈长释挂得长, 看见沈长释下巴都快垂到地上了于是伸手拍了一下:“沈哥!吓人哎,收起来!” 沈长释收了下巴,姜青诉扶着楼梯的手纤纤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微微侧脸看向单邪。 单邪盯着姜青诉那张脸,面色不变, 垂着眼眸转身没去后院,而是直接上楼了,姜青诉也跟了过去, 沈长释和钟留等两人走后,才大胆放心地窃窃私语。 沈长释:“这算什么?我书还没写完,他们就要来真的了?” 钟留:“吓死我了,这相公两个字白大人怎么会叫得那么娇滴滴又顺口?” 沈长释嘶了一声:“莫非他们背着我已经有什么不可告鬼的关系了?” 钟留眨了眨眼睛:“咦?等等,沈哥你刚刚说书, 什么书?” 姜青诉后单邪一步进入了房间,单邪坐在靠窗户的位置, 她便坐在了桌边, 因为天色已晚,所以张老汉已经推着烧饼摊离开长风客栈了。不过太阳落山正是华灯初上, 笛水县该热闹的地方照旧热闹,一条街道看过去任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 姜青诉问道:“单大人怎么与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扯上关系了?” 单邪的扇子轻轻扇了风没回答她,只问:“今日查出什么了吗?” 姜青诉哦了一声:“快了。” 单邪嘴角微微勾起,快了,那便是没有。 姜青诉看见单邪的笑便伸手摸了摸鼻子,自己在这人面前看来一点儿慌都撒不了了,显然已经被对方瞧出来今天没什么收获。 姜青诉问他:“单大人的长生碗是怎么来的?我见这碗古怪得很,不像是寻常之物,其能力也非普通阴司鬼差所能达到,莫非是有什么高人送给单大人的?” 别说是普通的阴司鬼差,即便是阎王爷也无权擅改他人命运,偏偏这口碗不但改了,还改得那么顺理成章,不受约束。 单邪问她:“这与此案有关?” “如何没有?若我不知道长生碗的来历,怎么去解决有关于长生碗的事情?”姜青诉脸上挂着微笑,说这话的时候那理所当然的劲儿,无赖彻底。 单邪看着姜青诉的笑,回答道:“就是我的东西。” 姜青诉微微抬眉:“单大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怎么觉得……你好似比阎王爷都……” 话还没说完,两人便听到客栈下面传来了沈长释的声音,他与钟留站在外头,从楼下正好能瞧见单邪搭在窗口一只手的衣袖,于是对着窗户挥舞着手臂道:“无……吴大人、夫人!下来看花儿啊!” 单邪将视线落在了窗外楼下,姜青诉听见声音踏步朝窗户走过去,这房间里的窗户多,她推开了右侧的,稍微朝楼外探出头,看见沈长释的手中又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吃食,钟留在一旁笑话他。 “看什么花儿?”姜青诉问。 沈长释指着人群密集前往的一边说:“那处!今日笛水县请土地神,有烟花看,好些人都去凑热闹啦!” “那你们去就是了,非得叫上我啊?”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轻轻地朝单邪那边瞥了一眼,嘴角勾着浅笑,两人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话题抛开。她半垂着眼眸,居然有股懒散的调侃:“再者,你们‘吴大人’不喜欢凑热闹。” 她特地咬重‘吴大人’三个字,单邪垂眸失声一笑,晃着手中的扇子站起来朝门口的方向走:“走吧。” 姜青诉一愣,关上窗户问:“你当真要去看烟花呢?” “还有其他要查的。”单邪说着,姜青诉跟上,她总觉得单邪在私底下偷摸着搞什么她不知道的小动作,毕竟这么多年相处也看出经验来了。 请神这种事儿在大昭国并不特殊,许多县城地区都会请土地庙,小地方一个,大地方三四个的都有,每次土地庙盖成之后都得敲锣打鼓整条街□□,将土地神请入庙中来保佑这方土地。 姜青诉四人跟着人群一起走在了队伍的后头,前面的人穿得花里胡哨走左右两排,中间扛着座土地像,那土地像倒是很重,得有四个人才能抗在肩膀上,而且体型也较大,五官栩栩如生。 好些笛水县的百姓都对着土地神跪拜磕头,也有人嘀嘀咕咕,说着这土地神的由来。 姜青诉问钟留:“这么个小地方,为何要请这么一大座土地神?” 一般若有真人高的,必然是富饶城池才会去建,笛水县虽说物资丰饶,但人口不多,占地也不广,县口已经有个半人高的土地庙,没道理再请个这么大的。 神像越大,庙宇越高,耗资便越多,若以后香火不旺是绝对的得不偿失,且还有一种说法,小地方留不住大神,没必要的情况下请了也是白请。 钟留道:“这是长风客栈的老板娘专门请人弄的,建庙是她出的银钱,土地神也是她给请来的,这些人不过是热闹热闹,帮忙抬着而已,回头还能在长风客栈捞几顿吃食。” 姜青诉一听挑眉,双手逐渐环于胸前,半垂着眼眸道:“这长风客栈每年盈利如何?建庙请神这种事儿她一手包办,恐怕多年经营都搭进去了吧?” “她本就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否则也不会让张老汉在她家门前摆摊子了。”钟留随口一说,而后众人便听见了烟花窜上天空的声响,钟留被吸引了过去没再提长风客栈的事儿,拉着沈长释就往最前头的方向跑。 沈长释到了人间就只想着吃,猛地被钟留一拉差点儿呛到,于是跟在钟留后头就要打他:“你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不皮?!” 姜青诉见那一个四百多岁的鬼和一个二百多岁的人还跟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儿似的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没忍住轻声笑了一下,她用手肘撞着站在身边的单邪胳膊问道:“哎,你可是见长风客栈古怪,故而才没回十方殿的?” 单邪瞥了一眼姜青诉撞着自己胳膊的手肘道:“白大人,注意身份。” “是了,单大人。”姜青诉颇为无语地对着单邪颔首,顺便脚一跨,朝旁边挪了几寸,省得挨到对方。 “长风客栈地处东方,门朝方向,窗口位置和桌椅布局都有讲究,本是大吉,却偏偏阴气笼罩,怨气不散,尤其是客栈后院,有符锁门,不是镇鬼,却是集阴,很是奇怪。”单邪说着,又对着前面被人扛在肩膀上的土地神方向抬了抬下巴:“哪儿有大晚上请神的,我想那些人肩膀上扛着的不是神,却是死尸一具。” 姜青诉被他这么一说背后都凉了,她猛地回头看什么也没看到,心想自己都是阴司了还怕什么鬼? 于是将方才挪开的那几寸又给凑了回去,她对单邪稍微有些靠近,皱眉问他:“你觉得长风客栈与长生碗有关?” “不排除。”单邪对姜青诉道:“你的三日之约,只需把长生碗带回,该死的人由他死,该活的人由他活便好,至于长风客栈内的古怪,我倒是很有兴趣一探究竟。” 好些烟花在空中绽放,如鞭炮一般的声响在众人头上炸开,发着光的火星落下,好些看热闹的人都止步不前,并没有跟着神像一同进入庙宇去了,大多留在原地昂首看着烟花。 姜青诉也没走了,沈长释和钟留恐怕早就冲到了最前面,单邪一手握着扇子,一手背在了身后,抬头看向不断绽放的烟花,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单大人,烟花好看吗?”姜青诉问。 单邪道:“烟花与火花有差吗?” 姜青诉:“……” 罢了,在这人的眼里,恐怕没什么东西是美的,能让他觉得赏心悦目。说到底……他说他从未活过,一个没有真正体会过酸甜苦辣,生来便是鬼魂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即没有尝试过,无法欣赏美丑,倒是应当的了。 “之孝哥哥!你快看!好漂亮啊!”熟悉的声音响起,姜青诉朝右侧的某个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带着丫鬟出来的陈瑾初站在张之孝的身边蹦蹦跳跳地指着烟花。 张之孝见陈瑾初笑得开心,心情也好,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目光深沉且温和地看着对方。 姜青诉见张之孝的脸怔了怔,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她也在某人的脸上看到过类似深爱的表情,接近于就是爱了,偏偏差了那么一点儿。 差了点儿什么呢? 好似是……真。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而姜青诉与那两人的距离离得并不远,张之孝察觉到她的眼神立刻朝她这边看了过来,姜青诉心口一跳,面前突然展开了一张白色的纸扇,遮挡住了张之孝的脸。 姜青诉有些发愣地盯着那扇子上的白纸,单邪略微侧身换了个角度,将她彻底挡住,压低了声音问:“看见了?”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猛地抬头看向单邪:“你也瞧见了?” 瞧见张之孝的脸,从面对陈瑾初时的温和纯良、深情有礼,转向姜青诉这边时,刹那间像是一张充满邪恶的鬼脸,脸上并没有五光十色的烟花光芒,而是黑白两面,极尽阴邪。 一个小孩儿贪玩往这边冲过来,恰好撞在了姜青诉的腿上,将她撞入了单邪的怀中,姜青诉从刚才那张阴森的脸中回过神来,再看向小孩儿,那小孩儿的脸上也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却乖巧地对姜青诉鞠躬道:“这位夫人,抱歉,撞到您了。” 姜青诉摇了摇头,小孩儿走后,她声音有些哑,问:“我刚才看到的……那是什么?” 莫非是错觉? 单邪道:“是真心。” 第30章 长生碗:九 人之真心, 藏在肉下骨内,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 一个人笑或许并非是笑,而一个人哭也未必是哭, 善恶有区别, 但善恶背后存在的善恶,便让人难以琢磨了。 姜青诉看完烟花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朝单邪看了好几眼,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之前从未看到过的张之孝的另一面。今日白天她去查看,观察张之孝的一言一行,对待陈瑾初的态度,她都以为这人不过是个读过几年书,温文尔雅的秀才罢了, 虽说不上有多心善,但绝不会是心恶之人。 可她的的确确看走眼了,若非有单邪那一扇子遮挡, 她差点儿就要与那张阴森的脸对上视线,被人的真心所凝望,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走到客栈时姜青诉又想,莫非在单邪的眼里,所有人都只表露出真心那一面?故而于他而言, 魂魄与魂魄之间没有差别,青山绿水、花树鸟兽皆是如此? 单邪回到房间的时候, 姜青诉还在盯着他的背影看, 见那人推门而入,房门吱呀一声关上, 也没有对她方才瞧见的‘真心’有什么解释,干脆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中,也就是隔壁。 姜青诉回到房中并没有躺下,反正她早就是个死人了也睡不着,干脆端着个板凳坐在窗口吹着风。 八月份的天还是有些闷热,要不了两日便是中秋节了,若在此之前不能将长生碗带回,案子又得交到单邪的手里,也不知夺回长生碗之后,她能不能吃到人间的月饼,喝到飘香的桂花酿。 姜青诉吹风,但脑中也想事儿,关于张之孝的。 她看到了一个人的两面,自然知道事情不如她猜测的那般简单,若一切张之孝都不知情,只是张老汉一人所为,想要让儿子多活一段时间,那还情有可原,怕就怕……张之孝知情却装不知,心里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主意。 扣扣—— 房门被敲响,姜青诉回神,看见外头站着两个身影,于是叹了口气:“进来。” 沈长释与钟留就站在门前,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沈长释的手中还捧着一样东西,锦缎包裹的精致盒子,盒子并不大。 她挑眉:“什么东西?” 钟留张了张嘴,有些结巴还有些脸红地说:“给给……给你的东西。”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你们俩给我买礼物了?” 钟留就要点头,被沈长释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沈长释道:“刚才吃糖咬了舌了吧?大结巴还说不出话来了。”数落一句后,他又对着姜青诉笑:“白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我们买的,是……是无常大人送给您的,天色晚了,我们回房了。” 说完,沈长释拽着钟留的头发就拉着他出了姜青诉的房间,房门关上,姜青诉分明听到了那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钟留问:“沈哥,那明明是我掏钱买的,为何说是无常大人送的?” 沈长释道:“你懂什么?我做事儿自然有原因的了,你见白大人这么些年,瞧不出来她的能耐吗?” 钟留啧了啧嘴:“口才是很好,还很会骗人,心地善良到不错,就是心眼儿也多……” “啊呸!谁让你瞧这个了?七年啊!无常大人别说打她一鞭子,那是骂都没骂过,我说无常大人若能和白大人勾搭上,哎哟……让我一直留在十方殿我都干。”沈长释说完,两人的声音便隐去了。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垂,心想这沈长释不愧为长舌鬼,背后嚼舌根的本事又渐长了。 她伸出手指勾起了锦盒盖子,看见里面躺了一对白玉耳坠,耳坠精致小巧,只有两颗水滴般的珠子,玉也不是多么上好的玉,偏偏……姜青诉看了挺喜欢,于是将盒子收下,抿嘴笑了笑。 次日一早,沈长释和钟留就被姜青诉丢出去找东西了。 沈长释嘴里嚼着菜包子,伸手搭在了钟留的肩膀上,一个孱弱书生装扮,一个粗狂山夫模样,走在一起别提有多怪。 沈长释问:“你说白大人让我们找张之孝写的书是为何?” 钟留道:“她说她昨天瞧见了张之孝的真心,一个人隐藏再深,势必会有一个发泄口来平衡真情与假意,之前我说过张之孝有些才能,写过几本书,就是没什么人看,故而她要看看。” 沈长释将抓了油条的油手往钟留的衣服上擦了擦,立刻被钟留推到了一边儿,他又厚脸皮地贴上去问:“你说无常大人在做什么?一早上又去客栈后院了,不会是看上了长风客栈的老板娘了吧?” 钟留叹了口气:“沈哥,就你这张嘴,早晚得缝起来的。” 姜青诉让两个手下去干正事儿,自己跑到老张烧饼摊跟前找张老汉聊天了,她先是假装天热出来喝口凉茶,又在张老汉那儿买了两块烧饼充饥,便从长风客栈里端了板凳坐在了客栈屋檐下的阴凉处,说是吹风又不想晒太阳,实则是方便观察张老汉。 刚好生意不那么忙,张老汉也坐在了自己带来的板凳上,听姜青诉说她与她夫君做生意,走南闯北的故事。 张老汉道:“夫人见多识广,所说之事,我都不曾听闻过。” “老伯,我听你的口音像是陬山那边的。”姜青诉说:“我与夫君做生意路过那儿,民风淳朴,大多是您这样的人。” 张老汉一听陬山,于是笑着道:“夫人去过那儿?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啊。” “您既然是陬山的,如何会到笛水县来呢?”姜青诉问。 张老汉道:“哦……犬子在这儿教书,我只是想与他近一些。”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她看过张老汉的生死簿,一生大事不多,唯独两件,一是老来得子,二是子来妻死,不过要说他儿子张之孝,还与陬山的另一个故事有关。 “我在陬山歇过脚,听客栈里的老板说过一个事儿,说是陬山有个富贵人家的夫人生了儿子,满月酒的时候有一个疯汉冲了进去,抱着孩子就说是自己的,然后便将孩子给抢走了,后来那疯汉就去了山里住,没出来了,您听过这事儿吗?”姜青诉问。 张老汉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摇了摇头,刚好有人过来买烧饼,他转身岔开这个话题。 姜青诉将视线落在了他桌上的长生碗上,道:“老伯,你这口碗真好看,我见你也不用,不如卖给我吧?我出高价。” 张老汉一听,立刻将碗从桌案上拿了下来,匆匆忙忙地收到了挂在身上的布包中,紧张地说:“这……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不卖。” “原来如此,看上去的确像是个宝贝,既然是老伯家传之物,我也就不要了。”姜青诉说完,叹了句太阳变烈了,便转身入了客栈中,手中攥着原本长生碗下压着的一张纸,在张老汉拿碗的时候,她使一阵风吹到自己这边来的,展开上面写着张之孝的生辰八字。 钟留与沈长释到了午间也回来了,手中拿了好几本书,放在姜青诉面前的时候说:“白大人,我已没本事拿到更多的了。” “够了够了,一本便可,谁让你们找这么多的?去哪儿拿来的?”姜青诉问。 钟留眨了眨眼睛,指着沈长释道:“沈哥去偷的。” 姜青诉抬眸朝沈长释瞥了一眼,沈长释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说在私塾听到了他先前说送给过陈瑾初书看吗?我就去了趟陈府……反正隐去身体他们也看不见我。” 姜青诉摇了摇头不愿说他,自己拿起一本书来看,翻开第一页时她顿了顿,再看一眼自己拿出来的纸张,字迹不同。 她与张老汉聊天的时候知道张老汉这人虽然识得几个字却不会写字,纸上的字迹绝不是出于不会写字的人之手,她原以为这字是张之孝写的,但翻书一看,也非张之孝的字迹。 张之孝写的书,姜青诉也只是随便翻了翻,看完书中故事之后眉心紧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沈长释问:“如何?白大人发现什么了?” 姜青诉抬眸朝沈长释看过去,道:“不是什么好事儿就是了。” 书中内容,与她在张老汉生死簿中所看到的很像,却改动了许多,出发点变了,人心也变了,黑白颠倒,却是另一个人眼中的另一个世界。 “单大人呢?”姜青诉问。 沈长释愣了一下,道:“方才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无常大人去土地庙了。” 姜青诉挑眉,想起来单邪说过那土地庙中的土地像并非是神像,而是死尸,于是心里烦躁,起身准备去土地庙找单邪,问问他那边的进展如何,究竟查出了长风客栈的古怪了没有。 推门出了房间,姜青诉刚好看见了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手上捧着一样东西准备去后院,她挑眉,分明瞧见了老板娘怀中的东西散发了一股黑气,便转了去土地庙的目标,而是隐去了身体,跟在了老板娘的身后。 姜青诉从未到过长风客栈的后院,入了后院才觉得有一阵阴风吹过,整个儿长风客栈果真如单邪所说,地属阳却阴气重。 老板娘捧着东西往后院的小屋走,小屋就在厨房的旁边,用一道黄符封锁着,黄符老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门推开,小屋里立刻传来了一股酸臭味儿,若不知情的人恐怕以为这是化粪的地方。 姜青诉跟在对方身后,屋里没灯,不过木屋周围有缝隙将外头的光给借了进来,房间里还有一块黑布帘子拉着,遮挡了大半。 老板娘将怀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是个坛子,她将坛子打开,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姜青诉顿时睁大眼睛。 那是一根男子的□□,连着皮肉,被洗得干净,泡在了罐子里。 第31章 长生碗:十 罐中还有其他阳势, 大小不一,挤在一起,酸臭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姜青诉紧皱眉头, 心中的惊讶久久不能平息,这女人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若说在大昭京都, 她倒是有可能能拿到这些,毕竟宫中也有太监,有些太监在入宫前阉割,入宫后承受不了病死的或者是得罪了贵人赐死的,他们的阳势便会拿去丢了。 但京都并无传有人会买这个东西, 更何况笛水县距离京都甚远,而且看这些男人的阳势也并不陈旧,似乎割下来没有多久, 十多个……是她买的,还是亲手割下来的? 姜青诉忍着恶心跟在老板娘的身后,老板娘手中抓着一根,慢慢走到黑色帘子后头。她的手轻轻勾上了布帘,这一瞬突然展出了一个笑容, 面上的笑容极其妩媚,就像是要去见心爱男子的女人一般, 带着薄红, 略微羞涩。 然后姜青诉看到了今日第二次震惊的场面。 一条被铁链拴住的哑狗,若要说是狗, 却又不像,身上毛发杂乱,不吵不闹,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堆积着各种诡异的肉类,臭味弥漫,有些肉已经腐烂长毛,很快就要生蛆了。 那条狗趴在了一块肉的旁边,肉已经溢出酸水,老板娘伸手将肉从狗的嘴里夺下来,眉眼含笑,干净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摸着那条狗的头顶,温声细语道:“夫君,这块肉烂了,不能吃了,来,你先把这个吃了,吃完了之后我再给你买肉去。” 她将手中拿着泡在水中已经有些发胀了的阳势凑到了狗的嘴前,哑狗无声,似乎有些厌弃,晃了晃头后还是张嘴,露出獠牙一口吞掉。 姜青诉慌乱地从黑屋中跑出,出了那小屋子的门她才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她曾去过地狱,跟在单邪的身后,见识过各种肉身的折磨与死法,可今日所见还是让她手脚发麻,浑身寒意。 她扶着墙壁,甚至都不敢回头,身后小屋子里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她慢慢朝客栈大堂走去,一脚跨出后院,才从那种阴寒的逼迫感中走出来。 只是她的腿一直都是软的,浑身无力,勉强回到房间的时候,沈长释与钟留还在,姜青诉从里关上房门,那两人看她觉得奇怪,下一秒她便直接朝地面扑了过去。 “白大人!” 姜青诉虽然倒下,但是意识还在,并非晕过去了,她趴在地上只觉得身体无力,沈长释与钟留将她扶到了桌边坐下之后,才问:“发生什么了?您不是去找无常大人了?” 姜青诉满脑子都是在后院小屋子里看见的画面,各种混乱的生肉摆在面前,酸臭的味道还充斥着鼻腔,她抿了抿嘴道:“瞧见了些古怪的东西,长风客栈看来也有问题。” 房门从外推开,姜青诉抬头望去,单邪站在门口直视她,然后眉心微皱跨步进来,他广袖招风,身后的门不推自关了,等走到了桌边单邪才伸手悬在姜青诉的头顶,片刻后将手收回。 姜青诉觉得身体好多了,无力感减弱了不少,这才道:“多谢单大人了。” “你去后院了。”这不是疑问,而是阐述。 姜青诉点头:“我看到了一些东西,正要等你回来说呢,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在后院养了条狗,那狗吃生肉,还……还被喂了贤囊阳锋。” 沈长释与钟留同时发出低呼声,似乎感觉到痛处了,两人的坐姿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单邪绕过她,扇子展开道:“不是让你只管长生碗,别理会我查的事吗?” 姜青诉侧身看向他:“你早知道?” “我与你说过,后院黑屋上挂了符,符为聚阴,若是身体虚弱魂魄不稳的人靠近那符都容易被吸走阴气,更别说你本就是至阴之体。”单邪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许数落的口气在里头:“日后人间的符,你看到都离远些。”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挑眉不解:“至阴之体?” 沈长释清了清嗓子解释:“或许就是您是女子,又是阴司?” 单邪没有否认,姜青诉觉得古怪,她刚才在黑屋里转了一圈,所以被那黄符吸走了阴气,故而身体虚弱无力,乃至站都站不住了,这她认,但那黑屋中所发生的事儿,她不能当做没有看见。 “单大人知道她喂狗的那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吗?”姜青诉微微皱眉:“何人会如此喂狗?而且我瞧那地上放着的肉也不是一般的肉。” “是人肉。”单邪道。 姜青诉这回可算是背后发凉了,刚被单邪安抚了点儿的魂魄又开始散乱了起来。别说姜青诉,沈长释与钟留没看见都觉得一阵发麻,钟留抖了抖手臂问:“她杀人了?” “买尸。”单邪坐在了原先姜青诉坐着的靠窗凳子上,背对着窗外逐渐下山的太阳道:“多为病死的身体,与入殓师打好招呼便能买到,入殓师会在墓碑旁留个印记,告知对方此处棺材没有封死,买者便可在三日内自行取走。” “买这个有什么用?”姜青诉不懂,她还在世的时候都没听说过大昭国内有这种买卖。 钟留道:“这个我倒是知道,多为修道者之间的买卖。” “修道者?”姜青诉挑眉。 钟留点头:“我虽不完全算是修道者,但也不是常人,平日里还得帮着无常大人捉弥留在阳间不肯离去的鬼魂之类,故而碰到过几个走极端的修道者。他们多为买尸炼油,油的味道可以吸引一些魂魄,他们捉到之后再行处理,不过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如何会买尸?” “给狗吃。”姜青诉道。 沈长释顿时呲了呲嘴:“咦~” 单邪道:“那不是普通的狗,是通灵犬。” 姜青诉又觉得背后发麻了,怎么她听到的都是一些以往闻所未闻的事物? 本来以为在十方殿做了几年白无常,大大小小的鬼也都碰了不少,上次那个鬼胎的她也有所准备,但今日所见之事却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原以为地狱里才会有这些残忍猎奇的惩罚制度,却没想到人间竟然也有人类做这些妄通阴阳,极致丑恶的事。 钟留看姜青诉那样子就知道她不懂,故而又解释:“人间传闻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事物,实则是有根据的,并非所有的狗都能看到鬼魂,唯有少数的通灵犬能,而通灵犬正如之前我们抓住那个怀有鬼胎的女子一般,生有鬼眼,能辩阴阳,故而叫通灵犬。” “也有的双眼受损的修道士会养通灵犬来指路认鬼,不过我却不曾听闻通灵犬吃尸体能有什么用。”沈长释也伸手抓了抓脑袋。 这回沈长释与钟留都不知道了,姜青诉将视线落在了单邪身上,单邪道:“守魂。” “通灵犬的身上住的不是犬,而是人,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当就是长风客栈老板娘的丈夫,原客栈的主人何瑄才。”单邪道:“通灵犬声带被摧,颇有人性,吃尸体与避光,贴聚阴的符咒都是为了保持身体里的阴气,这样才能存活下去,吃阳锋为以形补形,恐怕某个夜深人静不知何日的晚上,长风客栈的老板娘还会去找他行周公之礼。” 姜青诉端着茶杯的手收紧,伸手捂嘴憋住了一口气。 旁边的沈长释和钟留没忍住,两人扶着桌子,一人一边呕,那干呕的声音让姜青诉听得更反胃了。 “单大人懂的真多。”姜青诉扯了扯嘴角,将空杯子朝还在呕的沈长释砸过去,木头杯子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沈长释空吐也吐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些难受地顺着心口。 “我查过何瑄才的生死簿,记录中已死,没有投胎转世,之所以未出现在阴阳册上是因为魂魄为漂泊状态,本是钟留和寻常鬼差便能解决之事,故而没被发现。”单邪道:“却没想到借狗身保人魂的法子一个普通女人会知道,而且瞧那通灵犬的模样养得还挺好。” 姜青诉微微眯起眼睛:“单大人为何表现的如此感兴趣?” “有吗?”单邪瞥了她一眼。 姜青诉呵呵干笑:“何止有,您都快笑起来了。” 单邪:“……” 果然这个人对所有暴戾血腥的事儿都很有兴趣…… “长风客栈之事……”单邪还未说完,姜青诉立刻开口:“我不管,我只管长生碗。” 她再也不想看到一条被魂魄附身了的狗吃人肉与阳势,还要知道半夜他与他妻子行苟且之事了。 单邪微微一笑,道:“那白大人就别再入后院了。” 姜青诉连忙摆手:“不去不去,您请我去我都不去。” 姜青诉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坚信自己是绝对不会再插手长风客栈之事了,可当晚间与沈长释等人围桌吃饭时,却发现了一样东西。 小二的手上提着块板子,那板子上铺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长风客栈出的新菜,姜青诉瞥见纸时就觉得那字眼熟,等小二将板子拿出客栈再回来之后,姜青诉拦住对方问:“小二哥,方才你拿出去的板子是谁给写的字?好漂亮啊。” “哦,那是咱们老板娘写的字,老板娘嫁过来之前也是呢,她这一手好字被许多人都夸赞过。”小二说。 姜青诉问:“那你们老板娘可轻易帮人写字啊?” “这倒没有,以前有人特地找我们老板娘帮忙写牌匾上的字时她都婉拒了,前掌柜的走了之后,她就不怎么写字了,不过客栈里若有需要,她还是会动笔的。”小二说完,又去忙了。 姜青诉双手背在身后,朝背对着夕阳正在收拾烧饼摊的张老汉瞧过去,又往客栈后院瞥了一眼。 莫非长风客栈的老板娘与这长生碗也有关联? 否则给钱都不轻易动笔的老板娘,如何会帮张老汉写张之孝的生辰八字? 张老汉提碗就色变,这等事情,又怎么可能不避着一个客栈老板娘? 看来……她还得查一查长风客栈与张老汉之间的关系了。 第32章 长生碗:十一 张老汉住的地方有些破旧, 茅屋两所,院子倒也不小,种了一些叶子菜, 主要是离着闹市稍微偏远了一些。 张老汉推着烧饼摊回家, 将烧饼摊放到了小房子里后,自己也脱了外衣, 在井口打了一盆水,沾湿毛巾往身上擦一擦。 张之孝与陈瑾初下午去县外放纸鸢了,玩儿了一下午这才踩着天黑的点儿回来,一回到家中便看见张老汉在擦身,于是开口:“爹, 那是冷水,伤身!” “这个天,冷水没事儿的。”张老汉笑了笑, 瞧见张之孝手上拿着燕子纸鸢,于是问:“去找陈小姐了?” “嗯。”张之孝点头,从茅屋中帮张老汉拿了件衣服出来。 张老汉道:“陈小姐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们没那个福气高攀他们家,之孝, 陈老爷一直都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爹, 你想让我背弃瑾初吗?”张之孝将衣服放在张老汉的手上问:“今日卖出多少张烧饼?” “没多少……”张老汉说完, 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不过那福碗里积了不少日的福气了, 你要不要先服下?” “也不知您是哪儿弄来的这奇怪东西,每天让我装水来喝,闹得我还以为自己要喝药呢,那若真是集福气的,爹你就用下,也省的每日都跑出去受累。”张之孝说完,便将茅屋里的灯点亮,对着灯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些什么。 张老汉见他这么说一时无话,便将一直随身带着的布袋放在了床头,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长生碗还在,只是纸条不见了。 张老汉心中咯噔一声,仔细想了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了那张纸,回头看张之孝还在写字,长生碗的事他一直都瞒着对方,也不好问,看来只能让人再重新写一张了。 张老汉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东西落在长风客栈了,我去去就回。” “这么晚了,非得去吗?明日去不行?”张之孝抬头问。 张老汉摇头:“不行,不拿回来我心里不得安生。” 说完便披上衣服往外跑了,张之孝看着张老汉离开的背影,眸色深了深,然后垂下头继续写着什么。竹笔在纸上落下,字迹流畅,行云流水,只是那书中写的内容却多为阴暗,叫人看了难受。 晚间姜青诉的身体好了许多,被沈长释拉出去非要凑新建好的土地庙的热闹,因为土地庙庙宇大,而且是新庙,所以那边有趣的东西比较多。加上没两天就是中秋,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卖月饼了,还有卖灯船与孔明灯的,恐怕等到中秋当日,整个儿笛水县的上空都飘满纸灯了。 沈长释还花钱套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竹子编成的圆环碰地就弹了起来,好几次套中又飞出来了,沈长释心里不舒服,花了钟留好些钱。 最后套中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全都送给了姜青诉,三人凑玩了热闹回客栈的时候姜青诉刚好看见匆匆忙忙往客栈方向跑的张老汉,于是留了个心眼,让那两人将东西带回楼上,自己跟着张老汉身后瞧瞧他来做什么的。 张老汉虽然到了客栈,却没从正门进去,客栈后院有个侧门通小巷,小巷里没灯,到了晚间就更暗,那里一般都是客栈进菜的地方。 姜青诉跟着张老汉到了小巷后往里走,忽而觉得一股凉气袭来,空气中酸臭的味道渐浓,于是停下没再靠前了。她现在对长风客栈的后院非常排斥,只要稍微一靠近,闻到了那味道便想起令人不适的内容,若不小心又被吸了阴气什么的,难道要再跑到单邪的房间让他给自己治? 那人下午知道她去后院黑屋时眉头皱得跟她欠了钱没还似的,别提多难看了。 张老汉在巷子中的小门前咳嗽了三声,丢了个东西进去,没一会儿又咳嗽了两声,于是便这么等着,没一会儿门里面便传来了长风客栈老板娘的声音:“可是张生?” “是!何夫人,是我!”张老汉一听立刻点头,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探头出来左右看了两眼没瞧见什么人又问:“你怎么这么晚了来侧门找我?可是那长生碗出了事?” “没有,碗没事儿,只是我一直压在碗底的纸不见了,想让何夫人帮忙再写一张。”张老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为难,脸上带着羞赧的笑。 “你原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一张纸藏了三年也没说丢,偏偏这个时候丢了。”老板娘对张老汉道:“我客栈最近也不太平,来了一对奇怪的夫妻,整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在县里头转转走走,还不爱凑在一起,我觉着这两个人来历不浅,你若碰见,千万别与他们搭话。”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知道老板娘这说的是自己与单邪了。 张老汉道:“你说的可是喜欢穿白衣,领子高高的夫人?” “正是,她找你了?”老板娘有些警惕。 张老汉道:“说过两句话,她说想买碗。” “当真?!可有出价?” “那倒没有,就像是随口一提,我说不卖,她也就没再追问了。”张老汉干笑了两声:“何夫人,这长生碗本是你借我救命用的,我晓得等我儿子寿命凑够之日,这碗我还得还给你,怎么会随便卖出去呢?你对我有恩,这些年又照顾我父子俩,我来世为你当牛做马也成,万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儿的。” 老板娘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且等着,我再给你写。” 说完,小门关上,没多久老板娘又将门开了,一张纸递给了张老汉道:“这回可要收好了。” “晓得了!”张老汉将纸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 老板娘又问:“之孝最近可有服下寿命?” “日子攒了不少,他都不收。”张老汉道。 老板娘微微一笑:“这事儿急不来,本就是你我骗他的,他还是个孩子,哪儿会信这等鬼怪之说?他若不用,你也不必逼他,正如我一开始说的那般,等攒够了再让他服下反而方便些。” “好,好!”张老汉说完,便勾着背从小巷子里离开了。 姜青诉没有跟上去,瞧见这一出,她算是知道这长生碗是从哪儿来的了,如果一开始长生碗便是老板娘的东西,如何她丈夫何瑄才会死?还是说,长生碗本就不是她所有,是她丈夫死了之后才得到的? 如此宝贝,怎么会轻易借给张老汉使用? 张老汉老实,当这何王氏真的是菩萨心肠,可姜青诉亲眼见过她将人肉视若无物,与通灵犬缠绵,要让她借出能续命的东西,万不可能。 从巷子里出来,姜青诉又回到了客栈房内,刚好上楼的时候老板娘也从后院出来,两人对上视线,老板娘对姜青诉微微一笑,姜青诉颔首,继续上楼。 走到楼梯口她没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单邪屋子,转身关门时还瞧见老板娘在楼下盯着自己。 沈长释与钟留都在单邪的房中,三人见她进来了,便问:“白大人方才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姜青诉道:“有趣倒是不有趣,不过我却发现了一件事,长生碗是长风客栈老板娘的东西,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钟留一顿:“不应该啊!如若是她的东西,她如何当初不用来救自己病重的丈夫,反而在丈夫死后送给张老汉救他儿子?难道她是故意让丈夫死,就为了得到这家客栈?” 沈长释砸了砸嘴道:“你下午没听无常大人说吗?那女人半夜还得与那狗行鱼水之欢呢,狗都不放过,如何舍得放过人?” 姜青诉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抬眸朝单邪看过去:“单大人怎么看?” 单邪道:“这不是你的事吗?明日午时才是最后期限,如何现在就来问我?” 姜青诉一愣,朝沈长释瞥过去:“单大人这是吃错药了?” 沈长释:“???!!!” 您要骂就骂,为何要对着他说?!这样一来他反而里外不是鬼了。 沈长释伸手抚着额头,钟留也挪开了视线,姜青诉眨了眨眼睛,于是走到单邪身边问:“你对我有意见?” 单邪晃着扇子:“你既然从不听我的话,又何必来问我的看法?” 姜青诉有些冤枉:“我何时不听你话了?” 单邪用扇子对着姜青诉的身上挥手一扇,道:“你去过后院了。” 姜青诉瞧见自己身上笼罩着的一层浊气被他的扇子给扇散,这才想起来自己去的小巷是通往后院的一条路,的确能闻到些许酸臭味儿,不过她离符远,没上前。 “我去了小巷的侧门,没去后院。”姜青诉说这话的时候气恼中带着些许委屈:“我还怕进去又被吸什么阴气回来之后浑身乏力呢,单大人仅凭我身上的气味便断定我去过后院,是否有些过于武断了?” 沈长释:“……” 钟留压低声音问:“怎么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改过说话的口气?” 沈长释叹了口气:“女人嘛,就是受不得一点儿委屈。” 单邪朝那两个人瞥了一眼,钟留与沈长释立刻闭嘴,姜青诉微微抬起下巴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听了,大不了我自己去查。” 她说完这话,转身要走,单邪站起来,握着扇子的手在姜青诉的肩膀上敲了敲,姜青诉愣了愣,回头看他:“又做什么?” 钟留:“妈呀,这口气怎么有点儿生气?” 沈长释点头:“还有点儿责备。” 单邪没说话,只是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手上的扇子顺着姜青诉的左肩一直滑到了右肩,两边都敲了两下,姜青诉立刻瞧见自己肩上点了两股火。 蓝色的火焰有些旺盛,微微发热,在单邪收了扇子之后,那火才顺着她的肩膀慢慢融入了她的身体之中,姜青诉挑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单邪没说话,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姜青诉微微皱眉嘁了一声,大步走出去,推门准备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发现沈长释与钟留也跟出来了。 “你们不陪他聊聊?”姜青诉问。 钟留嘿嘿一笑:“没人会想陪无常大人聊天的。” 姜青诉垂眸,想起来自己曾拉着单邪聊过几次,有些无语。 钟留道:“只是白大人恐怕是不一般的。” “什么意思?”姜青诉问。 “无常大人看重白大人呐。”沈长释道:“人生在世,身上有三把火,眉心与双肩,火灭人死,我们这些鬼差阴司肩上都是无火的,无常大人送白大人两把火,日后您去什么阴气较重或会使魂魄不稳的地方,便可以底气十足了。” 第33章 长生碗:十二 姜青诉靠在床头看着手中的书, 将书翻了一页,看到自己的指尖,她心中惆怅, 忽而想起来那人的手随时可以点出冥火, 又想起自己双肩上的火,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眉心微皱, 满脑子都是沈长释说的话,以至于书上写的内容都不怎么能看下去了。 “无常大人送白大人两把火,日后您去什么阴气较重或会使魂魄不稳的地方,便可以底气十足了。” 这话又一次在脑海中飘过,姜青诉只能将书合上, 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书封上一个字都没有,里面都是张之孝写的古怪杂谈。 仔细回想一下与单邪共事的这几年, 虽说对方身上全都是谜团,实则性格很好揣摩,他好战,但不恋战,他喜欢血腥暴力的东西, 却不追求血腥暴力,他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却又对身边的人颇为在意。 即便嘴上委婉地说姜青诉蠢, 实则还是送了她护身的冥火,这人实际上很好说话, 或许自己对他……始终带有一些固执的偏见,总觉得他难以相处,才会心生不满吧。 这一晚姜青诉过得忐忑,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她便从房间里出来了。 钟留是人,还睡得熟就被沈长释拉起来了,两人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了姜青诉,对着她打了招呼,姜青诉道:“沈,你去帮我把长生碗偷回来吧。” 沈长释一脸惊愕,一双眼睛睁大看向对方:“白大人,您说什么?” “帮我把长生碗偷回来,你不是去陈府偷过书吗?去张家偷个碗应该不成问题吧?”姜青诉说完,撇了撇嘴。 沈长释愣了一下说:“让我偷碗也不是不成,难道您不想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长生碗从何处来的?张之孝写的那些书是何用意?” 姜青诉叹了口气,慢慢朝楼下走道:“知道又如何?终归不会比现在把碗偷走来的损失小,张之孝表面看上去温和有礼,实际上心思深沉,满腹怨气。若再往下查,我怕查出一些内容,会使单大人出手夺命啊。” 沈长释听姜青诉这么说立刻扬起了一脸笑容道:“如果是这样那白大人您大可放心了,无常大人一早就不在了。” “他去哪儿了?”姜青诉愣了愣,沈长释道:“土地庙啊。” 姜青诉咬着下唇,还是决定去跑一趟,于是与沈长释打了招呼之后便往土地庙跑,在去土地庙的路上还看见了张老汉推着烧饼摊往长风客栈这边过来。 长生碗就在他的腰间,新得的一张纸也在腰间的袋子里。 姜青诉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好似瞧见了他印堂泛黑,眉心微皱,回头看了一眼对方,张老汉没瞧见她,照常将摊位推到了长风客栈门前,开始和面。 新的土地庙距离长风客栈有一定距离,几乎要横跨整个笛水县,姜青诉到了土地庙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了。 新土地庙的旁边开了许多蓝雪花,碧绿的细叶上方长了星星点点蓝色的小花,晨露未干,初晨的阳光照在花朵上,清淡的香味儿在空中弥漫,只是除了香味之外,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一大早没人会到土地庙这边来,即便是两个看门的还在一旁的小屋里睡觉呢。 姜青诉瞧见单邪了,单邪背对着她,一身黑衣,站在土地庙前抬头看向庙宇里的石像,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姜青诉走到他身后还没开口,单邪便道:“来查长生碗?”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道:“我……我是来多谢你送我冥火的。” “不客气。”单邪说完,眼眸垂了垂后想是否要再加一句这也是为了给自己省麻烦,免得下次还得救她,但思前想后,这话没说出口。 姜青诉问他:“你已经连着两日来这儿了,这土地庙究竟有什么问题?” “土地庙无事,土地像却不一般。”单邪深吸一口气道:“我一直在想,人间是否还有这种人,能知道如此复杂的秘术,毕竟在我记忆之中,此等事情几乎上千年没有发生过了,却没想到居然出于一个半点道行都没有的女子之手。” “什么秘术?”姜青诉问。 单邪说:“你可知道这土地像是由什么做的?” “看样子并不像整石,应当是碎石研磨之后重塑的吧?”姜青诉道。 单邪回答:“是由何瑄才的尸体研磨成肉泥掺入碎石之中塑造而成的。” 姜青诉顿时嘶了一声,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难怪她觉得这石像栩栩如生,原来当真是一条人命附在了上头。 “这么做有什么用?” 单邪说:“让何瑄才享千户香火做个伪神,说是伪神,便是要让他画地为牢,不过这牢不可擅自进出,土地庙越大,他所占据的绝对领域便越多。我一直在查何王氏究竟在搞什么鬼,事实上你昨日与我说长生碗本是她的东西之后,我便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了。” 姜青诉不解:“她难道是想复活何瑄才?” 单邪点头:“虽是如此,却也不止如此,她要帮何瑄才逃过地府的追责,堂堂正正地活在世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姜青诉大约懂了,世间万物生死皆有地府安排,生前不论是作恶还是为善的,死后到了地府都得按照一生中的所作所为来进行追责。若善,便是走轮回井中的人道,来世或许还能投个好人家,若恶,小恶者,穷苦一生,大恶者,几世牲畜,若罪恶滔天,便只能打入地狱接受惩罚了。 何瑄才生前有无做什么恶事姜青诉不知道,却知道他死后弥留人间,附身在通灵犬的身上,食人肉保持自身魂魄不散,吞阳势与人间女子行苟且之事,这等罪恶,即便他能逃过地府鬼差的几十年,等被捉到之后,还是要在地狱之中日日受煎熬痛苦。 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居然想到以何瑄才的肉身塑造成土地神,占据一方享万民香火,做个伪神,的确不一般。 “那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着又是什么意思?若他成了伪神,岂不是不会死?”姜青诉问。 单邪道:“伪神之所以叫伪神,便终究不是神,若人人都死后以肉身塑神像,岂不人人都成神?一旦他成了伪神,必然会出现在阴阳册上,届时还得我用镇魂鞭抽之驯服带走,唯有让他复活,顺理成章继承另一个人的生命,才能逃过追责。” “另一个人……该不会是张之孝吧?”姜青诉本只是抱着胡乱猜测的态度随口一说,说完之后却又醍醐灌顶,立刻明白了过来。 “长生碗是在何瑄才死后才落到她手中的!”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双手垂在身侧握紧:“有人告知她长生碗的用处,所以她在寻找何瑄才复活之后可以替代的肉身,恰好张老汉带着张之孝来到了笛水县,恰好张之孝与何瑄才一样是个秀才,又恰好张之孝寿命不长病卧榻中,所以她充当好人,将长生碗送出,给张之孝续命。” “的确如此。”单邪看向姜青诉,卷翘的睫毛略微抖了抖,他看见姜青诉说这话时脸上微红,眉心紧皱有些气愤,恐怕若为人身,他就能听到砰砰乱奏的心跳声了。 “我先前看见长生碗中已有不少岁月,张之孝现如今也活蹦乱跳的,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已经派人造成了土地庙,难不成……动手便在这几日?!”姜青诉心口狂跳:“这等重要的事你居然不与我说!还说什么让我只查长生碗便好,如此关键的一步我都不知,能查出什么来?!” 单邪微微抬眉,姜青诉愣了愣,声音压低:“我没有数落单大人的意思。” “我知道。”单邪转身,扇子展开:“不是万分确定之事,我不会胡乱告知。” 姜青诉跟着他一起离开,顺便随口恭维一句:“您有原则。” 两人又归于安静,姜青诉忍不住朝单邪看了一眼,于是问:“让何瑄才成为伪神,便可以有将魂魄转移的能力吗?” “还需在合适时机,让张之孝进入神庙才行。”单邪微微抬头:“千年前也出过这个事,当时阴阳册是交给白无常掌管,等他发现世间有人香火吃够成了伪神时,我们赶到一切都已经晚了,被借走身体与命运的男人魂飞魄散,而借走了他人身体和命运的男人,躲过了地府追责。” 姜青诉顿了顿:“你既然知道,又如何放任他?” “因为他死后回到地府,咬死只说自己便是那个被他替代的人。”单邪道:“我曾特地去过人间几次,他不仅替了那人的一切,连生活习性与性格也统统转变,我依旧能看见他心中恶的那一面,偏偏他浑身都是善德。” 单邪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中似乎有些失落,姜青诉听闻只觉得震惊,更想着不论如何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天道轮回,万物皆有其命,强行改命者,多为损人不利己,唯有这一样损人利己的,姜青诉不想让它发生。 单邪没再说话,她却总觉得自己应当安慰安慰,于是道:“那不怪你,我想单大人当时已经尽力阻止事情发生了。” 单邪朝姜青诉看去:“你如何知道我有尽力阻止?” 姜青诉愣了愣,自己不过随口安慰,还非得说个理由吗? 于是便道:“与您共事七年,我知道您在这方面绝对尽责。” 单邪嘴角缓缓勾起:“白大人对人心都看不透,就想妄图看透我的心吗?你如何知晓,我不是故意为之,就想看看,这世间是否真的有人能够逃过天命,改写人生呢?” 姜青诉忽而感觉自己似乎有了心跳,盯着单邪那略带浅笑的脸,她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心底却有个声音告知自己,若是单邪的话,这种可能也不是不会发生的。 “你……是吗?”是那种想要窥探天命是否能够改写,就放纵人间魂魄造次,转魂于他人的人吗? 单邪的笑容逐渐收敛,一扇子敲在了她的头上,大步朝前走去:“不是。” 姜青诉看着那人的背影,伸手摸了摸头顶……好疼。 第34章 长生碗:十三 回到客栈的时候, 姜青诉与单邪在门前看见了张老汉,有人买烧饼,他热心肠地招待着, 脸上挂着笑, 在瞧见单邪与姜青诉时又有些收敛,桌案上的碗用一块布盖上了。 姜青诉知道他听长风客栈老板娘的话, 将那碗收起来,生怕自己打长生碗的主意,不过现在主要目的并不在碗上,而在长风客栈后院里,那只被锁起来的通灵犬与其夫人的身上。 两人回到房间之后姜青诉将在土地庙前与单邪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沈长释与钟留二人, 又对单邪问:“单大人打算如何解决?” 沈长释率先道:“这毕竟是人事,我们作为鬼差的,不能管人事, 只要事件未发生,便不能插手。” 姜青诉挑眉:“什么?哪有这样的说法?假神像已经塑起来了,每日都有人前去上香,想要千户香何其简单。笛水县虽说不大,但至少有三千户人口, 更别说这么大的土地庙建起来,临县临城过来上香的有多少。要想千户香, 三日之内必定足够, 难不成非得等到他食够了香才可以?” 沈长释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何瑄才弥留的魂魄就在后院, 咱们大可以去拿嘛。” “他现在可是通灵犬,犬的寿命未到,他如何能被捉走?一条狗的命,也是命嘛。”钟留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是说杀狗取魂,那也是插手了一条通灵犬的命,人类这么做可以,阴司鬼差却不行。 “那现在怎么办?干等到事件发生?我可只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与单大人约好的时间了,两个时辰内长生碗拿不回来,这案子又得交到他手上。”姜青诉这话是嘀咕出来的,倒不是交到单邪手上不好,而是总这么来,显得她有些无能。 钟留推了沈长释一把:“沈哥,你就去偷吧!” 沈长释伸手摸了摸鼻子:“怎么尽让我干这种事儿?干顺手了怎么办?以后还要不要好好当个堂堂正正的鬼差了……” 姜青诉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问单邪:“单大人,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是人类我们不能擅自动弹,那后院的那条狗总不在不能动弹的范围内吧?我不动手杀他,刺激他成不?” 钟留微微挑眉:“刺激?” 姜青诉嘿嘿一笑:“这就要发动单大人你的魅力了。” 钟留双眼微眯,总觉得事情发展不太对劲,而且姜青诉的笑让人非常难受,沈长释也学着钟留的表情,一起将视线落在了两位大人身上。 姜青诉道:“我见那何王氏对您颇有情谊,几次三番朝您暗送秋波呢,不如这样,您去使个美男计,对何王氏献献殷勤。” 钟留立刻瞪大了眼睛,沈长释的下巴也直接挂下来了,还连带着他那忘了用法术收回去的舌头,长长一条,直接垂到了胸口。 单邪的脸黑了几分,但始终没说话,等着姜青诉说完。 姜青诉一本正经道:“当然,也不用单大人非得牺牲自己的肉体,您去后院与何王氏打情骂俏,我让钟留抽身将小黑屋里的门打开,找个角度让藏在小黑屋里的通灵犬瞧见您与何王氏的举动,挑拨一下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 沈长释等的下巴还没收回来,钟留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 “你们猜……何王氏要让何瑄才与张之孝换命,会不会告诉他?”姜青诉伸手摸了摸下巴:“挑拨之后钟留再去小黑屋后假装客栈的小厮说两句客栈要被卖了之类的话,再把何王氏装阳势的罐子给偷走,让她今日没东西可喂。我晚间拉着何王氏聊天,探探她的口风,不让她与何瑄才会面,一旦误会加深,何瑄才不信何王氏对他还有真情,换命之说便不成立。” “白大人。”将下巴收回来的沈长释眨了眨眼睛问:“您哪儿来的这些弯弯绕绕的肠子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问:“如此可能行?” 钟留抿了抿嘴:“我觉得……能行。如若挑拨成功,他们之间的事儿至少能拖不少时日,这期间我们再将长生碗带回。” “并且还要找个由头在坊间散播谣言,怂恿众人砸了那土地庙……”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勾起:“那何瑄才便没有肉身土地像来成伪神了。” 这么一想,万事俱备,只欠单邪答应。 单邪微微皱眉:“找别人去做。” “单大人!您难不成还想抽何王氏的魂啊?”姜青诉啧了啧嘴:“她可不该这个时候死啊!” 单邪挪开视线:“我不陪你玩儿这种无趣的游戏。” “有趣的有趣的。”姜青诉站起来凑得单邪跟前,稍微弯着腰歪头看向对方,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弯:“就这一次!让我超一下时间,若我不能将此案解决好,日后所有案子,您无常大人说一就是一,说二便是二!” 但她还可以说三说四,先将无赖耍下再说。 单邪几乎为瞪的眼神与她对上视线,这眼神要是对上了沈长释或是钟留,两人定然要缩着肩膀能跑多远跑多远了,偏偏姜青诉视若无睹,还眨巴眨巴眼睛回了个礼。 于是……单邪站在了后院。 手上还拿着算盘的何王氏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衣服,有些警惕地看向他,心里更加觉得古怪,这男人来找她做什么?三番五次往后院跑,她不论说几遍对方也不听,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单邪盯着何王氏,面色难看到几乎能将人冻死,沈长释和钟留躲在楼梯下方探出半个脑袋瑟瑟发抖地盯着后院里的情形,他们能瞧见无常大人身上的一股黑气,几乎要将整个后院都给包围了,杀气好大! 姜青诉带着叮嘱的笑脸忽而飘过单邪的脑中,那女人竖起一根手指头笑眯眯地说:“首先,你得夸她漂亮,其次,告诉她你第一眼见到她便起了心思,最后,承诺要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单大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好的!” 单邪伸手捏了捏眉心鼻梁的位置,低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道:“你的裙子很漂亮。” 何王氏:“……???” 他在说什么?为何要突然夸她?莫非对她有意?还是说……其实看中了的是这家客栈,据跟着他的那两个男人说,他与他夫人是做生意的,看中客栈的可能性倒也不小 。 沈长释一边惊恐,一边拍了钟留一巴掌,钟留心领神会,虽然很想看戏,但是要事要紧,于是使了轻功往客栈前走,从外围绕到了后院。看见了姜青诉说的通往后院的巷子,从巷子的围墙翻了进去之后便直接落在了小黑屋的旁边,他躲在水缸后头,还能闻到酸臭的味道。 他没打开小黑屋的门,只是小黑屋是木头做的,门板好拆,他找好角度折了一块板下来,刚好将黑屋中锁着的东西给惊醒,于是他立刻逃走。 单邪扯了扯嘴角:“一个女人,操持整个客栈应该很不容易吧?” 何王氏干笑了一下:“还……还好,吴老板怎么又到后院来了?我不是说这地方事多东西还乱,弄脏了您的衣服就不好了吗?” 单邪面无表情道:“我来看你,不想你那么操劳。” 何王氏往后退了一步:“吴老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就觉得你气质非凡,这几日忍不住想多见见你。” 何王氏瞥开眼神:“您快别说笑了。” “何夫人,尊夫亡故已久,我家中夫人与我已貌合神离,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照顾你的余生。” 何王氏这回是彻底傻了,怎么也没料到这经常到后院被自己发现的男人居然起的是这样的心思,这也便解释为何他们夫妻二人时常不在一起了。 何王氏年轻时的确颇有姿色,是当地的美人,嫁给何瑄才时何瑄才是秀才,家中钱财也多,故而也算登对,何瑄才死后的确有人想要与何王氏再续,可大多是粗鄙不堪的俗人,她觉得恶心,却没想到,还能吸引来吴老板这等人物? 小黑屋里突然传来了轻微的撞击声。 “这话您还是别说了。”何王氏回神,大步朝大堂的方向走去,单邪尚且还站在原地,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也跟着离开。 一直在二楼走廊尽头趴在窗户上单手撑着下巴看戏的姜青诉憋笑憋得站都快站不起来了,也难为了单邪,将她早就拟好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虽然口气别扭,表情阴冷,看上去绝无半点爱意,但方才小黑屋的动静表明,她的第一步奏效了。 沈长释觉得姜青诉不是个好惹的人,钟留表示同意。 两个人下午坐在大堂里嗑瓜子吹风的时候聊到了单邪对长风客栈老板娘说那段情话时的场景,不由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我总觉得无常大人有些宠她。”沈长释伸手摸了摸下巴:“这么些年了,白大人也不是从不犯错的人,如何就能得到无常大人的青睐?还是说……她哪里比较特殊?” 钟留砸了砸嘴:“她会笑。” 沈长释挑眉:“什么意思?” “沈哥没发现吗?白大人的眼睛。”钟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咧嘴一笑:“我的好看吗?” 沈长释扯了扯嘴角:“非但不好看,还有点儿恶心。” 钟留点头:“这就是了,白大人不同,她不笑的时候,五官平平无奇,就是个小有姿色的女人罢了,就说长风客栈老板娘年轻时候,定然也比她貌美几分的,但她一笑,那双眼睛里便有光了。” 沈长释仔细回想:“有吗?” 钟留瞧见姜青诉从二楼准备下来,于是道:“你看看。”然后对着姜青诉招了招手:“这儿!” 姜青诉朝他俩看去,钟留又道:“夫人,您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沈长释:“……” 姜青诉:“……” 刚准备下楼的脚收了回去,姜青诉对两个傻子翻了个白眼之后转身往单邪房里走,打算商量事儿。 沈长释道:“眼睛我仔细看了,是漂亮,但钟留啊,你是真蠢。” 第35章 长生碗:十四 钟留按照姜青诉说好的, 该在小黑屋后头转悠说一些添油加醋挑拨的话,他全说了,还让沈长释隐身了去何王氏的房间里把那装了阳势的罐子给偷出来。 姜青诉看着西方逐渐落下的太阳嘴角微微勾起, 第一次超过约定好的时间单邪居然没有任何举动想想就挺满足的。 沈长释偷来的罐子放在了桌面上, 即便罐子是封盖上的,但一股腐朽的奇怪味道还是从缝隙中透了出来。 只要天一黑, 张老汉就要推着摊位回去了,姜青诉见沈长释坐得离那罐阳势远远的,似乎是还嫌弃里面的味道,毕竟这东西是他给抱出来的,心理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道:“去, 把长生碗给我偷回来。” 沈长释一愣:“又是我偷?” 姜青诉咧嘴一笑:“一回生,二回熟,你都第三回了害怕什么?” 沈长释叹了口气道:“您不知道其中的艰险, 我虽能隐身,这被我带着的东西可隐不了,我去偷书战战兢兢躲着陈家的人往草丛里钻方便藏书,去偷这玩意儿是因为老板娘刚好不在房间里,可那长生碗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张老汉的视线, 我如何能偷走?” 姜青诉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要你非得把长生碗偷回来了,只要在解决长风客栈内的事之前, 别让张之孝碰到长生碗即刻。” “怎么了?”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张之孝有问题?” 姜青诉轻轻嗯了一声, 脑子里想起看到的那些书的内容便觉得背后一阵阴寒,她把盯着长生碗的任务交给了沈长释, 又让钟留盯着后院里的动作。 她总有预感,长风客栈与长生碗的事不会拖到中秋之后,最快今晚,最迟明晚,必有结果。 窗外楼下走过两名女子,姜青诉看见了愣了愣。 太阳刚落山,天还未暗,略带着亮,此时有些商铺里已经点了油灯,陈瑾初带着丫鬟思鹃走到这处发现张老汉已经回去了,有些失望。 她手中握着一个亲手绣的荷包,本想送到私塾去给张之孝的,但私塾里的老先生见她去了好几次,眉头皱着,陈瑾初知道她与张之孝毕竟还没成亲,若被老先生看错,耽误了张之孝教课便不好了。 于是想着赶在张老汉回去之前交给他,让他代为转交,却没想到张老汉也走了。 “小姐,您何必倒贴给张家呢?”思鹃有些不平。 陈瑾初抿了抿嘴,眼神中有些失落,刚好这个时候长风客栈的老板娘走出来,瞧见陈瑾初,也知道陈瑾初与张之孝的关系,便道:“陈小姐,过来买烧饼呢?” 思鹃朝老板娘看了一眼,陈瑾初乖巧地颔首道:“何夫人,我……我只是路过。” “哟!好漂亮的荷包,这荷包莫不成是要送给张公子的?”老板娘问。 思鹃立刻皱眉:“何夫人,您说话注意些,我家小姐只是感恩张家当初的救命之恩,谢的是张老伯与张之孝二人,小姐还未出阁,经不起流言蜚语。” “是是是,我说错话,思鹃姑娘别生气。”老板娘手帕挥了一下,思鹃撇了撇嘴有些气恼,陈瑾初脸皮薄,也有些不好意思。 老板娘又道:“既然是为了表达感谢,不如我帮你转送如何?一来你不用出面,免得坏了名声,二来……那张老汉天天在我家店门前摆摊,交给我比交给其他人更叫你放心些吧?” 陈瑾初朝老板娘瞧了一眼,心口跳了跳,虽说不好意思,但思鹃那话说出去,她若不愿,明日再来找张老伯,便有嘴也说不清了,只好颔首点头,将手中的荷包交了出去:“那就有劳何夫人了。” “哪里的话,放心,该说的我都会说,这是咱们陈小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叫那张公子定要好好爱惜着用才是。”老板娘这么一说,陈瑾初的脸色才好些,又有些害羞起来,拉着思鹃就走了。 等人走后,老板娘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心思百转,倒是正愁找不到方法,却被陈瑾初送了个法子来了。 姜青诉将一切都看在眼底,慢慢关上了房间的窗户,只留了一条缝隙,吹着外头的凉风,回头瞧见单邪居然一直都在看她,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挑眉问:“单大人在看什么?” 单邪的视线没有挪开,依旧只看着她,这似乎是无声的回答,反而让姜青诉更加不自在了。 姜青诉挪开了视线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房间只有他们二人,以往从未觉得这种情况会觉得尴尬,没想到都认识好几年了,这个时候反而有些忐忑了起来。 姜青诉清了清嗓子道:“我给单大人讲个故事听吧。”缓解缓解这种莫名的气氛也是好的。 “距离笛水县不算远的地方,有一处叫做陬山,那里也算是世外桃源,不过比起笛水县来说要更大一些,道路宽敞,来往商旅众多。陬山里有一家农户姓张,独子,独子长大之后张家老两口也就过世了,三年守孝期间,张家的那儿子以前相好的姑娘居然一直都在等他,守孝期过,他们便成亲了。”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眼眸垂了垂,继续道:“姓张的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只可惜他媳妇儿生完孩子之后没等孩子足月就体弱死去了。姓张的孩子也得了病,他带着孩子四处求医,有个大夫说能治好,得让他把孩子留在医馆中治疗。姓张的信了,耗尽家财,却没想到次日大夫说孩子死了,尸身也不给他,只说埋了,那姓张的闹,反被大夫说是疯子,差人赶走。” “不多日陬山一大户人家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布下满月酒,大户人家的夫人抱着小娃娃到门口迎亲朋,却被姓张的看见了那孩子,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儿子,于是上前便抢。好些人都阻拦他,说他是疯子,不论怎么打他他都要死死抱着孩子不放,大户人家为了保住孩子安全便不敢再对他挥棍棒,姓张的抱着孩子跑了,那大户人家也报官了。”姜青诉说到这儿,眉心微皱,突然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书本里的内容,心中不适。 单邪问:“后来呢?” “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大户人家放弃了这个孩子,官府也不管了。姓张的便抱着孩子躲进了深山里过日子,他对待那孩子真心好,每天蓬头垢面去卖柴火赚钱供那孩子读书,但陬山的人都说他的孩子是抢来的,甚至……就连那孩子自己也这么认为。”姜青诉抬头看向单邪:“单大人说说,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单邪没回答姜青诉,反问对方:“书中又是怎么写的呢?” “书中的孩子……自然是姓张的抢来的。”姜青诉说完这个故事,又归于安静,房中只点了一盏灯,蜡烛外面罩了一层纸糊的四方形灯罩,灯罩上面还画了梅兰竹菊。 等到外面天完全黑下来,街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之后,姜青诉才从单邪的房间里出来,去找老板娘聊聊。 老板娘洗漱好了正准备去后院,却没想到在大堂里看见了姜青诉,她愣了愣,笑着问:“吴夫人怎么没去休息?” 姜青诉道:“老板娘又准备去哪儿呢?” “不过是去院子里转转。”老板娘说。 姜青诉倒了一杯茶说:“不如老板娘陪我聊聊吧,我听我家两位下人说,我夫君今日白天找过你,还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我想问问清楚。” 老板娘回想起单邪说的那些话,有些无奈,还是坐在了姜青诉的对面。 “我听他人说老板娘的夫君过世有些时间了,你有没有想过另则良人?”姜青诉把话题岔开来问,与老板娘纠缠了许久,好几次老板娘都打算离开了,又被姜青诉被话给压了下来。 她不好发火,毕竟姜青诉从头到尾也没提过单邪对她说的那些话,也没有表示要让她进吴家的意思。事实上,何王氏只觉得无趣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住在她的客栈里,居然还把她给扯到家事当中了。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姜青诉才打了个哈欠,她自己胡编乱造了一些内容,又套了老板娘一些话,逼得老板娘说自己一心一意只有何瑄才,没想过别人,她这才满意放人,扶着扶手晃晃悠悠地往楼上走。 姜青诉走后,老板娘才叹了口气,觉得晦气,披着外衣往客栈后方走,等到了小黑屋跟前才拿把钥匙打开锁,然后掀开黑帘子走进去,姜青诉没跟过去看,不过一直让钟留在那附近守着,一举一动他都得盯好了。 钟留回来的时候,姜青诉正靠着椅子发呆,他脸上挂着笑,对姜青诉拱了拱手道:“白大人好计策!” “成功了?”姜青诉眨了眨眼睛。 钟留往凳子上一坐,长时间蹲在了小黑屋旁边,他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要被熏臭了,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才说:“我听得清清楚楚,即便只有老板娘一人声音,但那一人一狗也绝对闹矛盾了。” 于是便将自己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夫君,我今日来迟了,夫君可生气?” “白日客栈内事多,晚上又被个女子缠上……罢了罢了,不提那女子了,总归是莫名其妙的,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和夫君重新在一起了,夫君就能变成真正的人了。” “夫君为何要这样对我?难不成是在生我的气?我可有哪里做的不对?夫君为何不理我?是在气我今日来迟,还是在担心换命之事?……或是说……你瞧见了那吴老板?” “夫君误会我了!我与那吴老板绝无关系!我一心一意只爱着夫君啊!夫君要怎样才肯信我?” “好!好!夫君恼我!疑我!我便要做给你看!明日……明日!明日你就知晓,我对你的真心!” 一通话传递过来,钟留笑着问:“怎么样?白大人?他们这算是掰了吧?” 姜青诉一捶手心,皱眉啧了一声:“糟了,反倒成了激将法……” 第36章 长生碗:十五 钟留不明白姜青诉所说的激将法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第二天长风客栈老板娘找了张老汉说话之后,便离开了客栈,往私塾方向走了。 姜青诉在客栈房内走来走去, 单邪却不动如山, 手上捧着一本沈长释偷来的书从头慢慢开始看。 盯着张老汉一晚上的沈长释跟着张老汉来到了客栈,叹了口气说:“我真是没办法偷到, 这家伙睡觉都把碗压在枕头底下啊。” 他说他的话,姜青诉根本没管他,沈长释问钟留发生了什么事儿,钟留就把昨天晚上的情况又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沈哥, 白大人说的激将法,究竟是什么激将法?” “就是……”沈长释朝姜青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想让何瑄才和何王氏吵架,让他们换命的计划推迟,却没想到提前了不说,还损失了无常大人的美色。” 沈长释说完这句,单邪直接冷眼朝他瞥过去, 沈长释立刻双手捂着嘴,瞧那边被他戳中心事的姜青诉伸手捂着心口叹气:“我就是个猪脑子啊!” 如何会没想到这一层关系? 如何会没猜到物极必反? 姜青诉往桌边一坐, 双手抱头朝单邪瞧过去, 漂亮的眼睛带着些许失落:“单大人,浪费您的美色了……” 单邪:“……封。” 沈长释:“唔?!” 他睁大眼睛非常无辜, 左右看了两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钟留身上,那双恨不得瞪出来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说话的是白大人,为什么封的是我的嘴?!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守着今晚,把何王氏、何瑄才、张之孝给抓个现行,让他们该哪儿去的哪儿去,该带走的带走。 单邪的意思是,要换命必须得在土地庙进行,他们只需比那几个人早到达土地庙,等着人、鬼都到齐了,再行捉鬼之事,收服何瑄才,带走长生碗。 他说完这话,对着钟留勾了勾手指,钟留凑过去,单邪与他耳语了几句,钟留愣了愣,然后点头便离开了客栈,似乎是办其他事情去了。 沈长释陪着姜青诉看着在人来人往街道旁卖烧饼的张老汉,长生碗就放在桌案上,恐怕是他这几天心里不安,所以并没有索要几个人的寿命,而是矜矜业业卖饼。 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眉心微皱道:“我原以为我定能自己解决这事儿,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若一开始便让单大人来收服,恐怕长生碗早就回到了十方殿中了。” 沈长释回头朝继续看书头也不抬的单邪看了一眼,他的嘴还封着呢,想和姜青诉说点儿什么话也不行,于是只能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姜青诉道:“我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总觉得有些事情必然能在三日内解决,所以与单大人夸下海口,这回超过时限不说,事情走向反而完全不受我控制。看来你们是对的,有些事有些人,不能纡回着来,若简单粗暴就能解决,反而简单粗暴得好。” 沈长释又朝单邪看了一眼,这回对上为了单邪的视线,他眨巴眨巴眼睛,单邪这才冷着一张脸微微眯起双眼,翻书的手微微抬起,食指在空中一划,他立刻喘了一口气。 “白大人何必这么看低自己呢。”沈长释道,说完了之后才伸手捂着心口,不禁感叹能说话的感觉真好。 姜青诉问他:“你不觉得长生碗与长风客栈发展成现在这个局面是我的问题?” 沈长释唔了一声:“虽然您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即便没有你,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的。” 姜青诉看着他,沈长释继续说下去:“若非你守着长生碗的事情不放,生死簿上不出张之孝的名字,我与单大人绝对不会离开十方殿。何王氏有长时间准备,何瑄才也吃够了香火,张之孝被骗到了土地庙中,届时我与无常大人再出动,就怕多年前的事情重蹈覆辙,因为片刻之差,又让一人逃过了天命呢。” 姜青诉顿了顿,沈长释嘿嘿一笑:“我知白大人这么做的原因,您好几次让我偷碗,恐怕是预估到了今日的局面。您心里许是知晓有些事自己一人无法解决,却又对无常大人拉不开脸,毕竟他已经好几次在您‘差点儿就要成功’的时候,帮您解决。” 姜青诉回头朝单邪看了一眼,当着这人的面说这些真的好?不过看见了单邪,那人手中捧着张之孝写的书,根本没将聊天的两个人放在眼里,姜青诉干脆也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她不得不承认,沈长释有一些地方是说对了的,她是知道事情继续发展恐怕总会事与愿违,却没想过会有自己一人无法解决的情况。恐怕当真是在单邪那里吃了好几次闷亏心里气,所以才会逞强非得试一试。 说到底,还是自己害得自己,气也是气自己有些过于自大罢了。 沈长释压低了声音道:“依我看,您这样反而好。” 姜青诉瞥了沈长释一眼,沈长释嘿嘿一笑继续说:“您想啊,您会使聪明的点子,无常大人又有雷霆手段,你们俩凑在一起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刚好适合,缺了谁都不行,照我说,不如你们以后结涔(成)呀(一)的(对)……的……唔?!” 猛地回头看去,单邪正在看书,施法的手指刚刚落在书页上,声音冷冰冰地传来:“看来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沈长释立刻伸手捂着嘴,因为被封,牙齿还咬在舌头上呢,他抿着嘴露出了可怜兮兮的眼神,不过可惜没人看,他只能拼命点头:要的要的!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姜青诉也不知道沈长释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刚才说的的确有些啰嗦了,于是摇了摇头,继续哀怨愁苦看窗外,心想自己怎么这么蠢。 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去了又回来,一天匆匆就过去了,张老汉这日回家得有些早,太阳刚有要落山的迹象他就推着烧饼摊离开。 沈长释的嘴巴到了晚间就能说话了,不过钟留不在,他身上没有银钱,想吃东西都买不到,姜青诉给了他一小笔钱,让他买点儿自己想吃的路上吃。 沈长释问了两个问题:“您哪儿来的钱?” 姜青诉哦了一声:“这你别管。”反正是这么些年从钟留那儿拿的,七七八八地存了不少。 沈长释又问:“为什么让我在路上吃?” “你得去一趟张老汉家。” 沈长释张嘴:“又去?!” “看好长生碗,也看好张之孝,若他要离开家,想办法拖住,若拖不住便要想办法告知我们。”姜青诉说:“我与单大人,就在新盖的土地庙。” 沈长释还是被姜青诉差遣去张老汉的家,天色一暗,她便与单邪先一步去了土地庙。 今日晚上的土地庙没人看守,他们在来的路上就瞧见了原本看守的人往长风客栈的方向走。长风客栈的老板娘说是请看门人吃饭,让他们休息一日。明日就是中秋,怕这几位明日忙,不能回家团圆,故而今天晚上不用他们看守,还请了顿免费的酒肉。 毕竟土地庙是长风客栈老板娘出钱造的,而这几个看守土地庙的也都是她请来的,如此说法自然没人怀疑。 姜青诉与单邪没入土地庙,她看见土地庙中的土地像就觉得浑身发凉,有种说不出来的慎人的感觉,故而与单邪站在了土地庙的庙顶,头上的月亮差一点儿就是圆的了,与十五几乎看不出差别。 土地庙的后头还种了几棵金桂,这个季节桂花的味道最为浓郁,香味儿顺着夜风吹遍了周围,单邪站着,姜青诉懒得站,于是坐着。 安静了许久,姜青诉问他:“你让钟留去办什么事儿了?” 单邪道:“查一查是谁将长生碗交给长风客栈的。”又是谁……教了何王氏换命的这个方法。 姜青诉看着月亮,问单邪:“单大人喝过千里香居的桂花酒吗?”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没回答,姜青诉将视线挪到对方身上,对上了单邪的视线之后才伸手摸了摸鼻子低声笑了笑。 也是,她这是在问谁呢?旁边站着的不是钟留也不是沈长释,可是单邪啊,在他眼里南方的青山绿水与北方的都没有差别,怎么可能抽空去品酒?这人的杯子里连茶都不喝,尽是白水。 姜青诉自顾自说:“每逢中秋佳节,千里香居的桂花酒就千金难尝,早早地被人买光了,还有齐闻斋的酥皮月饼,那月饼里可是塞了蜜饯的,加上浅塘巷子里王婆婆卖的桂花糯米藕,摆上一桌才算是过节。” 单邪问她:“你生前吃这些?” “每年都得吃。”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笑了笑:“桂花酒与酥皮月饼好买,但王婆婆四年前已经过世了,桂花糯米藕却是买不到的。” 单邪道:“你十六岁家中便没人了吧?” 姜青诉愣了愣,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了过往,十六岁时……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儿了。那个时候她父亲在朝是户部尚书,被当时的太子栽赃诬陷落得斩首,家中男子无一幸免,她才七岁的弟弟也被扛上了邢台,家中女眷流放,姐姐还好,早早嫁出去了,妹妹就没那么走运了,被拉去做了官妓,不过两个月就死在了馆中。 当时她躲在五皇子的府中,扮成了男装才躲过官兵,若要仔细想,那段时间当真是痛苦的回忆,所以她几乎不去触碰,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霏月!你别怕,姜大人的冤屈,我会帮你平反的!”年纪轻轻,与她一般大的五皇子说这话时,身后的两位幕僚都啧啧摇头。 后来,又过了两年,他将太子拉下了台,翻了不少案子,其中包括姜家,皇上念及姜家当年的功劳,要将女眷找回,本是找到了姜青诉的二娘和堂妹的,但在回来的路上还是死了。 姜青诉得以用回自己的身份,五皇子成了太子,再后来他当上皇帝时,开创了女子考试为官先例,全朝无一赞同,但姜青诉身先士卒,第一个踏上了议政殿。 第37章 长生碗:十六 回想起过往种种, 仿佛做梦一般,姜青诉将目光从月亮上收了回来,又问单邪:“你如何知道我十六岁家中就无人了?” 单邪没回答她, 问道:“之后的九年, 你是与谁一起喝桂花酒,尝酥皮月饼的?” 姜青诉只记得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关于那个人的脸,却始想不清晰了,于是只笑着说:“与友人,我在朝为官的时候虽然树敌不少,但也有几个知心相交的朋友, 我又不是贪官污吏,总能碰到合得来的。” 虽说最后被冠上了通敌卖国的名头,可她心如明镜一片坦荡, 几个好友也对她信任有加,这便够了。 安静了许久,这一处的风都停下了。 晚间虽说集市上还有不少人在准备中秋节的热闹,花灯点得到处都是,但等过了戌时, 街道上的人就少了。亥时,路上几乎没有人, 连道路两旁的花灯的都油尽灯枯, 唯有河上还飘着莲灯,只是莲灯上的蜡烛早就燃完, 一两盏还亮着的,也是星星火光。 “闻到了吗?”单邪突然道。 姜青诉顿了顿,问:“桂花味儿?” “腐臭味。”单邪说完,姜青诉才闻到了空中细微的味道,味道她熟悉。 来者穿着一身黑衣,从无人的小巷子里绕过来,她手上拖拽着一条哑狗,那哑狗浑身脏兮兮的,爪子里还陷着不知何日抓烂的肉泥。土地神庙前的灯已经熄灭了,庙中两根大蜡烛还燃着,要不了两刻钟也会烧光。 圆月藏入了乌云之中,姜青诉看见女人拽着哑狗往土地庙方向艰难行走,哑狗显然不听她摆布,拼命挣脱,然而铁链拴住了脖子,他无法逃离。 女人将哑狗拉到了土地庙门前就直接跪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声音带着哭腔道:“夫君,我都带你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与那张老汉说了,叫他今晚务必让张之孝将长生碗里的寿命喝光。我还特地去了私塾,把荷包递给了张之孝,上面有我假借陈瑾初名义写的信,让他子时来土地庙私奔,我安排妥当,就是为了让你重活于人世,你不要再与我置气了!” 姜青诉听到这话,嗤了一声,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这何王氏痴,还是该说她疯。 一名女子能为了自己的丈夫做到这个地步,想来是即疯也痴了。 哑狗在何王氏的安抚下总算安静下来了不少,即便没有表示完全信任,至少也不挣扎着要离开。 想要让他与张之孝换命,自然是要把他的魂魄从哑狗的身体里逼出来,一旦魂魄从哑狗的身体里脱离,姜青诉与单邪便可以动手了。 他们不伤一花一木、一人一犬的性命,便能将罪魁祸首何瑄才带走,那是最好。若到了逼不得已,必须得现身伤害某些罪孽深重之人,那就让单邪当这个坏人,她稳稳当当地看着便好。 何王氏的手中握着一张符还有一把刀,符是用来离魂换命的,刀自然是她用来防身的,若换命不成,她一个女子,未必能斗得过成年男子。 她已经把后路都给想好了。 哑狗从始至终都不看向她,何王氏心中有些凄凄,于是拉着哑狗进了土地庙,就依靠在土地像旁,土地像两边还竖着大蜡烛,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子时,约好前来的人,恐怕已经出门了。 何王氏将哑狗抱在怀中,一点儿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味道,甚至摸着对方的脸,将嘴唇贴在了哑狗的额头上。 何王氏的嘴角挂着笑,眼睛很明亮,想到一旦换命成功,她与夫君就可以卖掉长风客栈,然后带着长生碗远走他乡,想活几日就活几日,做一对神仙眷侣。 “夫君,你不该不信我的,任凭吴老板再好,我也不会跟他走。”何王氏低声喃喃:“因为从我嫁给夫君的那日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此世,我王云翠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魂,就差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 “还记得我与夫君第一次见面,我同爹娘来长风客栈歇脚,夫君写了一首诗让在座的客人猜,猜中的便可免酒菜钱。我当时崇拜夫君的风采,侥幸猜出,你当我聪明,却不知我已经绞尽脑汁。”何王氏说到这儿,眼眸垂了垂,被她抱在怀中的哑狗安静了许多,半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腿上,似乎也回想起了过去。 那时何瑄才刚考上秀才,正春风得意,家中开客栈,爹娘也有些钱财,故而写了一首诗当做猜谜,让在场的客人猜,猜中了便可请对方吃酒菜。 他不知王云翠那自信说出谜底是绞尽脑汁,王云翠也不知他写那诗句不过是为了在她面前卖弄文采,写时手抖,差点儿就握不住笔,她猜出,何瑄才心里高兴了许久。 然后他就打听到了王云翠的身份,请自己爹娘去提亲,本来是佳偶天成,谁知道爹娘意外去世,他也积劳过度得了重病。 都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偏偏他当时死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王云翠猜出谜底时的笑脸,何瑄才舍不得离开,魂魄一直在阳间徘徊,可他家客栈地属偏阳,他只能绕在外围,远远看着王云翠整日茶饭不思。 即便让他堂堂七尺男儿做狗,他也愿意,让他读圣贤书的秀才啖人肉,他亦能忍,只要他们能相守在一起。 两人回忆之际,土地庙外已经有了动静,何王氏立刻回神,将哑狗护在身后,自己躲在了土地像的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此时蜡烛已经要燃尽,只剩最后一点儿,光线微弱,叫人看不太清。 姜青诉瞧见了来人心中一惊,猛地朝单邪看去:“怎么会是他?!” 何王氏心中狂跳,手中的符已经捏到变形,她还记得符咒该怎么念,还记得步骤该怎么做,只要那人一脚踏入了土地庙中,她将符咒点燃,然后念下咒语,符灰往土地像身上一抹,喊出来者的名字,便能与对方换命。 来者脚步缓慢,等走到土地庙门前,一脚踏入之后,何王氏惊了。 “张生?!”一声惊叫,吓得跨步进来的张老汉双腿发软。 张老汉左右环顾了两圈,满是不解,在土地像后瞧见了何王氏,他便立刻走过去:“何夫人,你找我有事?” “你如何会来?!为何是你来?!”何王氏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从土地像后头走出来,两人站在微弱的烛光之下,整个土地庙中都空荡荡的,无风。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你给之孝一封信,让我子时来土地庙,说是与那长生碗有关,之孝并不知长生碗的事儿,我还正担心你与他说过什么呢。”张老汉说出这话,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局促:“何夫人,这么晚叫我过来,究竟所谓何事?长生碗可是出了问题?” “不会的……怎么会是你来?我分明是用陈瑾初的名义让张之孝过来,为何是你?”何王氏说完这话双腿发软,往后退了两步时袖中的刀落了出来。 张老汉瞧见了那锋利的刀,心中怔了怔,方才何王氏说不是叫他来而是叫张之孝来,又见这刀,不敢相信:“你要杀之孝?!为什么?你送我长生碗,不是为了要救他的吗?!” “我……我……”何王氏看着地上的刀,一时说不出话来,再回头看向躲在土地像后头的哑狗,那哑狗探出了脑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与张老汉。 何王氏立刻从地上捡起了刀对着张老汉,她若现在杀了张老汉,再去告知张之孝他爹死在了土地庙,张之孝必然会与她一同过来,只要子时不过,那就还来得及! 张老汉见自己戳穿了何王氏的心思,对方居然有了要杀他的想法,立刻往后退了几步,他心中不解,甚是疑惑。 一直以来都对他善心,甚至还愿意救他儿子性命的人,如何成了要杀人的恶妇?还是说何夫人的善良从头到尾都是装的?那又何必将长生碗借给他?那碗是真的有用,他的儿子的确从重病在床恢复成了现在生龙活虎。 他想不透,何王氏也不给他机会想透,直接一刀刺过来,张老汉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心里想逃,却觉得不行。 若他逃了,今后怎么办? 何王氏既然起了要杀张之孝的心,他身为人父如何安心? 两人在土地庙中扭打了起来,姜青诉与单邪从屋顶走下,入了土地庙中,见这古怪又危急的场景,心中充满疑惑。 若何王氏的信没错,而张之孝也看了信的话,如何来的会是张老汉?这其中必然有一环出了问题。 “张生!我本不想杀你的,你为何要来土地庙?为何要打乱我的计划?!我唯有再孤注一掷,才能救我夫君!”何王氏说完这话,刀便往张老汉的心口捅过去。 张老汉握着何王氏的手用力,稍微一侧身,被割破了胳膊,好在没伤性命。 “何夫人,你是疯了还是被鬼魂附了身?!何老板早就死了!死了已三年多了!”张老汉怒吼。 躲在土地像后头的哑狗略微呲牙,尖利的獠牙暴露在空气中。 姜青诉看着这混乱的局势,猛然明白过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朝单邪看去,对方居然也在看她。 “你看明白了吗?” 姜青诉垂在身侧的双手发抖,单邪继续道:“这就是人心。” 姜青诉的肩膀耷拉下来,微微皱眉,似乎不可置信:“这就是……张之孝的真心?”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何王氏的计划,也知道了长生碗的作用,他将自己藏得太好,太真,以至于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 他要一石二鸟,既要长命,也要那个夺走他荣华富贵的疯父,付出代价…… 第38章 长生碗:十七 即便张老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 但长年做体力活,身体始终比何王氏要好上许多。拼着受伤,他将刀从何王氏的手中抢过来, 反握在自己的手里, 刀尖对着何王氏。 何王氏的手腕被对方掐得发青,她捂着自己的手腕, 看向那笔直对向自己的刀,她抿了抿嘴,心中充满了慌张与害怕。 往后退了几步,何王氏开口:“张生!你……你要干什么?!” 张老汉看着自己手中的刀,胳膊上的血还在顺着手肘往下滴落, 地面已经红了一片,他的手也在发抖,看着何王氏惊恐的脸, 张老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先是将刀垂下,最后想起了什么又猛地抬起来对着何王氏。 “你……你要杀我儿子!”张老汉怒道,想到这里,他的手便不受控地朝何王氏刺过去, 何王氏一边往后退一边惊叫。 局面翻转,姜青诉看着心惊, 下意识抓住了身侧人的手问:“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要出面吗?是救她, 还是任由她?!” “人事不可插手,他们一个心中执念深, 一个刚生恨意,即便是其中一个杀了另一个也不为过,只要没有鬼魂从中作祟,我们都不能插手。”单邪垂眸看了一眼对方拉着自己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且看着吧,要不了一炷香就可见分晓了。” “何止一炷香?都不要一盏茶!”姜青诉没注意她与单邪的手究竟有过几轮来往,脚往地上一跺,开口说:“这都是张之孝的计谋!这是他早早就策划好了的!他知晓家中长生碗的来历,他知晓何王氏的所有计划,他只是装作不知,才将一切推到了现在这般地步,我应当猜到,看了那书,我早就该猜到!” “猜到,你也只能不作为。”单邪的话音刚落,何王氏就又尖叫了一声,张老汉的刀还是刺出去了,笔直地对着何王氏的心口。 刀入肉,鲜血淋淋染红了土地庙的大殿中央,张老汉猛地将手收回来,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不知何时窜出来的狗。 这狗身形较大,浑身恶臭,看上去像是某个路边上无人看养的野狗,但他刚才一时激动要杀了何王氏时,野狗从土地像后面奔跑过来,飞身直接挡住了那一刀,此时刀还笔直地插在他的腹中。 哑狗倒地,何王氏甚至忘了尖叫了,她盯着地上不断抽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哑狗,疯了一般地趴在它的身上,伸手托起哑狗的头,看着哑狗逐渐充血的眼,何王氏再看向张老汉,满面都是仇恨。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要你死!我要你……”何王氏双手握着插在哑狗身上的刀,正要□□解决张老汉时,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切都还有救,她立刻从袖中拿出黄符,面对惊慌失措尚且还未离开的张老汉,她只能拼死一搏。 何王氏转身跑向还差一点儿就要熄灭的蜡烛,将手中的黄符点燃,在点燃时,躺在地上的哑狗立刻起了反应,方才还虚弱抽搐,此刻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四肢扑腾,身体里的血也越流越多。除了原本就在它身上的伤口,还有他的口鼻耳,全都开始流血。 张老汉猛地朝何王氏看过去,不明白她到底在做什么,何王氏忍着疼,手被烧破了皮也死不放手,双手托着那燃烧的黄符,双眼布满了血丝,面对着张老汉的方向,她大声喊出:“张生!” 就在这一刹那,坐倒在地上的张老汉瞬间被一股风给拖了起来,他身体里的魂魄不安地躁动,姜青诉能看见,从一个他,变成了多个他,每个都是不一样的颜色,重叠在一起,成了血肉真实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倒在地上的狗也逐渐起了变化,一股青烟从狗的口中吐出,青烟完全飞出来的时候,狗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姜青诉看见那股青烟在土地庙中逐渐幻化成了一个人形,长衫偏偏,青丝如雪,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很年轻,很儒雅,只是那魂魄之中,沾着人肉的戾气。 何王氏看见黄符烧尽,握着手中的符灰,立刻转身朝土地像跑去。 姜青诉猛地回头,单邪的镇魂鞭已经抽出,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鼻,落地的瞬间屋外立刻电闪雷鸣,本来明月当空照的夜里,因为乌云压下,下起了骤雨。 雷鸣过后,何瑄才刚凝聚的魂魄又成了四分五裂,分成了好几个他,虚弱地趴在地上,睁开的双眼一眼就看见了单邪,他惊讶,也不知单邪和姜青诉是谁,只恐惧,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何王氏的手正要落在土地像上,忽而又一道雷电下来,正好劈在了屋顶,打翻了瓦片,击中了土地像,将土地像的头烧得漆黑,瓦片落下,砸在了何王氏的身上,何王氏连忙尖叫,手中的符灰还护得好好的。 她的头被掉落的瓦片砸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屋外的大雨也顺着房顶上的大洞灌入,何王氏颤抖地将手贴在了土地像上,手刚张开,大雨便将她手中的符灰冲刷干净。 “不!不!夫君!不!!!”她看着自己手中又是血,又是雨,就是没有符灰,她连忙趴跪在土地像的跟前,双手抱住了土地像的腿,连连摇头:“不!为什么上苍要这么对我?!夫君……我本可以救你的夫君!” 她痛哭出声,在符被大雨冲刷的时候,张老汉的魂魄就回到了他自己的体内了。不过因为毕竟曾魂魄离体,对他这一把年纪的身体来说,就是经历了一场大病,倒在地上昏迷过去,日后醒来是否还能如往常一样做生意,已是难说。 新盖的土地庙才不过几日,就被雷电劈漏,土地像被烧黑,何王氏痛哭,张老汉也倒地不起,那曾经被何瑄才附身了三年的哑狗早就流血过多身亡,安静的,唯有三个鬼而已。 姜青诉看着何瑄才,对方还趴在地上,因为这一鞭镇魂鞭,久久无法站立起来。 “你们……是谁?”何瑄才问。 姜青诉道:“来带你去你该去之处的人。” 何瑄才愣了愣:“是……鬼差?” 姜青诉面不改色:“也可以这么说。” 何瑄才猛地回头朝还趴在土地像下哭泣的何王氏,他浑身颤抖,眼眶泛红:“云儿……我的云儿……鬼差大人!此事都因我而起,与云儿……王云翠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能否只抓我?千万别伤害她!她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因为爱我,才会酿成大错,鬼差大人请网开一面,饶恕她吧!” 姜青诉微微挑眉,道:“王云翠是人,我们十方殿只管鬼的事儿,人与我们无关,她今后是去是留皆看她自己。” “那就好……”何瑄才立刻松了口气。 姜青诉本想再说人一生做过的事,都在命上累加好了的,等死后地府自会与他们算个总账,但这话在见到何瑄才落泪的时候,便说不出口了。 何瑄才勉强在地上转了个身,看向几乎要哭晕过去的何王氏,心中痛苦,却也无可奈何:“没想到我三年多无法开口与你说话,到能开口时,却又是分别之时,怪只怪我们命多坎坷,还望来生,能再娶你做我的妻子。” 何瑄才说完这话,姜青诉才清了清嗓子,提示单邪可以拿魂了,却没想到自己干咳了一声,单邪没有任何举动,于是朝对方看过去。 男人腰背挺直,眼睛落在了土地庙顶破陋的大洞处,居然出神了。 姜青诉能看见他眼底倒映出雨水落下的痕迹,但心中更加震惊堂堂十方殿阴司黑无常大人,居然也会有在办案中走神的时候,而且是案件尾声。 于是姜青诉伸手拉了一下单邪的袖子:“单大人?” 单邪回神,眨了一下眼睛之后,双眼又重回了清明,他将镇魂鞭放回腰间,广袖一挥,何瑄才的魂魄就化作了一缕青烟收进了他的袖中。 何王氏毕竟被瓦片砸中了脑袋,又伤心过度,还在流血,所以趴在土地像下头就晕过去了,此刻的土地庙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屋外簌簌的雨声。 姜青诉看了一眼单邪,心中奇怪,于是问出了口:“单大人方才在想什么?”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白大人的好奇心过多了。”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没所谓地耸肩道:“你也不是第一天与我共事了,我的好奇心向来旺盛,若单大人能解我心中所惑,那就更好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单邪才道:“看天。” “天?”姜青诉刚问出口,屋外就传来了沈长释的声音。 “无常大人!白大人!”沈长释连跑带飘地往土地庙的方向过来,屋外的雨一滴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等他人进了土地庙,才猛地开口说:“无常大人,白大人,我……我来告诉你们,我看不住张之孝,他往这边过来了。” 姜青诉朝门外看去,刚好看见了撑伞匆匆跑过来的张之孝距离这里也只有百余步,于是对沈长释翻了个白眼:“你这告诉与没告诉有何差别?你们就差前后脚进门了。” 沈长释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跑过来的中途又去办事儿了吗?” 姜青诉伸手指着沈长释抖了抖,表示这件事情推后再说,看见张之孝裤脚鞋子全湿,跨步走进土地庙中后,那书生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又有些激动,见土地庙里一片混乱场景,率先走到了张老汉的身边蹲下。 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手指贴着张老汉的鼻息下面,没一会儿又猛地收回:“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躺在这儿的是何瑄才……还是那老头儿?” 他不称爹,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无需再装下去,直接叫他老头儿。 此刻的张之孝不再温和谦卑,脸上挂着的却是嫌弃与阴狠的表情,他伸手拍了拍裤腿,站起来朝旁边的哑狗瞥了一眼,伸手捂着鼻子,啧了一声:“真臭!” 张之孝本想走,结果看见地上的刀,犹豫了片刻还是捡了起来对着张老汉。 “不管是何瑄才还是谁,总之不能让你活着,活着……我都不放心。”张之孝喃喃过后,抬起手中的刀正要狠狠地往张老汉的心口刺过去,结果被庙外闯入的人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呢?!”男人瞧见张之孝,心中大惊,又见躺在地上的是张老汉,立刻浑身发冷,他连忙跨入了庙中,张之孝见状,将刀丢在了地上,狠厉的脸转瞬成了惊恐:“这位大哥来得刚好!我方才见我爹躺在地上,胳膊还插了一把刀,这才拔起来,你便来了!大哥快行行好,抬我爹去医馆,他还有气!还有救!” 第39章 长生碗:十八 男人心中有疑, 刚才张之孝那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是要救爹的模样,他瞧着地上碎裂的砖瓦,又看见不远处趴在雨水中的何王氏, 还有昏迷不醒的张老汉和一条流血而死的狗。 于是拉着张之孝往外走, 对着远处正朝这边赶过来的几个大汉挥手道:“过来!这儿还有活人!” 一时间人群涌入,三五下便将土地庙中收拾了干净。原来那几个大汉本来是看守土地庙的人, 刚从何王氏的客栈里喝了酒,怕回去遭家里婆娘啰嗦,便商量好了装作没有这一餐饭,继续回到庙旁边的小屋住,瞧见大雨中庙门没关, 于是往庙中来看看情况,正好碰见这一幕。 也算因缘际会。 姜青诉见人都走了,问沈长释:“你方才说来传话的途中去办事儿, 办的什么事儿?” 沈长释双手叉腰嘿嘿一笑:“白大人,我可是不负你所托,把长生碗给偷回来了。” “真的?”姜青诉微微笑着:“现在事情已了,你偷了又有什么用?” “哎~我可是在那张之孝服下寿命之前偷出来的,只不过偷时被他发现, 所以我匆匆跑出,找了个地方先藏碗, 想着他没了长生碗, 肯定得来土地庙找找长生碗原主人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故而先他一步过来, 给你们通风报信呢。”沈长释说到这儿,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脸上就差写着‘夸赞我’三个字。 姜青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于是对沈长释竖起了大拇指道:“做的好啊,沈,这回你可是立了功劳了。” 沈长释带姜青诉与单邪到了自己跑的笛水县某个犄角疙瘩处,果然在几块石头下面发现了长生碗。碗中还有大量寿命,拼凑在一起大约也有好几年了,人之寿命发着浅光,姜青诉将碗捧在手中,跟着单邪回十方殿的时候还问:“这寿命能否还给那些送出寿命的人?” 单邪道:“他们做出的选择,就必须得接受结果,命既然已送出来了,断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姜青诉叹了口气道:“单大人真严苛。” “多谢夸奖。”单邪道。 姜青诉一时无语,没想到自己损他一句,他还会还回来,无语之后,不禁低头笑了笑。 回到了十方殿,姜青诉将长生碗交给沈长释,让他放在楼上该放这东西的地方,沈长释往楼上跑去了,姜青诉见这大殿,又想起来了某些事,垂眸叹了口气,无声笑了笑,摇头道:“又回到这处,我才算悟透了那日单大人与我说的话。” 单邪走到桌案旁,听见这话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回到地府身上的衣服便照旧变成了白裙与黑袍,姜青诉见单邪满头青丝垂在脑后,仅有两缕从额前落了下来,微微低着下巴的这一个回眸,突然让她呼吸一窒。 她理了理心绪,将他之前说过的话又说了出来:“我没喝孟婆汤,没将属于自己身体里的东西洗去,没有重生,依旧可在人间徘徊,尝人间百味,如此,便算不得死。” 单邪没说话,只是目光有些亮。 姜青诉道:“我生为姜青诉,死为白无常,但不论是过去的姜青诉,还是现在的白无常,我便是我,不是其他人,只要我还记得自己是谁,即便过了轮回,也不曾死过,反之,我若忘了自己是谁,即便没过完一生,也是死了一回。” “我记得桂花酒,记得酥皮月饼,还记得王婆婆做的桂花糯米藕,我看得出青山绿水的秀丽,尝得出稻谷米香,还能听人间说书口中的笑话,我与活着,除了那一则痛,与一则爽,别无二样。”姜青诉慢慢将怀中单邪给的黑色金边的符拿出来,抿嘴笑了笑,将符递了出去道:“这东西,我想我已不需要了。” 单邪看着她手中的符,没有立刻接下,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单邪手指微动,正准备把符纸拿回来的时候,姜青诉却有反手收了回去。 她眼眸带笑,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朝桌案走去,握笔蘸墨道:“我想起我先前对单大人提的以永生永世陪伴换活人感知时的笑话,想了想若将符纸就这样还给你,未免太浪费它了,而我现在亦懂得生死之差,不如就拿它再做个人情,还给单大人吧。” 姜青诉说完,将笔丢下,手中符纸晃了晃,对单邪道:“借您冥火一用。” 单邪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于是慢慢伸手,手心朝上,掌心中点燃了蓝色火焰,姜青诉将符纸往火焰上放,那一瞬单邪瞳孔收缩,看见了黑色的符纸上,未干的墨痕,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单邪。 逐渐在火中烧光,符纸的灰烬在空中成了金色的萤光,姜青诉微微挑眉,没想到烧完之后还挺漂亮,等萤光也消失了,她反手拉着单邪的手腕道:“十二个时辰虽长,但也转瞬即逝,山色食味不等人,抓紧时间,我带你去尝尚且还能尝到的桂花酒与酥皮月饼如何?” 她的笑容明亮且耀眼,那双微弯的眼睛中,似乎还有未散去的符纸遗光。 单邪盯着被对方抓着的手腕,手指逐渐收拢,正欲抽回,却莫名停住,然后跟着那抹白色的身影,一脚跨出了十方殿中。 将长生碗放好的沈长释拍了拍手从楼上下来,一边下来一边道:“无常大人,白大人,东西我放好了,咱们还要回人间一……咦?人呢?” 千里香居位于凌山,而齐闻斋又在翰南,两地之间相隔两百余里,趁着白日,姜青诉拉着单邪到了千里香居前买桂花酒,买桂花酒当然没那么容易。千里香居的桂花酒早就在一个多月前被京都的达官贵人还有酒楼给定好了,唯有剩下的一点儿才另外高价卖给散客的。 姜青诉将身上的银钱掏了大半出来,才买到了一坛子酒,买时还有些心疼,不过捧着酒坛她便开心了。 又拉单邪去齐闻斋,齐闻斋的酥皮月饼没那么难买到,只要临近八月,齐闻斋通宵达旦也要供客满意,只是买饼时姜青诉等了半个多时辰罢了。 两样东西买齐,她才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单邪抬眸一笑,晃着手中被油纸包裹好的酥皮月饼,道:“走吧,单大人,咱们找个好赏月的地方,等晚间月亮出来。” 笛水县是赏不了月的,中秋当日还在下大雨,沈长释到了长风客栈,钟留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听钟留说,何王氏因为被瓦片砸到了脑子,伤口从头顶一路到了眉尾,故而昏迷不醒,现在还要人看护着,即便以后好了,脸上也会留疤。 钟留又问:“无常大人与白大人呢?” 沈长释耸了耸肩:“我如何知道?恐怕私奔去了吧。” 钟留:“……” 猫儿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山形远看像一只猫,不过猫耳山中有一处美景,便是十里金桂园。 姜青诉之所以知道这儿,是因为她当年为官的时候,有段时间到这附近的城池来治理水灾山洪后的修建,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也在这儿独自一人过了个中秋节。 虽说孤独,却也难得欣赏到十里飘香的金桂,远看人间白墙黑瓦的房子就在山坳处,一栋栋排列过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等到晚间家家户户华灯初上,太阳落下,圆月升起,又是一番景象。 一件长衫铺在草地上,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姜青诉赶忙将月饼与桂花酒放在地上,往长衫上一坐,她抬眸朝单邪招了招手:“单大人坐啊。” 单邪瞥了一眼铺在地上的长衫,又左右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金桂树,桂花飘着浓郁的香气,绿叶中一朵朵金色的花儿爬了整个枝丫。正是晚饭时刻,远处的房屋飘着炊烟,太阳夹在了两座山的缝隙之中,要不了一刻钟就要落下了。 半边天是橙红色的,落日不刺眼,照在人的脸上一片暖光,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了山林树木与人烟夕阳。 姜青诉见他没坐,目光却在四周看,于是笑着说:“单大人觉得如何?桂花酒贵,要豪掷千金,这是人间的奢;酥皮月饼香,要大排长龙,这是人间的盛;夕阳炊烟袅袅,落日余光照山头,这是人间的谧。你眼中的人,有丑恶,亦有善良,魂与魂皆有不同,山与山也不一样,对面的山,没有这座山上的金桂花;山下的人家,也没有笛水县中的小河流淌,同是人间,一步一貌。” 单邪的视线落在了姜青诉的身上,姜青诉保持着脸上的浅笑,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身穿黑衣的男人掀开衣摆坐下,姜青诉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酒香扑鼻,与金桂花的味道掺在一起,酥皮月饼打开,又是另一道味道加了进来。 短暂的时间内,夕阳落山,姜青诉咬了一口月饼,喝了一口酒,一句话也不说,只觉得口齿之间是久违的满足感,分明符纸上写的名字不是她的,她却吃得比单邪还要开心。 人生在世,难得一件事是悟出了自己,姜青诉觉得自己较为幸运,她活着的时候悟出了自己,死后十二年,又悟出了生死命运。 酥皮月饼买得多,等到圆月升上天空时还没吃完,不过桂花酒却喝光了,单邪只动了两杯,剩下的姜青诉统统吞了下去。 猫儿山下的小镇极为热闹,灯火通明,街道上人来人往,不知谁家放了烟花,炸在天空砰砰直响。 姜青诉借着酒兴,非要拉单邪去镇中走一趟,长衫与未吃完的酥皮月饼留在了原地,衣摆刚从这边飘过,下一步两人就跨入了热闹的集市当中了。 路两旁都是花灯,小孩儿脸上带着面具奔跑嬉闹,还有夫妻俩出来看热闹的。姜青诉走在人群中,这些人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这些人,他们之间还能说话,能记得彼此,只是除此之外,再不能有更深的关系。 能让单邪陪着逛街这一事颇为令人得意,所以姜青诉买了一些纪念品打算带回十方殿,放不住的有一串糖葫芦,放得住的,有一张黑脸面具。 人声鼎沸之中,姜青诉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黑脸面具,抬头扬起笑容,这一笑,仿佛回到了十六岁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家大小姐,无忧无虑,从未想过自己以后的一生,多坎坷,命运,多舛。 “单大人!”姜青诉凑近单邪喊了对方一声,她声音略高,否则压不下周围的热闹。 单邪盯着她兴致勃勃的脸,听见她又说了句:“瞧见了吗?这便是,人间的——气。” 单邪忽而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那一瞬似乎产生了错觉,就像是,他突然有了心一样。 钟留和沈长释在客栈里等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等到次日清晨了,姜青诉与单邪才回到了长风客栈。 单邪问钟留可查到了人是谁,钟留有些惭愧地摇头,不可否认,他当真一无所获,来着行踪神秘,倒让他有些头疼了。 单邪道:“这条线别断,查到再告知于我。” 钟留点头道好。 “你们走的这一日,笛水县发生了不少事儿。”沈长释扯开话题,对着姜青诉道:“张老汉被带到医馆之后就醒了,醒了谁也不认识,痴痴傻傻的,拉着大夫就让大夫还他儿子,怕是魂魄离过体伤了脑子,疯了。” 姜青诉不免唏嘘,又听沈长释道:“至于张之孝,在外还做自己孝子的模样,不过因为张老汉倒了,他们家花费更大。陈员外知道陈瑾初一直与张之孝来往气病了,张之孝带礼去看,都没能进得了陈府大门,礼也被扔了,陈瑾初为了孝道,恐怕以后也再难见张之孝一面了。” 这倒是姜青诉乐意见到的,陈瑾初傻,好在她爹娘不傻,看得出张之孝好坏与否,即便是门户问题,至少也避免了他们女儿遭殃。 “那长风客栈的老板娘……”姜青诉问到这儿,钟留回答:“掌柜的说了,药续上,每日喂,能醒则好,不能醒,恐怕就要这样睡一辈子过去了。” 这话说完,几人归于安静,钟留去找掌柜的退了房间,四人踏出长风客栈的那一瞬,风从右边刮过来,烧饼摊空空如也。 姜青诉顺着右侧街道看过去,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从巷子里冲撞了出来,趴在了卖菜大妈的摊位上,可怜地问:“你有没有看到我儿子?!” 卖菜大妈对着巷子另一边气喘吁吁的书生道:“张之孝!看好你爹!这都第三回啦!再有下次你可得赔我银钱了,知道吗?!” 一眨眼睛,街道依旧空荡荡,她微微抬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过去,却也未必见到了事实,只能摇了摇头叹口气。 转身朝左离开笛水县时,沈长释看见姜青诉腰后挂着的黑脸面具有些不开心:“白大人!你出去玩儿,怎么不带上我啊。” 姜青诉挥了挥手道:“什么玩儿啊,我与无常大人连夜办案呢,这面具路边上捡的。” 沈长释狐疑:“真的?” “真的!”她撒起谎来,自己都信呢。 长风客栈二楼房间内,上楼正准备打扫客人离去房间的小二瞧见了桌上放着几本书,于是好奇走过去,书面无字,也不知谁写的,于是翻开随便看了两页。 【那书生知道,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只可惜被疯父抢走,才错失了一生荣华富贵,与亲生父母别离。他曾离开过深山,去到城中,城中人人都说那疯子狠毒,夺人亲子,书生恨,所以他要报复。】 【时隔多年,书生终于找到了可以报复的机会,可时机尚未成熟,他还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计策。在此书中的此刻,他只能说,他给疯父送水时,见过一道人,道人手中捧着碗,另一只手里牵着条不会叫的狗,走入了可通往命运的小巷中,于是书生……跟了上去。】 小二合上书,皱眉啧了一声:“写的什么玩意儿?”然后随手丢入装废物的筐中。 生死簿上陬山医馆大夫的记载中,大夫一生行医救世,只为钱财蒙蔽过一次双眼,他曾卖过一个孩子,从穷苦人家的手中骗来,卖到富贵人家的府中去,这一条罪孽,也会跟着他一生。 邪念生起来的那一刻,它便一直在那儿 ,一直凝望着、等候着一个稍不留神的机会,抓住空隙,便会吞噬人性、善念、及本真。 作者有话要说: ps:不要做坏事哦。 pps:感情戏慢热不是我的错,我自己很喜欢这种细水长流的发展的说…… 第40章 戏子魂:一 黑漆木柱, 红牌匾,石块砌成的台子有半人高,两旁还挂着红色的帷幕, 不过帷幕老旧了, 有些地方的颜色泛黑。黑瓦之上落下了几只燕雀,张开翅膀又轻轻飞落在了飞檐上, 歪着头往下头看。 红牌匾挂在黑漆木柱之上,一则‘悲欢离合演往事’,一则‘愚贤忠佞认当场’。 台上的大汉挂着长长的胡须,怒眼圆睁,演的就是个忠孝之臣, 面对奸佞时大胆直言,不讳权贵的场面。 “吴侍郎,你欺压百姓, 贪赃枉法,待我上告议政殿,请皇上拿你乌纱帽,给百姓还个公道!”长胡须的大汉说这句,双手在右侧高空高高举起, 那吴侍郎吓得连连后退,一只手发抖地指向他:“你……你莫不晓得, 我背靠哪座大山?” “如何不知?!”长胡须大汉一挥广袖, 大步上前,魄力拿出之后浑身充满了威严之气, 他走到那尖嘴猴腮的吴侍郎跟前,道:“你不过是仗着有丞相撑腰,为非作歹,我已证据确凿,即便是丞相在此,也救不了你!” 鼓点落下,台下众人连连鼓掌叫好。 刚静下来的戏台子边,有人吆喝:“姜相到——” 此声一出,幕布后头立刻造出电闪雷鸣之声,台下众人纷纷握着手中茶杯,还有人花生米都在手里捏碎,屏住呼吸朝台上瞧去。左一侧小门,紫袍上绣仙鹤补子纹的衣摆从门后露出,紧接着面涂粉,眼着妆的女子便阔步走出来,双手叉腰,一双眼睛凌厉瞪向台下。 吴侍郎瞧见来者,立刻举手高呼:“丞相!丞相救我!” 台上演得精彩,台下的人也议论纷纷。 一年轻男子从外面跑入,瞧见坐满了人的位置,有些懊恼睡过了时辰、只瞧见正中间一桌只坐了两个人,于是挤身走过去,站在桌边,男子赔笑:“两位兄台,你这位置还有人吗?可否让我一同观看?” 男子生的顺眼,坐在左侧的男人抬眸朝他看了一眼,于是咧嘴笑了笑,下巴往旁边一撇:“坐,桌上还有茶水干果,想吃就吃。” 男子一见这人这么好说话,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 说这话,却也忍不住朝这桌的两人瞧过去,看上去像是一文一武。文的身穿青衫长褂,袖口窄,手中捏着一本书,正在微微皱眉写着什么。武的则粗犷些,穿着不羁,衣服也是粗衣麻布,头发随意扎着,下巴一把大胡子,瞧上去与那写书的不像一路,偏偏还能时不时朝对方书本上瞧两眼,端了茶给对方,写书的头也不抬便喝了,可见信任。 男子瞧见台上演的还是昨日自己瞧过的,不禁松了口气,于是与这两人搭话:“两位兄台经常来看戏吗?我日日来,怎么没见过二位啊?”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刚好闲着没事儿听说有唱戏的才来看看的。”写书的男人说完这句,将笔放下,对着那大胡子男人道:“去,给我买两个肘子来。” “吃死你吧!还吃肘子,我不过就是输了你一次,你都拿此占我多少回便宜了?”大胡子男人有些不爽。 “嘿嘿,我说了,我们那两位主子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路看戏,他们俩之间,有猫腻。”说完,他用手比了比歪七扭八的意思。 大胡子男人翻了个白眼。 “二位兄台叫什么?我叫徐堂,和二位交个朋友。”男子说。 写书的朝他看了一眼,眉眼带笑,压低了声音道:“沈长释。” 旁边的大胡子也拱手:“钟留。” “沈兄、钟兄!”徐堂说完,台上正好演到精彩片段,他立刻到:“沈兄快看!马上就要到精彩的了,我昨日便是看到这儿家中有事被人叫走的。” “哦?精彩?莫非是那姜丞相把大胡子给砍了?”沈长释问。 徐堂脸色一僵,连忙摇头:“怎么可能?大胡子是我朝忠臣方贤良啊!他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呢!我说的精彩,是方贤良将那姜丞相训斥一顿,让她再多话也只能吞进肚子,差人将贪赃枉法的吴侍郎给拉下去啦!”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朝钟留瞥了一眼,于是问徐堂:“姜丞相这么不受待见?” “她通敌卖国,辜负了圣上对她的信任!”徐堂微微挺胸:“我明年也要科考,定要做个像方贤良这样的大忠臣,若碰见吴侍郎、姜丞相一流,定然也要像方贤良这样不畏权贵,为民除害。” 钟留听他这话,脸色稍微有些难看;“说得像你认识姜丞相一般,如何知道她的好坏?在她通敌卖国之前,不是还做了许多为民谋福之事?比方说女子科考制度。” 徐堂嘿嘿一笑:“她死后科考就关了,朝中女官无一能做大,统统辞官回乡。” 钟留脸色一僵,沈长释又道:“那还有在朝官员家眷待遇制度。” 徐堂撇嘴:“这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不过是她为了拉拢朝中官员,故意为之。” 沈长释又道:“万渡河洪灾,她领朝廷银两救济灾民,强压工部,使得水坝修建提前,没有殃及更多百姓如何说?” 徐堂道:“工部做事,不用她说也能成,赈灾银两是朝廷给的,又不是她给的,装模作样谁不会?” 沈长释将书合上,微微挑眉:“胡玉贪官,抢十八民女藏于家中数月,民女家眷叫天不应,京都脚下,官府不作为,姜丞相以七日为限,不仅归还民女,严打官府,还将胡玉砍头示众。因为胡玉是兵部尚书亲侄,京都那么多官看见了不敢管,若非有她,如何能成?” 徐堂脸色一红,有些急躁:“十八个民女都没死吧?胡玉没杀人,却被人杀之,谁更狠毒?!” 沈长释这回算是被气得没话说了,他愣了愣,回头看向钟留,钟留在桌底下的拳头已经握紧,沈长释咬牙问:“你可懂她?” “你又懂?我见你没比我大多少,怎就比我知道得多?”徐堂抬着下巴哼了一声。 沈长释站起来一甩袖子,嘁了一声对钟留道:“我们走!不和这人费口舌,那么多明明白白的善行放在他面前他偏要扭曲,一叶障目。” 钟留和沈长释都离开了桌子,可他们这一桌方才康强有力的对话却让好几个邻桌都没看戏台子,看向他们了。等钟留沈长释走后,邻桌一位年长的大爷对着徐堂道:“小伙子,那位公子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徐堂皱眉问。 大爷笑说:“说来也巧,当年被抢女子有我堂哥之女,你当胡玉没杀人,可我堂哥女儿未出阁被玷污,回家后茶饭不进,半月后投河自杀了,胡玉杀没杀人不好说,可胡玉之死,我堂哥堂嫂是感激姜丞相的。” 徐堂因为窘迫,脸立刻红了起来,戏台子这处台上台下依旧热闹,刚从那两处离开的男人一个双手叉腰,一个环抱于胸。 “什么破戏台子,怎么现在我想听听白大人过去的事儿,都是诋毁她的?众人皆记得她的恶,不记得她的善行了?”沈长释说完,伸手将路边上阻碍视线的树枝给折了下来。 钟留道:“白大人死了已二十多年,方才那男人不过二十左右,白大人死他还没生呢,知道个屁啊?” “难怪无常大人与白大人不与我们同行,这要是被她听见了……”沈长释还没说完,后面便有声音回他:“那她肯定没你这么气。” 沈长释猛地回头,瞧见了身穿白衣的女子,对方面上带着微笑,青丝随风飘起,一只手上拿着根糖葫芦。 “白大人?!”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惊讶过后,又带着点儿好奇地问:“你手中的糖葫芦哪儿来的?” 姜青诉伸手指了指身后:“单大人给我买的。” 在姜青诉身后,一身黑衣的单邪慢慢走过来,面色如往常一样冷淡,仿佛能将人冻伤一般,不过经过这些年,沈长释逐渐抓住了单邪的软肋,只要往姜青诉那边靠,单邪基本上不会出什么狠招。 “白大人事情解决了?”钟留问。 姜青诉道:“本也没什么事儿,上个案子结个尾罢了。” 沈长释叹了口气:“唉,现在说书的戏班子都不能听,只要提起你的事儿都是一堆批评的。” 姜青诉笑了笑:“我也不用他们夸奖。” 方才她与单邪办完了事儿,买了根糖葫芦就打算去找沈长释与钟留的,没想到见到那两个人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有些好笑。 姜青诉回头朝叫好声不断的戏班子看去一眼,然后慢步离开:“最近好似戏班子很多啊。” “是了,据说是从宫里兴起的,便迅速传到民间来了。”钟留回答,本想说得更多,不过想到了姜青诉的身份,还是闭嘴。 实则是因为宫中皇帝的一句话,歌舞乐曲便逐渐演化成了戏班子。当时正是宫中舞乐时,有个新来的舞姬长得有几分像姜青诉,皇帝见了,与其道:“你来对朕说句话,就说‘来日太子若为帝,我必为臣,若您生生世世为帝,我愿生生世世为臣’。” 那舞姬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卖了个关子没说,让皇帝给她些时日,不久后那舞姬穿着姜青诉生前爱穿的衣,与人结结实实演了一出。 后来……后来便是如今这宫中的瑜妃了。 姜青诉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问:“单大人喜欢看戏吗?”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还没张嘴,姜青诉就道:“我知道了,戏曲在你眼中与说话无差别对吧?” 单邪回眸,视线突然落在某处,姜青诉顺着看过去,看见街头的另一边,有个身穿戏服的女子妆发凌乱,两只手捧着酒,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即便她面上胭脂乱成一团,却也丝毫遮不住美艳皮囊,她眼神浑浊,晃晃悠悠地唱着什么,许只有她自己听的懂。 姜青诉问:“单大人瞧她漂亮?” 这人可不是见醉女便会留步的人。 单邪微微皱眉垂眸叹了口气:“白大人别再口无遮拦了。” 姜青诉略微一笑,笑完了之后就看见那喝得烂醉的女子被几个男人架着肩膀调戏,半拖半拽地进了小巷子里,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可想而知。 她心中咯噔一声,眉心紧促。 那女子有些焦急,手中的酒坛碎在地上,她眼神慌乱,朝人群中大喊:“凤遥……救我!凤遥……” 第41章 戏子魂:二 疯女被地痞流氓拉进巷子里欺负, 姜青诉一脚踹在了钟留的身上。 钟留完全是懵的,回头朝姜青诉看了一眼:“怎么了?” 姜青诉道:“我与单大人是阴司,沈是鬼差, 就你不是地府中人, 瞧见女子被欺负了还不伸手帮一把,傻愣愣着干什么呢?” 钟留听见这话眨了眨眼睛, 事实上他早就没把自己当人了,再朝单邪瞥一眼,最奇怪的是无常大人居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于是拔腿就朝那边跑。冲进巷子里先将那两个欲行不轨的男人打一顿,再把缩在角落里浑身酒味儿的女子给扶起来。 “姑娘, 你没事儿吧?”钟留问。 那女子浑身发抖,眉眼慌乱,似乎落不到重点, 她虽被钟留救了却不敢看向钟留,反而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焦急道:“凤遥别看!我现在丑,你别看!待我穿上霓裳裙,再与你……歌舞一曲——” 她前半句话说起来正常, 后半句话却完全变了语调,倒像是戏台子上的戏子唱戏时会发出的调子, 尾音拖长, 一句话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疯疯癫癫地, 昂头对着苍天看去,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然后顺着小巷的另一边跑,一边跑一边道:“哈哈哈……酒呢?给我酒!我要买酒喝!我是那金漆凰辗上的贵妃,你是那天子殿龙椅上的帝王,哈哈哈……” 人跑出巷子就没影儿了,钟留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心想她这样疯癫,被人拖进巷子中也未必是第一次了,自己救了这次,保不齐还有下次,于是摇了摇头从巷子里走出去,重新回到了三人面前。 沈长释问:“如何?英雄救美的滋味儿如何?” 钟留瞧他那一脸好奇的模样,老老实实地说:“怕是个疯子,像个唱戏的,我救了她,她又疯癫地去找酒喝了。” 沈长释有些懊恼:“唉……居然没有那以身相许的戏码。” “什么以身相许?!沈哥你怕是忘了?我……我童子之身呢。”钟留说这话,脸上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朝姜青诉瞥了过去。 姜青诉眨了眨眼,心里觉得怪异,好端端的,瞥她做什么?又不是她害他还是童子之身的。 沈长释一脸幸灾乐祸道:“他们钟家世世代代得在上一任鬼使不做了之前,留一个续任的,续任的到了十八岁,上一任鬼使便可投胎转世了。这家伙刚生下来就被钟家留下来打算给无常大人办事儿了,故而家中的人不给他寻妻,一直都是童子之身几百年了哈哈哈……”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钟留见沈长释又把他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觉得丢脸,更加不好意思面对姜青诉了,脸红着对单邪鞠躬行礼,然后就大步朝前走了。 沈长释见钟留脸红着逃开了,更开心,哈哈大笑跟在后头指着他就继续往下说,还说他们家人当初为了制止他会与女子发生感情,所以从小就让他跟男孩儿玩儿,结果发生了更妙的事儿。 姜青诉与单邪也走过去,听沈长释说到这儿,她没忍住问了句:“什么妙事儿?” 沈长释双手叉腰,对姜青诉道:“当时有个邻家的男子,家中是开镖局的,从小魁梧,与钟留穿一条裤子长大。谁知钟留越长大那相貌越长偏,结果那开镖局的小子借着酒醉对钟留表了白,要和他搞断袖!” “沈哥!”钟留从前面猛地回头瞪着沈长释,脸更红了,不过姜青诉瞧得出来他没真生气,就是臊得慌,于是拉着沈长释继续问。 沈长释道:“钟留给无常大人当鬼使时才十八岁,那时候的脸还跟小时候一样圆圆鼓鼓的,一点儿也不威严霸气,加上同年被男子表了白,他干脆就留长了胡子,穿得邋遢,即不靠近女子,也不让男子肖想,才有他现在这副模样。” “不过说来,那家里开镖局的小子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在世时后来还跑去成亲生子了,对妻子也好,这事儿早就过去这么多年,他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天顶着这邋遢模样见人。”沈长释指着钟留的胡子道:“白大人,咱们哪日撺掇一下,把他的胡子给剃了吧,他没胡子的样子可嫩着呢!” 姜青诉眼睛一亮,朝钟留瞧过去,这回瞧得仔细,钟留的眼睛圆圆的,鼻子挺小巧,实则脸不大,都是胡子给撑的。她第一次瞧也觉得哪儿奇怪,现在越看越习惯了,被沈长释这么一点,倒发现,钟留的胡子下头那张脸的确很年轻,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钟留见她的眼神便知道她有想剃自己胡子的意思,赶紧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道:“既然案子结束,无常大人、白大人,我这边还有事儿,人间孤魂野鬼多,就不与您们一道儿了,我先走了啊!” 说完,后头还接了一句:“沈哥我恨你~” 声音都喊劈了,惹得周围好些人朝这边看过来,姜青诉忍了半天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与沈长释两人弯着腰哈哈笑了好久,单邪就在旁边看着,视线又往方才那疯女人走过的小巷瞥了一眼,道:“回去吧。” 回到十方殿又好些日,沈长释开始继续他的写写画画,单邪天天往地狱跑,姜青诉闲得无聊觉得浑身难受,翻看了沈长释写过的几本书,里面还没开始几句正儿八经的话就变成男女行鱼水之欢了,无聊扔下,她走出十方殿。 给自己专门买了书桌椅,就靠在椅子上写书的沈长释见姜青诉要走,于是问:“您去哪儿啊?” 姜青诉道:“阎王殿,找阎王爷下棋去。” “您又去关爱孤寡老人啊?次次让棋,无不无聊?”沈长释啧了啧嘴。 姜青诉叹了口气:“那也比待在十方殿里闲着好,才刚忙上几日,现又无趣了,哎,你几日没看阴阳册了?可有什么异常?” 沈长释放下笔,将纸上那句‘细腿扛于肩上’给吹干,然后道:“我如何没看?每日都定时定点看一次,一个时辰前才翻过呢,最近天下太平,没什么人犯事儿。” 他将阴阳册从头到尾快速翻了一遍,一片白纸,于是沈长释抬头对着姜青诉一笑:“您瞧,没事儿吧?” 姜青诉撇嘴,看见他还没合上的书,愣了一下,于是皱眉走过去:“等等!有字!” 沈长释又重头看了一遍,确定是白纸一本,还不敢完全放松下来:“您您您……您别吓我,若真有字我没告知无常大人,我会被镇魂鞭抽的!” “若真有事儿能让我办,抽你也就抽吧。”姜青诉嘀咕了一句,与沈长释走近了。让他再翻,无字,于是再翻,又是无字,如此反复了六七遍,两人都在纸上看见了一抹黑,转瞬即逝,又归于白。 沈长释心中咯噔一声,他虽没看清那是什么字,但确定上面的确写了什么话,于是朝姜青诉看过去,愣了一下:“这阴阳册怎么还带闪的?这种情况,让我如何发现?也不知这事儿是多久前积下的了。” “只盼望是最近,可千万别过去好几年了,若真是作奸犯科之辈,将祸害死伤无数呢!”姜青诉啧了一声,让沈长释继续翻书:“看好是何字!我去找单邪!” 沈长释哦了一声,继续翻,对姜青诉道:“白大人!多说我两句好话,这事儿不怪我,我我我……我怕打!” 姜青诉摆了摆手,沈长释又道:“还有,不可直呼无常大人名讳!” 这回姜青诉跑没影儿了。 姜青诉走后,沈长释对着阴阳册翻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着能翻出个什么来,那黑色的字只停留短暂一眨眼的功夫。 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字迹从右至左,很清晰,可第二个字出来之后,第一个字就会立刻消失。 花了好些功夫,他才在纸上将从阴阳册上的内容给看完,拼凑在一起为——蔚州柳城许凤遥。 沈长释嘶了一声:“这人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啊?” 姜青诉一路往地狱的方向走,这还是她入地府以来第一次这么欢快地去地狱,不过她没直接进去,到了地狱入口便直接对看守的鬼差问:“无常大人在里头吗?” 姜青诉任白无常也有十几年了,单邪对她的照顾大家都有目共睹看在眼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十方殿里的两位阴司大人,于是鬼差虽算不上毕恭毕敬,但也回她一句:“不在。” “不在?”姜青诉愣了愣:“不在这儿,他能在哪儿啊?” “您去忘川河岸找找。”另一个鬼差说完,两鬼差便板着一张脸再也不肯说话了。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脸旁,心想单邪居然也有不按时按点去地狱,反而背着十方殿偷偷散心的时候?等等……去忘川河岸,也未必是去散心吧…… 姜青诉与两鬼差道了谢,提起裙摆便往忘川河岸边上走了。 姜青诉来地府多年,却从未真正将地府给走了个便,实则地府也像是人间的另一面,只是撇去那些矜矜业业的百姓,唯有任劳任怨的官员而已。所有来地府的鬼魂都有其去处,六道轮回井便是他们的下一步,哪怕要排着队投胎,每个鬼魂在地府周边游走等待也有时间限定。 整个儿地府办公处全都聚集在一起,阎王殿就像是人间皇帝小小的议政殿,其他阴司鬼差分等级划分好职责,这个忍受不了孤寂去了,那个又不想投胎再顶上。 偌大的地府,实则最热闹的也就这么一处而已。 忘川河上有座奈何桥,来往鬼魂都得从这儿过,桥下河上摆渡的,也都只密集聚集在那一处,实则忘川河没头没尾,不知哪处是上游,哪处是下游。姜青诉来过许多回,走过许多回,但从未跨出过那个范围,去看看视线所能及却从未到过的地方。 姜青诉顺着忘川河岸走,越走魂魄就越少,河上的雾气就越重,那鬼与鬼说话的幽怨声彻底消失,她也再看不到什么房屋楼亭。鼻腔闻到的是一股凉薄味道,她脚下停顿,有些不敢再向前走了,于是眯着眼睛对着薄雾吹了口气朝前看,吹散的薄雾那边,是一片绯红。 第42章 戏子魂:三 姜青诉又往前走了好些不, 脚下青灰色的布满枯草的土地中居然生出了一两根嫩绿的芽儿,又行几步,嫩绿之中还开出了几朵花儿, 一根枝干上是一朵独花, 独花又是多个花儿堆成的,花开四方, 花蕊如龙舌探出。 她曾听人说过,说世间若有鬼神,必有地狱。 有离魂道,让魂魄与肉体分离,有奈何桥与忘川河, 彻底跨过阴阳两界,有地府管一生德善罪孽,有孟婆汤洗尽前尘往事, 还有六道轮回井跨入重生。 既有这些,必然也有彼岸花。 有彼岸花处,只有花儿能生,其余皆不能生。 姜青诉记得这些,因为有个白胡子的黄袍道人在她刚考入议政殿当官时, 与她说过这些,现在想来, 突然觉得惊奇了。 “别再往前走了。”一道声音响起。 姜青诉回神, 抬头朝前面瞧去,就在距离她数十步的地方, 居然开遍了彼岸花,有的生在忘川河的水里,那水中分明什么也养不成,偏偏将花儿养的鲜艳。一大片绯红的彼岸花望不到尽头,从忘川河的这边一直开往那一边,仿佛将忘川河生生拦截,唯有它能放肆生长。 姜青诉在花丛中看见了单邪,他一个人站在那儿,花儿还不到他的腰间高,一身黑衣立在其中,青丝落下,侧对着她。 姜青诉听话停脚,不知为何,两人一个站在红花之中,一个站在青灰河岸上,仿若中间有跨不过去的深渊。 单邪一缕头发落下,被他随手别在了耳朵后面,丹凤眼朝姜青诉一瞥,问她:“白大人有事?” 姜青诉连忙哦了一声,想起来她找单邪的原因,便道:“沈发现阴阳册上有动静,居然有人不经单大人的手逃过阴阳册,身份只出现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过段时间会再现。” 单邪垂眸,静了一会儿道:“知道了。” 他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背在腰后,大步走出彼岸花丛时,姜青诉问了句:“单大人心情不错,还来赏花啊?” 他不是向来看不出这些东西的美丑吗?难道之前她帮他烧过一次符,这人发觉黑金符有用,故而偷偷摸摸躲在角落里烧着感受生命美丑? 不至于…… 单邪道:“静思。” 他走到了姜青诉的身边,姜青诉哦了一声,转身与他一同离开,还没走两步,单邪突然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靠近了些,姜青诉几乎算是撞在了对方的胳膊上的,而且是某个部位碰上。 不过反正他也感觉不到,姜青诉也只摸了摸鼻子当做没什么,便问:“怎么了?” “有花儿。”单邪道。 姜青诉回头看去,刚才自己即将踩过的地方果然有一株还未生长出来的彼岸花,于是笑了笑说:“没想到单大人还如此惜花。”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没解释,只说:“以后别来这里。” “怎么了?碰到漂亮的地方只许你欣赏,不许我多看两眼?你还真是霸道啊。”姜青诉撇了撇嘴,几步带跳地往前走,见这人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着难受于是说:“我改明儿把沈也带过来,让他给我在花丛中画一副画儿,天天就挂在十方殿的正中央,气死你。” “他不会来的。”单邪说完,又朝姜青诉看一眼道:“你也气不到我。”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反正自己是被这人给气到了。 两人回到了十方殿,沈长释见姜青诉带着单邪回来了,并且单邪的手没放在镇魂鞭上,立刻松了口气,然后带着点儿小跑凑过去,连忙将自己看到的告知。 “蔚州柳城许凤遥。”姜青诉念了一遍,沈长释点头:“对!” 姜青诉道:“这人该不会就是那人吧?” 沈长释一愣:“谁?白大人认识?我也觉得眼熟。” 姜青诉嗨了一声:“两个月前,我们办案收尾时去过蔚州柳城,你与钟留在那儿听戏,与一个男子吵起来了,后来碰到了个酒醉的女人被人欺负,钟留过去帮她,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沈长释点头,说到看戏,他想起来那叫徐堂的就气。 “那醉女口中喊过这男人名字。”姜青诉一根手指敲在了沈长释写的信息上,这么一说,沈长释也立刻想起来了。 那疯女人的确喊过许凤遥,让他救她,这么一想,事情还当真是巧合得很。 单邪朝沈长释伸手,沈长释乖巧将阴阳册交了上去,翻开一看,尽是白色,又反复翻了好几次,才出现了一抹黑,当黑色出现的同时姜青诉道:“单大人快看,马上就消失了!” 她的话音还没落,单邪的手便指在了阴阳册上,阴阳册中立刻起火,册子啪地一声合上,被他重新丢回了沈长释的手中,那一排黑墨组成的字就漂浮在单邪的手心,许凤遥的生成八字与去世时间全都在他手中浮现。 沈长释道:“无常大人,恐怕人间有什么绊住他了。” “若到了地府迟迟不能投胎,至少会像许久之前的李慕容一般在奈何桥上来去不得,如何地府这么些日子都没见过这个人?”姜青诉问。 单邪道:“还有一处,不在地府,亦不在人间。” 姜青诉与沈长释互相对看一眼,同时开口:“离魂道。” 说罢,姜青诉与沈长释便要一起去离魂道捉鬼了,他们去人间办案,走过奈何桥便可直达人间,从没去过离魂道。 据说离魂道无光无图,什么也没有,黑漆漆一片,只能看到来往的魂魄,那里有生与死两边,生通往人间,死通往地府,但若是死了的人过去不人间,却没听说过居然还有来不了地府的。 沈长释将阴阳册收起,告知了单邪后两人便要一同去离魂道,单邪瞥了兴致冲冲准备出门的两人,深吸一口气后居然像是叹了口气般吐出,还是跟上了。 姜青诉侧头对沈长释说话时余光瞥见了跟上来的单邪,于是问沈长释:“沈,你知不知道顺着忘川河岸一直走,能看见彼岸花?” 沈长释猛地一惊,睁大眼睛朝姜青诉看去:“您瞧见了?” “瞧见了,一大片,都长到河里飘在水面上了,怎么了?”姜青诉不解。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您没碰到花儿吧?” 姜青诉摇头:“怎么说?那是单大人养的宝贝,不让人碰的?” 沈长释松了口气摇头道:“并非如此,彼岸花从何而来我不晓得,不过不知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彼岸花处,只有花儿能生,其余不能生。” “地府中,也没有什么是生的吧?”大家不都是死了才来的吗? 沈长释伸手指着自己又指着姜青诉道:“白大人,你我都是生。” 姜青诉扑哧一笑:“我知,这话便不提了。”老早她就悟透了这层道理。 沈长释摇头:“您不知,为何死后的鬼魂要走奈何桥,即便是过忘川河摆渡的,也只靠奈何桥那边走,便是他们想生,离死越远越好。若是寻常鬼魂靠近彼岸花的方向,恐会魂魄散乱,若碰到彼岸花,必然魂飞魄散,这便是有彼岸花处,其余不能生的由来。” 姜青诉一顿:“鬼差阴司皆不能碰?” “不能碰,除非你生生世世留在地府,不打算投胎。” 姜青诉回想起自己与单邪开玩笑,说拉着沈长释一起去彼岸花丛里画人像,现在想来,别说拉沈长释画人像,让他往那边走也是不愿意了。 单邪那一把拉住她,不是为了让她不踩花苗,而是免去她魂魄上的迫害,他知这地府中人终有一天都会离去,来者久留他不喜,来去匆匆他不悲,所有鬼魂终能投胎转世再为人。 唯有他…… 姜青诉猛地朝后看了一眼,看见了单邪时,对方也正在看她,似乎每次都这样,姜青诉瞧他时,视线总不会落空。 难怪他愿造出破坏生死的长生碗,就为了留一人生生世世陪伴左右,也难怪他会去地狱,因为那里的人饱受折磨,日日重复痛苦,千万年不得往生,那里的人,才与他最熟。 “白大人怕不怕?”沈长释开口问她,姜青诉回神:“怕什么?” “离魂道啊,我来地府四百多年,从来没去过呢!”沈长释不是怕,是激动和紧张,一边搓手一边笑。 姜青诉顿了顿,垂眸说:“有什么好怕的,单大人跟着呢。” 离魂道中的确无光,什么都没有,只有每个人的魂魄自带微光,脚下踩着的不是路也不是水,湿滑地从脚踝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姜青诉与沈长释入了离魂道后,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远处一个个飘来的魂魄,顶着魂火余晖快速走过离魂道,他们知道哪边更吸引他们,前往人间痛苦,前往地府舒服。 离魂道不深,虽望不到尽头,但每个人的速度都很快,姜青诉三人算是特殊的,逆流而行,在众多几乎算得上转瞬即逝的魂魄中搜寻。 “这么多人死,怎么找?”沈长释道。 姜青诉说:“没朝咱们这边飞过来的自然就是了。” 单邪这时开口:“右方。” 三人的视线都朝右边看过去,姜青诉心中一顿,眨了眨眼睛,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人。 那人就站在浅光游走的魂魄中,谁也不挨,左右环顾,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戏服,服装华丽明亮,丁香色的长裙配上霜色的水袖,衣服上绣着繁复花纹,长发飘下,头上还带着珠钗宝饰,脸上未着浓妆,唇红齿白。 怪就怪在,所有死去的魂魄皆是死时落魄模样,这人却衣着鲜亮,仿佛误闯阴曹的仙人。 姜青诉走过去,身旁两位男子都没开口,她道:“姑娘有礼。” 那人能听见,方才还飘忽的视线收回,瞧见姜青诉先是一惊,听见她的话又是一喜,连忙拱手,声音清凉:“这位姑娘误会了。” 沈长释张大嘴巴,姜青诉也瞪圆了眼睛,单邪面不改色,三人的视线直落在这人身上。 居然是个男子! 第43章 戏子魂:四 姜青诉听见对方说话声清明, 的确是男子嗓音没错,又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瞧见了喉结更加确定, 于是有些尴尬, 朝单邪瞥了一眼:“单大人怎么不说这许凤遥是名男子?” 单邪道:“我以为你知道。” 姜青诉朝沈长释看去:“你知道?” 沈长释下巴还没收回来,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比当年的凤娇娘还要貌美的男子, 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别说没猜到许凤遥是男子,即便是别人告知他,这人不开口,他也是万不敢信的。 一身戏子装扮的许凤遥有些尴尬,伸手抓了抓耳垂, 抿嘴笑了笑问道:“几位认得在下?” 姜青诉这才回神,深吸一口气理清了思绪道:“是这样,我乃地府十方殿阴司之一白无常, 我右侧这位是另一位阴司黑无常大人,左侧是鬼差沈长释,你在离魂道逗留数月,早该去地府报道了,如何迟迟不肯向前啊?” 许凤遥眨了眨眼睛, 张嘴啊了一声:“原来你们都是鬼啊。” 姜青诉:“……”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似的。 许凤遥左右看了两眼,又伸手挠了挠头, 有些尴尬道:“抱歉抱歉, 不是我不走,而是我走不动, 我在这地方徘徊几个月,本以为自己死了,却又觉得死后不该是这样儿,眼前光芒一个个飞过去,我还当是幻觉。方才初见三位甚是惊讶,能听到声音更是稀奇,听你们介绍心中疑思,所以才会顺口说出,失礼了。” 姜青诉怔了怔,摇头道:“无碍。” 难得碰到个好说话的文人,这人说话的口气温和不疾不徐,条理清楚,脸上一直挂着友善的笑意,看上去不像是故意逗留不肯死去的恶鬼。 姜青诉朝单邪瞥了一眼,他们近年捉的鬼大多是无赖,碰到个斯斯文文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沈长释终于回神了,问了句:“那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去地府呢?” 许凤遥抿嘴叹了口气,伸手提起自己的裙摆道:“不是我不走,而是我没有脚。” 他说完,裙摆也提起来了,果然,他的魂魄只有上半身,下半身的双脚消失,整个人完全是靠着一股气撑起来的完整身子。 照理来说,人若死前断腿,死后的魂魄还是完整的,并不妨碍行走,况且离魂道有指引魂魄的作用,即便是魂体不全的,只要想,也依旧可以到达奈何桥,正如之前的李慕容,无法前往奈何桥的魂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许凤遥带着苦笑将衣袍放下,沈长释又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姜青诉问单邪:“单大人可知什么原因绊住了他?” “既不在地府,必然在人间。”单邪道:“去一趟柳城便知道了。” 许凤遥有些失落:“你们要走啊?” 姜青诉一愣:“你还舍不得啊?” 许凤遥耸了耸肩,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我在这儿待了太久,难得碰见能说话的,你们一走,我又该无聊了。” “好看是好看,但也太没心没肺了点儿吧?”沈长释凑在姜青诉的耳旁小声地说:“即不在意自己的死,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他脑子看上去不太好使。” 姜青诉朝许凤遥瞧过去,这男子看上去年轻,恐怕二十岁不到,对上姜青诉视线的时候脸上没完全落下去的笑容又再度扬起来,还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这一看,那张脸就更加漂亮明艳了。 单邪看着对方,开口问:“生前之事还记得多少?” 许凤遥听见他的声音不由觉得一冷,肩膀抖了抖之后有些胆怯地看向黑衣男人,扯了扯嘴角说:“除了名字……全忘了。” 姜青诉猛地朝他看过去:“忘了?!你没离开过离魂道,更没喝过孟婆汤,如何会将生前事全忘了?” 单邪道:“他自己想忘记罢了。” 许凤遥没听懂,一双眼睛无辜地朝姜青诉看过去,姜青诉叹了口气说:“不论如何,既然在阴阳册上出现,也的确是特殊鬼魂,他自己无法离开,单大人可能帮一把?把他藏在你的袖子里,带去地府?” 单邪摇头:“他去不了地府,人间绊住他的事若不解决,他便只能在这儿等着了。” 沈长释问:“那我们即刻去柳城?” 姜青诉道:“走吧走吧,终于有事儿可忙了,不过上回咱们去柳城,有个老人家卖的糖葫芦不错,单大人再给我买一串吧。” 她说罢,侧过头抬起来对着单邪微微一笑,单邪对上她的笑脸,眸色沉了沉,开口道:“你自己有钱。” “我就不爱动自己的钱。”说罢,三人转身便要走。姜青诉刚打算离开,突然觉得自己袖子被人扯住,于是回头看过去,看见了许凤遥一张羡慕又带着点儿恳求的脸:“那个……能带我一起吗?” 姜青诉愣了愣:“你不是无法离开吗?” 单邪道:“去人间,可以。” 姜青诉猛地朝他看过去,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总觉得这事儿稀奇,单邪怎么会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以往若是碰到了跟许凤遥这般提出一些无理要求的魂魄,早就一鞭子抽过去震慑之了,现在居然主动提及带一个魂魄去人间? 姜青诉拉着单邪的袖子走到了一旁,沈长释对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有些惋惜对方偏偏是个男子。 单邪看着与自己凑近的姜青诉,微微抬起下巴,只用眼睛下垂看向她问:“怎么了?” “单大人在打什么主意?”姜青诉挑眉。 单邪深吸一口气:“白大人,保持距离。” 姜青诉又往前一步,两人的衣摆都挨到一起去了,姜青诉总觉得胸口闷得很,回头看了一眼对着沈长释笑,都立刻能让沈长释脸红的许凤遥,眨了眨眼睛后又问:“单大人该不会是看他长得美……其实你当真喜欢男子?” 单邪脸色一变,眉心微皱,姜青诉等了片刻没等来对方的回答,便道:“不解释的意思是……默认了?” “白大人想多了。”单邪推开姜青诉,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姜青诉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满脑子没什么好东西。” 姜青诉哎哟一声,伸手摸了摸被敲得有些痛的额头,心中奇怪,总觉得事情蹊跷,偏偏,单邪什么也不说,不让她知道。 姜青诉朝单邪的背影瞥了一眼:“那单大人打算让他如何去人间啊?” 单邪脚下顿住,等到姜青诉走到他身边时,他才对着对方伸手,姜青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单邪的手却勾着她一缕发丝,直接将她平时用来簪头发的白玉簪子给摘了下来,与此同时,视线落在了许凤遥的身上。 前往人间,姜青诉的簪子还在头上,许凤遥的魂魄却不在离魂道了,单邪走在前头,沈长释陪着姜青诉跟在后面。 “白大人也挨打啦。”沈长释说完这话,朝她的额头上看过去。 姜青诉瞪了沈长释一眼,小声地问了句:“你老实告诉我,单邪是否是断袖?” “我听得见。”前面的男人开口,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沈长释嘿嘿一笑:“依我看,若说无常大人喜欢男子,倒不如说他喜欢你,你瞧他对你多好,打都不用镇魂鞭,两根手指头,意思意思而已。” 姜青诉一顿,没忍住再瞧单邪看过去,她确定这话对方也能听见,没来由的,心中略微有些慌了,只嘀咕:“怪了,你这样胡说,他居然不封你的嘴。” 沈长释听见了这声嘀咕,笑眯眯地说:“那或许表示,我不是在胡说?” “封。” “唔!”沈长释睁大眼睛,姜青诉朝前方看去,撇了撇嘴,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她伸手将刚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 在地府待了几个月,再上人间,天又凉了,地上一层薄霜,太阳还没升起,天空泛着靛色,柳城城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城墙上布满了爬山虎,柳城两个字也很旧。 姜青诉上一次来,只是路过,上一个案子的尾声只差将魂魄还给柳城中某家的小姐,还回去了之后,他们便没再管了。 沈长释与钟留听了半出戏,她尝了一根糖葫芦,救了一个被流氓拖进小巷子里的醉女,便与柳城话别,对于这座城池的来历完全不知。 风中夹着些微雨水,落在人的脸上冰凉一片,不过他们是鬼,感受这些细微的温度毕竟比人要低很多,有的甚至什么也感受不到,故而穿着单薄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长释说:“来前我没来得及给钟留烧符通知他,也不知他又跑到哪儿去了。” “不急,等我们入城了你再通知,反正这城中认识许凤遥的,定然不止那疯女一个。”姜青诉说完,三人便直接穿过城门,入了城中。 城门后居然没有官兵把守,这倒是让人有些惊讶,天下城池莫非王土,即便是天黑,四面城门也必须得有官兵守卫才行,不知这城中的府衙是朝中谁的门生,居然可以如此逍遥。 三人入城后顺着街道一路往里走,这边街道他们没来过,有些荒凉,左右两边都是民宿,再往里面走许久,又看见一个大院子,院子围墙不高,门户也不大,木门上面的红对联已经被人撕破了。 这小门必然是大院的后面,前门在另一条街上。 等三人走到了一家已经开张的客栈门前,这才上前。 小二打着哈欠,瞧见三个气质不凡的人到,立刻开口:“贵客请!是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姜青诉开口,入了客栈伸手挽着单邪对小二道:“我与夫君好清静,给我安排上房,没有招呼,小厮可不必过来添茶水糕点。” “是!”小二点头,给人安排好了上房,将三人送到房中出来下楼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挠了挠头:“嘶……这么早,这三位旅人是如何进城的?奇怪了……” 第44章 戏子魂:五 到了客栈内, 姜青诉才将头上的白玉簪摘下,簪子雕花的那一边往地面的方向轻轻一甩,从簪子里面甩出了一缕青烟, 逐渐幻化成了人形。 许凤遥眼神左右看了一圈, 瞧见了实打实的客栈房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立刻咧嘴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天上月,皓齿小露。他走到桌边想要触碰桌子,却发现手指穿过桌面,不由地一顿。 笑容收敛, 姜青诉撇了撇嘴,道:“你是魂魄,若不附在人的身上, 是碰不到这些东西的。” 许凤遥的视线又落在了单邪的身上,姜青诉目光一顿,又开口道:“这个事儿单大人也没办法帮你。” 许凤遥对着姜青诉微微颔首,于是便站在一角没说话了,姜青诉将视线从对方身上收回, 眉心微皱,似乎是有些不悦, 就连沈长释都瞧出来了, 白大人对许凤遥似乎没什么好态度。 沈长释缩到角落里去给钟留烧符,告知他快速来柳城, 姜青诉则坐在窗户边,单手撑在窗沿上,瞧着窗户外头的细细微雨。 按照时间来算,这个时候应当是日出时分了,只是因为落雨,所以天色犯青,太阳也没出来。 单邪的手上握着一把扇子,满头青丝梳了起来,身上的黑袍随着窗户外面刮进来的细风微微摆动,安静了许久之后,姜青诉才开口:“单大人为何会去彼岸花丛?” 沈长释刚烧完符,听见这话一顿,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直不作声,默默瞧着两位大人的许凤遥,心中一跳,轻巧地飘过去,猛然靠近,将许凤遥吓了一跳。 沈长释对着许凤遥咧嘴笑了笑,嘴角都快勾到耳朵根了,许凤遥见他嘴唇猩红,看上去有些慎人,最令人奇怪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别有用意。 沈长释道:“美公子,我陪你出去转转?” 许凤遥一愣:“当真可以?” 沈长释点头,然后对姜青诉道:“白大人,借你的簪子一用。”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过去,单邪也看向他,沈长释对着单邪的方向笑一笑,然后凑到姜青诉的跟前小声道:“白大人,我这是给您制造机会呢。” 姜青诉一怔,朝他白了一眼:“我需要什么机会?” 沈长释道:“单大人封我话不过一刻钟,没生气,就是要闹我逗你开心呢,你信我,簪子拿来,你们好好谈花丛,我带许凤遥到城中转一转,说不定还能让他想起什么来。” 姜青诉一脚踹在了沈长释的小腿上,沈长释哎哟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见姜青诉摆明了是恼羞成怒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点儿也没气,反正不是无常大人打的,他又不疼。 下一刻姜青诉的簪子就丢到了他的手中,许凤遥的魂魄附在了簪子上,不能离簪子太远,沈长释下定决心不打搅两位大人的好事儿,有意撮合,自然是能把这人带多远,就带多远去。 于是拉着许凤遥便离开了客栈,房内就剩下姜青诉与单邪二人。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姜青诉撇嘴:“单大人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单邪道:“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罢了。” “我见你那日神情,不像是散心。”姜青诉的手有一小截露在了窗户外头,雨水打在了手臂上手臂却不湿,她的手指在细风中微微摆动,脑海中想起那日在彼岸花丛中看见单邪时,男人脸上的表情。 他向来是个冷冰冰的人,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只有偶尔才会露出气恼,那时便显得有人气儿许多,但他从没露过悲伤、失落与孤单这三种情绪。 姜青诉知道他不表露出,不代表没有,她知道单邪害怕孤单,而那日在彼岸花丛中,他所露出的表情,那双漆黑的眼神中,就是无边的孤寂。 他们十方殿,总是在办鬼魂的事儿,有的人痴,有的人疯,有的人嗔,有的人贪,但只要那些人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姜青诉都会尽力去庇护他们,化解他们心中的执着。可她办了十多年别人的事儿,却从未管过自己身边的人,沈长释没心没肺,他是不想生,若想生,随时可以走,他体会过活着的感受,也参透了生死,姜青诉与沈长释一样,唯独单邪不同。 曾经姜青诉也不懂这世间百态的人生与看不穿的人性,不明白生死之隔的差别究竟在哪儿,这些都是单邪告知她的。单邪化解了她心中的疑,将她看得透透的,许是她觉得如此心中不平,又许是基于共同理事之谊,她也想看懂一点儿单邪。 单邪的双眼一直都在看着姜青诉,许长时间没有再回话,姜青诉愣了愣,收回了目光:“单大人什么也没说,倒是白费了沈冒雨出门的一片好心了。” “他安的什么心,白大人看懂了吗?”单邪问。 姜青诉心中一怔,一直放在窗外的手这时候收回来,单手撑着下巴,手指贴在脸颊上不动。 “大不了,下回单大人再去赏花,我也跟过去凑凑热闹。”姜青诉说。 单邪道:“我说了,你不可以再去那里。” “你是阴司,我也是阴司,同为阎王手下,地府鬼魂,为什么那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姜青诉微微一笑。 “沈已经告诉你彼岸花之事,你又何必胡闹。” “我可不觉得是胡闹,我既然知道,下次去必然会小心翼翼不触碰,反正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是还有单大人在?单大人能拉我第一次,必然会拉第二次,你若烦我,就给我个解释,把我说通了,我就不跟着了。”姜青诉说着,贴着脸颊的手指轻轻动起来,几根手指来回敲上了面,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瞧见单邪眼底的无奈,她颇有些成就感。 “若我不说,你就打算一直跟着?”单邪问。 姜青诉点头:“当然!” “那就跟着吧。”单邪说完,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姜青诉见他毫不在乎,原以为自己耍无赖,这个独来独往也不爱与人交谈的人必然会嫌烦,却没想到一计不成,于是准备下一计。 “其实许多年前,我向阎王问过单大人的事儿。”姜青诉说,她从窗边站起来,慢慢走到桌旁,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了单邪,一杯自己端在手中。 单邪问:“他说了什么?” “阎王守口如瓶,关于单大人的事儿,一句也没说。”姜青诉咧嘴笑了笑:“可别人对你的事越一字不提,我就越是好奇,我这个人天生的死脑经,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故而,这么些年来,我对单大人一直都留了心。” 单邪握着茶杯盖的手微微一顿,姜青诉看见了,眼眸一亮,于是笑着说:“单大人改变了我许多,也教会了我许多,我总以为,这些年放在单大人身上的视线一直都是我好奇心重,不甘心一无所知,可渐渐我发现,好像又不止如此了。” 单邪的手一直保持着握着杯盖的姿势,动也没动,视线落在茶水之中,仿佛完全静止了一般,姜青诉略微凑了过去,眨了眨眼睛:“我对单大人越发在意,就越不想看见单大人总独来独往,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单大人‘救’过我,我也想尝试着‘救’你,你的心里……究竟藏着的是什么?” 哒地一声,杯盖落在了杯盏上,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去,他眼底一片冷霜,姜青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白大人生前,也会用这种伎俩,窥探人心吗?”单邪的话如一柄寒刀刺入了姜青诉的心脏,她放下杯子挪开了视线,身体往后靠,不自觉离对方远了些:“开个玩笑罢了。” “不说便不说,我以后也不会再问了。”姜青诉将视线落在窗外,却没发现坐在对面的人,握着杯盏的手往下沉了几分,略微失落的视线也藏了起来。 沈长释没变成人身,别说此刻刚天亮,街道上没什么人,即便是人来人往也瞧不见他,而许凤遥则是鬼魂一缕,更没人看得见他,两人走在细雨朦胧的街上,聊起天来也很顺心。 沈长释道:“上次来没发现,如今看出来了,柳城虽为旧城,房子年月也久了,可很有韵味啊。” 许凤遥的视线也落在了周围的房屋上,他伸手在空中接了一把细雨,实则什么也没碰到,将手慢慢攥紧,他才开口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沈长释问他:“你瞧着这熟悉的房子,可想起什么来了?” 许凤遥摇了摇头,沈长释又道:“其实你这样也好,年纪轻轻就死了,又穿了一身女子戏服,必然也是靠卖弄风姿为生,忘记了倒好,省的记得还膈应呢。” 许凤遥愣了愣,朝沈长释瞧过去:“我亦是这么想的。” “当真?”沈长释一愣:“没想到你是个这么豁达的鬼啊。” 许凤遥伸手抓了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两位大人也说了,我之所以会忘记,既然不是外力所为,必然是我自己想忘的,我都选择忘了,肯定是不想起来的好。” 沈长释点头:“只是有些可惜,你若记得一星半点儿,给我讲讲这古城的事儿也是好的。” 许凤遥目光瞧见了一处,脚下停顿,沈长释转身朝他瞧去,眉毛微挑:“怎么了?” 顺着许凤遥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处院子,院子大门紧闭,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只是院子较大,围墙矮矮的,上面还爬了许多苔藓。 许凤遥瞧着那院子的木门,眉心微皱,此刻正是细雨绵绵,却不知为何,他眼中所见的,是日光照在木门板上的温暖画面。 沈长释跟着他一路走过来,见许凤遥站在门前,表情有些淡,伸手贴着门,于是问他:“这院子有问题?” 许凤遥看着门板,神情恍惚了一下,说:“这门……应当是旧的,这里却是新的了。” 沈长释一惊:“你想起来啦?” 许凤遥摇了摇头:“没有。” 两人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带着悲痛与疯狂:“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还我凤遥!还我!!!” 第45章 戏子魂:六 沈长释与许凤遥听见院子里的声音, 立刻穿门而过,映入眼前的女子跪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浑身衣服脏乱不堪, 她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手中握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儿,而她的另一只手上则是一旁捡来的碎瓦片。 “杀了你!杀了你!还我凤遥!把凤遥还给我!!!” 许凤遥见到这女子先是愣了愣, 眼前一片红光闪过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沈长释弯下腰仔细看着那女子的脸,顿了顿后才认了出来对方,他道:“是她啊,这个疯女人。” “沈大人认得她?”许凤遥问。 沈长释眼睛一亮, 嘴角立刻挂着笑回头对着许凤遥眼睛弯弯道:“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沈……沈大人?”许凤遥有些不解,结果这称呼喊出口,沈长释弯弯的眼睛闭上深吸一口气, 胸口挺了挺,人似乎也高出了一寸,他嘴角的笑容扬着:“以后就这么叫我。” 许凤遥扯了扯嘴角,觉得这人有些有趣,于是点头道:“自然是如此叫你的。” 沈长释满足了, 继续盯着那嘴里喊着要杀人的疯女人身上的细节,一个也不漏下, 还不忘叮嘱许凤遥一句:“不过这称呼私下叫, 在无常大人或者白大人面前可别这么说。” 许凤遥没刨根究底地问下去,只回答一句好便算了。 沈长释看完这个女人, 也不见她有其他动作,于是告诉许凤遥别离开院子,自己顺着院子里的其他房间转一转、看一看。 那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太长时间没有好好打理自己,一头秀发已经打结了,身上的衣服也脏乱发臭,脸上还有泥灰,恐怕被人欺负过不少次,故而没穿裤子,十一月的天气里,裙子底下露出了一截带了细小伤口的小腿,居然连鞋子也没有。 她逐渐安静了下来,手中握着那已经被扯得有些乱的稻草娃娃,双手发抖,眼神浑浊,嘴里轻轻地念着凤遥两个字。 许凤遥就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抬头看向蒙蒙细雨,听着这女人一遍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片平静,这地方他好似很熟悉,在这个院子里,能让他安心许多。 沈长释看了一圈,这院子总共八间房屋,住人的有六间,剩下的两间一间放杂物,一间放了戏服刀枪棍棒之类,还有鼓与锣,瞧上去,像是个至少住下二十口人的戏班子。 从屋子里出来,沈长释瞧见了许凤遥与那疯女人坐成一排,一个是光鲜亮丽的魂魄,一个是落魄疯癫的戏子,差别鲜明,不过许凤遥看这女人的眼神,倒是很柔和。 “里面有戏子服,或许你生前就是这院子里的人。”沈长释道。 许凤遥愣了愣,点头道:“或许吧,她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执念。” 沈长释说:“走吧。” 许凤遥跟上,听见他一边出院子一边道:“等会儿我还想买两碗馄饨吃呢,如果这地方也有酱肘子就好了,可惜钟留那家伙不在,若在,我还能坑他一笔。” 许凤遥一脚跨出了木门,回头朝门上看了一眼,已经听不到女子的哭声了,他目光沉了沉,跟在了沈长释的身后继续走。 等出了这条街,沈长释才对许凤遥说:“其实我觉得有些奇怪,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要跟我们来人间?” “若沈大人也在离魂道那地方待几个月,肯定不论是人间或是地府,都愿意去的。”许凤遥低声苦笑一下。 沈长释朝他瞥了一眼,咧嘴眉眼弯弯:“我喜欢这个称呼,就凭你这句沈大人,我也得帮着两位大人找出你不能去到地府只能弥留离魂道的真相!” “那就多谢沈大人了。”许凤遥对着沈长释拱了拱手,接下来又随他一起冒雨走过许多小街巷。 因为外头下雨了,故而早上出来摆摊的摊贩并没有多少,沈长释没能如愿以偿地吃到想吃的馄饨,但在路边上看见了卖糖葫芦的,想起来姜青诉爱吃,于是在小巷子里化身成人去买了一根,买完之后想了想屋子里有两个人,故而又买了一根,这便打算回去了。 回去客栈时他没有隐身,毕竟手中还拿着两串糖葫芦,若只有糖葫芦在空中飘未免也太奇怪了点儿。 天色越来越亮,来往的人多了些,在道路的另一头走过了一批队伍,大约十五个人左右,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手里拿着长矛,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 “闪开!不要命了?!”为首的人对着个奔跑过马路的小孩儿吼道,一旁的妇人抱着小孩儿立刻道歉:“对不住,大人!孩子还小,饶了他这一次吧!” “下次注意点儿!莽莽撞撞的,撞伤了可不赔!”那人说完,继续朝前行。 “多谢!多谢大人!” 沈长释一身书生打扮,自然是跟着百姓站在路边上看着了,瞧见那十多人走过去,于是哗了一声,对着身旁的老伯问:“大伯,这都是谁啊?瞧穿着也不是大昭的官兵,如何这么神气?” “你是外来的吧?”那老伯伸手摸了摸胡子道:“还说大昭呢,大昭早就将咱们柳城给丢了。” “丢了?”沈长释皱眉,几个月前来,他倒是没关注这一点,只觉得这里欣欣向荣一片和谐景象,也没管街上并无官兵巡逻的状况,还以为就是没人闹事儿官兵偷懒呢。 “是啊,早十年前,咱们柳城还属于大昭蔚州,只是后来邻国犯兵,大昭将士不敌,我柳城处于边界处,百姓的收益全都给驻扎在柳城的官兵搜刮去了,若他们真能防住敌军倒还好说,偏偏一年后他们败仗以为城守不住了,连夜奔走,弃城而去。”老伯一说到这儿,立刻摇了摇头叹气。 “后来是我柳城的一位富贾聚集男丁,布阵布局,死守城门,而邻国之前也被我军大伤,与我们顽抗了几个月后退兵去了,再后来便和大昭休书停战,柳城当初被弃,我们便拥立城主,也不听大昭使唤,自己管理这一方城池。”老伯说。 沈长释一愣:“那朝廷也不管你们?任由你们坐大?” “柳城百姓不去干扰其他城池,城主因为守城有功,皇上给了赏赐他没要,只让皇上能由他来管这一方城池,每年税收他来征收,应当管理的他来负责,不入朝为官,不食官禄,还帮着大昭国办事儿,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老伯摇了摇头,这才指着已经走到街道另一头的人道:“那些人,便是咱们柳城城主府的府丁,别看瞧上去凶巴巴的,实则很讲道理。” 沈长释撇嘴:“瞧出来了。” 方才那为首的说话的确冲了点儿,口气很凶,但并没有责怪那对母子的意思,并且是小孩儿横冲马路,的确危险。 于是他对着老伯拱了拱手道:“多谢告知!” 说完,沈长释晃着两根糖葫芦带着点儿跳地朝客栈过去,目光往身旁的许凤遥一瞥,笑道:“这地方还真有点儿意思。” 许凤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回到了客栈,沈长释先是敲了敲门,站在外面问:“无常大人,白大人,我方便进去吗?” 结果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沈长释抬头看过去,那两个人坐在窗户旁边,一左一右,恨不得相距千里,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有些古怪,看来是白大人表露心迹不成功,想来无常大人还当真是难攻克啊! 沈长释完全没觉得自己想多了,笑眯眯地将两串糖葫芦送给了两人,姜青诉看见了很开心,单邪看见了脸色黑了一分。 沈长释眨了眨眼,正准备收回来,谁知道单邪又抬手收下了,这举动可把他吓得不轻,也不知道该不该笑。 “我方才在外头听了好玩儿的东西,这地方原来已不归大昭官员管了,整个城池都归一个十年前成立的城主府管理,今日早上我们过来没瞧见守门官兵,实则守城都由城主府府丁负责,太阳出来时他们才会去城门口守城,一旦日落,便会回去休息。” “城主……”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嘴里含着一颗糖葫芦一边嚼着一边道:“我才去世几年啊,好好的大昭就被弄成这样儿了,临近边界的城池居然自己拥立城主,朝廷还不反对?看来朝中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嘛。” “那是,离了白大人,他们什么也不能成。”沈长释惯性地拍了一下马屁。 许凤遥一直都没说话,眼神时不时朝单邪的身上落过去,姜青诉瞧见了,将嘴里的糖葫芦籽儿给吐出来,刚好吐到了许凤遥的脚边。 许凤遥收回了视线朝姜青诉看过去,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解,似乎在问她是否有事。 姜青诉只抿着嘴朝他干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吃。 一根糖葫芦吃完了,姜青诉见单邪手中拿着那根糖葫芦,动也没动,于是朝他伸手:“我帮单大人分担?” 单邪朝她看去,将糖葫芦放在了姜青诉的手中,姜青诉笑眯眯地继续吃,然后道:“沈,等会儿雨停了咱们出去转转,顺便打听打听关于许凤遥的事儿,他这一身打扮生前必然是在戏班子里的,偏偏柳城戏班子好像还不少。” “我知是哪个地方的,不过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只有疯女人住在那儿。”沈长释道。 姜青诉眨了眨眼,又说:“那咱们就去听戏,一边听一边打听。” 说到这儿,她朝单邪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把他丢在客栈里等钟留。” 沈长释扯了扯嘴角,单邪的目光落在窗外自始至终没看向他们,但他们说的话对方肯定听见了。 看来白大人对无常大人有许多不满啊,也怪无常大人太不解风情了点儿。 第46章 戏子魂:七 天色快到正午的时候逐渐好了起来, 雨蒙蒙地下了一个上午终于停了,姜青诉也没打算在客栈内吃饭,将许凤遥的魂魄封回了玉簪中, 这便拉着沈长释要出门去看戏。 沈长释和姜青诉一道出门的时候有些无奈, 没忍住回头朝客栈看了一眼,问:“当真不带无常大人一道去?” “放心吧, 若真有麻烦,他自会跟来。”姜青诉说完,也回头朝客栈看了一眼,不过她的视线直接到了二楼,看见那扇没有关紧的窗户, 心里知道,单邪定然也在看着她,于是微微抬眉勾起一抹笑容, 乐颠颠地往外跑。 这个点,戏班子已经有人开始在热闹了,一些热场的锣鼓声响起,便有人为了占好位置,率先进去吃着花生瓜子, 喝着普洱观音,等候戏子上台。 姜青诉拉着沈长释准备往戏台子周围跑, 沈长释瞧见这地方眼熟, 不就是两个月前他和钟留一起过来听戏的地方吗?这里面的人把姜青诉演成了无能还多事的小女子,一点儿也不是他认识的人, 故而拉着姜青诉就要走:“白大人,咱们换一家看戏。” 姜青诉把手一抽,看见了正中间最前头的位置还空着,于是笑道:“别啊,我懒得走了,就在这儿看,去,给我弄点儿瓜果来吃。”说完,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些银子给沈长释。 沈长释抓着银子撇了撇嘴,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去买瓜果了。 姜青诉走到前面落座,桌子较大,大约可坐六到八个人,等沈长释带了瓜果回来后,桌面上摆满了吃的,干果蜜饯,橘子香橙,还有一壶上好的龙井。 除了这些,姜青诉还给了点儿小费让戏班子里添茶的人再买了点儿东西回来,糖炒栗子和蒸糕,酱鸭头配卤水花生。 沈长释往桌子旁边落座,一连哎哟了两声,啧了啧嘴道:“就您这一桌子东西摆着,说您生前不是贪官我都不信。” 姜青诉手上正剥着糖炒栗子道:“听戏嘛,本来就是享受的,再说,铺张浪费点儿也没什么,说不定等会儿咱们还得请人吃呢。” “请谁?”沈长释不解。 姜青诉道:“一些想占好位置看戏,又想免费吃好东西,还不介意别人问长问短的人。” 沈长释本来想着能碰到谁呢,结果戏正准备开始了,戏台子下头的人也都座满了,还当真有人匆匆忙忙过来。 来者瞧见正中央的桌子就坐了两个人,桌面上还摆着各色吃的,于是凑过去带着些喘道:“不好意思两位,我来得迟,已经没位子了,不知可否让在下同坐啊?” 这声音沈长释听着耳熟,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瞧见了沈长释立刻愣了愣,脸上有些红。 沈长释挑眉:“哟,这不是徐堂徐公子吗?” 徐堂的脸更难看了,颔首道:“抱歉,我再去另一桌。” “没关系,坐下吧。”姜青诉这才转身开口,然后偷偷拿眼睛瞧了沈长释一下,二十年的共事经验,沈长释立刻明白过来徐堂就是姜青诉要等的那类人,于是默不作声。 “这怎么好意思呢,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徐堂拱了拱手,准备换位置,但周围的确没位置可换了。 姜青诉朝他笑了笑:“我与公子素未谋面,怎么招惹到公子了?莫非,是我府上账房先生惹得你?” 沈长释立刻站起来对姜青诉颔首:“夫人恕罪,我的确认得徐公子,只是先前我口出狂言,激怒了徐公子了。”说完,他又对着徐堂的方向拱了拱手,端起桌上两杯茶道:“以茶代酒,算是赔罪。” 徐堂见那夫人一身白衣,面上挂着浅笑如沐春风,像是个好相处的,于是便道:“罢了罢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那便坐下来一并看戏吧,马上就要开始了。”姜青诉指着沈长释旁边的位置,徐堂难得碰到好地方,还能随便吃,便坐了下来。 戏台子上已经有人开始耍花腔了,姜青诉开口哎哟了一声:“柳城的戏班子当真多。” “这已是少了,先前咱们一个城中七个戏班子,现在只剩下三个了。”徐堂道。 姜青诉朝沈长释看了一眼,抿嘴笑了笑对着徐堂问:“这是为何?” “被城主勒令关了。”徐堂说:“不过也怪他们,谁叫他们演了一出禁戏呢。” “禁戏?什么戏?”姜青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她道:“我才来不久,没听过大昭有什么戏是禁戏啊。” “不是大昭国的禁戏,是我柳城的禁戏。”徐堂嗑着瓜子道:“不过说来这事儿过去也有半年了,所以城中显少有人再提,但要说,还是得从半年前戏子之死说起。” “戏子之死?你说说。”姜青诉又对沈长释开口:“沈,给徐公子倒茶。” 沈长释不情不愿地倒茶,徐堂见之前与自己顶过嘴的沈长释主动倒茶,而他们家夫人还挺看重自己的模样,便微微抬着下巴道:“半年前,咱们城中举办过一次驱鬼仪式,主事儿的是城主从大昭京都寺庙里请来的大师,大师一眼便瞧见了咱们城中戏班子里有妖闹事,那妖还祸害到了城主公子,故而那场驱鬼仪式,闹得满城风雨。” “我们柳城不受朝廷管制,一切都由城主负责,十年前若非有城主,咱们柳城也保不住,我们都很敬重城主,加上去年城主公子的确有过一些荒唐行径,若说有妖邪鬼怪勾了他去,我们也是信的。”徐堂道:“驱鬼仪式举行之后,有几个戏班子便将这次事件排成了一出戏,却没想到过不久城主便意外身故了,有人说是这出戏,又将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召回来了,所以才害了城主,于是那出戏,便成了禁戏。” 姜青诉点了点头:“那如今的城主,便是之前的城主公子吧?” “是了,老城主去世后,还有四家戏班子演那出戏,惹得新城主不悦,便将那戏班子统统赶了出城,只留下三个戏班子,都不敢再演驱鬼仪式了。”徐堂说完吹了口气,将花生米的红衣吹到了沈长释的袖子上,沈长释有些嫌弃地伸手拍了拍。 姜青诉端着茶喝了一口,抿嘴笑了笑:“那你们当初那驱鬼仪式究竟是如何做的?我原也是京都人,嫁了夫家做生意才走南闯北的,你们说的寺庙与大师,搞不好我还知道呢。” “夫人原来是京都来的贵人啊,失敬失敬!”徐堂一听,见这夫人颇为看重自己,若他能在京都有个说得上话的熟人,便不愁远走去科考在京都碰麻烦了,于是把对方感兴趣的,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说到那驱鬼仪式,当真是壮观,就在咱们城的广场正中心,架起了高高的火台,全城百姓一起念经祈福,将那被妖邪鬼魂附身无药可救的二十三口人以天火焚烧,送他们去极乐往生。”徐堂说出这话,脸上还带着些许自豪,姜青诉与沈长释听着,却觉得背后发凉了。 “二十三口人全都被烧死了?”沈长释猛地侧头问他。 姜青诉立刻道:“沈!如何说话呢?他们被鬼魂附体,已成妖邪,若焚烧能让他们早日脱离痛苦,也算是给世人积德了。” 徐堂脸色好了点儿,点了点头道:“是是是,是夫人这个理,咱们城中的人也都是这般想的,当时大师说他们已无法救治,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沈兄想想,若任由他们活在人间,我们柳城遭受的祸害只会更大。” 沈长释没再说话,姜青诉问他:“那些人被烧死之前,可做过什么恶事?” 徐堂砸了砸嘴:“若说大恶也没有,但就会使一些妖术勾人心神,便说那二十三人中的罪魁祸首,名叫许凤遥。他原也不是咱们柳城人,是外来的戏班子,打算在咱们柳城定居,他许凤遥怪就怪在,一个男子,偏生着一张比女子还要妖媚惑人的脸。一日他唱戏,引得城主公子的注意,便使了妖术让城主公子对他痴迷,你们想想,男子与男子……这如何可能嘛!城主公子不仅为他挥钱如土,还醉酒闹事,原本精明能干的一个人,却成了儿女情长的痴子。” 姜青诉微微挑眉,许凤遥的长相她第一次见到时也被误导了,的确是一张雌雄莫辩倾国倾城的脸,柳城偏远,不如京都开放,这人若放在京都,早就被达官贵人豢养家中百依百顺了。 “城主公子都被他勾了去,尽做一些混账事,为他,还打死过三个人!也正因为这三人之死引起了城主的注意,发觉城主公子行为不正常,才请了京都的大师过来,大师到了戏园子跟前边说妖邪就在里面。”徐堂啧了啧嘴:“那许凤遥就是个狐狸化身的妖精,戏班子里其余二十二个人,统统都是他养的小鬼。” “嘶……凤遥,我想起来了,今日早晨,我还见一女子疯疯癫癫,嘴里喊着这名字,莫不成也是被他的妖术所害?”姜青诉问。 徐堂点头:“对了!就是他害得!唉 ……那女子本是柳城最好戏班子中的青衣,名叫莲姬,与许凤遥几次接触之后就跟失了魂似的,戏也不唱了,后来许凤遥死了,她也疯了,可惜可惜。” 台上戏曲结束,姜青诉对徐堂颔首:“徐公子说话挺有意思。”如此,便结束了交谈,三人继续看戏。 等下午场结束了之后,姜青诉便与沈长释一道离开了,徐堂没等来姜青诉对他抛的橄榄枝,但免费蹭了一下午的吃喝也算不错了。 出了戏台子那处,沈长释才道:“当真是恶鬼在人间,二十三条命,没经上报,无官府管制,就因为城主的一句话,全城围观,活活烧死还觉得理所应当,真真可怕!” 姜青诉眼眸垂了垂,道:“莲姬已疯,许凤遥之死也知,牵扯之中最重要的人还是城主公子,亦是如今的柳城城主,咱们得去会会他了。” 说完这话,姜青诉在路口处看见一抹黑色的身影,脸上顿时扬起了笑脸,几步快走过去:“单大人,这么好心情,出来买糖葫芦吃呢。” 第47章 戏子魂:八 姜青诉开口, 沈长释也看见了,离两人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跟前,站着的正是黑袍挂身的单邪。 姜青诉几乎是带着跳走过去的, 站在单邪身侧后见男人不说话, 抿嘴眉眼弯弯,从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杆子上抽了一根出来, 伸手拍了拍单邪的肩膀,张嘴便要吃。 单邪见来者拿了糖葫芦便从自己身边走过,那卖糖葫芦的哎了一声:“这位姑娘……” 单邪抬手,手中两块铜板放在了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手中,跟着姜青诉一道走, 沈长释看见这两人的举动堪称心花怒放,这便是他这么些年都在守着的结果啊!从老头儿身边走过,沈长释还多嘴说了句:“老伯, 喊错人了,那是我家老爷和夫人。” 说完,也乐颠颠地跟上去,卖糖葫芦的只管赚钱,不明白这人为何与自己说这句话。 姜青诉嘴里还含着糖葫芦, 朝身侧的单邪瞥了一眼问:“单大人如何会到这附近来?莫非是跟着我与沈一道?” 单邪道:“白大人不仅对我的事感兴趣,对我的行踪也很感兴趣?”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我随口问问而已。” “那我也就不必回答了。”单邪说完, 视线往她头上的簪子上看了一眼, 道:“问出什么了吗?” “问出了,半年前柳城中二十三口人因为一个江湖神棍的胡说八道被活活烧死, 其中便有许凤遥,那日见到的疯女其实是他的爱慕者。”姜青诉抿了抿嘴,将嘴唇上贴着的糖衣吃掉,道:“不过有一点不知是真是假,许凤遥或喜欢男子。” 单邪略微挑眉:“是吗?” “单大人看上去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姜青诉微微皱眉:“还是说……你的这双眼睛不仅能看穿人心的善恶,还能看出人的喜好?” 单邪摇头:“我没白大人想的那么厉害。” 姜青诉看了一眼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下三颗,有些吃不下去了,便随手丢到了路边街角堆垃圾的地方。心中想到单邪或许早就知晓许凤遥喜欢男子,又见许凤遥那张世间少有的脸,加上许凤遥时不时朝单邪看过去的举动,她突然觉得胃有些不舒服。 回到客栈后没多久,天色便要暗下来了,姜青诉与沈长释在戏园子那里吃了不少东西,故而晚上吃不下,但沈长释还能吃,便要拉着许凤遥陪着一起吃,姜青诉将簪子借给了沈长释,也不知今天下午的话,被封在簪子里的许凤遥听进去了多少。 沈长释回来之后没多久,天色就全暗了,晚间趁着城门关闭之前,钟留赶到了客栈,进屋的时候衣服上还带着泥点,可见有多急。 一屋子五个人两个坐在窗户边,三个坐在桌子旁,钟留刚见到许凤遥就愣住了,脸红了好一阵,说话也不利索,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把话说全,直到许凤遥和他打招呼,他才一脸惊讶,半天没反应过来。 沈长释已经看了一天许凤遥的脸,逐渐习惯了,钟留自打知道对方是男的之后,脸就没往那边转过,即便是与沈长释说话也不敢看对方。 钟留道:“想必柳城的事儿,今日白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 姜青诉点头:“对于这个人的死,也颇有了解,不过目前还无法断定他究竟是因何故不能去地府,再转世投胎。” 钟留点头:“那白大人现在的目标是谁?” “自然是柳城城主了,不过我今天没继续问下去,关于这柳城城主,我还想回地府翻阅生死簿。”姜青诉说到这儿,看见坐在她对面的单邪微微皱眉,于是问:“单大人有不同的看法?” “没有,白大人继续办案便是。”单邪说完这话,钟留桌子底下拽着沈长释的衣袖,小声地说了句:“我怎么觉得两位大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沈长释一直没回答他,反而是许凤遥开口:“我不知晓。” 钟留一看自己的手拽的不是沈长释的袖子反而是许凤遥的,吓得立刻收了回来,脸上一片绯红。 “沈,你与我回一趟地府,钟留晚上也别睡了,去城主府瞧瞧。”她说完这话,便拉着沈长释出了客栈,钟留也跟着一道离开,房间内就只剩下被沈长释留在桌上的玉簪,一缕许凤遥的魂魄,和面色淡然的单邪。 许凤遥见人都走了,这才开口道:“无常大人?” 单邪的视线没放在他身上,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现下还不算太晚,街道上依旧有行人走过,他看着那一张张不一样的脸,透过那张脸,却都看到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焚烧二十三口人性命的火种。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许凤遥又问。 单邪看到姜青诉走在前面,沈长释与钟留跟在后头,几个人逐渐在人群中消失之后才将视线收回来,落在了许凤遥的身上,道:“实则你也知道。” 许凤遥被他这话说得脸色苍白,于是垂眸,双手放在膝盖上动也不动,胸腔起伏,再也不敢说话了。 姜青诉拉着沈长释一路回到了地府,找到了许凤遥的生死簿,只要从他的生死簿中查看,很容易就看出谁是与他有感情瓜葛的柳城城主。姜青诉本以为自己能看到不少精彩的内容,毕竟这是两个男人的感情,但当她打开生死簿瞧见上头堪称一片雪白之后,不由地愣了愣。 “沈,生死簿也有如此草率的时候?”姜青诉一把拉过了沈长释的衣领,将许凤遥的生死簿摊在了他的面前,纸张不少的生死簿上只记录了许凤遥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与死因和时间,中间这十多二十年的生活,只字未提,唯有二字——戏子。 沈长释看见这生死簿也嘶了一声:“怪了怪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呢!” 姜青诉挑眉:“如此便查不到柳城城主了,我还得回人间等钟留带给我的消息。” 沈长释伸手抓了抓脑袋道:“不过这件事儿有蹊跷啊,人生在世皆有生死簿记载,生死簿为先,人生为后,也就表示所有人的性命若无鬼神妖灵干扰,必然只能按照生死簿上走,是先写了这个生死簿,才会有许凤遥二十左右便死的结果。” “可生死簿由轮回井而出,谁能干预?”姜青诉将生死簿合上,叹了口气:“如此看来,难道是轮回井嫌麻烦,给了许凤遥这样不清不楚的人生?” 沈长释撇了撇嘴没说话,姜青诉将生死簿丢给了沈长释,然后道:“送回去。” “那白大人您呢?”沈长释问。 姜青诉道:“去人间。” 姜青诉回到客栈的时候,钟留还没回来,站在客房门前,姜青诉推门而入前先侧耳趴在门上听了听,没听见谈话声,也无任何动静,这才推开房门,瞧见房间内只有单邪一人。 玉簪还在桌上,只是许凤遥的魂魄被收了回去。 时间不早,街道上没行人了,街旁商铺的灯火也灭了,客栈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蜡烛光辉透过纸糊的灯罩发出,甚至连单邪的脸都照不清楚。 姜青诉慢慢朝他走过去,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单大人怎么不点灯?” “不喜欢太亮。”单邪道。 地府里面的光芒很少,即便是人间的白天,地府里也像是雨后的天空一般,雾蒙蒙青灰一片,等到了黑夜,也只有几盏灯的光亮而已。 姜青诉朝外头瞧了一眼,因为今日下了雨,所以晚上无月也无星,于是将视线收回放在单邪的身上。 单邪这个人即便是安静的状况下也让人不容忽视,她曾打破过这种安静,拉着他走南闯北地玩儿,第一次与单邪闻着桂花香赏月吃月饼之后,她后来连着两年又带他一起去人间了,只是后来有一年中秋那日要办案,他们错过了赏月的机会,之后的每一年,便再没一同喝过桂花酒和吃酥皮月饼了。 姜青诉知道这个人或许已经几千年都保持着这样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常人能轻易改变的,也许她拉着对方吃吃喝喝,对方还嫌烦,出于共事的原因没有戳破而已。 凡是刻进这个人脑子里的原则问题,任谁也不可能轻易打破。 自己花了几年功夫做到了沈长释几百年做不到的事儿,已然了不起,想到这儿,姜青诉微微颔首笑了起来,笑容刚扬在脸上,又慢慢沉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许凤遥如何打破单邪绝不会带一个毫无用处的累赘魂魄来人间的原则呢? “单大人喜欢男子吗?”姜青诉问。 单邪道:“你已经问过许多遍了。” “可你没给过我正式的回答。”姜青诉微微皱眉。 单邪反问她:“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你来说重要吗?” “当然!”姜青诉立刻开口,说完这两个字后又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重要的理由,可她心里就想知道,却又有些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过于心直口快。 单邪看着她,那双眼睛正如此时窗外漆黑的天空,只是灯火的光芒在他眼中成了密布的繁星,他的眼睛很好看,睫毛纤长,丹凤眼眼尾上翘,冷漠中带着邪气。 姜青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肩膀略微僵硬,单邪才说:“不喜欢。” 松了口气的下一刻,她立刻问:“那你喜欢女子吗?” 单邪道:“也不喜欢。” 有些失望,姜青诉没再继续问,单邪反而开口说:“若你也悟透了魂魄与皮囊的关系就会发现,喜欢与否与是男是女并无关系。” 说完这句话,单邪的视线便放在了房门反向,姜青诉也看过去,单邪道:“还要偷听到何时?” 门外一早在楼下碰面的钟留与沈长释立刻如受了惊的猫般,推门进来对着单邪弯腰:“无常大人!我们知错!” 弯腰的同时,两人眼神还互相交流。 钟留挤眉弄眼:他们刚才在聊什么? 沈长释眼神回:笨蛋,在聊喜欢啊! 第48章 戏子魂:九 “而今的柳城城主名叫朗争意, 年纪还不到二十岁,比许凤遥还要小上几个月,我听城主府中的人说, 朗争意本有个从小定了娃娃亲的姑娘, 但因为许凤遥到了柳城,他去听戏, 爱上了许凤遥,不仅退了亲,还将那姑娘家的三个家仆给打死,也因为如此,才让许凤遥惹上了杀身之祸。”钟留道。 姜青诉点了点头:“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现在得知了城主之名,我难道还要再跑一趟地府去查他的生死簿?” “倒不用白大人再跑一趟,关于朗争意之事, 只要是牵扯许凤遥的,我都能问得出来。他之前的确有些荒唐行径,以至于整个柳城的人都对许凤遥之死毫无怜惜。”钟留道:“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想,许凤遥的那张脸,加上与他接触之人的改变, 多少会让人有些遐想。” “先前柳城最好的戏班子里有个青衣名叫莲姬,本来是被从柳城与邻国做买卖的商人看中。那人家中并无妻儿, 年龄相貌都算不错, 并且愿意让莲姬做大,保证除非五年无出, 否则绝不娶小,莲姬本是要答应的,结果与许凤遥见了一次面就拒绝了。”钟留耸了耸肩:“我是不知这人用什么话劝住了莲姬,但他如此行径,倒有些女儿家的红颜祸水之感。”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听钟留从他人口中问出来的小道消息觉得颇有意思,关于许凤遥这个人,似乎大家都颇有微词,甚至更有甚者将他贬低地一无是处。 若他当真让一个名满全城的青衣为他放弃富商不嫁,也让堂堂柳城城主公子为他打死三人,即便未做什么大恶,也非善类。 “你说的那个与朗争意从小定亲的姑娘,是谁家的?”姜青诉问。 钟留道:“城北郑家,郑雯雯。” 姜青诉点头,对着单邪问:“单大人可要从此刻开始计时三日?我觉得这个案子不难。” 单邪朝姜青诉瞧过去,摇头道:“不用,你想办几日便办几日。” 姜青诉愣了愣:“你居然会这般好说话?” 沈长释咧嘴笑了笑:“无常大人宠您呢。” 姜青诉面色一僵,朝沈长释瞥了一眼,偏偏某位黑无常大人没什么举动也不反驳,闹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什么宠不宠的,依她看,这人是懒。 听钟留说,郑雯雯明日要赶早去寺庙里上香,所以第二天一早姜青诉就去郑家门口转悠了,打算看看这郑雯雯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才刚到郑家门口,就看见一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对推着烧饼摊的老大爷指手画脚的。 那姑娘看上去像是丫鬟打扮,郑府门前停着一顶轿子,丫鬟站在轿子旁道:“还不快走?!你看你弄得这儿乌烟瘴气的!我们家小姐等会儿还要烧香礼佛呢!早上刚熏了香都被你给弄臭了!滚滚滚!” 老大爷点头哈腰地赔不是,那轿子里的人没露面,只不耐烦地说了句:“怎么还不走?” 四个轿夫将轿子抬起来,丫鬟从那老大爷身边过的时候,还伸手推了对方肩膀一把:“哎哟!挡路!这一把年纪就在家里待着,出来不是给人添乱嘛!” 老大爷没站稳,炉子都倒在了路边上,也没见谁去扶,反倒是丫鬟大呼小叫:“一早上碰见你这老头儿还真是晦气!咱们郑府门前都给你染脏了!告诉你,我们家小姐回来之前你这炉灰若不收拾干净,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姜青诉离郑府不远,见那轿子晃晃悠悠地从自己面前走过,抬手在鼻子前头挥了挥,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恶心气味儿。 她回头朝钟留看过去,眉眼含笑:“这便是你所说的娇滴滴可怜又知书达理的郑家小姐郑雯雯?” 钟留伸手抓了抓脸旁有些尴尬,他眨了眨眼睛朝那还跪在地上收拾炉灰的老大爷看一眼,道:“城主府中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郑家小姐温婉贤惠,被城主府退了亲,还大病一场,从此以后烧香礼佛,但今日这情形……” 姜青诉伸手往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还傻愣着干什么?去帮忙啊!” 钟留立刻点头,沈长释化身成人也跟了过去,两个人冲到老大爷跟前的时候把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郑府派来要打他的,后来见钟留虽长得粗犷吓人,但热心帮他收拾东西,便连连感激。 姜青诉将头上的簪子拿下,放在手心看了一眼,簪子上还隐隐飘着一股青色的气,她抿了抿嘴,这人生平如何生死簿上毫无记载,她知断人不能轻信他人口传,但若一整个儿城池都说他是坏,那他究竟算不算坏? 姜青诉叹了口气,将许凤遥的魂魄从簪子里放了出来。 这一出来,她顿时眼睛一亮,原本穿着丁香色长裙霜色水袖的男子,此刻居然换了套衣服,妃色长裙月白的水袖,上面还绣着山丹花的图案,脖子上戴着一个金锁,头上的发饰也换了,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的着装都变得不同。 “你这是……”姜青诉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都已经是魂魄一缕了,如何还能换装? 许凤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见怪不怪,有些无奈道:“也不知为何,每日都会换一套。” “没有重复过?”姜青诉问。 许凤遥伸手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颜色有重复,但布料花纹从来没有。” “这就怪了……”姜青诉知道,人间怀念死者,会经常烧一些东西递到阴间去,但并不是每一样都能准确地落到自己在意的人手中,有的是已经投胎转世了,有的是那东西还没飘过离魂道,便被离魂道里的漆黑给吞噬,能让他日日换新衣的,除非每日烧个百八十件的,倒还有可能让他时时穿在身上。 钟留和沈长释帮完了人回来,姜青诉道:“走吧走吧,咱们去城主府。” 姜青诉到了城主府附近,却没想到碰见了单邪,单邪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所以站在原地等他们过去,再往前几十步,就是城主府门了。 姜青诉微微挑眉,走到单邪身边问:“我居然在路边巧遇单大人两次了,单大人怎么不在客栈里待着?” 单邪朝姜青诉身后的许凤遥看过去,然后收回视线道:“你不是去了郑府?” “郑家小姐是什么人我已知道,现下我要知道柳城城主是什么人。”姜青诉伸手抓着单邪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想问问单大人一件事儿,关于生死簿中对许凤遥记载之事,我昨夜与沈回去查探的时候发现,他的生死簿没有生平事迹,这是为何你可知晓?” 单邪目光一沉,朝姜青诉看过去,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如果你翻了另一人的生死簿会发现,许凤遥并不是唯一一个如此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正准备再问什么,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几人抬头朝前方看过去,他们站在距离城主府门前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姜青诉和单邪肩并肩站在一棵已经枯萎了的垂柳树下,瞧见浑身破烂的女子披头散发对着城主府破口大骂,她手中提着一坛酒,脚下没穿鞋,正是莲姬。 “杀人凶手!你出来啊!哈哈哈……你给我滚出来!” “郎士荣!你晚间睡得着吗?!可有看见那二十三口人的魂魄就飘在你的床头呢!!!” “我看见了!我看见许凤遥的魂,飞进了你们城主府,飞到你的窗口,焦黑的眼睛看着你呢!郎士荣!你这个疯子!疯子!” “哈哈哈……凤遥……凤遥!”莲姬忽而神情恍惚,猛地朝城主府守门的两个人冲过去:“你们瞧见了吗?凤遥进去了!进去找郎士荣复仇了!” “你别在这儿疯疯癫癫!”守门中的一个猛地推开了莲姬,莲姬跌倒在地,手腕在地上磨破她也毫不在乎,紧紧地护着怀中的酒坛,一双眼睛充满恨意地朝城主府门看过去:“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莲姬说完,擦着脸上的泪,晃晃悠悠地往城主府另一边走。 人走了之后,守门的男人才呸了一声:“这疯女人,天天都倒城主府门口叫喊,按我来说,当初就应该把她也按在火上,烧死算了!” 另一个男人道:“若不是咱们老城主心慈,饶了她一命,她哪儿能活到现在,居然还在这儿辱骂老城主,简直不知好歹。” 姜青诉看到这儿,视线沉了沉,当真是人心险恶,摸不透猜不准的是张之孝那种,但明摆着将恶毒残忍当做理所应当的,更加叫人心寒。 姜青诉回头拍了钟留一巴掌,说:“就你看上去像个捉鬼的,去,到城主府门前说他们府中有鬼,再给他们小露一手,就说鬼魂弥留不肯走,是因为还有思念的人,看看能不能钓到朗争意这条鱼。” 钟留伸手揉了揉被姜青诉拍了的后脑勺,嘀咕了一声:“什么叫像,我本就是个捉鬼的鬼使。” 说完,又觉得不对:“怎么总拍我脑袋?跟打小孩儿似的……” 钟留走到了城主府门前,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黄符,符纸扔在半空念了句咒语,一分为六,每张都燃烧了,他立刻做出惊讶状:“哎呀!你们附上,有阴邪之物!” “哪儿来的神棍?城主府不是你圈钱的地方,快走!”守门的说。 钟留咂嘴:“真的真的!这阴邪之物似乎与地府有关,专是克鬼,你们府上怕是不安全!” 他这话说出来,姜青诉翻了个白眼:“让他说有鬼,说什么克鬼?” 偏偏,钟留的话见效,城主府门里面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声音,一截靛色的男人衣摆露出,他道:“你是何人?” 这声一出,站在最后排的许凤遥顿时浑身一僵,目光呆滞。 第49章 戏子魂:十 从城主府中走出来的正是现下的柳城城主, 朗争意。 他一袭靛色长衫,天气较冷,还披了一件带毛领的斗篷, 这人看上去并不算有多俊朗, 但五官端正,确实有一股非凡的气质。对上钟留视线的时候既没有好奇, 也没有惊讶,平平淡淡。 钟留见到来人才想起来姜青诉的嘱咐,于是道:“你家府中有不干净的东西,我行走江湖驱鬼无数,可以进你府中帮你查看查看。” 朗争意听钟留这么说, 嘴角挂着风轻云淡的笑:“不必了,若这世间当真有鬼才好呢。” 钟留不明白,朗争意几步走下台阶:“若这世间有鬼, 我希望他来找我,哪怕是缕魂魄也可。” 说完这话,他大步离开,从府中出来两个家丁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三人顺着城主府前的那条路离开, 钟留楞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对着朗争意的背影道:“可你家真的有克鬼之物啊!你不想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对方根本不听他说话, 直接在路口消失了, 钟留伸手抓了抓脑袋,有些丧气地走回来, 对着姜青诉与单邪道:“我好像失败了。” 姜青诉问他:“他府中当真有克鬼的东西?” “方才我已烧了符,的确感应到了,绝对有克鬼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钟留朝单邪看了一眼:“或许无常大人知晓?” 姜青诉也将视线落在了单邪身上,单邪背在身后的手从身侧过,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扇子,他扇了扇风道:“这是白大人管的案子,我绝不插手。” 姜青诉听见他这话,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解,但当下最大的疑惑已经清楚了,她道:“起先我就怀疑是这朗争意不想让许凤遥投胎转世故而使了绊子,现在听你这么说,又见他的态度,显然就是他动的手了,他府中有东西,咱们还得找个人入府去查看查看。” 说完这句,姜青诉将视线落在了一旁没说话的沈长释身上,沈长释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问:“白大人想对我做什么?” “你有经验啊。”姜青诉咧嘴一笑,自从挖掘了沈长释偷东西的本事,姜青诉就经常用他,而今确定了城主府中有问题,只要查出问题所在,她解决之,许凤遥身上的限制化解,他直接去投胎,也免得人间的人还为他牵肠挂肚的。 并且……许凤遥这身衣服看上去也不像是穷人家能置办起的,唯有朗争意有这个钱财了。 她回头再朝许凤遥看去,却发现这个人的脸没有表情,目光呆愣地盯着方才朗争意离开的方向,眨也不眨,姜青诉觉得古怪,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许凤遥回神,深吸一口气,眼眸垂下片刻再看向姜青诉:“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姜青诉撇了撇嘴,这缕没什么用处的魂魄,关于他的事儿,他们都是背地里行动的,整个柳城对他的流言蜚语,一句也没进他的耳朵。 仔细想想,忘了倒好,如果还记着,必定是亲眼看见自己被火烧死,还能回忆起那漫长的煎熬时光。 姜青诉摆了摆手,打算留沈长释在这儿:“找到了再回来见我。” 沈长释哎了一声:“都说是克鬼的了,若我去了回不来怎么办?我怕啊!” 姜青诉想了想,朝钟留瞥了一眼,钟留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是人身,进去出来都会被人瞧见的。” 这个时候单邪突然开口:“白大人何不自己去瞧瞧?” 沈长释连连点头:“对对对,您身上有无常大人送的两股冥火,那些东西对您都没用。” 倒也不是不可以,姜青诉朝单邪瞥了一眼,这人手中的扇子慢慢晃着,她略微挑眉,朝那边凑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钟留被沈长释一把拉开,一人两鬼退后几步。 干枯的垂柳树下,单邪微微抬着下巴眼睛下瞥看向姜青诉,而与他不断贴近的姜青诉在两人脚尖碰到脚尖的时候停下,两双眼睛直视对方,她左右看了两眼,能在这人的眼中看见倒映的自己,偏偏看不到一点儿别有用意和心虚。 “单大人,你好奇怪啊。” 头一次为了案件中的鬼魂打破怕麻烦的原则,头一次甩手彻底不干预案件,也是头一次将姜青诉往案件深处推去,他似乎在期待……这一切早点儿结束。 并非先前那般不耐烦凡人琐事的结束,而是有什么好似不愿面对的感觉,藏于他的心中,所以期待结束。 扇子合上,扇尖戳着姜青诉的肩膀将她推开:“白大人逾距了。” “而今我看人心准,也不知何时能一眼看准你的心呢?”姜青诉往后退了一步,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不露分毫破绽的男人两眼,等退出三步距离,她嘴角挂着笑:“那就请单大人回客栈等着,我定不辱所托。” 离得不远的钟留问沈长释一句:“无常大人是不是和白大人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沈长释伸手掏了掏耳朵:“你刚才听到什么了?我怎么一句也没听到?” 钟留道:“似乎是无常大人托白大人什么了。” “托?”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小声地凑在钟留耳边道:“胸吗?” “凶?”钟留不解,沈长释还想再说,忽而察觉到一股寒意朝自己迸发过来,他立刻对上了单邪那双几乎能杀鬼的视线,停止晃动的扇子随时都能化作镇魂鞭,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没……没什么。” 单邪与钟留都带着许凤遥的魂魄离开了城主府这处,姜青诉与沈长释隐身一同从正门进入城主府时才猛然想起来什么,她对沈长释问:“说到底……单邪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长释抿了抿嘴,摇头道:“我也不知。” “你可觉得单邪在遇见了许凤遥之后变得有些奇怪?”她问,沈长释仔细想了想:“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无常大人一向都不怎么爱说话的……” 姜青诉对他翻了个白眼,说也是白说,便只能在城主府中寻找钟留口中那个克鬼的东西究竟在何处。 偌大的城主府,实际上比较空,贵重的东西并不算多,亭台楼阁样样具备,但都有些老旧,院子里的池子中锦鲤也就只有十余条,钻入水池旁边的草丛里就看不见了。 姜青诉顺着红漆绿瓦铺成的长廊一路走过,看见府中的几个丫鬟围在一起说话,恐怕是朗争意出门了,所以她们才得闲。 “城主又去听戏了?” “是啊,隔三差五就要去冠园听戏,你知道吗?那冠园上个月来了个新人,也是个男的,长相俊朗,虽说比不上死掉的那个,上了妆之后也算绝色,咱们城主该不会又……” “你可别瞎说,上回那许凤遥是妖怪变的,会法术迷人心窍,所以才会勾了咱们城主的魂,这次……这次应当就是想看戏吧。” 姜青诉脚下一顿,朝那几个女子瞧过去,伸手拍了拍沈长释的肩膀道:“你先去查探,若有任何情况大声叫我,我来问些问题。” 沈长释有些犹豫:“那我若叫您了,您可一定得来啊!” “放心。”姜青诉朝站在池子旁边喂鱼儿的几个女子瞧过去,从她们的衣着打扮分出了身份高低,又从头上珠花瞧出了进府时间长短,后进府中地位低的,卓素色,难有机会戴珠花,其中便有一个光是听没说话的站着,她朝那人走过去,附身而入。 慢慢睁开双眼,姜青诉瞧见那几个拉着自己依旧在说的女子,于是开口问:“咱们城主为何偏偏去冠园看戏?城中尚且还有其余两个戏班子呢。” “还不是因为先前那许凤遥的戏班子就是在冠园唱的。”其中一名道。 姜青诉点头:“城主当真是断袖?我瞧着……不像。” “噗嗤。”一个女子笑道:“他在被妖邪魅惑之前自然是喜欢女子的,谁让那许凤遥长得比女子还美。” “许凤遥真的是妖怪啊?”姜青诉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脸。 “自然!大师说是他就是!” “那妖邪死了之后,咱们城主应当就好了啊。”姜青诉道。 “好……实则也算不上好,唉,你才来两个月不知道,许凤遥死了之后,咱们城主疯了好长一段时间,被老城主关在府中,他不吃不喝竟说老城主是刽子手,是屠夫。”女子摇了摇头:“老城主本来身体硬朗的很,也不知为何有一日会从咱们书阁台上摔下来死了,偏偏那上头一个人也没有,有人说是鬼魂作祟。” “我知道,是因为那禁戏!老城主死后没多久,府中就来了一位高人,那高人一看便知咱们柳城发生的事儿,说怨灵未尽,是被戏班子演的禁戏给召回来才会害得老城主死去。咱们城主为了安全,赶走了那些戏班子,再也不许戏班子演禁戏,老城主死后,城主也清醒多了,唉……他不再执着于许凤遥,也是看在老城主死的份上呢。” 姜青诉听见这话心中觉得奇怪,于是问她们:“那位高人是谁?如何会来城主府?” “那位高人是天人之姿!来的时候穿着黑衣斗篷,腰间挂了一个玉佩,虽然斗篷遮面,但我无意间瞧见了一眼,那张脸……”女子还没说完,不远处便有妇人道:“你们还围在那儿说什么瞎话?不用干活的吗?!” 几个女子哄作一团,姜青诉正想着要不要跟刚才瞧见高人脸面的女子一道走,路上再问清楚,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铜铃声,沈长释的叫喊随着风声传来。 离开被附身的女子身体,那女子立刻双脚一软,晕倒在地,被一群丫鬟扶住。 姜青诉快步往沈长释那边冲过去,又过了两个院子,周围看守的仆人越来越少,直到站在一个华贵的楼阁下头,沈长释的声音才道:“白大人!” “我在!”姜青诉正准备进去,沈长释又说:“别!先稳一稳再进来,我……我的魂,吓散了。” 第50章 戏子魂:十一 姜青诉在楼阁的门后徘徊了两圈, 问:“你确定你的魂魄是被吓散的,还是被什么东西给克住了?” 里面没有声音,姜青诉皱眉, 手贴着被锁住的木门问:“沈?!” “白大人, 您……您进来吧。”里面传来声音,姜青诉才一步跨了进去, 刚入这楼阁里面是一片漆黑,但等闭上眼睛再睁开,适应了光芒瞧见里头摆设的东西时,她也觉得胸腔一紧,看着满眼的画卷, 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沈长释就站在一副巨大的画作下面,因为刚才吓得不轻,所以此刻没有双脚, 半飘在了空中,他抬着头看向面前足足有两层楼高的画卷,没有回头,只是张了张嘴问姜青诉:“白大人,这个画上的人……是许凤遥吧?” 姜青诉往里又走了几步, 站在这个八角楼阁的正中间,从里面看两层楼被打通了, 除了他们刚才进入的那个门之外, 这个楼阁没有窗户和其他出入口,只有角落里放着八盏烛架, 每盏上面都有四个蜡烛,有六个烛架已经被燃烧完了,只有两个还亮着些许光芒,但光是那两个烛架上的火光,也叫她看清楚了这楼阁里的东西。 八个方向,每个方向都有一副巨大的画卷,从二楼直接挂下来,若按照人的个头比,至少得有五个成年人高。 八个画卷上面画的是穿着不同颜色,做出不同装扮模样的许凤遥,即便那上面浓妆艳抹,作戏子模样,但从眉眼之中依稀可以辨认出,这世间姜青诉再没见过比许凤遥还要漂亮的人。 这并不是将沈长释的魂魄吓散的缘故,而是在这八幅画的正中间有一个铁笼,铁笼上用黑色的薄纱盖上了,因为沈长释好奇,掀起了一角,姜青诉抿了抿嘴,朝那笼子走过去。 沈长释见姜青诉没说话,慢慢转过头来,看见姜青诉往笼子里看,立刻道:“白大人别看!” 姜青诉已经将黑纱掀起来了,瞧见里面的东西时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大心口砰砰直响,肩膀上的两缕魂火蹭地一声冒了出来,蓝幽幽地照亮了这处。 在铁笼里面放置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不明物体,那是一张较为苍老的皮,也不知是从谁的身上生生割了下来,皮肤上还有皱纹,看上去并不新鲜,但令人惊讶的是居然保存完好,一点儿都没腐烂。 人皮之下包裹着的东西黑漆漆一团,不过依稀可以辨认出焦黑的四肢,那是一个已经被烧到变形的人骨,人皮与人骨之间似乎涂上了什么如漆一般的东西,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酸苦味儿。 就在人皮靠近心脏的地方,还用血写了姜青诉看不懂的字,字体很古老,不由地让她想起来单邪多年前给她的那张黑色金边文字的符,那字体与这如出一辙。 沈长释伸手捂着嘴差点儿就要吐出来,人的心虽然恶毒,但姜青诉还从未见过真正被从头到尾给扒下来的完整的人皮,就连男人的那个地方也一丝不差地掏空干瘪地挂在一旁。 她伸手将黑纱罩下,另一只手在鼻前挥了挥,总觉得那股酸苦的味道没有散去,再朝沈长释看过去,姜青诉问:“你是被这个东西吓到的?” “您若瞧见里面是个彻底扒了皮还有某种法术给克住的女人皮,也会吓一跳的。”说完,他伸手指了指姜青诉肩膀上的魂火,道:“您的魂火都出来了,可见这地方的确有古怪。” “钟留所说的克鬼,应当就是这里头的人皮了,只是不知道这八面的画是什么意思。”姜青诉抬头左右看了一圈,画上的许凤遥栩栩如生,只是说不上来哪里古怪,透露这一股阴森凉意。 她顺着铁笼转了一圈,沈长释伸手摸了摸胳膊道:“我实在是受不了这地方了,太过诡异,总觉得只要站在这里头,便出不去了一般。” “沈,你发觉这八幅画的古怪了吗?”姜青诉问。 沈长释皱眉,眨了眨眼睛说:“有什么古怪?依我看这朗争意就是个疯子!喜欢许凤遥喜欢到脑子不好了,所以才在家中摆出这样吓人的阵法。” “阵法……”姜青诉又转了一圈,总算看出了哪儿有问题,等瞧见问题之后心口又是一跳,她张了张嘴,道:“这八幅画的眼睛,都在看向正中间的铁笼。” 此话一出,沈长释立刻打了个寒颤,他顺着那画中已经高到二楼去的脸瞧,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正中间,果然与画中的人对上了视线,刚聚集起来的魂魄又差点儿散了。 他伸手拽着姜青诉的袖子道:“白大人,咱们走吧,这阵法奇特,您破解不了。” “我知道,但我要看清楚这里的一切,被人如此精心布置,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情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黑纱是冰蚕丝所制,千金难买一块,哪怕是女儿家用的手绢也算奢侈,居然用这么一大块遮挡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和人皮。” 沈长释抿了抿嘴,姜青诉走到画旁,伸手摸了一把画卷:“如此大的人像画光是画师费用就不菲,更别说色泽鲜艳,用的多是珍珠宝石磨成的粉,纸张巨大并非拼凑,即便是皇宫中也找不出几张完整的,嘶……” “我看朗争意,应当是爱惨了许凤遥吧。”沈长释道。 姜青诉皱眉:“谁与你说,一定是爱?” 沈长释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柳城中人都说他被许凤遥迷惑了,不是爱又是什么?” 姜青诉嗤地一声,挥了挥衣袖道:“谁又知道,是不是他一厢情愿呢。”说完,便往外走,沈长释连忙跟上:“白大人,等等我!” 从城主府出来之后姜青诉就与沈长释一起回到了客栈。 入了房间,姜青诉看见了坐在三个角落互相不挨着的人和鬼,钟留是怕单邪的冷,又怕许凤遥的美,许凤遥则与这两人都不怎么接触,单邪嘛,避开所有人理所应当。 她摇了摇头,沈长释率先坐在了钟留的身旁,瞧见桌上放着的东西,哎了一声:“糖葫芦!” 姜青诉瞥了一眼桌面上放在盘子里的糖葫芦,又朝坐在窗边的男人瞧过去,嘴角微微勾起道:“单大人,有几个字想向您请教请教。” 单邪抬眸朝她看过去,姜青诉对着沈长释招了招手,沈长释立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笔借给对方,习惯性地拿出阴阳册,却忘了抹去阴阳册上的字,笔就夹在他上一次写的地方,姜青诉翻开时沈长释才想起来。 “哎!白大人!!!”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直接翻过了桌案几乎跪在了姜青诉的跟前。 姜青诉瞥了一眼书里头的内容,这一页只有短短几排字,不过还是让姜青诉眉心一皱。 【黑霸王粗鲁地撕开白小姐的罗裙,单手钳制,对她道:“难道我还不够依你?每每依你,你都得寸进尺!”再将细腿扛于肩上……】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沈长释颤抖地手在阴阳册上一抹,字迹消失,姜青诉摇了摇头道:“以后没事儿别写这些有的没的,你若真想,我帮你去阎王殿请个女鬼差给你配一对就是了。”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猛然想起来,黑霸王姓黑不姓单,白小姐姓白不姓姜,就这么简单两句没让对方瞧出破绽,于是立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写,我再也不写了。” 保证完,沈长释在单邪冰冷的视线下慢慢退到了桌边,姜青诉不以为然,拿起笔将自己脑海中记下的那张人皮心口写下的符文大致画出来,递到了单邪的跟前。 单邪瞥了一眼符文,瞳孔略微收缩,姜青诉立刻抿嘴:“怎么了?” 能让单邪都震惊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两千年前就失传的压鬼阵法,以人皮为引,熬狗血为胶,贴在想要留住的尸骨上,以血写符,再将想留住的人的画像封锁八面让魂无法逃离即可成功。”单邪说出这段话,朝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却脸色苍白的许凤遥看过去。 姜青诉微微皱眉:“可是许凤遥的尸骨已经被烧成了黑炭,这也可以?” “哪怕只留下一粒骨灰,都行。”单邪道:“要破阵,烧画像,将尸骨从阴暗处取出埋葬立碑即刻。” 姜青诉抿了抿嘴:“说得倒是简单,可想要做到就难了,我今日与沈过去查探,沈的魂魄都吓散了。” 单邪第二次朝许凤遥看过去,姜青诉瞧见了,眨了眨眼睛,脸色稍微难看了些,于是道:“单大人当真不管这案子?” “不管。”单邪摇头。 姜青诉嗤了一声,起身道:“钟留,陪我出去一趟。” 钟留突然被点,抬起头来一脸不解,瞧见姜青诉已经站起来,于是也只能跟着起身,姜青诉从桌边路过,伸手将桌上的糖葫芦拿走,咬了一颗后道:“咱们去买酒。” “白大人要喝酒啊?”沈长释眨了眨眼:“您喝过吗?” 姜青诉推开房门:“买酒闯城主府,一把火把那破楼阁给烧了,早结束早好。” 沈长释愣住了,就连钟留也吓了一跳,两人朝对方看了一眼,眨巴眨巴眼睛。 沈长释挤眉弄眼:白大人被无常大人附身了? 钟留抽了抽眼角:沈哥你说什么?我没看懂。 第51章 戏子魂:十二 钟留抱着两坛酒, 终于知道姜青诉为何带他出来的,他身强体壮的最适合干这种体力活,反正若论脑力, 他也不够用。 姜青诉走到了城主府门前的枯柳树旁, 看着石狮子中间两个靠着门正在聊天的人,抿嘴想了想:“那楼阁不远处就有个小池塘, 地面潮湿不易烧着,若无酒精借助,不可能点燃。” “那您带我过来,是打算入府去烧吗?”钟留问。 姜青诉没回话,目光又落在了身侧这颗干枯的柳树, 微微抬眉:“也许还能借助这些干树枝。” “您去哪儿弄这些干树枝?”钟留撇了撇嘴:“不会是打算找一捆让我扛进去吧。” 姜青诉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钟留,方才也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回头看见了钟留她愣了愣:“你怎么捧着两坛酒?” 钟留:“……不是您让我……跟过来, 打算烧了城主府?” “就算烧,凭你手中的两坛酒能烧得完?这偌大的城主府,府中光是家丁丫鬟就有五十余人,后侧还有习武的府丁几百人,你两坛酒是打算烧了人家的茅厕呢, 还是凉亭?”姜青诉摇了摇头,瞧见府门前的另一边也有几棵干枯的树, 于是招了招手, 领着钟留过府。 钟留抱着两坛酒从府门前过的时候还引起了两个看门的家丁注意,他匆匆跑过, 直到大门处的人看不见了,这才问姜青诉:“白大人打算做什么?” “现如今天气渐凉,气候干燥,偏偏这城主府内外种的树都是爱在秋天落叶子的,你瞧这地上厚厚一层枯树叶,底下松软并非湿泥,而是早先落下正要腐朽的小树枝与果子。”姜青诉弯腰捡起一片枯叶,从左至右看了一圈,嗤了一声:“瞧这天气,半个月内绝不会落雨,倒是方便我们行动。” “做什么?”钟留不解。 姜青诉道:“一把火烧了这阴邪的城主府啊,顺便帮那龙椅上逍遥的昏君一个忙,把柳城还给他。” 她正准备顺着城主府围墙走过去,看看围墙底下是否有青苔,若有青苔,那的大大火不易从外烧到里头去,才靠近城主府围墙两步,她便觉得不对劲,脚下咯哒一声,姜青诉微微皱眉。 她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松软的树叶,瞧上去不像是落下来的,倒像是有人刻意堆积在这儿的。 用脚尖挑开树叶,她顿时睁大了眼睛,瞧见树叶的下方居然有几块瓦片,瓦片底下盖着的,则是几坛堆在一起的酒。 顺着边缘走,这一排枯树下都埋了酒坛子,她不可置信,再往前走,居然还能瞧见火药之类,虽然数量极少,但若点燃火药,搭配酒精一起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姜青诉直至绕了城主府一圈,回到自己先前站着的干枯柳树下,钟留跟着她后面不知道她究竟要干嘛,只见姜青诉在柳树底下的树叶上踩了踩,于是问:“白大人,事情不妥吗?” “妥。”姜青诉收回了脚,对着钟留道:“酒坛子就放在那拐角,上面撒树叶遮挡住,咱们就当是免费送那莲姬两坛。” “莲姬?”钟留问。 姜青诉嘴角挂着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本想若当真自己放火,即便单邪不拦着,她也触犯了地府不插手人间事的规矩,要烧,也只能进入城主府内烧楼阁而已。 却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装疯卖傻的女人,围绕着枯树下面藏着的酒坛子,全都开了封却没喝几口,按照残留的分量来算,最先放进去的应当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难怪她每日都会到城主府门前大吵大闹,手中端着酒,让人以为她在为情买醉,实则骂完了之后,那酒坛子便原封不动地放在了枯树下。她早就看出来城主府中所种的植物,也知道老城主不爱水多,所以府中只有一个池塘,也不爱养鱼,池塘中只有十数条锦鲤。 能够以疯癫示人,忍辱负重,这女人可不简单。 姜青诉看透了这一层,本想回客栈,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对钟留道:“走,咱们去冠园。” “看戏?”钟留问。 姜青诉点头:“去瞧瞧,朗城主究竟是痴情,还是薄幸。” 冠园位于柳城的西侧,姜青诉走到冠园门口时,里面唱戏的声音已经传出来了,她没有现身,不过钟留想藏也藏不住,于是付了一人份的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此时台上的男子为旦角,与许凤遥一般,专门饰演女子,掐捏着嗓子说话,水袖飘出,身姿偏偏起舞的时候,坐在台下的男人眼睛都不眨,手中端着一盏茶动也不动,那目光瞧着冠园戏台子上的人,仿佛将那处都看穿了。 台上的男子对朗争意看了好几眼,眉眼含笑,姜青诉瞧出来了,那人对朗争意恐怕有几分意思,也不知是看上了朗争意的人,还是他城主的身份。 说来也巧,同样是外来的戏子,同样长着比女子还要好看的脸,同样在戏班子里是旦角,甚至台上男子身上穿着的那件裙子,朗争意府中楼阁里的画像中,许凤遥也穿过。 那男子一曲落幕,台下的人纷纷鼓掌叫好,朗争意端在手中的茶盏才慢慢放在桌上,居然忘了喝。 姜青诉原本是不会看人心的,后来见的人多了,那些露于表面的隐藏,便逃不过她的双眼。不知为何,她居然在朗争意的眼神中瞧见了落寞与不舍,她不信一个会用如此恶毒阴邪阵法的人有一颗赤子之心,可偏偏在朗争意放下茶盏的那一刻,姜青诉觉得环绕在他身体周围的,除了悲痛,再无其他。 他居然没有恨? 姜青诉慢慢站起来,起身准备朝外走,钟留看得正兴起,瞧见她走了,问了一句:“白大人不看了?” 姜青诉摇头:“你若想看就自己看吧。” “您一个人回去不要紧吧?”钟留问完这句话,他身边的人就古怪地朝他瞥了一眼,心想这儿也没别人,他在和谁自言自语呢。 姜青诉微微一笑,便离开了冠园,离开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园子,里面还有起哄热闹的锣鼓声,远离了那笙箫,姜青诉顺着小路慢慢往客栈方向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她穿梭在其中不与任何人接触,小孩儿懵懂,大人匆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安宁与美好,但从她方才进入戏园子,再出来,看见了这些人,始终从他们的身上找不出一丝善意。 牵着小孩儿的母亲与老板讨价还价,最后将小孩儿喜欢的拨浪鼓买回来,小孩儿开心了,母亲却嘀咕了一句:“这么个破玩意儿还要那么多钱,那死老头儿做人如此小气,改明儿倒在路边也没人救。” 卖拨浪鼓的老头儿瞥着母亲的背影嗤了一声:“丑人生丑人,穷还非装阔。” “买不起就别在我家门前晃悠,晦气都带来了。” “呵!媳妇儿在外偷人了也不知道,还笑,傻子哟!” 一道道潜藏在这些人面下的心声仿佛穿过骨皮直达姜青诉的耳朵,她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眼前一片混乱,太阳逐渐下山,柳城也渐渐暗了下来,此刻还有许多商家没点灯,那与黑暗交错在一起的人脸,渐渐露出了丑恶的一面。 “烧死他!他是妖怪啊!” “阿弥陀佛!佛族保佑!把这些妖怪都赶离我们的生活吧。” “为什么要为他们祈福?若不是我们发现的早,就要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了啊!” 一道道嘈杂的声音夹杂着古怪的佛音随着风朝她扑面而来,姜青诉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往后踉跄了一步,倒在了个寒冷的怀抱中。 她微微侧身朝后看去,正好看见了单邪那张冷淡的脸。 “单大人?”她的声音有些哑,这才发现自己肩膀上的魂火不知何时又飞出来了,明明灭灭,有些衰弱。 单邪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点向了她的眉心,姜青诉这才觉得那朝自己冲过来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肩上的魂火也渐渐旺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站直,然而单邪的手却没收回去。 姜青诉左右看了一圈,不知自己刚才为何出神,居然走到了柳城的广场中心,天色暗下来,她才能在这广场中心的地面上瞧见一层极淡的青光。 “这些都是……” “二十二个弥留的怨灵。”单邪说。 姜青诉朝他看过去,手还不自觉地紧紧地抓着单邪的衣摆:“他们没有投胎转世?” “恶念太深,怨气太重的鬼,与执念太深,爱意太重的鬼都一样,无非是不愿离开人间。”单邪道:“这而二十二个怨灵显然被人处理过,许是比我们还先一步过来的修道士,魂魄被收走,留下来的只有一缕怨气,你被那些话引入了正中心才会心神涣散,他们想汲取你魂魄的力量增强自己,若非有魂火,恐怕魂魄早散了。” “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都是他们的?”姜青诉问。 单邪顿了顿,摇头道:“是活着的人的。” 姜青诉心口一跳,猛然想起来那些话的内容,每一句中都潜藏着一股恶意,或嫉妒、或嘲讽、或惧怕、或厌弃,夹杂在一起,叫人心口发闷。 单邪的手慢慢从姜青诉的肩膀上滑下,顺着她的后背落在了她靠着自己这侧,紧紧抓着衣摆的手,然后牵住:“你抓得太紧了。” 姜青诉愣了愣,立刻松手,却没想到单邪反而没松手。 “单大人这是……”她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眨了眨眼睛。 单邪道:“你若还想被怨灵纠缠,我可以松开。” 姜青诉刚升腾起的一股莫名情愫因为单邪这句话立刻降了下去,她摇头:“不……还是别松了。” 第52章 戏子魂:十三 单邪叹了口气, 拉着姜青诉大步离开了广场这处,两人瞧着过往人群的脸,姜青诉能在他们的手中看见一把红艳的火, 就像是当初烧死别人而刻在灵魂的烙印。 “难道这个城中……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吗?”她微微皱眉。 “处在两国边界饱受战争的人, 心中如何生善念?那些吃斋念佛的,依旧有消磨不去的孽债, 大火烧死二十三口人时,除了爱许凤遥的,无人站出来求情,老少皆是,他们或许觉得残忍, 或许没有点着柴火堆,可不代表他们手中没有沾染血腥。”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没有付诸行动的怜悯与不经思考的善意, 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恶,你明白吗?” 姜青诉朝单邪收回去的手看了一眼,总觉得自己额头刚才被戳的地方有些发烫,不知为何,也因为他这句话, 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那我还当真是走运了,生前做了那么多恶事, 死后居然还能判定他人的善恶。”她咧嘴笑了笑。 单邪道:“有时, 善恶不单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我们判定不了, 唯一能做的,只是守住这阴阳两界中,必须遵守的秩序而已。” 姜青诉顿了顿,看着单邪的侧脸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单大人怎么会突然到这儿来?” 刚好在她……遇上麻烦的时候及时出现。 单邪微微抬起的眼眸睫毛轻颤,开口道:“只是凑巧而已。” “骗人。”姜青诉直接点破对方的谎言,她微微抿嘴笑了笑:“沈长释与钟留都是男人,不够细心,但若与你相处久了可以发现,实际上你的心思虽然难猜,情绪还是很好看穿的。” 单邪略微挑眉:“哦?那白大人猜猜,我现在的心情如何?” 姜青诉晃了晃手,也学他挑眉:“心情不错。” 单邪瞥了一眼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动了动手指打算抽回来,姜青诉顺势放手抓在了他的袖摆上说:“你也别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显得身边无人一般。单大人既然能每每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便代表你心中有我,别不承认,还摆出冷漠的模样。” 单邪没再说话,也由着对方牵着自己的袖子。 回客栈的那一条路再往前走便是许凤遥生前所住的戏园子,听沈长释说戏园子已经荒废了,不过莲姬还住在里面,只是有关于许凤遥的所有东西全都不在,大约是被朗争意给拿走了,她也只能守着空院子。 一到了晚上街市繁闹起来的时候,莲姬便从戏园子里出来,手中捧着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酒,一边喝一边对着路边的人笑。她笑时疯癫,脸几乎贴着对方的脸,那双眼睛中仿佛有火,妄图看穿这些人的真心。 姜青诉与单邪站在客栈门口,看见了不远处的莲姬站在灯红酒绿的闹市中央,摇头晃脑地不知在哼什么曲子,越发冷的天,她身上的衣服从未加过,也没换过,长裙子破了一角,走路的时候还能看见偶尔露出来的腿。 姜青诉瞧见又有男子凑上去搭着莲姬的肩膀,那手揉着肩头,一股猥琐气息。 莲姬没有反抗,似乎已经习惯了般,她面朝男子笑了笑,虽说衣服不干净,但那张脸还是漂亮的,那包裹在衣服底下的身形依旧很曼妙。 男人道:“走,跟小爷去个有趣的地方。” “有酒喝吗?”莲姬问。 男人道:“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莲姬立刻笑呵呵的仿佛得了糖的痴儿,然后便没有任何反抗地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入了黑暗的小巷子里,姜青诉眉心紧皱,心里不是滋味儿。 她曾让钟留救过这女人一次,但这几个月中,她必然还遭受过数不清次数的入巷之事。 单邪也瞧见了,问她:“想插手吗?” 姜青诉顿了顿,摇头道:“不必了。” 既已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那么插手,她非但不会感谢,反而会徒增恨意,何必呢。 两人入了客栈,姜青诉忽然道:“我想吃东西了。” 单邪眨了眨眼,问她:“想吃什么?” 姜青诉朝他看过去,单邪略微挑眉:“糖葫芦?” “单大人莫非以为这世间好吃的就只有糖葫芦?”她抿嘴笑了笑,然后松开了对方的衣袖,绕着桌子坐在了大堂靠着角落的位子旁,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单邪也坐下,然后道:“单大人,喝酒吗?” 单邪朝姜青诉看去,突然回想起上一次二人一起喝酒的场景,姜青诉拉他去了普陀寺,坐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喝酒。她将普陀寺一棵活了百年的桂树花枝给折了下来,借着喝多了微醺的劲儿,与他说起了几个从沈长释和钟留那儿听来的笑话。 单邪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沈长释与钟留以往说的笑话他听了也就听过了,偏偏姜青诉说起来的时候,一句话自己先笑三次,最后用那桂花枝在大雄宝殿的房顶上敲,笑一下敲一下,惹得晚间出来赏月的小和尚们瞧见了,跪在殿前说佛祖显灵。 实则鬼差阴司都无法轰醉的,再多的酒进了肚子里,也只能是微醺而已,姜青诉在多年前第一个中秋夜里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后来的几年就像是上瘾了一般。 再后来,他们错过了一年中秋,就没有一起喝过酒了,这事儿渐渐也就放下了,此时也不是过节,突然提起要喝酒,单邪摸不准眼前这人打的什么算盘。 姜青诉向小二点了一壶酒,又配了几样小菜,等摆上桌之后,她先是给单邪倒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 姜青诉先喝,瞧见单邪没动,于是笑眯眯道:“单大人,喝呀。” 单邪端起面前的酒杯,杯中的酒略微有些泛黄,他只放在鼻下闻了闻,没有多年前喝的桂花酿味道好,姜青诉突然开口,压低了声音问他:“单大人应当是认得许凤遥的吧?” 单邪手中的酒杯贴着嘴唇,最终还是放了下来,一滴未沾。 “白大人为何会这么想?”他问。 姜青诉道:“只是感觉而已,单大人第一次在阴阳册上看见了许凤遥的名字时,表情就有些不太对劲,后来为了许凤遥破例带他回来人间,而今魂魄就在楼上,不制止他出去,由他跟着沈到处走,看上去像是不在乎,实则倒像是给足了自由。” 单邪听她继续说,姜青诉摸了摸鼻子道:“你与许凤遥之间好似有一样心照不宣,他知,你也知,只是我们几人不知,所以他总是拿目光看着你,虽然你并未看回去,但我都看在眼里……” 姜青诉顿了顿,不知为何,忽而觉得嘴里一酸,分明已经没有心了,又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捏了起来,她摇了摇头道:“后来我去查看了生死簿,发现许凤遥的生死簿果然有问题,问你的时候,你却早已知晓,又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故而我大大胆猜测,您早先就与他认识了。” 单邪的手还放在桌面上,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声响,他每敲一次,姜青诉的呼吸就紧了一分。 过了许久,单邪才道:“是。” “果然如此,所以你才不插手此次案件,不论我办多长时间也不管不顾,但又放心不下我的举动,便跟在了我身后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姜青诉点了点头,解释到这儿,心里的不舒服就更重了。 她又仰头喝了一杯酒,桌上的小菜一口没动,忍了半晌还是嗤笑一声说了出来:“我当单大人是关心我,原来关心的,另有他人。”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这人邀他喝酒果然是幌子,看来是想借着这一点儿酒意,将方才安静回来这一路上所有拼凑在一起的猜测都一股脑说出来。 姜青诉喝完一杯,紧接着又喝了一杯,再朝单邪看过去,有些气恼这个人居然没有任何解释。 “那……”半晌后,还是她先打破了安静:“你与许凤遥是何关系?” “没有关系。”单邪道。 姜青诉轻轻哼了一声:“单大人方才还说认得他。” “只是认得,没有关系。”单邪说:“他并不知晓我,况且……” “况且?”姜青诉心中一沉,见他有继续道:“况且我跟着你,并非因为许凤遥,或其他任何人、鬼,只因为你而已。” 姜青诉面上突然一红,眨了眨眼睛有些发愣,单邪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道:“白大人起先说我看中了许凤遥的美色,却忘了我原本就不觉得世间万物的皮囊有美丑之分,树木有皮,花草有皮,人亦如此,树死断根,花草干枯,人身腐烂,那才是我眼里能看到的东西。即便我认得许凤遥,也不代表我对他有多余的非分之想,他与沈还有钟留在我眼中无太大区别,唯一与这些有区别的,只有白大人而已。” 姜青诉此刻脸不光是红了,她甚至觉得有些发烫,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将杯子放下,垂下眼眸有些慌乱道:“单大人喝醉了吧?” 说完这话,她觉得不妥,单邪面前的酒碰也没碰,反倒是自己,一壶喝得差不多空了,于是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喝多了。” 说罢,姜青诉站起来朝楼上走去,单邪看着对方有些逃跑意味的背影,眉心微微皱着,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这才松开,张开的掌心有些泛白,他慢慢将手心轻轻贴在自己的心口方位。 姜青诉上了二楼发现了沈长释与许凤遥,愣了愣问:“你们如何在这儿?”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其实他是来偷听偷看的,许凤遥是无聊跟出来的,不过他刚才也只是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听到,反而反问对方:“白大人与无常大人说了什么?怎的脸还红了呢?” “关你什么事儿?”姜青诉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推开沈长释就往房间里走。 第53章 戏子魂:十四 单邪还坐在楼下, 等到姜青诉已回到房间了,这才起身往楼上走,沈长释瞧见了立刻拉着许凤遥就往房间里躲, 心里奇怪, 怎么白大人的性格变了这么多?她究竟和无常大人说了什么了? 一直守在客栈窗户边角没敢进去的钟留将两个人后半段说的话都听进耳里了,从姜青诉与单邪说以为对方关心自己那句开始, 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听完了。 等单邪入了房间,钟留才慢吞吞地进了客栈,伸手推开了沈长释的房门,沈长释问:“你方才一直在外头?” 钟留点头,他又问:“可听到了两位大人在谈什么?” 钟留撇了撇嘴:“谈……谈情说爱?” 沈长释立刻扬起声音:“什么?!” 后来一想不对, 隔壁与隔壁的隔壁,住着的可是两位大人,于是捂着嘴, 在许凤遥一脸震惊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问钟留:“你确定?他们已经跨出那一步了?” 钟留抓了抓头发说:“应该是这样的,我听见白大人抱怨无常大人不在意她,无常大人说即便像许凤遥那样的人在他眼里都不分美丑,只有白大人最好看, 白大人就脸红了,然后上楼了。” 沈长释嘶了一声, 张了张嘴:“原来如此啊, 这是害羞啊!” 住在隔壁的姜青诉伸手揉了揉左耳,耳朵自从被单邪施了法,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总能听得到,隔壁沈长释的动静想来不光是她,就是单邪也都听清楚了。 她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杯握在手中稍微紧了紧,看着烛火下泛着淡淡黄色的茶水,有点儿像今天倒入酒杯的酒,色泽差不多。 茶水逐渐在杯中平稳没有一丝涟漪,姜青诉的脸倒映在了里面,她看着杯中自己的脸,与二十多岁时一样,死后就再也没有过变化了。 她曾在朝为官时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妆容,毕竟每日都要面圣,那时的她心中除了龙椅上的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但她死前的几个月,蓬头垢面,长衫染脏,又被午门斩首,全尸都没留,入了地府,换上了鬼差的服装,也只是干净了些,浑身素色,一丝装扮也不再有了。 姜青诉头上的玉簪陪着自己几十年,还是当时一个年纪轻轻死去的小姐见她发无装饰,从自己头上摘下来送与她的。 她不愿花时间在装扮上,反正于她而言,生死无差,身边也没有令她需要特别在意妆容的人,却没想到今日单邪的一席话,却将她说得仿佛比许凤遥还要美上许多分。 他究竟在想什么? 姜青诉不明白,自己在这个人的心中又算什么? 为何会说她与别人不同?不同在哪儿?莫非当真如沈长释与钟留说得那样儿,实则他对自己的感情不一般?他也懂男女之情? 这个想法一出,姜青诉不由地心神一震,烛火在屋内略微流动的风中轻轻晃了晃,倒映在杯中的她的脸在晃动的光芒下有些不清晰。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走到了窗台边上,单手撑着下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今夜……恐怕又是不眠夜了。 回想起过去的各种感情,有些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若按照人间年龄来算,她已是年近半百,至少,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已有五十岁了。 为官时姜青诉以为真情好比天上月,看得见却摸不着,从她被打入牢狱那一刻开始,她知道真情往往是水中月,就连看到的,都是假的。 到达地府瞧见自己生死簿的那一刻,她从不信世间有鬼神到成为一名真正的鬼差,中间不过只花了几个时辰而已,打那儿之后,她就认定鬼是没有心的,不管是天上月还是水中月,从今往后,都住不进她的心里。 但此刻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对单邪是过分在意了,她不在意沈长释每天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不在意钟留在人间捉鬼拿妖最后能得到什么,却在意关于单邪的一切事情。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姜青诉的视线惯性地顺着对方跑,也不知是从哪一个案子开始,她总会在付诸行动之前问一问对方是怎么想的。 若说她对单邪无情是假的,即便对沈长释,这家伙突然脑子一抽要跑去投胎,她也会不舍,也会劝阻,搞不好还得拉着说教两天,直至对方轮回转世,心中还有些怅然。 对单邪的感情,便更加复杂了,她知道这个人除了地府,哪儿也不能去,就像是料定了他只会留在原地,变数最大的倒是自己,故而带着些许有恃无恐,不担心对方生气要赶自己,说话不太愿意去分轻重,往往以逗对方为乐趣。 从黑金符到酥皮月饼,从猫儿山的十里桂花到普陀寺大雄宝殿上的佛祖显灵,又从不花钱的糖葫芦到今晚这顿酒菜,她一直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打破,从一开始正经的共事关系,变成了整个儿地府也只有她姜青诉一鬼敢给单邪摆脸色。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思去接近对方的?在她的眼里,单邪是同僚,还是朋友?亦或者是,超出这两种身份的特殊存在? 她此刻对单邪表露出来的,是天上月,还是水中月? 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了。 姜青诉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对着冷风吹了会儿,总算将身体里那一点儿足以让人微醺的酒给吹散了,这才舒服了些,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床上躺一会儿,即便睡不着,闭上眼睛休息也是好的。 方才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还是暂且抛到一边,她与单邪无生即无死,未来的日子还长,或许有一日,她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也不再与对方这么明明暗暗,不清不楚。 往床上一趟,姜青诉被子也懒得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身体逐渐放松,也不知为何,鬼无法入睡,她好似睡着了,鬼也无梦,但她却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我要为你种一棵树,等我们将来垂垂老矣,再砍去做口棺材,葬在一起。” 少年靛色衣袍,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只依稀有五官,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变得更加不清晰,但在姜青诉的记忆里,十一二岁的他们,才是最美好的年龄。 当时她回:“我爹说我还小,怎么就考虑死时的事儿了?我才不要呢,要死你自己死!” “霏月!不许这么与五皇子说话!”不远处正在带小妹的女人听见这话,立刻回头对着还是孩子的姜青诉道:“五皇子是万金之躯,怎么能说死不死的?快道歉。” “姜夫人,不用在意,我不怪她。”少年说完,趁女孩儿不注意,伸手往她脸上一抹,将漂亮干净的小脸蛋抹出了两条黑胡子。 女孩儿当然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赵尹!” “姜霏月,尚书大人说了,你不许直呼我名讳!”少年还在笑,然后被女孩儿追着满院子跑,院子边上守着的太监与侍卫伸出双手,就怕少年没站稳摔倒了他们不能及时去接住。 后来……那棵树长成了,姜府遭殃的时候数已有半人粗了,再后来,她也死了,也不知那棵树究竟有没有被砍了给她做棺材。 “霏月啊,去了十方殿,多照顾好自己。”这是她在地府做了五年阎王殿鬼差后,阎王对她说的话。 第一次与单邪相见,便是在轮回井前的孟婆汤铺子边上,男人坐在那儿,一袭黑衣,头发纤长柔顺地贴在后背,几缕挂在额前,当时姜青诉就立刻察觉这人绝不好相处。 一晃眼又是十多二十年了,所有的记忆如盆中水,顷刻间覆出,她猛地睁开眼睛,姿势还是方才的姿势,桌案上的蜡烛燃烧才不过一个指节,短短的一刻钟,她居然又度过了一生。 房门被人敲响,沈长释站在门外:“白大人!” 姜青诉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房门:“怎么了?” “城主府烧起来了。”沈长释道。 姜青诉立刻愣住了,城主府不在她窗户所能看到的这侧,背对着她的房间,若要真烧到客栈这处都能瞧见,必然是火光冲天,姜青诉立刻打开房门,瞧见门外站着的三人。 钟留与许凤遥保持了距离,沈长释有些犹豫:“我们要去看看吗?”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我要看看那邪气的楼阁是否也被烧了。”她道,然后往外跨一步,正准备下楼,忽而回头朝单邪的房门看了一眼。 “要叫上无常大人吗?”钟留问。 姜青诉顿了顿,想到自己对单邪那层微弱的感觉,于是摇头道:“不了,这么大的动静,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此时不出来,必然是不想掺和,既然说全让我负责,便不用去打扰他。” 说完,姜青诉便朝楼下走去。 沈长释愣了愣,见姜青诉这略微有些冷淡的态度,朝钟留瞥了一眼:“你确定他们晚间吃饭的时候是在谈情说爱?” “不论是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我在这儿讨论两位大人是否谈情说爱的时刻。”说罢,钟留拉着沈长释就往外跑,沈长释的袖中还藏着姜青诉的簪子,许凤遥不得不跟上他们,三鬼一人往火光处跑去。 客栈安静了下来,站在房门内手轻轻贴着房门的单邪将手慢慢收了回来,眼眸微垂,转身走到了桌边。他的桌案上放了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串糖葫芦,旁边点着一盏灯,在完全听不见姜青诉的声音后,他才慢慢朝盘中的糖葫芦伸手。 拿起一串放在嘴边,面无表情地吃了一颗。 居然是甜的。 第54章 戏子魂:十五 姜青诉等人赶到城主府附近时, 整个儿城主府都烧起来了,丫鬟家丁全都跑光,后院的府丁围在这边想要找水来灭火。 城主府内本有一口小池塘, 不过火势之大, 池塘那边也不能幸免,恐怕除了水里的鱼, 再没有活着的东西能从里头逃走。 火光冲天,好在城主府附近没有别的百姓住宅,否则此刻肯定跟着一起遭殃。围绕在城主府边缘一圈的枯树有的甚至被烧断,压倒了围墙,与里面的火势交融在一起, 因为这一场大火,半个柳城都明亮了起来。 逐渐寒冷的天,凉风不断的夜里, 靠近城主府这处居然热得让人发汗,钟留的额头上起了一层层汗水,他伸手擦了又出,擦了又出。 几十个府丁大老远取来的一桶水,浇到了那火势之中立刻就被吞灭了, 除非天降一场骤雨,否则城主府终将会被烧成灰烬。 “哈哈哈……好!烧得好!”女子的声音响起, 她就站在了距离城主府不远的地方, 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也不管,她要凑得离火光更近, 亲眼看看心中最仇恨的地方化为灰烬。 “你这疯女人,这时便别在这儿捣乱了,免得一会儿入了火里,可没人能就得了你!”正在灭火的府丁瞧见了莲姬,一把将她推开。 莲姬倒在了地上,她的手中还捧着一小坛子酒,衣袖被烧坏了一块,她披头散发,倒在地上还护着酒坛。手肘被撞破,鲜血从衣服里面渗了出来,她不在乎,似乎感觉不到痛处,此时她只想笑,越笑,声音就越大。 “哈哈哈!你们也有今天!你们也有今天!”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捧着手中的那坛酒往火的方向冲去,跑到府门前大喊:“我帮你们灭火!” 然后将怀里的酒坛子丢入火中,砰地一声酒坛子炸开,大火更加旺盛,莲姬笑得更为欢乐,甚至鼓掌,腰都直不起来,眼角带着泪水,笑声不停。 “郎士荣!你痛吗?!被大火烧死的滋味儿不好受吧?!”莲姬仰头也不知对着何处大喊:“你们这群疯子!杀人的疯子!哈哈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代我来收拾你们啦!大火烧得好!” “疯了!疯了!你这女人真是疯了!”府丁中领头的人瞧见她还在那儿阻拦大家灭火,便道:“来两个人,把她给我带下去,锁在那废院子里,完了……城主府完了!” 是,城主府完了,即便此时天降大雨,也不会留下什么完好的东西,能烧的都会烧个精光,这么大的火,就连池中的鱼儿也不能幸免,成了一池鱼汤。 莲姬还在笑,见有人过来架住自己立刻挣扎:“你们要干什么?我不走!我要看郎士荣粉身碎骨!我要看着他化作灰烬!别拉我!” 莲姬疯疯癫癫,还是被人给拉下去了,一群人手中提着空桶,远远地看着完全烧起来的城主府,彻底不知所措。 沈长释看向自己面前飘飞的烟灰,伸手挥了挥,对姜青诉道:“白大人,现下我们该怎么办?也不知城主府中是否有人命里有这一劫,死在里头了。” 姜青诉顿了顿,道:“我得去里头看看那楼阁有无遭殃。” 沈长释一惊:“现在去?那里面可都是大火啊。” 姜青诉嗤地一声笑出来:“钟留怕,你我怕什么?本就是魂魄一缕,还怕被凡火给烧了?” 说到了这儿,她便往城主府的府门走过去,她之前进过城主府一次,只要里面没被烧得东倒西歪,她必然能准确地找到楼阁所在之处。 走了几步,姜青诉见只有自己一人,于是回头朝沈长释看过去:“你愣着干什么?” 沈长释有些犹豫,半晌后才说:“我怕。” 怕那楼阁里的东西,总觉得阴阳怪气,他魂魄虽然聚齐了,保不定在大火中又得被吓一次,那阵法也就姜青诉肩上有单邪给的魂火才不怕呢,任何一个鬼魂进去了,都得吓得没了脚。 姜青诉撇了撇嘴,摇头道:“窝囊!” 她打定主意自己去,不过转身前朝一同跟来的许凤遥看了一眼,对方站在了钟留和沈长释的身后,藏在黑暗中,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换了一件,正微微抬手,将空中漂浮的灰烟接住。 已经被彻底烧死的东西,他是能碰得到的。 姜青诉觉得这人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便往大火里头冲进去了。 见不到姜青诉了,站在沈长释身后的许凤遥才开口问他:“你不是很怕那位黑衣的无常大人?” “我怕怎么了?”沈长释道:“咱们地府就没一个鬼不怕他的。” “我还当你对他顶多是敬重呢。”许凤遥低声笑了笑,沈长释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许凤遥道:“钟留说白大人与那无常大人在谈情说爱,你抛下白大人,让她一个女子置身火海中,自己却在外头逍遥看着,也不知回去被无常大人知晓了,会怎样惩罚你。” 沈长释一怔,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加上无常大人已经许久没有惩罚他了,他都快忘了镇魂鞭的味道,做事也就散漫起来…… 许凤遥摇了摇头说:“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知道。” “不!无常大人没什么是不知道的。”钟留也朝沈长释瞥了一眼。 沈长释哎哟一声,一跺脚,还是跟了过去,他大步往城主府内跑,许凤遥附身的簪子还在他的身上,自然也是跟他一道,于是城主府的门前就只有钟留一人找了个安全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窝着。 姜青诉顺着原路一路往楼阁的方向过去,走到了楼阁前,有些惊讶这里居然并没有完全被大火笼罩,旁边的树木都被烧着了,偏偏这一处只有石头边缘的干草上还有火光,整个儿楼阁独栋独立,除了外围墙壁被熏黑,看上去完好无损。 浓烟四起,人类在这一处几乎无法存活,姜青诉走到了楼阁门前,瞧见门前的锁被打开扔在了一旁,于是垂了垂眸,往里走了一步。 楼阁里面并无火,四周的烛台也都被清出去了,整个儿楼阁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姜青诉深吸一口气,肩膀上的两股冥火渐渐从身体里飘了出来,立在肩头与耳垂并齐的位置,幽兰的火光将楼阁内部照清楚了许多。 她顺着楼阁中间走过去,瞧见了那黑色冰蚕丝布包裹的笼子,再抬头朝四周看过去,许凤遥的画还完好无损,阵法并没有解除。 她垂了垂眼眸,转身便往外走,现出人身,走出楼阁的大门从地上拿起一根柴火,借了一股旁边的火,一脚踹开了楼阁的门,再往里走,外头的火光将楼阁了照得清楚。 她先是走到了楼阁的最右边,看着第一幅画,想也没想就将火顺着其画卷的尾部燃烧,点燃纸张的那一瞬间,大火立刻顺着画纸的边缘往上窜。 她往下一幅画前走,手下没有留情,继续点燃,然后是第三幅画,再是第四幅,直至第五幅,忽然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下,姜青诉猛地回头,居然没发现有人跟在自己后头。 看见了男人的脸,姜青诉有些惊讶:“你?” 朗争意一身霜色长衫,头发披下,一只手握着姜青诉拿着火把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肩头,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要毁我的画卷?!” 姜青诉顿了顿,扭着手腕要抽出自己的手,对方根本不放开,表情有些狰狞:“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如何认得这里?!说,这火是不是你放的?!” 姜青诉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朗争意几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对方见她不说话,夺过她手中的火把就扔了出去,然后转身朝前面几幅已经烧着了的画过去,脱掉身上的长衫,对着画上的火便抽过去,希望能将火给扑灭。 后几幅还好说,第一幅是姜青诉最先烧的,现下已经燃烧了近一半,火光早就超过了人的高度,除非他能飞,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扑灭,越到后面火势就越大,画卷每被烧一寸,就会落一片烟灰。 “不不不!我的画!我的凤遥!”朗争意对大火毫无作用,再往前去,无力地趴在了墙上,他的双手击打着墙面,身体虚弱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有些疯癫:“凤遥!是我的凤遥!你为何要烧了他?!为何要烧了他?!我已经快要记不住他的样子了,我真的快记不住了……我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你为何要摧毁他?” 朗争意猛地回头看向姜青诉,火把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火势顺着第五幅画正在燃烧,她微微眯起双眼看向朗争意,对方眼眶带着泪水,瞧见她还在烧画,疯了一般地朝这边扑过来:“你与我有何仇怨?!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的凤遥?!” 姜青诉侧身一躲,这男人看上去高大,却没想到半分力气都没有,在姜青诉躲开之后他猛地扑到了墙壁上正在燃烧的画纸旁,以手拍打着火,想要扑灭。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那老和尚是邪魔外道,满城的人都是邪魔外道,就连我……就连我的父亲也是疯子,谁是妖,谁是人,且看你们的心!”他面部狰狞,五指成爪朝姜青诉扑过来。 姜青诉瞳孔一缩,手中的火把落在地上,她将自己的人身隐了去,却没想到朗争意依旧能看见她,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正好落在她脖子上的伤痕处。 姜青诉皱眉,肩上的两股魂火顺着她的脖子直接烧上了朗争意的手臂,逼迫对方松开了手,朗争意跌倒在地上。 因为这楼阁大门一开,屋外的大火顺着风直接刮了进来,姜青诉没烧着的那几幅挨着门口,已被风中的火给点燃。 她微微皱眉,看向坐倒在地上的男人,瞬间明白过来他有何处不同了。 他已死,故而能看见化作魂魄的姜青诉,大火中的确有无法逃出的人,莲姬的精心复仇,杀的不是郎士荣,却是朗争意。 第55章 戏子魂:十六 沈长释冲进了大火里才发现许凤遥跟了过来, 他愣了愣,回头朝许凤遥看过去:“你怎么也进来了?” 许凤遥垂了垂眼眸,道:“我离你不远。” 沈长释这才想起来簪子还藏在自己袖中, 于是嗨了一声, 叹了口气将簪子递给了许凤遥道:“你快些离开这里,别跟着我, 与钟留在外头等着,那阵法,就你这本就残缺的魂魄跟过去,定然得散了。” 许凤遥与他可不同,他的魂魄散了自己还有能力聚集起来, 许凤遥的魂魄一旦散了,那就是七零八落,到处乱飘, 也不知道能不能凑齐,届时就算楼阁烧了,阵法毁了,也未必能去投胎转世。 许凤遥看了一眼沈长释手中的簪子,目光沉了沉, 沈长释道:“还傻愣着干什么?拿着快出去啊!我赶时间,若去迟了, 白大人当真有危险可怎么办?” 许凤遥慢慢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沈长释的手心,沈长释一翻手, 簪子落在了许凤遥的手中,他这便大步往前跑,继续去找楼阁的所在位置。 周围几乎通天的火光将一切都照得通红,许凤遥站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不断掉石块儿下来的长廊,盯着手心的簪子,逐渐握紧,转身并没有往城主府外走,而是顺着旁边的一条小道,不知去往何处。 池塘还是那个池塘,只是水中大多的鱼都已经漂浮在了上面,与水草交缠在一起,半死不活,翻出肚皮,尚且还有两条苟活,恐怕也性命不久。 花园早就被烧毁了,大火顺着树木肆意蔓延,一个个院落被牵连,好些房屋都倒塌下来,许凤遥越往里走,对这一块就记得越清晰。 池塘之后是九曲长廊,九曲长廊之后便是菊园,菊园的后方有一个戏台子,那是当年他刚来柳城的时候,朗争意命人拆了府中一处观景,特地搭建出来的。每个月都要请他们戏班子来城主府表演,演的戏反反复复就那八曲,其余的,他也不会。 在那戏台子右侧第二间,便是朗争意的房间,许凤遥去过两次,都没留下过什么好记忆。 他记得朗争意第一次带他去自己房间的时候说过,城主府内建造复杂,都是按照老城主的喜好来的,各种院落穿插在一起,若是不熟悉这里的人容易走错,偏偏,许凤遥从来没走错过。 他从来都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所有心思都藏起来,从不外露,他不喜欢朗争意对他太过亲昵,更不喜欢去他房内看他私藏的宝贝,若非为了能来城主府赚银子,他甚至都不愿意看朗争意一眼,可他从没说过讨厌,所以才有了朗争意的一厢情愿。 是,一厢情愿。 许凤遥苦笑,说到底,也是他自己害了自己。 一路来到了朗争意的房前,这几个屋子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朗争意从小饱读诗书,最擅长的就是笔墨丹青。 戏台右侧第一间,是他的书房,里面多是他自己的写写画画,但他房内的,都是名家大作,价值千金,有些市价万金难求,只可惜全都被烧毁了。 许凤遥看着那已经倒下的房门,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踏步进了房间里,浓烟呛鼻,好在他已经死了,不用在乎这些东西,只伸手在眼前挥了挥,朝这依旧不断被大火吞噬的房屋四下打量。 左侧的床榻已经倒了,桌椅还在旺盛地燃烧着,挂在墙上的画儿早就不见踪影,屋内的绸布纱帐一丝不剩,他在废墟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许凤遥一路往床榻那边寻去,然后看见了床榻上的人,浑身一僵。 霜色长衫还剩被压住的一角,那人在大火中被烧死,却没有半分挣扎,连躺着的姿势都没变,盖在他身上的被褥化为灰烬,而他面向屋顶的皮肉也焦黑一片,背躺在床榻废墟中的半边,还有几块焦黑的肉,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肉味儿,酸涩中带着腥甜气。 许凤遥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差点儿就要吐出来,只是他什么也吐不出。看着大火里早就死去的人,明明已经死了的心,却不知为,揪心得疼,不……比揪心还要疼。 许凤遥不敢相信,若非这是他独有的院子,若非这张床上绝对不可能睡其他人,他当真要以为是场误会,为何院子里的家丁丫鬟早就逃出去了,他却被烧死在了大火中? 许凤遥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手旁摸到了被烧成灰烬的画卷,只剩下画轴一角,那角镶了玉边,所以没有完全被烧光。 这玉边他认得,是朗争意最爱的一副画,故而用玉边包裹,生怕起了毛躁。 一切恍如昨日,房间布局未变,却在这一场大火里,彻底消亡。 “凤遥,这可是魏若大师的画!绝对是真的,你瞧这山水烟云,真美!”那是许凤遥第一次被朗争意拉到了他房内时,这男人对他说的话。 他当时心里厌恶极了,尤其是朗争意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还握着他的手腕,他将手抽回来,面上已然不悦,对朗争意道:“真是抱歉了少城主,我乃一介俗人,不懂画作。” 朗争意瞧不出他的不悦,顺口问出:“那你喜欢什么?” “我只喜欢唱戏。”许凤遥委婉拒绝。 却不料朗争意又道:“你们刚来柳城没多久,若非有我城主府每月请来,恐怕也很难维持吧?不如这样,我与冠园那边打个招呼,以后你们戏班子,每日可在冠园演一场,如何?” 许凤遥想拒绝他带有利益交换的好意,却又拒绝不了,只能点头:“那就的多谢少城主了。” “别叫我少城主,那般见外,我叫你凤遥,你便叫我阿意吧,我家里人便是这么叫我的。”当时的朗争意,年纪轻轻,只有十六岁,笑起来的时候,正是不懂事的样子。 那时他第一次入这个房间,得了他人的好处,不知感恩,只觉得朗争意对他太过放肆,城主府中逐渐起了流言蜚语,他在冠园挣了银钱,便想打破这种关系,与朗争意挑明不会再来城主府唱戏了。 为此,朗争意闹了好一阵,老城主见他如此,要将婚期提前,朗争意当众拒婚,让郑府的小姐难堪,全城的人都知城主府中的公子从温文儒雅的少年郎,变成了贪恋男子美色的纨绔,而这一切,都是他许凤遥的错。 于是郑府小姐差了府中三个家丁,借由请他唱戏的说法,领到了城外,那是许凤遥彷如地狱般的一日,挣扎不脱,逃离不开,叫天不应,求神无灵,他被三个彪形大汉按在野地,几乎经历了生死,然后衣衫不整,昏死被丢弃在野草丛里。 一场大雨将他给浇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为自己穿戴好衣服,然后落魄失魂地回到了柳城戏园子中,躺在床上足足病了七日,没去唱戏,没见外人,戏园子里的朋友都为他打抱不平,但谁也不能将这话说出去一句。 直至一直为许凤遥撑腰的城主公子朗争意见他多日没去唱戏跑来找他,横冲直撞要入他的房间,许凤遥将他关在门外,答应来日去城主府唱戏。 那是他第二次被朗争意拉入城主府他的卧房,朗争意面红耳赤,塞了一块玉在他的手中,又擅自将许凤遥腰上的玉佩摘下,他毫不婉转,心思都写在脸上。 “在我心里,凤遥是特别的,我想在你心里,我应当也是特别的,我见那些心意相通的人,都会与彼此换一物,这玉佩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送给你,你的这个,也送给我吧。” 许凤遥厌弃他,痛恨他碰到自己,心想若非有这个富家子弟,他绝不会是如今这般下场,可他还要在柳城扎根,权贵不能得罪,只能道:“少城主,我的玉不值钱。” “我知道的,是心意嘛。” 许凤遥苦笑,朗争意看不穿,他满心少年意气,见许凤遥笑了,便忽然搂住了对方,许凤遥猛地将他推开。多日前的情形又在眼前重复,他疯了一般冲出城主府,再后来听说的,便是朗争意带了城主府十个府丁,去郑府找了三个男人,当着郑府小姐的面,乱棍打死。 回忆至此,许凤遥伸手捂着脑袋,他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一节被玉包裹住的画轴角,心中的痛恨与悔恨同时反复折磨。 他是来还玉的,也是来找玉的。 他记得自己被众人架在广场柴火堆中时,怀中还揣着朗争意从小到大佩戴在身上的玉佩。他原以为自己一直在离魂道徘徊不去的原因是因为心中有事未了,所以成了孤魂野鬼,他求着黑白无常带自己回到人间柳城,想着总有一日,能将这份从一开始就错了的感情了结。 他不爱朗争意,他喜欢的是女子,可他为了戏园子,为了被朗争意视如粪土的银钱,从未将此话挑开。 他怀里揣着朗争意的玉,永远也无法安心投胎,所以他找一个能回来的机会,将玉还给对方,也将自己的玉换回来,告诉朗争意,自己不过是一介戏子,生为贫贱之人,死为无所之魂,配不上城主公子的一片真诚。 可朗争意死了。 昨日清晨还见他从府中出来,与钟留说话,说希望这世间有鬼,希望鬼魂来找他。 今日夜里,便丧生在大火之中,面目全非。 “我只是……来拿回我的玉佩。”许凤遥双手捂着脸,浑身颤抖:“我来……拿回我的玉佩。” 火势还在吞灭房屋,房顶上的瓦片轰然倒塌,将烧黑的床铺砸得粉碎,许凤遥猛然抬头,看见淹没在废墟中的尸体,张嘴无声,僵化的脸上,挂满了泪痕。 第56章 戏子魂:十七 沈长释找到姜青诉的时候, 还有一个男的在她旁边,那男的面目狰狞,情绪激动, 眼看着就要朝姜青诉扑过去, 好在有魂火的威力在,姜青诉没什么大碍, 反而是那男人倒在了地上。 沈长释松了口气,连忙跑了过去,进了楼阁里的时候带入了一阵风,大火顺着风一路烧了进来,将墙上的画烧得所剩无几, 八幅画统统被火舌吞灭,姜青诉看着周围一片火光,再朝趴跪在地上对着八面墙壁不断摇头的几欲崩溃的男人看去。 沈长释走到了姜青诉的身边, 挑眉问:“这是什么情况?这个男人……”他弯腰看了一眼,看见那男人的脸,嘶了一声:“这不是朗争意吗?” 姜青诉点头道:“是他,不过他已经死了。” “死了?”沈长释震惊。 不断想要捡起地上被烧成灰烬的画卷的男人听见这话,双手停顿, 慢慢抬头,再朝那两人看去, 眼神有些呆滞, 不解道:“谁死了?” 沈长释叹了口气,哎哟了一声:“你死了!” “我……死了?”朗争意问完, 沈长释点头,姜青诉沉默不语,他再看向自己双手捧着的纸灰,身上穿着的还是睡前穿的那一件长衫。 他逐渐想起来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满屋子的大火,于是拼命地想往外跑,可是没想到整个儿城主府都在大火中燃烧,他本想逃出去,心里还记着楼阁这边有八幅许凤遥的画。 那是他凭着自己记忆画出来的人,这世间除了这八幅画,再没有什么是与许凤遥有关的了,当初从院子里拿出来的东西,他都烧去了阴曹地府,只剩下这八幅画。 于是朗争意调转方向,直接往楼阁跑来,刚进了楼阁就瞧见一个女人举着火把烧他的画,于是他冲了过来,便是如今这副样子。 “原来……我已经死了?”朗争意顿了顿,手中攥着纸灰,再看向姜青诉与沈长释:“那你们又是谁?” 周围火势通天,这两个人居然能站在火里分毫不伤,显然不是常人。 沈长释道:“吾乃阴曹地府十方殿的鬼差,我身边这位是十方殿阴司白无常大人。” “白无常……这么说,这世间真的有地府?真的有鬼魂?!”朗争意居然没有为自己的死而悲痛,反而面露喜色:“那这么说……这个阵法是有效的!凤遥他果然在离魂道里等着我!两位大人可是来捉我去阴曹的?我愿意去!” 姜青诉微微皱眉,沈长释见这男人扔下手中的纸灰,爬起来朝这边凑过来,于是立刻拦在了姜青诉的身前指着对方道:“你你……你等切勿再靠近了!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那是找谁?是了……这么大的火,我府中定然死了不少人。”朗争意点了点头,而后又道:“对了,若两位大人去阴曹,可否能捎上我?按理来说我现在死了,应当是去地府的路上才是啊!我听说要去地府,必然要过离魂道,我在离魂道上有个相熟的人,他必然等急了。” 姜青诉微微皱眉,见朗争意说完这话,又伸手将头发捋了捋,心中不免有些难受。她不清楚朗争意与许凤遥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男人摆下锁魂的这个恶毒阵法,显然并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按年龄来说,朗争意不过十九岁,倒不算太成熟,可剥人皮,熬狗血,又将烧成漆黑的许凤遥的尸身搬来这处,画下八幅巨画,摆了阴邪阵法,怎么看也不像是如此无知之人会做到事。 姜青诉瞪大了双眼对朗争意道:“你当你去了地府,还能见谁?!你已犯下罪孽!到了地府,必然是要去地狱受刑,还想着投胎转世?我告诉你,离魂道上无弥留之魂,你死心吧!” “没有?不应该的!那位高人与我说过,只要以人皮为引,黑狗血为胶,我就能锁住凤遥的魂,让他在离魂道上等我,只要我不来,他便不走。”朗争意连忙往一旁的铁笼子过去,伸手想要掀开,却穿过铁笼,无法触碰,他焦急地围在那儿打转:“不应该,不应该的!难道是我做错了?哪一步错了?” “从你杀人的那一步开始就错了。”姜青诉道。 朗争意猛地转身看向她:“杀人?我堂堂柳城城主,怎么会去杀人?我这一生双手所沾的,只有四个畜生的血而已!” “那是人命!你的生死簿上已经累了四条人命,如何是畜生?”姜青诉见他执迷不悟,已经猜到,三个男人毕竟是他生前为了许凤遥打死的,缘由她不知晓,可死了便是死了,第四个男人便是笼子里的那个,被人生生剥皮,更为惨烈。 “大人,若你被三个男人骗到荒郊野外强行侮辱,那三个男人在你眼中,是人还是畜?若你在病榻之上被打翻药剂,一人告知全城你是妖魔邪道,要你随你满门一同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死,那人在你眼中,是人还是畜?”朗争意说完苦笑,目光却万分真诚:“在我心里,唯有皮骨之下长着人心的人,才算人,干着禽兽不如之事的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姜青诉浑身一震,笼子里的人皮,居然是那号称京都来的佛家大师的! 沈长释听出来他话中的意思,立刻呵斥:“放肆!你敢言语侮辱白大人!就你这一条罪,即便转世,也是畜生道!” “那便当畜生吧,反正人与牲畜比起,牲畜还善良些呢。”朗争意说完,又问:“我既死了,可以带我去阴曹地府了吗?阵法已毁,我怕凤遥等急了,先我一步走了。” 沈长释回头朝姜青诉看了一眼:“这人究竟如何处置?” 姜青诉道:“瞧他死后没直接入离魂道,必然是弥留人间不肯离去了,便依了他,带他去地府。” “白大人?”沈长释有些震惊:“他那边说您,您还带他去地府?让他在人间被捉鬼收妖的拿去炼丹算了!” “那些捉鬼收妖也是歪道,若被你我碰上,还得阻止的。”姜青诉说完这话,抬脚离开楼阁。既然阵法都毁了,这个案子也就是时候结束了,她从朗争意的身侧擦肩而过时说:“而且他说的对,人与兽,人心更可怕些。” 那侮辱了许凤遥和怂恿全城烧死二十三条人命的四人,的确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她不知许凤遥生前经历过什么,在这些心早就已经长偏了的人口中,她问不出真正的回答,她所听到的,都是许凤遥的恶,这么一想,姜青诉觉得自己也很可笑。 许凤遥所经历的,与她并无不同,她在整个儿大昭国的百姓眼中,留下的也只有不明真相的恶。 出了城主府,沈长释跟着她,朗争意已经被沈长释收入了书中,等到了地府会放出来,而许凤遥与钟留,就在城主府前等着他们俩。 四人回客栈的路上,姜青诉朝许凤遥看去,他来时还算有些精神,回去却一副落魄模样,姜青诉看见他手中握着一样东西,只能看见是一块玉,什么形状并不知晓。 仔细想了想自己先前对他的些许不满,姜青诉叹了口气,这人死时也才十九,如今不过二十,她算起来都五十的人了,居然还和小孩子置起气来了。 许凤遥年纪轻轻,所受经历的确让人于心不忍,此生来人间走一遭,仿若历劫一般。阵法解除,许凤遥能投胎转世,他在这人间地府弥留时间,不过才短短光阴而已,转念想一想自己,姜青诉觉得她至少还能在十方殿再待个百八十年的。 她与单邪之长久,匆匆一过的许凤遥,无法比及,如此一想,先前自己带着偏见的行为,倒是幼稚得可以。 于是姜青诉对着许凤遥开口:“许公子,先前之事,是我狭隘了。” “先前?”许凤遥愣愣地看向她,不解。 姜青诉道:“那几粒吐在你脚边的糖葫芦籽……罢了,没什么。” 许凤遥顿了顿,没回忆起来,于是颔首:“几位大人,有件事我瞒了各位,也要抱歉。” “何事?”姜青诉问。 许凤遥道:“其实我……并没有失忆,只是有些事情不愿去想起,故而自欺欺人,装作不记得,便以为自己真的不记得罢了。” 姜青诉一惊:“你没有失忆?那满城人对你的评价你也……” “我知晓,生前便是如此,死后就更不在乎了,但越假装自己不在乎,才是越在乎,所以,记得便是记得,想念便是想念,愧疚便是愧疚。”许凤遥苦笑,没有那阵法,他恐怕也会因为那一缕执念,弥留不前。 姜青诉浑身一震,却没想到一个二十岁的人,却将她想不穿的事给说穿了。 四人回到了客栈,姜青诉将许凤遥收回了簪子里,到了房间门前,沈长释瞧见姜青诉盯着单邪的房门犹豫,故而拉着钟留便走。 钟留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傻不傻?会不会看眼色?能不能给两位大人留一点儿谈情说爱的空间?!”沈长释一巴掌拍在了钟留的后脑勺上,两个人推开房门便进了房间。 姜青诉看向那两人关上的房门,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单邪的房门口,抬起的手顿了顿,还是敲了上去。 “进。”里头传来声音。 姜青诉一步跨入,瞧见了桌上有一串糖葫芦,于是抿嘴笑了笑,某人就坐在窗户边上,姜青诉拿起糖葫芦朝他走过去,坐在对面。小桌上还放了一个茶壶和两盏杯子,她打开看了一眼,杯里有茶,上好龙井。 “哟,单大人也懂喝茶了?”姜青诉笑了笑。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找我有事?” “板着张脸做什么?我是来告诉你城主府失火,大火熏天,楼阁里的画都被烧毁,阵法破除,名儿一早我让钟留他们去收拾出许凤遥的尸骨处,就地埋了,立个碑,他便能投胎了。”姜青诉道。 单邪回:“我知道了。” 姜青诉愣了愣“你不高兴?还是说,舍不得那漂亮戏子……” “白大人。”话被打断,单邪叹了口气,眉心微皱:“玩笑就别再开了。” 姜青诉咬了一口糖葫芦,想起许凤遥说的话,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越假装不在意实则越在意,她越想将此事翻篇,实则越不想真正结束。 想通了,姜青诉道:“单大人晚间与我喝酒的时候,是与我告白心意了吧?” 第57章 戏子魂:十八 单邪刚端起茶杯的手一晃, 杯中水洒了出来,略微不可置信地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为何会如此想?” “你说的,我与他人在你心中不同, 既然不同, 必是在意,要你在意, 定然得得你真心。”姜青诉说得面不红心不跳,想了想更觉得自己有道理,又道:“你这个人,多年相处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心思都藏起来, 但若仔细看情绪,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端倪?”单邪问。 姜青诉点头:“若你不是被我说中了心思,以你的定力, 杯中水怎么会洒出?” 单邪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姜青诉又看见了,指着他的手道:“呐呐呐,这也是你的小动作。” “白大人将我……看得还真透彻。”单邪将杯子放了下来,开口正欲解释:“不过晚间喝酒之事……” “你不用不好意思。”姜青诉打断了他的话, 摆出一脸严肃的模样:“我此番来找你,便是要与你把这件事说清楚。” 单邪本想解释自己是看穿了她灵魂的特殊, 所以才道她与众不同, 却不曾想这人误会,也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 顿了顿,还是抿嘴道:“我想了半夜,我对单大人的感觉也很特殊,说实在的,我讨厌单大人,至少从一开始是讨厌的,虽然现在您的某些行为我还是会讨厌,但……我也喜欢单大人。” 单邪怔了怔,放在膝盖前的手用力捏成了拳,他没想过姜青诉居然会这么直接,说话毫不转弯,完全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与婉转。 姜青诉嘴角挂着轻笑道:“我这个人,对外人愿意拐弯抹角装模作样,对自己人就不愿花那些心思,我在单大人的心中特殊,实则单大人在我心中也一样。先前我为了知晓你过去的事儿,假装倾慕于你,诱你说真心话,我的行为荒唐且幼稚,现在想来,恐怕是另一种幼稚的情愫干扰着我。我的确对你的过去好奇,因为我在意你,所以好奇,所以想方设法想要知道。之前我只看见自己好奇,没看见自己在意。” “情爱之事,我实则也不太懂,唯一曾付出真心过的男子,对方只当我棋子而已,我曾心死,是单大人让死灰复燃,所以……”姜青诉说到这儿,糖葫芦也吃不下去了,拿在手上还嫌有些碍事儿。 “你想生生世世留在十方殿?”单邪问,眸中闪出的期待转瞬即逝。 姜青诉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要说的是,我们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单邪微微皱眉,眼眸低垂:“什么意思?” “单大人保留对我的那份特殊,我也保留对单大人的这份在意,今后如何,且看今后造化。”姜青诉说完,站了起来,实则说完这些,她现在也没有勇气留下了,所有的意气风发,都用在说出那些心中所想上了。 单邪微微抬着头看向她,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姜青诉朝他一颔首:“那么……你休息吧。” 单邪不自觉地也跟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点完头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姜青诉从桌边路过,瞧见盘子里有根空竹签,她先前来时心事重重没发现,于是回头对着单邪一笑:“你吃糖葫芦了?” 单邪一怔,看向对方,姜青诉青丝垂下,一身白衣站在桌边,手中的糖葫芦还剩大半,鲜红对着雪白,眉眼魅丽,皓齿半露,眼中还有些许明亮。 “好吃吗?”她又问。 单邪眨了眨眼睛,半晌后才道:“甜的。” “当然!”柳城老头儿卖的糖葫芦一点儿也不酸,所以她爱吃。 姜青诉加深笑容,带着些许雀跃地离开房间。 她走后,单邪才松开膝盖上攥紧的手,这回手还没抬上胸前,空荡荡的心口便传来了紊乱的跳动,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更快。 莫非……他也长出心了? 又是何时……长出的呢? 因为柳城城主府着火之事,大半个柳城的人都开始取水灭火,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柳城才渐渐安宁下来。 次日一早,太阳刚微微亮,姜青诉便领着沈长释与钟留一同往城主府去了。经过昨夜的折腾,城主府的火算是彻底灭了,但里头还有不少火星,所有房屋全都烧毁,树木一根没留,就连池子里的水都被烧干了。 如此大火,居然没有殃及到别处,只有城主府后面住府丁的别院被烧了一半,好在到了后半夜便没刮风了,据城主府的府丁统计,在此次大火中伤者不少,但死去的,只有朗争意一个。 姜青诉化成人形,与沈长释钟留二人走到了城主府前,此时这处只有两个看守的,已经倒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了。大火在天还没亮之前被扑灭,所有折腾了一夜的人都跑去休息了,大半个城中的人都累倒在家中,恐怕得巳时才能起来。 钟留朝那两个倒在旁边睡着的人过去,伸脚踢了踢,没任何反应,只听到打呼的声音,摇了摇头对姜青诉道:“白大人,都睡死过去了。” 姜青诉点头:“累了一夜,是该睡过去了,这地方被烧成这样,谁还认得楼阁在哪儿?” 眼前所见,是一片焦黑,房梁瓦片全都倾倒在地上,有些木桩子里还有些许火星,但都成不了气候,不要多久便要灭去。 好些墙壁倒塌,不过还有一些围墙挺立着,姜青诉找到了大门入处,慢慢朝里走,走到了几块烧黑的墙壁前就不认得接下来的路了。 一直跟在后头默不作声的许凤遥道:“左边。” 姜青诉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他答应许凤遥的,送他走之前,让他再看看这人间,只是人间没看成,看到了一片与地府无差的凋零状况。 姜青诉点头,顺着许凤遥指路的方向,果然没一会儿越过了两个已经坍塌的拱门,就到了完全倒下的楼阁前,姜青诉之所以确定是这儿,便是因为那里还有半个没有完全烧废的铁笼子。 已经被烧过一次的人,焦黑的尸体又一次经历了大火,已然成灰。 姜青诉让钟留将铁笼子拿开,本是打算将许凤遥就地葬了,反正等他投胎转世,这一切也都不作数,别人挖了也好,不管也罢,都无大碍。但她瞧见了许凤遥的眼神,那混沌的目光盯着铁笼,眼眸中显现出些许哀伤。 姜青诉道:“钟留,找个东西把他骨灰装起来,咱们带去那废园子里,找个角落给他埋起来。” 许凤遥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钟留道:“白大人,没这个必要。” “别与我废话。”姜青诉瞪了他一眼,然后问沈长释:“让你做的灵位做好了吗?” 沈长释点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小木板,木板大约只有巴掌大,不过也算是精巧,旁边还勾了花儿,上面用笔写了——许凤遥之位。 姜青诉道:“你做的还真简单。” 沈长释道:“这可是我用来写书的千年墨,千年不退的。” 许凤遥颔首:“多谢各位大人费心了。” 姜青诉回头朝钟留看过去:“弄好了没?” 钟留就地取了个瓶子,装了不少点头道:“好了好了。” 从城主府出来的时候,姜青诉瞧见了一眼熟的人,那女人一身红裙,手上端着酒,又走到了城主府前,她脸上本是惬意表情,已经有些微醺,与先前装出来的疯癫醉意完全不同,她在瞧见姜青诉时有些震惊。 “你……你是何人?怎么从那儿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城主府里有鬼!”莲姬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许凤遥既然没失去记忆,必然也记得莲姬是谁,只是他看得到莲姬,莲姬却看不见他。 姜青诉微微一笑:“是吗?我没看见啊。” “那鬼昨夜已经被大火烧死了。”莲姬耸了耸肩,说得轻巧:“若非有那鬼,我的凤遥便不会死,若非有那鬼,整个儿柳城的人,也不会堕入疯魔之境。” 姜青诉问:“你说的鬼,可是柳城城主朗争意?” “嘘!”莲姬连忙凑上前,钟留与沈长释立刻警惕,姜青诉微微抬手阻止了他们,由着莲姬将那一口带着酒味儿的气吹到自己脸上,清晰地瞧见她眼中猩红的血丝,和带着寒冷的笑:“他们都当我是疯了,以为我恨得是郎士荣呢,可谁都知道,郎士荣早死了!” “但其实你恨的,是朗争意,你知晓朗争意与许凤遥之间的事?”姜青诉问。 莲姬呵呵笑道:“柳城的人都被城主府给迷了心窍,说什么是凤遥勾引了朗争意,却只有我与那已死的人们知晓,分明是朗争意纠缠凤遥!若非有朗争意,凤遥不会有苦难言,受人嘲弄,若非有朗争意,凤遥也不会承受奇耻大辱,身体一蹶不振,若非有朗争意,凤遥更不会被郎士荣盯上,找了个假和尚做法,一把火烧了二十三条人命!” “他们都当我是疯,我看……疯的是他们,我清醒得很!朗争意也不过是与那些恶心的人一样,看中的是凤遥的相貌,他从未管过凤遥的感受,不是郎士荣害了凤遥,也不是那假和尚害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朗争意!”莲姬仰头喝了一口酒:“他若早死,我的凤遥就不会死。” “所以你蓄谋了几个月,就为了等昨夜的风,趁着机会一把火烧了城主府,把朗争意烧死。”姜青诉点头:“你不是为了报仇,即便许凤遥没死,你还是会起杀心,你不过是因为妒忌。” “我妒忌他?!我曾为了凤遥舍去富贾多人,他又做过什么?!我何必妒忌他?!”莲姬怔了怔,忽而觉得自己说多了,于是又露出了一脸疯癫痴笑:“呵呵呵,我与你说有何用?反正他已死了,死透了!” “是啊,他去阴曹地府与许凤遥相见了,你在人间,是痛苦,还是高兴呢?”姜青诉问完,推开了莲姬便离开了城主府。 莲姬听见这话,站在原地怔住了,手中的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头洒出来的酒水,顺着地面一直流淌。 姜青诉带着钟留与沈长释将许凤遥的骨灰埋在了他以前住的房子一角,然后插上了沈长释写的牌位,确定一切结束后,她将许凤遥收回了簪子里,打算连同沈长释书中的朗争意,一同带回地府。 出了旧院,沈长释问姜青诉:“白大人少有讥讽之心,方才与那疯女人说话,怎么带着凉意?” “我对那朗争意的态度难道好过?”姜青诉瞥了他一眼,说:“我只是瞧不起他们的痴情,一个布阵锁魂,一个蓄谋杀人,朗争意没想过锁魂后的许凤遥是否在承受痛苦,莲姬也没想过那场大火烧死的,可能不止朗争意一人,他们都是疯子,并无差别。” “不过说真的,为何大火中只有朗争意一人死去?”沈长释伸手抓了抓头发,有些好奇。 钟留开口:“我知道,他每晚都得服药才能睡着。” “服药?”沈长释问。 “对,许凤遥死后,他便难以入睡了,所以才找大夫开了助眠的药,那日我在冠园听戏时,听他府上家丁与另一人说起的。”钟留道。 所以,兴许这一切,也算是冥冥之中注定。 第58章 戏子魂:十九 回到客栈后, 姜青诉便去找单邪了,沈长释与钟留看着她往楼上跑的背影,嘴角挂着笑, 两人就在楼下聊天。 钟留问:“沈哥, 白大人和无常大人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沈长释咧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了阴阳册, 晃了晃书封上的字给钟留瞧,道:“这便是我想让他俩有的关系。” “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三两事,这是什么?”钟留问。 沈长释道:“这啊……是我的宝贝哟。” 姜青诉推门而入,单邪背对着她站着,窗户打开, 正好能看见柳城外冉冉升起的太阳。她嘴角挂着笑,走到单邪身边也看向那太阳道:“该解决的都解决了,剩下的便由无常大人来办了。” “我需要办什么?”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 姜青诉道:“难道朗争意不用下地狱?” 单邪垂了垂眼眸:“不必。” “他可杀了三条人命啊。”姜青诉愣了愣,单邪道:“白大人生前似乎也杀了不少人。” 姜青诉一听,撇了撇嘴:“说他的事儿,与我扯什么?” 单邪转身朝她看过去:“因为我想说你的事。” 姜青诉愣了愣,一双眼睛睁大看向单邪, 心里稍微有些慌:“单大人……是什么意思?” “白大人昨夜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单邪问。 姜青诉眨了眨眼:“不是……都已经说开了吗?” 单邪道:“所以,我正在顺心而为, 不想提朗争意的事, 从白大人进来那一刻,就只想提关于白大人的事, 便这么开口了。” “你提我生前杀人呢……”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杀人的是你,救难的也是你,都是你,并无差。”单邪说罢,伸手轻轻拍了拍姜青诉的肩膀道:“回去吧。” 他说完这三个字,便转身要离开客栈房间,姜青诉看着对方的背影,正好被一缕阳光照在了肩上,漆黑的发丝染了一层光,姜青诉眨了眨眼,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总觉得那处跳得有些快。 这人一本正经地说话,为何却总能让她品出些许甜言蜜语的味道在里头? 作别钟留,这回单邪没让他继续查关于城主府那位突然出现的高人之事了,反正先前好几次钟留也没查到个所以然。他道人间之事便顺其自然,心中隐隐也觉得,某些恰好出现的人,便如天意一般,事不由他起,也不由他结,没他却不成。 沈长释先姜青诉一步离开,打算在许凤遥投胎转世之前,让朗争意先离开地府。 姜青诉为了不让两人碰面,带着白玉簪子过了奈何桥才将许凤遥放出来,许凤遥见自己走过了奈何桥,又瞧见了忘川河,眼看地府里四通八达的道路与灰暗的亭台楼阁,心中震惊,原来人间与阴曹,并无什么区别。 许凤遥对着姜青诉与单邪行了礼算是道谢:“多谢两位大人了,今生之事已经听够看够,我亦不想留着这回忆难受,还是早些去投胎转世的好。” 姜青诉心想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带着许凤遥去了轮回井处,孟婆汤摊位前,沈长释与一人围着孟婆来回转,姜青诉瞧见了朗争意,心中一怔,侧头朝许凤遥看过去。 那人也一直看着朗争意,手中攥着一块玉,紧紧的。 沈长释道:“你别给我闹,不然我让鬼差把你给押下去!” “这位大哥,我是真怕,只要有一个人从前头过去了,我立刻就过去,真的!我没去过,我心慌!”朗争意双手扶着孟婆的肩膀,孟婆一把年纪了哎哎直叫,沈长释嘿了一声:“你这小子生前分明不是这顽劣性格啊!” “我生前做什么的?”朗争意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给我投胎去!”沈长释一把拽着对方的袖子,朗争意挣扎,抖着袖子就要跑,结果把袖子里的一样东西给抖出来了,玉佩落在了地上,刚好掉在了姜青诉与许凤遥的跟前。 那块玉佩并不值钱,就连穗子都很旧了,上面还刻着一个凤字,许凤遥瞧见了,浑身一震,眼眸沉了沉,然后捡起了那块玉佩,握在手中片刻,才走到了孟婆跟前那两个正在拉扯的男人身旁。 “你的玉。”许凤遥看向朗争意,即便十九岁,对方也是年少不知事的样子,欢快且活泼,听见他说话,朝许凤遥看过来,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两人都静止了。 许凤遥先回过神来,将玉佩交到了朗争意的手上,然后走到孟婆面前,眉眼弯弯,似是放下心中重担,缓缓笑了起来:“能给我一碗汤吗?” 孟婆哎哟一声,给了许凤遥一碗汤,然后用勺子指着朗争意道:“你瞧瞧人家!” 许凤遥没有任何顾忌,仰头便将一碗汤喝下,趁着自己还有记忆的时候,大步朝轮回井前走。他没有回头,每一步都异常轻松,这一生的痛苦与无奈,自私与自尊,愧疚与悔恨,全都在那一碗汤中化为乌有。 人影在轮回井中消失,姜青诉才走到沈长释的身边问:“让你办事儿怎么搞的?还打上了?” “这人喝了汤之后失忆又反悔了,偏偏不肯投胎,说怕,想第二个去。”沈长释也很无奈,结果说完这话,却听见方才还与他吵闹着等一等的朗争意开口:“我投胎!我要投胎!快快快!怎么去?” “突然变得这么积极了?”沈长释皱着眉头一脸不可置信。 朗争意手中握着玉,姜青诉瞧见了,显然不是他刚才袖子里掉出来的那一个,玉质上乘,金线穗子,上头雕刻的是‘意’字。 朗争意急了:“我直接过去就行了吗?我跟在他后头走便可以了?他是谁家的公子?投胎到哪一家去?我能与他比邻而生吗?让我离他近一些!” 姜青诉一惊,开口问他:“不过才一眼,你就喜欢了?” 朗争意咧嘴笑了笑:“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你看了难道不喜欢?” 沈长释撇嘴:“肤浅!要追就快些,顺着那儿跑进去。”他给朗争意指了条路,朗争意连忙点头,然后笑呵呵地往轮回井跑,还不忘回头对沈长释道:“方才扯着你,对不住!” 沈长释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等到朗争意也投胎了,他才叹了口气,对姜青诉道:“总算结束了。” 两人回十方殿的路上,沈长释突然想到了什么,嘶了一声:“我就说怎么刚才那画面那般眼熟呢!原来我先前见过!” “见过?”姜青诉好奇。 沈长释点头:“对对对,二十年前,上一任白大人看见了凤娇娘,一连夸了好些句漂亮,死活不肯干了,跑到阎王爷跟前就辞官投胎去,与无常大人都没打招呼也没被允许,便自己喝了孟婆汤追过去了。” 姜青诉听沈长释这么说,愣了愣,快步朝十方殿过去,沈长释哎了一声:“白大人您跑什么呢?” 姜青诉道:“有话问单邪!” “不可直呼无常大人……罢了,反正说了也没用。”沈长释摇了摇头,他还是慢慢走吧,只可惜回来的快,忘了带点儿吃的过来,想念柳城的包子,味道真不错。 姜青诉回到十方殿,没瞧见单邪,他们在前往十方殿和轮回井的岔路就分开了,也没瞧见那人往这边走,顿了顿,姜青诉想起了忘川河岸的彼岸花,想来那人说不定是去那儿了,便往忘川河岸边上跑。 姜青诉心中有疑惑,她知晓了许凤遥与朗争意之间的关系,也知晓了许凤遥在柳城发生的种种事情,明白朗争意设下锁魂阵的真正原因,却忽略了单邪曾说过,他认识许凤遥。 经方才沈长释的无心提及,姜青诉醍醐灌顶,猜测在脑中形成,甚至将生死簿上的空白也解释清了,她得向单邪求证,故而一口气都没喘,直接跑到了彼岸花丛这处,果然在花丛里看见了身穿黑袍的单邪。 “别再靠近了。”单邪开口。 姜青诉停下脚步,前面的花儿的确多了,反正她与对方距离也不算太远,说话都能听见,于是道:“你怎么没去送朗争意与许凤遥投胎?” “我向来是不送的。”单邪道。 姜青诉点头:“毕竟是老朋友了,这也不能例外?” 单邪顿了顿,从彼岸花丛中走出来,面对着姜青诉一步步靠近:“你都知道了?” “猜到了而已,不过单大人不否认倒是让我很意外。”姜青诉见对方从花丛中出来了,干脆转身顺着忘川河边慢慢走,单邪几步就跟了上来,与她并肩。 “那家伙答应过要留八百年。”单邪道:“时间未到不经同意就投胎转世,是他先负了我。” 姜青诉愣了愣:“他与你用什么东西交换了?” “没有。”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不想为人,自己承诺的。” 姜青诉点了点头,因为上一任白无常承诺了单邪要留八百年,所以在他擅自离开之后,单邪无法阻止,便改了他与他所追寻之人的生死簿,没有生平,只有生死,算是惩罚。 单邪问她:“你来找我,是否认为我心胸狭隘?特地来兴师问罪的?” 姜青诉不解他为何会这么想,只轻轻一笑:“并非如此,我不过是好奇,居然有人能在单大人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让你气到改他生死簿,受相思不得之苦,痛失爱人之悲。” “我在想若有朝一日我也离开单大人,单大人是否会改我生死簿,让我痛苦一生?”姜青诉垂眸轻声问出这句话。 “不会。”单邪道:“你并未允诺过我什么,来去自由。” “只有这个原因?”姜青诉又问,单邪顿了顿,忽而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拽了过来,姜青诉低头看去,果然一朵彼岸花苗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 再看向两人牵着的手,谁也没想松开,嘴角缓缓勾起,姜青诉对着虚妄的答案已经并不在意了。 或许上一任白大人正是因为没有向单邪索取什么,所以才会逃过被他打入地狱之苦,相比之下要了一个长生碗的上上任白大人,便悲惨多了。 单邪是个重诺的人,在这漫漫无期的地府中,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停留在这儿的,越久自然越好,沈长释用一根舌头换取了十方殿鬼差的身份,他不投胎转世,愿意陪在单邪身侧。 钟家即便过去了几千年,也世世代代奉守着为单邪办事之命,享子子孙孙富贵,只要有需求,家中随时留有收鬼降妖的男丁。 他们与单邪,都有一封协议,一个诺言。 没有破坏这个诺言的人,单邪并不施与惩罚,但破坏了诺言的,他也必定不会放过。姜青诉想,这样的单邪,实则心里必然也有一条线,一条从未跨越,坚持守恒的诺言,他绝不负人,只有人负他。 姜青诉晃着与单邪牵在一起的手,脸上带着轻笑:“单大人心地真善良。” “从没人这么说过。” “是吗?那看来我是第一个看穿你真心的人了。”姜青诉仰头对他笑了笑:“我能直接叫你名字吗?我是说……私下。” 单邪瞳孔收缩,姜青诉耸了耸肩道:“你是不知道沈那个人,对你即敬重,又害怕,背地里从来不敢说你坏话。” “他说过。”单邪开口,不过后来被打怕了而已。再看向姜青诉,他道:“你也说过,不止一次,包括直呼我的名讳。”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故作一脸无辜单纯,仿佛从未知晓般:“你怎么会知道我说过什么的?” 单邪见她这眨巴眨巴眼睛披上假面的脸,眉眼骤然柔和,微笑轻轻挂上了嘴角。 姜青诉猛然震惊,面颊通红,就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那不断升温的热意,收回视线,她不再说话,不过心里知晓即便她什么都不说,这人也都知道。 摆渡的瞧见岸上两人在走,第一眼便看见了浑身黑衣的单邪,当时吓得就打算调头去另一边,甚至都不敢与向来和善爱笑的姜青诉打招呼了。 不过在他调转船头的时候看见,那两人顺着小路往十方殿方向过去时,垂着的双手牵在一起,惊得他揉了揉眼睛,两人在眼前消失,可他的船桨也因为方才的失神沉入忘川河中。 朗争意的前世,一眼爱上了轮回转世的风娇娘,匆匆投胎跟了过去,这一世即便喝了孟婆汤早就将前尘忘去,还是能在见到许凤遥的那一瞬,不论男女,依旧爱上。 单邪曾说过,魂魄便是魂魄,再生为人之后不过是披着皮囊,才分出性别,在此之前,他们其实并无差别。 在朗争意跟着许凤遥踏入轮回井中的那一刻,他前世欠单邪的诺言便已然还清,来世又回归成了一个本真纯澈的赤子。 或许在某个城池的某处,两户人家比邻而居,妻子同时有孕在身,又先后产子。 若干年后女子成人,貌美倾城,男子高中,衣锦还乡。 又或许,他们一生,乃至生生世世,都不会再遇上。 但有些缘分,透过了生死,穿越了命理,藏在魂魄之中,如无形的线,彼此牵扯,绝不轻放。 作者有话要说: ps:在文的设定中,魂魄便是魂魄,没有男女之分,这一世为男人,下一世可能为女人。将‘凤娇娘’转世投胎写成男子,保留美貌,改了性别,但转世投胎后的‘前任白无常’依旧能爱上,这样才有戏剧性,感情是超越性别的。 pps:在‘许凤遥’的身份上,我埋了两个伏笔,一是他的名字与凤娇娘中都有个‘凤’,这个根本看不出来,二是见过凤娇娘的沈长释在见到许凤遥时,拿前世与今生做过对比,这个也看不出来…… emmm……这一单元就这样结束了,有缘分的人,自然会碰到一起去,正如最后一句话,彼此牵扯,绝不轻放。 第59章 半妖结:一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好!有看官说再来一个, 那我便让我家姑娘再顶一个盆儿,这个盆儿若没砸下来,看官们可得打赏点儿银子给我家姑娘喝彩了。”年约四十的男人说完这句, 对着躺在长板凳上的女子看了一眼, 两人视线确定了之后,男人在从一旁的瓷器中挑出了一样小的来。 “这不算, 不算,要那个大的!”人群中有人起哄,男人又换了一个,起哄声更高:“再大点儿,再大点儿!” “那就拿这个!”男人说完, 一手拿了个瓷脸盆,躺在长板凳上的女子高抬起的双脚脚心上已经有了一口缸和两个瓷花瓶了,本就晃晃悠悠, 再放东西上去,恐怕得摔下来碎一地,还会砸到人。 男人将瓷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左右环顾,等着人催促, 营造足了气氛之后才慢慢将瓷盆放在上头,女子双腿抖了一下, 看客们都紧张了, 不过晃动了之后又渐渐稳了起来,顿时有人叫好。 男人从行囊里拿出铜锣朝周围看热闹的人走过去, 脸上挂着笑:“多谢打赏,多谢打赏了!” 一文两文的铜钱扔在了铜锣中,钱币不一会儿就将铜锣铺了一层底,铜锣到了一位白衫女子跟前,男人朝对方看了一眼,女子眉目清秀,脸上带着浅笑,一双眼睛倒是好看,不过没动手给钱的意思。 男人脸上僵了僵,对女子道:“这位姑娘,可否打赏糊口啊?” 女子颔首,手肘往旁边的人身上一捅,眼睛还看着顶着缸、花瓶和瓷盆的书生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粒碎银子扔在了上头,然后对着女子道:“白大人,那姑娘好厉害啊。” “哎哟,多谢姑娘。”男人瞧见银子,先收到了袖子里。 “这是我家夫人。”沈长释立刻开口,男人点头哈腰地改口:“是我口误,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男人走了,姜青诉才朝身旁的沈长释瞥了一眼:“叫什么夫人?” 沈长释笑着问才问:“您不是拉着无常大人一同过来的吗?你们俩在人间扮的就是夫妻啊,咦,对了,无常大人呢?” “买红糖糯米糕去了。”姜青诉说完,伸手摸了摸肚子:“人姑娘顶缸的时候他走的,都看饿了这人也没回来,也不知究竟买到哪儿去了?” “五百里外。”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姜青诉立刻回头看过去,身穿黑衣的男人手上端着一个黄油纸包裹着的东西,身上有一种迫人的寒意,逐步靠近,周围人都不自觉退让,而他浑身上下的威严,也叫人不敢随意贴上。 姜青诉见到人了缓缓一笑,从他手中拿过油纸包裹:“怎么跑去那么远?这城池中没得卖吗?” “嗯。”单邪简单回答,目光寒冷地落在了沈长释的身上,声音压低,轻飘飘地问:“你怎么来了?” 沈长释一愣,扯了扯嘴角有些怕意。自打柳城案子结了之后,十方殿的两位阴司大人就时不时往人间跑,吃东西游山水,好不自在快活,留他一个人在地府煞是无趣,所以多半都会跟在后头蹭吃蹭喝,不过前两次被单邪用眼神警告过了之后他就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了。 这回被问,他立刻道:“我我我……我与钟留约好了,来这处吃酒的。” “虞城无好酒。”姜青诉打开了包裹,伸手拿了一块软乎乎的糯米糕,温声细语的五个字仿佛一根无形的箭,直接刺中了沈长释的心,叫他那撒谎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于是沈长释只能再次拖钟留下水:“没错,钟留就爱喝差的。” “嗤!”姜青诉嘴里发出了轻笑,张口含着糯米糕,一口将糯米糕吃进嘴里了嚼了嚼,脸上带着调侃的笑容才逐渐收敛了起来,她将糯米糕吞咽下去,问单邪:“你去京都了?” “嗯。”单邪的视线在周围人群中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右侧一名穿着黑衣的男子身上,那人头上戴着斗笠,在与单邪对上视线的时候微微低头,宽大的黑袍子底下仿佛藏着什么。 姜青诉撇了撇嘴,方才拿得快,没来得及看,现在朝油纸的底下瞧一眼,果然看见了玉子糕坊的印章,手中还拿着一半,也不知究竟要不要吃。 二十年来的白无常生涯,她感激上苍没玩儿过她,所有案子都没在京都发生过,让她没机会回到那片生她养她还葬她的故土。京都的大街小巷她都知晓,从认识了赵尹开始,那人就想方设法在京都找好吃的好玩儿的,然后不顾身份,拉着她一同去尝,去玩儿。 姜青诉这一口咬到的是过去的味道,也是熟悉的人的味道。 玉子糕坊她是常客,老板娘两年前走的时候,还在阎王殿闹了一场,她当时就在里头与阎王下棋,躲在屏风后头没出来。 现如今又吃到了这东西,好些回忆都涌上心头了。 沈长释在一旁看了许久,目光一直盯着姜青诉手中的糯米糕,软乎乎上面还撒了一层红糖粉,瞧着就好吃极了,见姜青诉许久没动,于是道:“白大人,能否给我一口尝尝?”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将手中的红糖糯米糕都递给了他,自己手中的半块扔进嘴里吃掉,带着些许含糊不清道:“别浪费了。” 沈长释低头吃着糕:“那肯定不会。” 不远处起了喧闹声,沈长释满嘴的红糖粉抬头朝另一头的街道看过去,卖艺的正好在三条路的交汇口这里,居然两边的都有了官兵。 好些看热闹的人也都见到官兵了,为首的官兵手中拿着一张纸,瞧见这边人多就往这边走,掀开了人群高扬起声音道:“让一让让一让,捉拿朝廷钦犯,谁都先别走!” 两路官兵将这边围了起来,单邪的目光顺着没有官兵那一路已经走到街尾身穿黑衣斗篷的男人瞧去,男人隐入巷子中,临行前,又朝他看了一眼。 卖艺的父女俩有些为难,卖艺的男人立刻点头哈腰朝官兵走过去:“哎哟,官爷,对不住!我这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坏了哪位大人的雅兴,我这便走,这些钱请各位官爷喝茶。” 他说罢,从铜锣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出来递过去,为首的官兵朝他瞥了一眼:“与你无关,此番我们过来,是奉命行事,退后!” 卖艺的男人一听与他无关,立刻松了口气,便拉着自己女儿站在了后头,瞧见那官兵站在了人群中间,目光先是在众人面前扫了一眼,随后将自己手中的纸张展开,对着人群道:“各位,可有看见这画像中的丫头?” 那画中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眼大爱笑,扎了垂挂髻,不过她的眉心中有一颗桃花状的花纹,也不知是胎记还是什么,这一点倒是很好辨认。 官兵道:“这丫头,是叛国之臣曲昌的孙女儿,本应当与府中女眷一同流放,她却钻了府中狗洞逃了出来,皇上有令,凡是有此女消息者告知得白银五十两,若捉到其人送交官府得白银五百两。” “哎呀,原来是曲昌的孙女儿啊……” 人群中有人发出感叹,姜青诉听到了,又用手肘捅了沈长释一下:“别吃了,问问。” 沈长释咳嗽了两声,然后朝身边发出惊叹的男人问去:“大哥,您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这么大的事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传的沸沸扬扬了,如何不知?”那男人摇头道:“这曲昌,本是当朝太史令,是二十五年前姜相叛国案中少有的几个逃过生死的官员了。当初那场叛国案,朝中官员死了十二位,八位满门斩首,四位抄家流放。曲昌曾是姜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子弟,当时官职尚轻,加上姜相在牢狱中已然认罪,他才逃过大理寺的追查。” “这事儿还与姜……姜相有关?”沈长释一惊,这都多少年前的旧案了,也不至于现在旧事重提啊。 那官兵还在让人拿着画像对比人群中的小孩儿,瞧瞧有无相似的。 男人摇头道:“要说有关,也不算,几个月前,曲昌被弹劾结党营私,已经被皇上关在府中,却没想到弹劾的刘尚书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他在姜相叛国时,与姜相牢狱中书信往来的证据。信上道是姜相认罪前写下的认罪书中有关叛国的十一位朝中大臣,原来都是无辜,她知自己必死无疑,才想着拉朝中肱骨下水呢!” “那十一位大臣是被姜相诬陷而死的?”沈长释挑眉:“所以曲昌被查出这段过往,皇上龙颜大怒,交给大理寺查的关于他结党营私之案也就成了不争的事实。” “自是如此,所以他上个月家中男子已经被斩首示众,女子及笄的拉去做了官妓,妇孺便要流放。” 拿着画像的官兵走到了这边,男人不敢再说下去,牵着自己的孙子对着官兵点头哈腰:“官爷,我这是孙儿,不是女的。” 官爷上下打量了两眼,小孩儿长得的确不像,也没有眉心的桃花,不过官兵也没走,那男人一把扯下了小孩儿的裤子,官兵瞧见了,继续查看,男人这才抱着吓哭的孙儿哄着。 沈长释被放过,官兵走到了姜青诉的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姜青诉抬眸朝他看去,官兵摇了摇头。再走到单邪的跟前,还未与对方对上视线便觉得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窜过来。单邪身后躲着一个小女孩儿,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漂亮可爱,被官兵一眼看见了。 “出来!”那男人一把抓住了小女孩儿的手,吓得小女孩儿哇哇大哭,姜青诉瞧见那女孩儿脖子上还有块红色的胎记,画像中没有,又见女孩儿吓得脸都哭红了,便拦腰抱住了那姑娘。 “做什么?!”官兵瞪了她一眼,姜青诉道:“这是我家闺女,已有八岁,与你那画像中的不是一人。” “是不是我说了算!”那官兵倒是蛮横,姜青诉立刻道:“你是谁家的狗?!也敢对我乱吠?!” 那官爷见姜青诉蛮横,拉着小女孩儿的手不肯放,立刻高呼:“来人!把这两个人给我围起来!” 第60章 半妖结:二 官兵嚣张, 不肯退让。 单邪的袖子微微一动,姜青诉见状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与对方对上了视线微微摇头, 然后松开了对方的手。袖子抖了抖, 纤纤玉指拿着一块令牌出现,黑色的绳子下头挂着一面白玉玉佩, 大约只有拇指大小,下面坠着蓝色的穗子,玉佩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 为首的官兵带着一票随从正准备围住她,瞧见她手中的玉佩,立刻一脚将拉着姜青诉怀中小孩儿手臂的那个官兵给踹开, 连忙对着她点头哈腰:“哟,原来是襄亲王府的贵人!是小人眼拙!还请贵人切勿责怪!” “找人事大,既然这处没有, 还不下处去寻?”姜青诉收了玉佩道。 “是是是!你们都随我离开!” 官兵来得快,走得也匆忙,等人走了后,姜青诉才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一丢,成了一片青色的叶片。 人群立刻散开, 方才被官兵围在外头没法儿进来的妇人见到自家姑娘还好好地,赶紧给姜青诉跪下, 不断磕头:“谢谢夫人相助!谢谢夫人相助!” “你倒是聪明不出声。”沈长释笑了笑, 若这妇人方才喊出来了,姜青诉的身份便很有可能被拆穿。 姜青诉摇头, 等妇人走了后,她才对单邪道:“走吧,热闹看不成,咱们去逛庙会。” “你还有玩儿的兴致?”单邪问。 “如何没有?这天还没黑呢,再说了,先前你与我出来的时候分明说好了若无事就陪我三日,第一天还未结束,单大人想反悔?”姜青诉微微抬头对着对方抿嘴笑了笑,那双眼睛弯弯,睫毛纤长,瞳孔中似乎带着微光,仿佛能将人看进去。 “自是不会。”单邪收回视线,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姜青诉瞧见了他的扇子嘁了一声,扭头对着沈长释道:“瞧这人多讨厌,非得装作不乐意的模样,我拉他出来的时候,他可一点儿也没抗拒。” 沈长释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他已经察觉到周围笼罩着的寒意了,无常大人与他就隔着一个白大人,他又不能像白大人那样,随意说对方坏话还不倒霉。 方才姜青诉明摆着管了人间的事儿,无常大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呢! 于是沈长释机智地扯开了话题:“对了,白大人方才如何会变出襄亲王府上门客的玉佩?” “曾见过罢了。”姜青诉耸了耸肩。 沈长释又道:“那曲昌的事儿我已经问清楚了……” “我也都听到了,只是没想到才二十几年,当初那意气风发还不懂婉转的毛头小子,如今都有孙女了。只可惜呀……我当年瞧出他有所作为,保全了他,却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还是因为我的旧案而惹来了杀身之祸。”姜青诉摇了摇头,又道:“罢了,反正也与我无关。” 然后侧头对着单邪一笑,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睛:“肚子饿,去吃东西。” “方才的红糖糯米糕呢?”单邪问。 姜青诉道:“就吃了一个,其余都给沈了。” 一道寒光朝沈长释投过去,沈长释连忙离着两人远些,然后摆了摆手道:“不不不,无常大人误会,我哪儿敢抢白大人的吃食,是白大人送我吃的!” 姜青诉点头:“对,玉子糕坊最好吃的是桔子酥,红糖糯米糕只能说一般,走走走,我们吃羊肉卷饼!” 说罢,她拉着单邪的手就往前走,还带着点儿小跑,便是知道这城池晚间会有庙会,故而街上摆摊卖艺的热闹很多,才会来这儿玩儿的,若为了与己无关的小事错过了庙会便不值得了。 沈长释瞧着那一黑一白两人的身影,鬼生近五百年,头一次看见无常大人也有小跑的时候,他吓得实在不敢跟上去,反正热闹多,吃的也多,还是自己转转比较好。 只是……说实话,人间美食他真没白大人懂的多,以往瞧不出来,这人也不知是何时开了胃,吃喝玩儿样样都会,自己嘛……还是买点儿馄饨包子烧饼一类,随便吃吃吧。 庙会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少有的热闹,除了卖艺杂耍的,还有各色小吃在街边上摆着,好吃价格还不贵,吆喝着让人过来瞧,有些长得漂亮些的孩子路过,还会送一小块甜糕。 姜青诉生前只有十岁之前逛过庙会,后来越长大,家里的人就越不让她出去玩儿了,她爹以前还说过赵尹的不是,当时说的是:“这五皇子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与那大皇子比起来差太多了。” 后来大皇子因品行不端被撤了太子之位,从小玩物丧志的赵尹反而当上了皇帝。 眼前所瞧见的糖人糖画儿,皮影泥人儿,面具花灯九连环,全都是以往姜青诉小时候碰过的东西。 做了鬼差之后总学单邪板着一张脸,办案的时候又没有心思玩耍,案子结束后便一直待在了十方殿,她这二十年过得堪称无趣。难得最近单邪开窍了,准许十方殿中无事便可到人间转一转,姜青诉定然要拾起趣味,顺便将身边这穿梭在热闹之中还异常冷淡的人的性子给改一改。 她走到了卖玩具的摊位前,瞧见了虎头娃娃,拨浪鼓和沙包一类,在众多玩具中挑选了一样,普通玉石制作的九连环,在外头不值钱,但已经是这个摊位上最贵的东西了。 摆摊的妇人道:“夫人好眼光,买回去给孩子玩儿玩儿吧。” 她即便死后没变,却也是二十五岁时死的,大昭国女子多十五岁便成亲,她长得再年轻,也扮不成未出阁的小姑娘,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伴着,被叫夫人,也属正常。 于是姜青诉对着单邪缓缓一笑:“夫君买了吧?” 单邪朝她看去,对上了那明摆着的玩闹的笑脸,一粒碎银子递给了妇人,妇人又道:“哎哟!我这可没银子找。” “没事儿,再送我这个便好。”她又从一旁挂着的面具上挑了两个来,一只半脸猪的面具,一只玉面狐的面具,妇人道:“这不值钱。” “多谢。”姜青诉颔首,便拉着单邪要走。 她将手中的猪面具递给了单邪,单邪瞥了一眼,伸手接过,然后盖在了姜青诉的脸上,姜青诉愣了愣,这人已然施法将面具在她脑后系上,于是她只能撇了撇嘴道:“好好好,漂亮的给你!” 狐狸面具递给对方,似乎是心不甘情不愿,但那扬起的嘴角就没收敛过。 单邪没戴,姜青诉道:“戴上啊。” 那狐狸面具眼圈一圈红色,眼尾有桃花,眉心还有火一般的纹路,像个姑娘家的玩意儿。单邪没动,似乎在犹豫,姜青诉立刻拿过来踮起脚往他脸上凑过去:“满街的人都戴着面具了,你不戴,到时候所有姑娘家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 “我不在乎。”单邪挺直了腰背,一双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看着姜青诉几乎近在咫尺的猪脸面具,面具下她的一双眼第一次离开了口鼻,单独暴露出来,竟是目若秋波,如两片入水的桃花瓣,让单邪微微愣神。 姜青诉将他面具后头的绳子系好了这才道:“好看的面具我都让给你了,你还要摆架子?” 单邪轻轻叹了口气,由她去了,姜青诉手中还晃着九连环,周围好些人脸上都戴着各色的面具,还有人踩着高跷顺着路边过,似乎要去某个地方表演什么。 白日里还见许多官兵在街道上走,到了晚间就剩下一些维持秩序的了。 姜青诉又瞧见路边上有卖春卷的,炸春卷的香味儿飘了半条街,于是拉着单邪就过去,走到跟前买了点儿,发现没手拿了,便将九连环递给了单邪:“来,这个给你玩儿,什么时候解开了什么时候还给我。” 姜青诉手中的春卷才咬了第一口,单邪便将解开的九连环放在她面前,姜青诉朝对方瞥了一眼:“单大人。” “嗯。” “解开了也帮我拿会儿成吗?”姜青诉歪着头勾起笑容。 “你可以直说。”单邪道。 “……”姜青诉叹了口气:“我的不是。” 单邪帮她拿着九连环,姜青诉也不吃独食,将春卷递到他跟前问:“吃吗?” 单邪看了一眼已经被咬了几口的春卷,又看向姜青诉并未觉得如此不妥的眼神,狐狸面具下的双眼眨了眨,那一瞬姜青诉几乎要认为他与那妖孽般的面具融为一体,脱口而出:“你的凤眼挺好看的。” “……”单邪顿了顿,握着九连环的手收紧,撇开头:“多谢夸奖。” “啊!”一声惊呼从两人身后传来。 姜青诉回头看过去,瞧见人群中有两人在奔走,后头还跟着几个官兵追,官兵喊着:“站住!” 奔走的落后的那个男人也喊了一声:“站住!” “你说站住就站住?!我傻吗?!”说这话的跑在了最前头,瞧见前面人多,于是纵身一跃上了旁边的楼顶,顺着楼顶一路跑,他手里拿着个葫芦,脚下的草鞋摩擦着瓦片,大胡子随风乱飞。 姜青诉听这声音耳熟,瞧见来者从自己身边的房顶上飞过又觉得眼熟,眨了眨眼睛后问单邪:“那是不是钟留?” 单邪点头:“是他。” 姜青诉一怔:“钟留居然也有这一面?” 她一直以为钟留就在人烟稀薄的地方打听小道消息,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官府还不顾众人在闹市上奔走。 钟留飞身过去,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瞧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两鬓有些泛白,穿着一身道袍,上面还有太极八卦图样,也有葫芦,不过穿着的是布鞋,头发扎得高高的,广袖袍子招风,顺着钟留跑过的地方一路追了过去。 后头的官兵实在跟不上,见那两人像是世外高人一般,也没伤人,干脆扶着膝盖喘气,不打算再追了。 姜青诉问:“他们在干嘛?” 单邪没回答,瞧见她头发上有一粒树上落下来的枯萎的花心,伸手摘去,刚好姜青诉回头,双目对上,单邪道:“恐怕有事要发生了。” 第61章 半妖结:三 沈长释刚买了两个蟹黄包啃上, 一口汤汁没喝下去,被人从背后拍了一巴掌愣生生地给呛了出来,然后扶着膝盖猛咳嗽, 嘴里的包子皮还吐到了坐在对面的男人碗中, 恶心得男人立刻摔筷子走人。 沈长释抬起手想说对不住,张嘴没说话光顾着咳嗽了, 拍他肩膀的人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伸手又顺了顺,开口道:“沈哥,当真是你啊。” “不是我你若下这个手,人家能给你拍死咯。”一听声音沈长释就知道来者是钟留。 实则他并没和钟留约好了到这儿来吃酒, 否则只有他迟的份儿根本不可能让他来等钟留,在此地碰到钟留完全是凑巧,沈长释也没想到对方会来。 等咳得差不多了, 他才又重新要了包子,慢吞吞地吃,钟留坐在了他对面,让老板给上了一碗馄饨,笑呵呵地看着对方。 “沈哥, 你怎么会来人间?又有案子了?我没瞧见符啊。”钟留伸手翻了翻自己的衣服,沈长释拍了一下他的手道:“没有, 只是来玩儿的。” “无常大人放你长假了?否则怎么会准许你来人间玩儿?”钟留嘶了一声, 又道:“沈哥,你该不会是想开了要投胎, 所以才从十方殿请辞的吧?临行前再吃点儿喝点儿?” 沈长释一根筷子丢到了钟留的头上道:“瞎想什么呢?我是跟着白大人来的。” “白大人来了?哪儿呢?”钟留左右看了两眼,没瞧见。 沈长释道:“拉着无常大人凑庙会的热闹去了。” “无常大人也来了?!”钟留伸手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扯着嘴角皱着眉道:“我怎么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无常大人居然会来玩儿庙会?!” “被白大人拉过来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上次还去了沧月城游湖,云鹤山采香菇,唉……总之玩儿的地方不少,不过那香菇是挺好吃的。”沈长释见怪不怪,吃完了两个包子,钟留的馄饨才上,于是他也点了一碗,陪着对方一起吃。 “我的个乖乖,这才几个月不见,十方殿发生了什么?白大人当家作主了?!”钟留眨了眨眼睛,实在想不出来无常大人跟着白大人去山里面采香菇的场景。 沈长释记得,那一次白大人一篮子香菇里头只有五颗是真的香菇,其余的五颜六色斑斓地很,她越采那菇子的颜色形状就越不对劲儿,沈长释还瞧见了蓝色的菇子,问了一声:“白大人,这能吃吗?” 当时单邪开口道:“剧毒。” 沈长释肩膀一抖,姜青诉倒是没所谓:“咱们三个鬼,怕什么毒?总之不会再死一次就是了。” 然后一篮菇子煮了一锅汤,迎着云鹤山的日出,他们三个喝下去了,单邪喝了一口,姜青诉喝了一碗,沈长释觉得味道不错,想来反正不会再死,于是喝了一锅。 回想至此,他砸了砸嘴,馄饨有些食不知味,于是问钟留:“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被人追到这儿来的。”钟留嘴里含着馄饨吐了口热气道:“不过我在前头佯装飞出城去,把他给引走了又掉头回来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回来寻我。” 沈长释砸了砸嘴:“谁追着你?姑娘?” “男的。”钟留道:“叫骆昂,本是个捉鬼降妖的修道者,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碰见他,当时就见他捉了小鬼回去炼丹吃,保自己容颜不老,若按照他的道行来算……不比我年轻。” “你都两百多岁了,他也有?”沈长释眨了眨眼睛,喝了口汤汁:“而且你这两百多岁还是靠着无常大人给出来的,并非你自己修炼出来的。” “的确如此没错,故而三十多年前我输给他,前些年也一直输,凡是被他碰见,我手中捉到的鬼或残害百姓生灵的妖,总能给他抢过去,啧……”钟留伸手摸了摸胡子:“不过这两年他古怪的很,好似身体衰弱了许多,我才有机会打赢他,刚从他的葫芦里抢来了十多条魂魄,回头送到离魂道去,由他们投胎。” “大限将至啊。”沈长释伸手摸了摸下巴,馄饨也吃完了,便道:“走着,我们去找白大人与无常大人,问问这骆昂如何处置,若他真是个靠练丹保了两百多年寿命的人,也已破了修道者的清修,与妖道无异,恐怕还得拿下。” 钟留也吃完了,又赶忙喝了口汤,扔了几块铜钱在桌上,便跟着沈长释一同往热闹的地方去,打算寻两位大人。 钟留与骆昂在闹市上追逐引起的慌乱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不远处的舞龙舞狮子给打破了,两条长长的金龙在人群中盘旋,双龙戏珠的把戏惹得喝彩声连连。 姜青诉瞧见有舞龙的就懒得管钟留的生死,拉着单邪往人群里头挤。 他们站在圈子内,双龙戏珠中还有火把,一人屈膝挺着腰对着火把吐了口酒,大火窜了出来,好些小孩儿都尖叫着兴奋着。 姜青诉吃完了春卷,拿着被单邪解开的九连环直晃,手臂蹭着对方的问:“怎么样?你会那个吗?”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面色冷淡:“……” 姜青诉下半张脸是露出来的,嘴角勾起,眉眼弯弯:“我说的是用冥火,你能吗?” 单邪道:“无趣。” “精彩!”姜青诉反驳他,又道:“你瞧,多少小孩儿都被引过来了,全都是几岁的小娃娃。” 单邪的视线落在了一处,又瞧见了白日看见的那个身上罩着黑袍的男人,男人头上的斗笠没摘,目光也盯着他,在与他对上视线之后微微颔首,没有离开。 那大火又一次被人喷高,火光照亮了这一处,姜青诉哗了一声,地府就绝对没有这般精彩,她整日的消遣就是陪阎王下棋,还非得让他,要么就是看沈长释画画儿,画春宫仕女图的那种。 难得碰到有趣的东西,当然要凑个热闹,姜青诉瞧见人群的另一边皮影戏又要开始了,于是她拉着单邪往那边走,一边在人群中挤过去一边道:“等会儿买点儿糖炒栗子吃吧,边吃边看。” 单邪道:“你吃了许多了。” 姜青诉嘿嘿一笑:“反正也吃不胖。” 单邪见她这没所谓的模样,微微皱眉:“你与沈接触太频繁了。”所以才养成了这个吃喝玩乐的性子。 姜青诉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单邪顿了顿,摇头。 姜青诉从人群中走过,路过一身穿黑衣全副武装的男人跟前,觉得好奇,只匆匆看了一眼。 她并没有瞧清楚对方的长相,一层黑纱罩着他的脸,朦胧一片,看上去大约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不过他的怀中抱着什么东西,裹在了黑袍子之中,姜青诉脚下没停,出了人群走到了皮影戏前,嘴角挂着的笑才逐渐收敛。 “那人身上的气味好怪。”姜青诉道。 皮影戏已经准备开始了,前一排的位置早就被人占去,后面还有不少空着的长板凳,姜青诉没凑热闹了,而是站在空旷的地方,目光顺着人群往里找,想找到那黑衣服的男人,一眼望过去,却瞧不见了。 “你可看见了那个人?”姜青诉侧头问单邪,微风过,单邪的发丝轻扬,他手中拿着扇子晃了晃,道:“是半妖。” “难怪我闻到了一股非人的味道,与二十年前碰到的梅灵一般,光是靠近便知晓不同。”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梅灵的香味儿闻起来清甜含着微凉,很纯澈,刚才的味道闻起来芬芳中夹杂着些许苦涩,有些沉。 仔细想想,又觉得那香味儿似乎很常见,姜青诉伸手挠了挠头,皮影戏的前奏已经开始,她却没心思再看了。 “好似是……桃花。”姜青诉猛地想起来,入春时分三月里桃花遍地开,红粉一片,而方才从那男人身上闻到的一股味道,便是这桃花的气味,只不过比起真正的桃花香要淡一些。 “桃花妖?”姜青诉问单邪。 单邪摇了摇头,道:“犬妖。” 姜青诉一愣:“你怎么都知道?你一早就发现了?” 单邪道:“我注意的并非是那半妖,而是他怀中的人。”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仔细回想想起来了那人怀中的确藏着个东西,还不小,却没想到是人。 她问:“人怎么了?”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气息微弱,阴气不散,按理来说,一炷香内便会死去。” 姜青诉怔了怔,就在这个时候沈长释与钟留过来了,两人手上还买了不少吃的东西,钟留东张西望在人群中找不到两位,沈长释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一黑一白站在一起的多见吗?” 于是扯着钟留的领子便往皮影戏这边跑过来。 姜青诉瞧见了二人,微微皱眉,问:“你们怎么来了?有事?” 沈长释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儿,钟留有事儿,他碰到个修道者似乎已经堕入妖修了,捉了不少小鬼炼丹药续命。” “人间事一直都是交与你的,无需问我。”单邪朝钟留看了一眼。 沈长释与钟留这才敢看向单邪的脸,本来瞧见姜青诉脸上带着猪脸面具已经有些惊讶了,两人这一抬头瞧见单邪的脸上居然还有一个狐狸面具,立刻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上拿着的麦芽糖都掉在地上了。 钟留给了沈长释一个眼神:这是无常大人?!无常大人怎么了?! 沈长释面色泛白,细微地摇头:我不知道啊! 单邪瞧见两人的反应便知道缘由,扇子轻轻晃了晃,脸上的面具随着一阵风化成了一粒粒红色粉末散开不见,姜青诉脸上的面具也随之一同消失。 单邪晃着扇子的手顿了顿,道:“沈。” “在。”沈长释不敢抬头,怕看见狐狸面具。 “翻阴阳册。” 沈长释乖巧地掏出阴阳册,弓着腰翻开,就在他翻开的那一瞬,还未完全写完的字落下了最后一笔——大昭京都曲小荷。 第62章 半妖结:四 姜青诉瞧见了字立刻将阴阳册拿在了自己手中, 曲小荷的名字闪过,她微微皱眉,光是这个姓氏便能让她猜到, 曲小荷是谁了。 单邪瞧见了字迹出现并不惊讶, 开口道:“人没走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追到了之后呢?”姜青诉立刻拉住了单邪的袖子问, 单邪朝她看过去,姜青诉露出了少见的为难,他道:“就看那半妖使的是什么法了。” 寻常人的生死,自由生死簿来定夺,即便是妖灵之死, 最后也要魂归地府,除非他们修炼得道,超越了生死, 能在青云直上一直活着。 一旦有人的命违反了生死簿上应有的发展,那便是他们十方殿出面解决的时刻了,不论是谁,不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 只论不违背阴阳界定,不乱改命理。 姜青诉知道十方殿的规矩, 即便她不想, 也不得不这么做。 于是她慢慢松开了单邪的袖子,脸上露出的为难逐渐收敛, 全都藏于眼底,她道:“走吧,钟留寻路。” 钟留见姜青诉显然有些不愿意,心想无常大人都为她破例过不知多少回了,还一起去云鹤山采香菇,这几岁小姑娘的命,是否能放宽一些? 于是他朝单邪瞧过去,打算听从单邪的吩咐,却没想到刚对上单邪的视线,那人就道:“还愣着做什么?” 钟留立刻哦了一声,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符纸,扔在空中吹了口气,符纸燃烧,猛地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沈长释跟上,单邪垂在身侧的手手指顿了顿,微微抬起打算拉住姜青诉的手,却没想到后者快一步离开,跟上了钟留。 他走在最后,瞧着前面一袭白衣的女人,眼眸垂了垂。 她的心里藏着心事,那些心事这二十年来不曾外露,却也并未消失,梅灵曾困住过她的魂魄,片片梅花瓣中都记录着她的记忆,单邪知道,在她的记忆里有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而今年过半百,坐在京都皇城殿中,兴许与之有关的事,姜青诉都放不下。 城郊有座山,山并不高,山中有河流小溪,还有一些野鸡野兔之类。那山上有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不大,只有半人高。不过因为城中新建了土地庙,土地神请入了城中,这小庙才空了下来,里头没有神像,成了一个空荡荡三面墙的小屋,成年人自是蹲不进去。 黑色的袍子罩在了小庙上,男人蹲了下来,伸手轻轻在庙顶的瓦片上敲击几下,然后又找来了几块石头,将那石头在自己的手背上蹭了蹭留下气味,分布在小庙的周围,他这才将手伸进黑袍中。过了会儿转身要走,手抽出来,一只纤细的小手也跟着露了出来,雪白的皮肤,软软的小手指抓着男人的一根食指。 土地庙中传来小女孩儿的声音:“阿武,我怕。” 男人伸手掀开了黑袍的一角,歪着头朝里面看,那黑袍的缝隙中露出了半张小脸,女孩儿大约五六岁,脸圆乎乎的,白白净净,眉心一朵桃花花纹,头发扎得整齐,一双大眼睛仿佛映着漫天的繁星,在她看见男人的时候,紧张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了下来。 名叫阿武的男人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额前刘海粗糙地有些炸开,看上去约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他将头又歪了歪,凑近对她笑了笑,圆眼弯着,手指在她的头发上顺了顺,这才将黑袍罩住,然后转身入了山林。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黑袍被人轻柔的掀开了,躲在里面的小女孩儿歪着头靠着墙壁睡着,阿武将女孩儿从土地庙中抱了出来,黑袍重新罩在了她的身上,将几块布有简单阵法的石头踢开,然后往林子里走。 他在林子里找到了水源,捉了一只山鸡,已经清理干净,用火石生了火,鸡正在烤着。 “阿武,我想爹娘了。”软糯的声音响起,裹着黑袍靠在阿武怀中的小女孩儿伸手抓着对方的食指,眼睛盯着火中的烤鸡,一双大眼睛中懵懂又天真,她回头朝对方看过去:“我们是不是要回去找爹娘了?” 阿武的脸色僵了僵,点头。 “太好了!我们出来玩儿太久了,再不回去,爹娘就该着急了。”小女孩儿说完这话,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砸了砸嘴:“能吃了吗?” 阿武点头,然后将烤鸡拿过来撕了一条鸡腿,吹得稍微凉了些才递给了小女孩儿,他自己没吃,等到小女孩儿吃饱了,才将剩下的东西连肉带骨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风声瑟瑟,树叶沙沙作响,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男人没有睡着,在听到动静的时候立刻睁开了眼睛。怀中的女孩儿睡得正香,他轻巧地将人放在了地面,然后面对传来动静的地方,侧耳仔细听了听,一柄七星剑从不远处破空而来。 阿武侧身躲过,那七星剑又掉头过来,阿武伸出了手,五指收拢,指甲立刻暴长,对上了七星剑闪着火花,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人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家的小狗儿回来了!” 就这一声,阿武猛地朝一旁的小女孩儿看过去,心中担忧,正因为有此分神,所以被七星剑划破了手心,那剑飞到了身后,被男人握在手中。 两鬓发白的男人先是将目光落在了阿武身上,又看向一旁睡在地上的女孩儿,哈哈笑道:“刚好,我把两年前的账和你算清楚,再等这一脚踏入鬼门关的小姑娘归了西,将你俩的魂魄揉在一起炼丹吃!” 正准备出击,另一边传来了声音:“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钟留!”男人警惕。 钟留的草鞋在落地的时候歪了些,他抬脚在小腿上蹭了蹭理正,瞧见两鬓白发的男人道:“骆昂,我家主子就在后头,你若不想被我拉去投胎,还不麻溜儿的快跑?” 骆昂一听这话,见钟留面色自然,一点儿也没有怕他的意思。与钟留争斗了这么些年,他当然知道这个人背后倚仗的是谁,必然是地府里的某位大人物,他本就以鬼魂炼丹续了命,若被地府的人碰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又朝阿武和小女孩儿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飞走。 钟留见人走了,这才摇了摇头,若不是无常大人现在有要事办,他当真打算追过去将这修道者中的毒瘤给拔去。 骆昂走了没多久,沈长释就喘着气跟了过来,钟留找人是飞的,他们又化成了人身跑不远,出了城才使了法力跟过来,还是差了几步路。 姜青诉和单邪一直并肩前行,一路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了山林深处,见到了未灭的火堆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还有靠着树旁没睡醒的小女孩儿,便知道这便是那半妖和曲小荷了。 钟留帮了对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回头朝姜青诉与单邪看了一眼:“无常大人,白大人,这两人当如何处置?” 沈长释率先朝曲小荷伸手,阿武瞧见,立刻过去,然后拦在了沈长释的面前,龇了龇牙,满脸都是戒备与警惕,即便这几个人刚才帮了他,也不代表他们是好人。 沈长释往后退了几步,收回了打算探曲小荷情况的手,有些委屈地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人还没死。” “看出来了,不过印堂发黑,已是将死之兆。”姜青诉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又落在了阿武的身上:“看来,是这半妖帮她续了一天的命,要不了几个时辰,曲小荷还是会死。” 阿武听见了她的话,立刻将曲小荷抱在了怀中,因为人多,谈话声将曲小荷吵醒,她慢慢睁开了眼睛,伸手揉了揉眼角朝阿武看过去,问:“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了吗?” 阿武顿了顿,点头,曲小荷又伸出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蹭了蹭怀抱本打算继续睡,结果余光看见了姜青诉几人,立刻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问阿武:“坏人来了?!” 阿武没点头也没摇头,实则,他也拿不准眼前这几个人是否是坏人,但是他见过那身穿一黑一白衣服的男女。女子尚且不说,男子他与之对视过好几次,对方身上笼罩的威严明显不是普通人,且对方早就看穿了他怀抱曲小荷,却没有拆穿,所以晚间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对方颔首道谢,这时又是这人追过来,只是不知有何目的。 姜青诉的目光落在了曲小荷的身上,小姑娘眉心一朵桃花引人注目,长相倒是难得的漂亮,若能长大成人,必然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她这面相看上去就不像是能活过六岁的样子,单邪方才说她一炷香内必然死,现下早就过了那个时刻,没死,是因为改动了生死,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她的命理。 “你叫曲小荷是吗?”姜青诉问道。 曲小荷愣了愣,她害怕所有陌生人,于是不敢说话,只抱着阿武不撒手。 阿武警惕地看向姜青诉,姜青诉眉眼弯弯,抿嘴笑了笑:“我与你爷爷曾是好友,别担心。” 曲小荷听见这话,古怪地朝姜青诉看过去,她小声道:“我爷爷已到知命之年,如何会有你这么年轻的朋友?” 姜青诉见对方愿意与自己说话,心思百转,莫名一股熟悉感袭来,便道:“交朋友有年龄限定的吗?你与抱你的这位大哥哥也是朋友,他与你也相差很大啊。” “阿武不一样。”曲小荷说着,抓住了阿武的手:“阿武是我的家人。” “我早在你出生之前就与你爷爷是朋友了,我知道你爷爷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疤,说的没错吧?”姜青诉循序渐进。 “真的!”曲小荷眼睛一亮,朝阿武看过去:“她真的认识爷爷!爷爷的疤不经常露出来,只有爹爹和娘亲还有我知道呢!她知道,她肯定是和爷爷很亲很亲的人!” 单邪听了这话,眉心微皱,目光落在了姜青诉的背影上,姜青诉抿了抿嘴,双手背在身后,听见这话也很古怪。 很亲很亲倒是算不上,只不过那道疤是当年曲昌来牢狱里看望她时以血明志,保证会将她在朝堂上的所愿所望都继续下去,自己割出来的罢了。 第63章 半妖结:五 “你说白大人生前与那曲昌……”钟留蹲在小溪边, 伸手摸了摸胡子压低声音问沈长释,沈长释洗干净了手,舀一手心的水洒在了他的脸上, 瞪了钟留一眼道:“胡说什么呢?亏你还活了这么多年, 号称天下事无不知晓,白大人与曲昌的关系, 你怎么就不调查清楚?” “沈哥你又知晓?”钟留挑眉。 沈长释道:“在你来之前,我早借着曲昌之死问得清清楚楚了,原来当初白大人在朝为官的时候,门下有弟子一人,便是曲昌。当年曲昌是寒门子弟出生, 与达官贵人之子不同,他是经过重重考核最终才中了举人,所有举人对身为女官的白大人不屑一顾, 唯有他愿意拜入白大人门下,白大人年长他三岁,还被叫了几年恩师,他们之间,如何有你想的那肮脏龌龊的关系?!” 钟留眨了眨眼睛, 有些委屈:“沈哥,你激动个什么?” “我写我那书你当是为什么?白大人就算有关系, 那也必须是得与无常大人有些关系。”沈长释砸了砸嘴。 钟留凑过去问:“什么关系?” 沈长释道:“反正不是肮脏龌龊的关系。” 顺着溪流上游, 繁星之下,姜青诉坐在了溪边双脚放入水中凉爽, 瞧见下游的沈长释还在洗手,甚至将水泼在了钟留身上,嘿嘿一笑,指着那两人对单邪道:“你看,他俩玩儿我的洗脚水。” 单邪站在姜青诉的身边,视线落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浅溪中,姜青诉那一双光洁的脚上,他没跟着一起笑话沈长释与钟留,只挪开了视线道:“穿鞋。” 姜青诉愣了愣,抬起头朝对方看过去,片刻后问:“你是在生气吗?” 气什么?难道是气她对阿武和曲小荷不作为?曲小荷的命本该死的,但阿武不知用什么方法帮她续了一天的命,她现在并非该死之人,只算是将死之人。他们拿对方无可奈何,只能守着,尚不能有其他作为,她为了与之更好的相处,脱口而出认识曲昌,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不知为何,单邪打从听到这话之后,整个人脸色阴沉的很,从入这林子里来一直到现在,也就说了这两个字而已。 没得到回答,姜青诉将脚收回来,用在城池里买的几条漂亮手帕擦脚,擦完了之后就丢到一边,穿好了鞋与单邪并肩站着。她朝对方靠近了些,肩膀撞上了单邪的胳膊,微微挑眉开口:“单大人?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 单邪微微眯起双眼朝她看过去,姜青诉立刻露出一脸笑容:“你定然不会与我生气,我这个人最懂分寸,招惹不了你。” 这话说完,有些心虚,于是将笑容扯得更大一些,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睛,装作一副纯良模样。 单邪的声音很低,也很轻,问她:“你与曲昌,什么关系?” 姜青诉愣了一下,小溪流里的月光又照在了两人脸上,水流的光纹浅浅地在彼此脸庞流动,姜青诉看的见单邪漆黑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单大人你这是在……吃醋?”姜青诉不确定,让这人表明喜欢都难,更别说让他表明吃醋了,即便是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将感情摊开来说,却也从没有过真情实意地告白过,她这一问,实在有些冒险。 若对方否认,她姜青诉的脸,就算是丢尽了。 “你没回答我的话。”单邪道。 这回姜青诉算是确定了,她脸颊微红,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有了心跳,而且心跳声很快,也很响,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些许慌乱感,心想这人居然没有否认。 “我与曲昌,只有同僚之谊,我看中了他的才华,封他做官,他感激我的慧眼识才,尊我为师,仅此而已。”姜青诉说完,眼神不自觉地又朝单邪身上瞥了一眼,抿嘴笑了笑:“那单大……单邪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单邪面色一顿,长袖在风中飘摇,他拿起扇子扇风,小动作尽收入姜青诉的眼里。 单邪道:“同僚之谊。” “原来我与曲昌的关系,和与单大人的关系一样。”姜青诉抬着下巴,故意这么说,见那人又微微皱着眉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掩面:“别扭。” 一条小鱼从溪水中蹦出来,跳跃了一下又入了水中朝下游过去,溅起的水花带着晶莹的光在单邪的眼中跳跃,两人久久无话,姜青诉朝对方看过去,面颊又红了红,她稍微靠近了点儿,抿嘴问:“单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人?” 单邪的扇子微微晃动,轻风将两人的发丝都吹起,一黑一白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白大人打算徇私枉法吗?”单邪问。 姜青诉垂眸,道:“我生前经常干这种事儿,有时知道对方算不上大恶,却给了最重的惩罚,有时知道对方分明罪恶滔天,又因为尚且有利用的价值,而任由他造次。” “所以,阿武与曲小荷,白大人想做怎样的取舍?”单邪微微侧身,朝她看过去,站在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靠着树下正在休息的两个人。 半妖将小女孩儿护得周全,一直都抱在怀里脚不沾地,小女孩儿大半个身体躲在了黑袍中,眼睛带着些许困意看向即将熄灭的火堆。 “她不过是个孩子……”姜青诉微微皱眉。 “亦是你门下弟子的唯一子嗣。”单邪点破了她心中所想。 姜青诉朝对方看过去,神色凝重了些:“我知道这样不好,曲昌与我,也不过只有那几年的情谊而已,若要比起来,我与单大人相处的时间更久。可曲昌之死与我当年叛国案有关,若非有我,也无他的家破人亡……” “若非有你,也无他二十多年来的荣华富贵。”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眼眸沉了沉,面色稍微冷冽了些,一改方才相处的柔和,口气带着些许强硬道:“白大人要明白自己是在为谁办事,不是活着的人,而是那些已死的人,是魂魄。我们维护的是人间与地府的秩序,并非小国小家小情。” 姜青诉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 单邪又道:“若你还是大昭女相,你想留谁,想杀谁随意,可你是我十方殿的无常,守阴阳生死,就不能徇私。以往的案子,你想怎么玩儿都行,结果不外乎那一个,但凡事都有底线,你留着人的那颗心,办了人情之事,日后再遇上案子,又如何将自己从人间摘除,惋惜、愧疚、同情、怜悯……都将左右公证。” 一颗石子儿落入姜青诉脚边的水中,一道水花溅到了她的裙摆,她低头看了一眼,靠近了岸边的水有些许泥沙,这一溅将泥沙带到了她的裙子上,纯白的裙子多了几点泥点,染了颜色。 姜青诉心中大震,以往淋雨不染湿,过泥也不沾点滴,现在居然被清澈的溪水弄脏了裙摆。 单邪也看见了,扇子对着姜青诉的裙摆轻轻一扇,裙摆蹁跹,污泥散去,又归于纯白,一切就像是昭示着她的真心,偏私于人间,偏私于曲家。 单邪朝下游拿着石子儿打闹的沈长释和钟留看过去,两人还在嬉笑,忽而察觉到了一股寒意,于是抬头朝上游的姜青诉与单邪看过去。对上了单邪的视线,沈长释立刻将手中的石子儿扔下,手上的水与泥沙在钟留的衣服上擦了擦,对着单邪鞠躬致歉。 钟留看着本来就不干净的衣裳多了两个巴掌印,愤愤不平地瞪了沈长释一眼,也对单邪那边鞠躬致歉。 单邪收起了扇子,见姜青诉楞在原地,似乎心中有许多情绪未能拨平,他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清冷的声音道:“白大人从未死过。” 一句话让姜青诉怔了怔,再抬头朝对方看过去,黑衣的男人早就背过身朝一旁走去,不打算再与她说话了。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摆,又转身看向树下的两人,曲小荷已经睡着了,阿武将她藏在了黑袍里免得吹了风。 若曲小荷是正常长相,眉心没那一朵桃花,他尚且可以带着对方去客栈说是父女,住一间有屋顶墙壁的房屋。但满大街的公示墙上都贴着曲小荷的画像,他们唯有露宿野外,趁着人多,再去城中看热闹。 姜青诉微微皱眉,她明白单邪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必定要在生人与自己此刻身份上做个取舍,一日为无常,便不得徇私。 曲小荷只剩下几个时辰的命,明日酉时,便是她魂归西去的时刻,那个时候,该抓的魂魄钟留抓,该罚的半妖,单邪罚,生死簿上记一笔,这便结了。 一行人在林子里待了一夜,次日天微微亮,太阳还没升起来,姜青诉正靠着树干休息,瞧见单邪往另一头走,心中有疑惑,便跟了过去。 这人站了一夜,眼睛都很少眨,更别说坐在某处休息了,好在他身为阴司,若为人,早就给折腾得一身毛病。 曲小荷与阿武都还在睡,一旁的钟留在微微打呼,沈长释嫌弃他,一本书盖在脸上,却是以曲小荷缩在阿武怀里的姿势缩在了钟留的怀里,看上去有些好笑。 单邪一路往山上走,姜青诉默默跟在后头。 她知道对方已经察觉了自己,只是一个没回头,一个也没开口,安静地走了一路,直至单邪站在了山顶上。 这山并不高,从山脚开始走不停歇,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而已,更别说他们昨夜已经在山腰了,再上来,只是短短一刻钟。 这一刻钟太阳便要升起了,山丘靠着城池,昨夜城池的热闹今日归于安宁,好些人家都没起来,只有寥寥几间房子上飘着晨起做饭的炊烟。 远方一片田野,这个时节菜花开了遍地,太阳升起小半,藏在了云里,只能看见几条暖色,天空越发得白,姜青诉走到了单邪身边,侧脸朝对方看了一眼。 她这才看见单邪迎着阳光,双手上捧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半张猪脸的面具,一个是画了火图腾的狐狸面具。 愣了愣,姜青诉深吸一口气,胸腔的跳动有些加快,一股紧迫急促感不断传来,就连呼吸都乱了。 “抱歉。”一句歉意,脱口而出。 第64章 半妖结:六 单邪将两张面具叠在了一起, 慢慢藏于袖子中,侧身看向姜青诉:“你有何好致歉的?” “单大人昨夜的一番话使我醍醐灌顶,曲小荷之事我的确不该徇私, 即便存有私心, 也不能改变人之命理,既然如此, 唯有等这个白日过去,晚间她身死魂出之时,再将人带回地府。”姜青诉道。 单邪深深地看了姜青诉一眼,两人视线对上,许久都没有收回去, 两双漆黑的眼睛中,倒映着彼此的脸。直至姜青诉被单邪看得脸红了,才没忍住挪开了视线, 目光放在已然升起的太阳上,她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云鹤山的蘑菇味道不错。”单邪脱口而出。 姜青诉立刻眼眸一亮:“单大人居然能尝出味道来了?我以为在你的嘴里,咸淡、酸辣都无什么差别呢。” 单邪没有回答,只是嘴角轻微地勾起, 双眼变得柔和了起来。 实则他尝不出蘑菇的味道,那一锅蘑菇汤品起来与白水并无差别, 蘑菇嚼在口里, 与鱼肉也无差,都是淡无味, 随便吃吃罢了,他一生唯一尝出味道的,唯有一串糖葫芦。 云鹤山的美景他看不出,广为人传的日出仙境他也看不出,但唯有日出之时手上端着一碗热汤的人,映着金色的阳光,一席白衣坐在了山石上,脸上挂着浅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在他脑海中翻现,不断闪烁,仿佛她那时与沈长释说的话,此刻也在耳畔响起了。 单邪的双眼直视着太阳,顺着东方慢慢抬眸,看向了远方的天空,那里一片雪白,只有靠近他们头顶这方才是蓝色的。 他的双眸中,太阳的颜色鲜艳,天空的颜色也明亮,仿佛都将他漆黑的瞳孔给冲淡,一切映入眼底。 这里的日出,与云鹤山的日出一样。 姜青诉看着单邪,看到他嘴角久久不散的微笑,这一瞬她的脑海中突然显出四个字:谪仙之姿。 奇怪,她不止一次觉得单邪这身形长相乃至气质都不像是长期在地府工作,沾染阴暗晦色之人,反倒像那九霄之外的仙人,有睥睨天下的神姿。 “无常大人!白大人!”身后响起了声音。 姜青诉与单邪回头看过去,看见了匆匆跑过来的沈长释,沈长释喘了一口气道:“那两人要走。” 姜青诉微微皱眉:“走?他们打算去哪儿?” “京都!”沈长释说这话的时候,姜青诉明显怔了怔。 她暂时不想去京都,那人不死,那处就永远是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姜青诉原本打算若无必要,她就想着等赵尹死了百八十年的,再去京都玩儿玩儿的。 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那人也正在看她,她抿了抿嘴,刚说自己不要徇私,即便要耍赖,至少也得等个一两年,等这人忘了自己在这地方说的话了,才好耍的。 于是姜青诉道:“走吧,带我过去。” 沈长释点头,转身走在了前头,心里还有些奇怪,白大人与无常大人一大清早到这儿来做什么的?莫非……他们是来谈情说爱? 昨天在溪旁就觉得两人神情不对!看来他写的那本书,后续的故事都不用编,现成的就有了啊。 姜青诉到了溪水旁,看见钟留拦着阿武,两人没有动手,只是谁也不让谁,曲小荷觉得钟留觉得吓人,扁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钟留见两位大人回来了,立刻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和阿武打起来,倒不是打不过对方,而是一旦真的打起来,损了昨日白大人好不容易诓那小姑娘得来的信任,那就得不偿失了。 钟留退下,姜青诉几步走过去,她先是朝阿武看了一眼,然后对着阿武抱在怀里的曲小荷问:“小荷打算去哪儿啊?” “姨姨,阿武要带我回家了。”曲小荷对姜青诉倒是很友善,昨日听闻她与自己爷爷是忘年之交的情谊,便对姜青诉卸下防备,一口一个姨姨喊得甜腻。 “回家?”姜青诉挑眉,朝阿武看过去,那男人对她还是有些戒备的,即便曲小荷喜欢她,阿武也从未让曲小荷靠近过她。 曲小荷点头:“对啊!回家了!回京都!前天爹爹让阿武带我出来玩儿,说好了三天就回去的,今天已经第三天了,如果不回家,爹爹就该担心了。”她说完,还朝阿武笑了笑。 阿武对上了她的笑容,艰难地扯着嘴角,露出了两颗獠牙,面目虽然狰狞了点儿,不过显然是在对曲小荷微笑。 姜青诉觉得奇怪,曲小荷的父亲上个月就已经跟着曲昌在京都的午门斩首了,照理来说不可能前天还与曲小荷说过话,并且朝廷说曲小荷是从曲家逃跑出来的,为曲家现如今唯一的子嗣了,又怎么可能有出来玩儿一说。 这犬妖从昨日相见到现在都没开口说过话,显然是不会说了,那是谁诓骗曲小荷的? 姜青诉倒不会傻到将一切都揭穿,曲小荷正是天真年龄,让她知道一大家子全都死了,对她的打击必然很大,骗也就骗这一时半会儿了,等到了晚间她魂魄离体,到时候再哄她去地府也可。 姜青诉微微一笑:“好啊,姨姨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呀好呀!爷爷见到姨姨,一定会很开心!”曲小荷伸手抓着阿武的衣服:“我们带姨姨一起回家!” 阿武微微皱眉,显然有些不乐意,不过姜青诉这边有四个人,且随便一个都让他够呛,普通人来了他尚且还能以妖术对抗,但这几位显然不是普通人,也只有顺从。 阿武没有反对,抱着曲小荷走在了前头,姜青诉既然决定要带曲小荷回阴间,就不能让这个丫头离开自己的视线,反正只一个白日,他们就算是骑马也未必能赶到京都,更别说是走路了。 几人顺着小溪离开了山丘,一路往北方行驶。 姜青诉与单邪并排走,沈长释和钟留在前头打闹,阿武和曲小荷走在了中间。 姜青诉的视线没从曲小荷的身上挪开过,小女孩儿趴在了阿武的背上,身上罩着黑袍子,手上拿着一截狗尾巴草正在往阿武的耳朵里戳,惹得阿武摇头缩着肩膀她就笑。 咯咯如铜铃般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姜青诉顺手也在路边上扯了几根草,拿在手上随意把玩,对着单邪道:“你觉不觉得这个阿武有些古怪?” 单邪的视线朝姜青诉灵活玩儿草的手指看过去,问:“什么地方怪了?” “早上他决定往北走还情有可原,京都在正北方,不过从一个多时辰前他的方向就变了,渐渐改成了往西,现下正是西北方,从这条路得绕好大一个弯子才能去到京都,瞧他这模样,显然是不打算去京都了。”姜青诉道。 单邪问:“他去不去京都重要吗?” 姜青诉立刻就打算说重要,毕竟若不去京都,她也就不用跟着担心,也不必怕在京都碰上什么熟人,若是以前同朝为官的大人瞧见了她,搞不好以为自己瞧见了鬼。 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她又不是傻,昨日不过是一个曲昌就让单邪心情不悦了,若来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同僚们,那她现在的同僚,身边这位黑无常单大人,恐怕脸就要黑惨了。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单邪跟前:“喏!送给你!” 单邪朝她手心看了一眼,居然是一只青草编成的蝴蝶,蝴蝶两扇翅膀左右张开,身体纤细,姜青诉没弄草在蝴蝶的背心串成线,翅膀边缘也是拿手撕的,稍微有些不规整,但整体看上去已然算是栩栩如生。 单邪将蝴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姜青诉见他对这个感兴趣,于是问:“怎么?要不要我教你?” 单邪垂下手,蝴蝶藏在手中,手又藏在了袖子里,他道:“不必。” “那等这只枯萎了,我便再送你一只哈。”姜青诉笑眯眯地说。 单邪问她:“几日会枯?” “这草至多保持三五日,三五日之后,绿色褪去,成了枯黄,边角毛躁,再等久一些,形状也会发生改变。”姜青诉双手环胸,深吸一口气,道:“这还是我特地找路边卖草编虫的奶奶学的手艺。” 单邪的眉心微皱,眼神中闪过些许不悦,问:“特地为谁学的?” “我妹妹。”姜青诉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喜欢花儿,她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花儿,到了夏天各种虫子都有,蛐蛐儿、螳螂、蝴蝶、她都不怕,一日我在外头瞧见有卖草虫的,便买了个回来送她。她很喜欢,挂在了门上,还天真地说这样草虫就不会死了,我怕她见到枯萎的草虫伤心,便去学了这手艺,三五日后编个新的换上去,你知道吗?直至我家出事,乃至她死的时候,她都还以为草编的虫子永远都是绿色的,不会死。” 姜青诉说道这儿,微微垂着眼眸:“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来了月事不过半年,因已可为人妇,不再是小姑娘,所以被拉去做了官妓,三个月后不堪折辱,身体破损,病死在床上了,我听人说她死时是衣不蔽体,裹着草席便随便埋了的。” 姜家发生的变故,如五雷轰顶,直接将一个大家族给打得支离破碎,除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剩。 那些过往,姜青诉很少去想,她不是没痛过,只是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痛了,现在再提,只留下一些伤感而已。 第65章 半妖结:七 回想至此便停了。 “我当时十六岁, 尚不能自保,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又如何存活呢?”姜青诉朝曲小荷看了过去, 仿佛从这小女孩儿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同样是被诬陷, 同样是满门抄斩,妇孺流放, 姜青诉是当时姜家唯一的独苗,女扮男装在赵尹的府上待了一年多才避过了风头。 曲小荷是曲家唯一的独苗,上天让她尚在不知人事的情况下遭逢变故,不用背负仇恨与痛苦,却又没有给她足够的寿命, 年仅六岁不到,便要别离世间。 “咳咳……”曲小荷咳嗽了几声,手上的狗尾巴草不晃了, 她小声地问:“阿武,还有多久到?我好困啊。” 阿武颠了颠手,示意她困了就睡,脚步稍微加快了些。 姜青诉捡起刚才被曲小荷抛在地上的狗尾巴草,发觉有视线一直盯着自己, 于是朝单邪看过去,刚好对上了那人的目光。 “怎么了?”姜青诉愣了愣。 单邪看她的眼神特别怪, 眉心轻皱, 眼眸中似乎藏有些情绪,只是在姜青诉看向他的时候, 统统收敛了。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略微歪头不解地看向他,单邪依旧没动,也没开口说话,姜青诉察觉到他身上略微的感伤,也从这人细微的变化中看出些许端倪,于是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没所谓了,早就不在意了。” 她的爹娘,弟、妹,所有当时离去的亲人,都已投胎转世,早就换了身份,洗尽前世的经历,成为崭新的人,他们都用另一个身份活着,而那个身份,早与她姜青诉无关了。 单邪突然伸手抓住了姜青诉的手腕,姜青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拉入怀中抱住,她睁大了眼睛略微抬着头,即便如此,下巴还是磕不上单邪的肩膀,只是鼻子撞在了对方的锁骨上,鼻息间呼吸到的全都是微凉如初雪落下时的清爽味道。 单邪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抚着她的背,略微低下头,鼻息撒在了她的额头旁边,怀抱收得并不紧,却是他们俩这二十年来靠得最近的距离。 姜青诉许久才回过神,心跳加速,甚至有些紊乱地发狂,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所措,狗尾巴草早就被她在手心揉成了一团,她没有挣脱,只眨了眨眼问:“单……单大人这是怎么了?” 单邪的手从后背挪到了她的后脑勺上,顺着头发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便松开了她。 姜青诉整个人都是懵懂的状态,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单邪便已经摆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你不想说,不必勉强。”他说的,是关于她过去的事。 姜青诉见这人说完这话便朝前走了,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拍了拍自己不安的心口,半晌才喘过这口气。 单邪的身体并不暖和,将人抱在怀中的时候也无暖意散出,但他的怀抱却很柔和,摸她头发的动作生硬,却让人安心。 这个人总是这么别扭,分明心里波涛汹涌,面上给人显露出的表示,永远只有浅浅的一分。 姜青诉见人走远了,于是带着些许小跑地跟了上去,白裙摆过的地面上,落了个被揉成一团的狗尾巴草。 沈长释察觉到姜青诉与单邪之间的变化了,比起前几个月更加微妙。 之前在柳城办许凤遥案子的时候,单邪顶多给姜青诉买买糖葫芦,或者两人并肩而行什么的。这几个月的游山玩水,乃至昨夜之后的今天,他们俩走在一起就算了,向来稳重的姜青诉居然还走三步跳一步,走五步朝身旁的单邪看一眼。 看就算了,还笑眯眯的,姜青诉每每朝单邪看上三眼,总有那一眼是单邪与之对在一起的,然后姜青诉的笑容就会扩大,那满满的甜腻劲儿沈长释砸了砸嘴都觉得舌尖发甜。 两位大人的关系好,他当然乐意见,毕竟自己写了足足二十几年的书,多半都靠瞎想,难得有什么灵感,长篇大论都是一些假情假爱,现在两人的腻歪就摆在眼前,现成的例子,他觉得自己写的那本书总算能熬到头了。 钟留走在最前头,看见沈长释时不时回头瞧一眼,于是问:“沈哥,你看什么呢?” 沈长释道:“看无常大人和白大人呢。” “他们俩又怎么了?吵架了?”钟留也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瞧见单邪快了姜青诉半步,姜青诉连忙跳了一小步,伸手拽着对方的袖子嘴角挂着笑,压低声音说了句:“别走那么快呀。” 钟留看到这儿立刻将目光收回来,抖了抖肩膀,满脸的恐惧与不适,他想了想,猛地朝沈长释看过去,问他:“无常大人和白大人……日后不会成亲吧?” “这可说不准。”沈长释抬了抬下巴,他可还从来没见过地府有能办喜事儿的地方,不过这两人逐渐靠近的关系,成亲之事,他乐意见成。 钟留嘶了一声:“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两人凑在一起慎得慌?一个是凶狼,一个是狡狐,我们俩的日子以后会不会很悲惨?” 沈长释愣了愣:“怎么说?” “我以为沈哥和我想的一样啊,我们不都是靠着白大人吃饭的吗?白大人是典型的护短,她都是带头冲无常大人的,跟在她后头受罚都少了,她若真和无常大人在一起,以后肯定是向着无常大人了,我们俩不就形单影只,天天被抽?”钟留眨了眨眼睛,说完这句话,沈长释长吸一口气,嘴里叨着:“不会吧……” 心里想着,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我看你们俩现在就想被抽吧?”姜青诉的声音冷冰冰地在他们俩身后响起。 这一声出,钟留和沈长释立刻分开,猛地回头朝对方看过去,姜青诉双手环胸微微眯着双眼,这两人刚才的交谈她全都听在了耳里,都是一些不知所谓。 她瞪了两人一眼,道:“时间不早,停下歇歇,休息之后再继续赶路。” 曲小荷已经说了好几次饿了,阿武无奈只能找附近有野果子的地方停下来打算摘点儿果子给她吃,钟留和沈长释两个人走在前头聊得正欢,姜青诉好心来叫住他们反而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自然是不开心了。 “白大人,这都不是我说的,是他!”沈长释率先撇开,指着钟留道:“他非要说你和无常大人的不是。” 钟留吹胡子瞪眼,对于沈长释这狗腿行为非常气愤,伸手指着沈长释抖了抖,半天没说出一句狠话,面红耳赤道:“沈哥……你你你……你以后不是我沈哥了!” 姜青诉朝钟留瞥了一眼,钟留立刻垂头认错,姜青诉道:“行了行了,回头我把你胡子刮了作为惩罚,至于镇魂鞭嘛,就不抽了。” 钟留听见她说这话,立刻双手护住自己的胡子:“那还是抽我吧。” 姜青诉嘴角带笑,摇了摇头转身朝几人休息的地方过去,就在身后二十多步的位置,单邪看着曲小荷与阿武,见姜青诉过来了,这才将目光放到一边去,扇着扇子。 阿武警惕地朝他们几个人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将曲小荷放在了果树下,然后捡了几块石头布了个简单的阵法,这才用妖力爬树,摘了一些果子下来打算去一旁的溪流分支出来的水流处洗干净。 姜青诉见他忙活,曲小荷居然不跟在他身后,而是乖巧地坐在树下面看着阿武那边,见到姜青诉过来了,咧嘴对着姜青诉一笑:“姨姨喜欢吃果子吗?” “喜欢啊。”姜青诉眉眼带笑,瞥了一眼地上拙劣的阵法,只能防住一些山林野兽,防人都有些难,更别说是防她了,于是跨步进去,直接将阵法冲破。 曲小荷不知道,拍着自己身边让她坐过来道:“我也喜欢吃果子,甜的!” 姜青诉抬头朝身后这野果树瞧过去,上面青涩的果子许多,看上去并不甜,沈长释馋嘴还摘了一个,在钟留的衣服上擦了擦张口就吃,结果吃得五官都皱起来了。 “小荷怎么知道是甜的?”姜青诉问。 洗了果子回来的阿武瞧见自己的阵法被姜青诉毁了,脸上带着些许怒意跑过来,等跑到姜青诉跟前瞧见她并没有对曲小荷怎么样,这才古怪地朝她打量了一眼。 然后将手中的果子咬了一口,酸的自己吃了,甜的递给了曲小荷。 姜青诉微微挑眉,原来这就是果子甜的原因。 阿武先吃一口果子倒是为曲小荷好,山林野果不确定有无毒素,若直接给曲小荷吃反而风险很大,他先尝毒,再尝酸甜,的确是一心一意为了曲小荷,真像是单邪口中所说的犬妖。 犬为忠,他护着曲小荷一路,也不知与曲家有什么关系。 曲小荷说他是家人,莫非是曲昌认的干儿子?是曲小荷的干叔叔? “小荷你看那边有花儿。”姜青诉指着对面不远处的野花丛,曲小荷嘴里吃着果子看见花儿立刻扬起笑脸,姜青诉道:“让你这位阿武兄弟摘一些回来,等回到家里送给爹娘好不好?” “好!”曲小荷立刻用期待的眼神看向阿武,阿武朝姜青诉瞪了一眼,然后转身朝花丛过去,姜青诉补了一句:“挑好看一些的,花瓣破了的都不要。” 阿武脚步加快了,姜青诉才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看向吃果子的曲小荷,嘴角挂着微笑,压低声音问:“小荷,这个阿武是从哪里来的?” 第66章 半妖结:八 姜青诉问阿武的事, 曲小荷并没有疑虑,直接回答:“阿武很可怜的,他被人打, 流了好多血, 我跟爹爹说让人别打他,爹爹说让他到我家来陪我玩儿, 然后阿武就住在我家了。” 这么说,是这个阿武先前倒霉过一阵,恰好被年少的曲小荷给救了,从此便忠心于曲家了。 “他都是怎么陪你玩儿的?”姜青诉问。 “阿武会摘小花,还会捉蝴蝶, 小鸟!”提到阿武,曲小荷的眼睛便放光:“阿武会飞的,咻——就飞到了房子上面去了, 然后把纸鸢拿下来给我。还有还有,还有一次,坏人要抢我的东西,也是阿武把坏人给打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天!昨天有好多坏人过来,他们要抢我的东西, 阿武保护我。”曲小荷仔细想了想,似乎又不确定:“好像……是昨天, 还是昨天的昨天?” 姜青诉愣了愣, 昨天一整个白日他们都在办庙会的城中,的确看到了官兵, 但官兵绝对没有找到阿武和曲小荷,否则庙会不会那般热闹安宁,若说昨天他们赶走了官兵倒是不太可能。 见曲小荷正算着日子,另一边的阿武也抓着一把野花回来了,她这便伸手摸了摸曲小荷的头道:“没关系,阿武对你好就好了,不要再想坏人的事。” “嗯!”曲小荷扬起一脸单纯笑意,看见阿武手中的花儿,开心地抱在了怀里。 姜青诉瞥了一眼那束花,的确是每一朵都和精致好看,居然一片花瓣也没落下,五彩斑斓地凑在一起,下摆还用细草捆着。 阿武走到曲小荷的身边蹲下,全程没看姜青诉一眼,他心里恐怕知道姜青诉此番跟着多少有些目的,无法阻止,只能无视。于是阿武拍了拍双手,曲小荷见状一手拿着花,张开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 这回姜青诉离得近,亲眼看见阿武抱着曲小荷起身的,在黑袍底下,曲小荷的双腿居然比平常小女孩儿的双腿细上一圈,就如同姜青诉的胳膊一般大小,心中怔了怔,她这是天生的残废。 难怪一路上阿武不是背着就是抱着,她也一点儿也不打算去别处玩儿。 这样的小孩儿,没有双腿的力量,靠着自己的臂力不可能能从曲府的狗洞爬出逃走,势必有人将她带走,阿武贴身跟在了她的身边,加上曲小荷先前说的是她爹让阿武带她出来玩儿。 莫非是曲家早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料到曲府中的人恐怕都保不住,所以才让身为半妖的阿武提前带着曲小荷逃走? 曲小荷说与阿武出来是两天前的事,就在昨日还有官兵试图捉住他们,她的记忆显然发生了乱象,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人继续走,姜青诉与单邪并肩,阿武在树上摘的野果子还藏了几个在怀里,只要曲小荷想吃了,他随时掏出来给对方。 曲小荷手上还拿着那把花儿,小孩儿便是天性好动,她却一片叶子也没摘下来玩耍,心中知晓这是要回去送给爹娘的,便乖巧地拿着。 太阳即将落山,他们此番的方向已经偏离了京都,甚至可以说是往京都相反的方向行驶,这条路尚且还算宽敞,再往前走,可以去到好几个地方,却不知阿武的目的地究竟是哪儿。 姜青诉将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收回,看向身侧的单邪,压低声音问:“单大人有没有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古怪?” “白大人发现什么了?”单邪问。 姜青诉道:“曲小荷年纪小,容易被哄骗,她一心以为自己是要回家的,但阿武显然不会将她带回去,已经出来一个多月的孩子居然不吵不闹,对外事全不知晓,莫非是被阿武用什么妖法封住了记忆?”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这重要吗?白大人不是说,今日酉时便带走曲小荷的魂魄?” 姜青诉嘶了一声:“说是这么说……”她愣了愣,又紧接着开口:“当然,做也必然是这么做的,只是其中好似有什么环节我没弄清楚,心里总憋着难受。” 姜青诉惯性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单邪的袖子抬头朝他看过去:“就如同隔靴搔痒,分明感觉到了被蚊虫咬的包在哪儿,偏偏隔着靴子,怎么也挠不到正位的感受,单大人明白吗?” 单邪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罢了,蚊虫都不敢靠近这个人半尺范围内,他这辈子也体会不了这种感受。 太阳西下,远山之外一片红光,他们走了一整个白日的路,这边靠近乡野比较荒僻,没有官兵追赶,倒是安静许多。 停停走走下来看到了不少风景,此时正是日落,一大片油菜田的金色上笼罩着浅淡的红,一眼望过去非常好看,姜青诉深吸一口气,空中还有油菜花的香味儿。前方钟留和沈长释又开始打打闹闹,好似是沈长释给钟留看了什么小黄本,没给看完又收回去了,钟留追着要拿呢。 姜青诉伸了个懒腰瞧着那两个在前头蹦跳的一人一鬼,心想幼稚,又看向走在中间段的阿武和曲小荷,满是好奇,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了身旁的单邪身上,发现单邪居然看着远山之外的落日有些出神。 她眨了眨眼睛带着不可思议:“单大人,看什么呐?” “看天。”单邪回答。 姜青诉嘶了一声,眨了眨眼睛:“这话我好似在哪儿听你说过。” 单邪将看天的视线收回来,看向了姜青诉,又开口:“现在看你。” 姜青诉正想着何时听过单邪看天这说法的,突然听见这人说的话,脸上猛地红了起来,她立刻伸手捂着面颊,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呼吸急促。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毫无婉转的。”姜青诉挪开了视线。 单邪道:“如何算是婉转?” “就比方我若看单大人,必然不会直说看你。”姜青诉道。 “那你会说什么?”单邪问。 姜青诉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出来,单邪却又问:“说‘你的凤眼挺好看的’?” 姜青诉的脸更红了,她咬了咬下唇,哎呀了一声双手推着单邪的肩膀将他推远了些。自己加快了步伐朝前走,收回的双手一只手摸着脸,一只手捂着心口,掌下的跳动似乎有些快,脸上的温度也的确有些高了。 她自己对着单邪说那些话没觉得有什么,却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话被这人记下了,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人还会给她说出来,简直……羞死人了! 单邪看着姜青诉的背影,眉眼柔和,嘴角挂着轻笑,再将视线放在已经落下一半太阳的远方,双眸放空,似乎是穿过了云霄,看到了另一个地方,对上了另一双从穹苍之上落下的视线。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曲小荷趴在阿武的肩膀上有些犯困,伸手揉了揉眼睛。 姜青诉站在她的身边,能看出她脸上的黑气萦绕了一团,显然是将死之召,她的眼底无神,嘴唇无色,呼吸浅薄得很,不过那只小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一束野花,倔强地用尽了身上的力气般。 曲小荷的手轻轻地拍着阿武的肩膀,阿武停下了脚步,曲小荷开口问:“阿武,快到家了吗?” 阿武点了点头,曲小荷看见他点头了,打了个哈欠说:“我好困啊……” 阿武略微侧过身,将背在身上的曲小荷改为抱在了怀里,一只手臂抱着曲小荷,另一只轻轻地抚摸在她的脑后,示意她困了就去睡觉。 曲小荷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睁开,目光看着周围荒僻的山丘,她扁着嘴,浅浅地抽泣了两下,问他:“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天都黑了……” 阿武摇头,将曲小荷抱紧了点儿,曲小荷说:“都怪我,太贪玩了,所以才没能在三天内回家的,阿武,明天早上一定要回到家里啊,不然爹娘就该担心了。” 阿武点了点头,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将曲小荷包裹在黑袍子里放在了石头旁边让她靠着,曲小荷打了好几个哈欠,抬头看向阿武,她知道阿武是要去找吃的了,有些害怕,还有些孤单,她伸手抓着阿武的手指不肯放。 阿武眨了眨眼睛,伸手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姜青诉,曲小荷看向了姜青诉,姜青诉对她微微一笑:“姨姨不走,陪着你。” 曲小荷这才松开了阿武的手指,缩在黑袍子里,然后将花束抱在怀中扁着嘴不说话。 阿武放下曲小荷之后便朝林子里面跑过去了,他离开之后没一会儿曲小荷便睡着了,姜青诉给了沈长释和钟留一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曲小荷的身边。 她这才拉着单邪的袖子往阿武离开的方向过去。 她不信阿武是去找吃的了,这人洗个果子都要在曲小荷身边布阵,这么可能会为了找食物让曲小荷离开自己的视线? “她若魂魄离体,收。”姜青诉入林子前对沈长释和钟留说出这句话,沈长释和钟留还有点儿不忍心,毕竟是个小孩儿,不过白大人都吩咐了,他们必须从命。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入了林子里,姜青诉不太清楚阿武离开的方向,微微皱眉,单邪朝她看了一眼,道:“西。” 姜青诉抬脚,愣了愣,问:“西在哪边?” 单邪略微挑眉,走在了前头,姜青诉立刻跟上。 “我有预感,这阿武的身上一定藏有秘密!”姜青诉跟着单邪一边走一边道。 单邪问她:“得知秘密之后呢?” “那我就很有可能理清头绪了。”姜青诉喘了口气,走山路真不容易,她伸手搭在了单邪的肩膀上:“单邪,单大人哟,你别走太快。” “慢了,你就看不见你想知道的东西了。”单邪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伸手抓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另一只手上的扇子轻轻一挥,林中烟雾起,姜青诉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没看清的情况下,突然听到了一声痛呼。 如狼嚎,如犬啸。 第67章 半妖结:九 林中深处, 弯月下的男人趴跪在地上,双手成爪,手上发毛骤然增长, 后背高高地弓着, 仿佛山地里的野狼,后双足的肌肉绷紧, 低着头浑身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除了方才被姜青诉听到的那一声之外,他便剩下低低的喘息,再没痛呼出声。 阿武的衣服被他褪去扔在了一边,他此刻的身体如同半人半兽, 毛发从脊背处开始生长,直至腰后尾椎的地方长出了一条半大的尾巴。 因为是半妖,他即不能拥有人的身体, 也不能拥有妖的本貌,便维持着这半人半妖的狰狞可怕模样,疼过之后便蜷缩在地,浑身发汗瑟瑟发抖。浅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草丛之中是从他口鼻处流出来的鲜血, 一滴滴猩红的颜色渗入地底。 姜青诉抓着单邪的袖子,距离阿武就只有短短的数十步, 她们站在几棵大树之后, 树叶遮蔽,也不知阿武究竟看见了他们没有, 但此刻姜青诉却看得清楚。 阿武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分离出来,从他的口鼻处,流过的鲜血逐渐凝聚在一起,幻化成发着微光的红色宝石,漂浮在半空中后直接炸成了粉末,与此同时,阿武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另一个仿佛魂魄一般的东西,保持着人形,然后散去,被那粉末重新压在了身体上,与他自己成为一体。 安静得仿佛死去的半妖片刻之后猛地喘过气来,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四肢逐渐退化成人的模样,他几乎是爬到衣服旁边,然后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往一旁走,准备去寻找能吃的食物,再回去曲小荷的身边。 等人走了,姜青诉才朝单邪看了一眼:“刚才那是什么?” “他的寿命。”单邪微微垂下眼眸道:“以一年的寿命,换曲小荷一日的寿命。” “什么?!”姜青诉瞪大双眼,再看向阿武的方向,那人的速度很快,刚恢复体力便开始奔跑找食物,一刻也不耽搁。 姜青诉扯了扯单邪的袖摆:“走,回去看看,钟留和沈是否将曲小荷的魂魄给收了,若收了,咱们回十方殿,若没收……” 单邪看了一眼她紧张的手,自己垂在袖子里的手略微抬起来,反握住姜青诉的,两人转身往回走,不再追去阿武的方向。 单邪道:“沈收不住曲小荷的魂魄,这半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给命的法子,用法极其凶险,稍不留神就会身亡,若非有强大的意志力,他扛不到现在。” 姜青诉握着单邪的手紧了紧,问他:“这算是怎么回事?莫非你早就知道?” “我只知晓他与那小姑娘绑在了一起,方才才知道他用的是这个办法,用法粗糙,阵不成阵,所以一年的寿命,只能换对方一日而已,此用法如若得当,一日便可换一日,与长生碗效果无异。”单邪道:“长生碗本就是我随手拿的一个白玉瓷碗在里头布下了借命的阵法,碗不过是媒介,半妖与那小姑娘之间,必然也有媒介。” 不知为何,姜青诉突然想起了曲小荷眉心的那朵桃花,还有在阿武身上闻到的桃花味儿。 阿武对曲小荷是真的好,半妖非人,寿命比寻常人长,如若修炼得当,至少可活几百年,若不加以修炼,也可正当活个一百多岁。即便他能活三百年,那以这阵法换取曲小荷的命,也只能换得两百多天,他无私到此地步,将曲家发生的事瞒住,带曲小荷远走高飞,又能飞去哪儿? 此法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天他会死去,紧接着曲小荷也会死,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姜青诉与单邪回到了原处,曲小荷还裹在黑袍子之中靠在石头上睡觉,此刻她的脸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虽然印堂依旧是黑的,但显然又多了一日的寿命。 站在她一左一右的钟留和沈长释弯着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姜青诉走过去一人踹了一脚,然后压低声音问:“让你们看着的,看出什么来了?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都与我说清楚!” 钟留揉着自己被踢的小腿撇了撇嘴:“她方才是死了,可是又活过来了。” “没了?”姜青诉挑眉。 钟留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无话可说了。 沈长释哎呀了一声道:“他脑子笨,嘴更笨,说不清楚,我来说。” 沈长释伸手拉着姜青诉的手腕正欲将她带到一边,结果手还没碰到对方,便觉得一阵刺痛在手心,仿佛被火烧似的,他立刻收回了手揉了揉手心被灼伤的位置,愣了愣后回头朝站在一旁展开扇子扇风根本没看向这边的单邪瞧过去。 沈长释叹了口气,道:“方才您与无常大人走了没多久,这小姑娘便将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了,她身上的黑气萦绕,本是有魂魄离体之相,我与钟留已经瞧见她的魂魄分了出来。正欲收下,却不知为何从她的眉心散发浅淡红光,刹那间绕体的黑气成了生机,全都覆盖在了黑袍之上,愣生生地将她的魂魄压在了体内,不过只是片刻,就多了一日的寿命。” “黑袍……”姜青诉回头朝曲小荷身上罩着的黑袍看过去,的确如此,自从见到过她,这黑袍子就没从她身上掀开过,莫非黑袍便是她与阿武给命的媒介? “单大人。”姜青诉朝单邪走过去:“若媒介离开她的身体,这给命之说是否就不成了?” “自然。”单邪点头。 姜青诉抿了抿嘴,现在拿走她身上的袍子显然没用了,一天寿命既然已经给出去了,曲小荷怎么也得扛到明日酉时,在明晚,她必须得想个法子将她身上的袍子给换下来。 姜青诉是同情曲小荷的遭遇,她甚至在这小女孩儿的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她更可怜曲小荷不过才只是五岁多的小孩儿就要遭受不幸,上天没有多给她几年寿命,她无法体会到人间各种滋味儿。 但,命就是命,生死簿上写了如何便定会如何,姜青诉恨过生死簿操控她的一生,故而她烧了生死簿不想再被这小小一本书给定了结局。曲小荷太小了,她没经历过姜青诉经历的人生,她亦不够勇敢果决,尚没长出聪慧敏锐,与其让她背负全家身亡的痛苦在世间活着,不如早些在她懵懂之际带她投胎转世,换一种活法,或许更好。 身后传来了沙沙声,姜青诉回头,瞧见了阿武手上提着两只野兔过来,野兔已经被清理过了,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捆柴火,就地放在了树林旁高大山石的后头,正好挡风的地方。 他先是远远地看向姜青诉几人,然后才低着头走过来,扔了一只兔子在钟留的怀里,自己蹲在曲小荷的身边,伸手轻轻晃了晃曲小荷,直到小女孩儿睁开双眼,他才露出狰狞的獠牙,挤了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曲小荷瞧见阿武笑了,于是也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阿武,我们出来两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阿武的笑容不变,对着曲小荷点了点头。 姜青诉听见了,刚才曲小荷口里所说的两天,按照这个推测,她应当是从府中出来两日后便到了死时,从那个时候开始,阿武便将自己的命给曲小荷了。所以每当曲小荷死后重生,都会回到死时的记忆,总以为自己只出来了两日,以为只要在三日内回去便可以了。 如此算来,阿武用自己接近四十年的寿命,换了曲小荷的四十多天? 曲小荷目光一看,瞧见周围站着四个没见过的人吓了一跳,立刻抱住了阿武:“他们是谁?坏人吗?来抢我的东西了!” 阿武顿了顿,没摇头也没点头,姜青诉更加确信自己心中所想,便笑着道:“小荷别怕,我们几个是你爷爷派来保护你,送你回家的。” 曲小荷朝阿武看过去,有些不信:“是吗?” 阿武没反应,姜青诉又道:“我知晓曲大人手臂上有疤,说的没错吧?” 曲小荷立刻笑了起来:“是的!爷爷手上有道疤,只有我和爹娘知道的!太好了,爷爷肯定是想我,让我早些回去,才让他们来的!” 阿武见曲小荷笑了,于是也跟着笑了笑,曲小荷这才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脖子,阿武一只手就将她给抱了起来,然后躲在了巨石后头,放下曲小荷,这便开始生火。 姜青诉将视线落在了阿武的身上,那人正在认真生火烤野兔,一旁拿着野兔有些不知所措的钟留问了句沈长释:“这玩意儿要怎么做?” 沈长释皱眉:“你问我?走南闯北的是你,你不会?” 钟留道:“我没缺过钱啊……” 姜青诉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对那两人道:“不会就学着人家点儿。” 单邪突然开口:“白大人。” 姜青诉回头朝他看过去,愣了愣问:“怎么了?” 单邪只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朝一方走过去,姜青诉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好似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般,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提起裙摆就跟了过去。 钟留学着阿武将野兔放在火边烤,看着那两个月光下越走越远的身影问:“无常大人让白大人过去干什么呢?” 沈长释见两位大人都走了,于是掏出阴阳册,又变了一根笔出来啧了一声道:“你管他们呢。” 小两口自然要他们的独处时间了。 沈长释打开了书页,在里面看见逐渐被抹去的曲小荷的名字,微微抬眉,然后手盖着书页上一抹,整本阴阳册便有了字迹满满的故事。 曲小荷识得几个字,看见沈长释阴阳册的书封上写着几个字,跟着就念了出来:“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这是什么书?我以前怎么没看过?” 这一句念出来,沈长释窘迫,钟留尴尬,阿武黑着脸瞪了沈长释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说:没想到你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居然是这种人。 沈长释伸手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对着曲小荷道:“小姑娘家家的多看看论语、三字经,叔叔写的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小荷不解,朝阿武看过去,阿武鼓着嘴万分慎重地点头,表示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长释背过几个人,毛笔在空中点了点,沾了墨水才落笔——正是月黑风高时,黑霸王将白小姐带到了山寨后方的林子里,白小姐羞涩,问了句:“来此作甚?” 黑霸王转身对着白小姐露出笑意,一把将人按在草地,扯下裤袋,掀开罗裙,道:“我与娘子玩儿些有趣的把戏。” 第68章 半妖结:十 姜青诉走在后头, 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嘶了一声回头看过去,只能看见阿武升起来的火光照在林子树上微微亮, 就连人也看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钟留和沈长释那两个家伙又在背地里讨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回头朝单邪的背影看过去,问:“单大人找我有何事?” 单邪又走了几步才停下, 脚下踩着的是一块空旷的草地,草地上有不少收敛的蓝色小花儿,等到明日早晨,花朵儿会再度绽放。 姜青诉朝他略微靠近了点儿,心思百转, 心里想着莫非单邪要与她说什么悄悄话?于是抿嘴笑了一笑,眼眸斜看了他几眼,小声地说:“单大人有什么话, 现在就说出来吧。” 单邪看出了她的小动作,微微皱着的眉心松开,然后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朝上,一股蓝火在他的手心迸发, 姜青诉看见了冥火有些不解,刚抬起来准备牵着对方的手局促地在身侧擦了擦。 “你想知道吗?关于你妹妹之后的事。”单邪问她。 姜青诉愣了愣, 更加不解了, 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我妹妹?你是说……她的转世?” 单邪点头:“还有你的弟弟,以及你所有的家人。” 姜青诉面色稍微有些凝重, 小心翼翼地朝冥火之中瞥了一眼,然后问:“你为什么会想要问我这些?你……做了什么吗?” “你在担心曲小荷,我看得出来。”单邪道:“曲小荷的身世与你相似,她勾起了你许多不好的回忆,我不知如何帮你与生前之事做个了断,只能让你自己去看,或许你安心了,便自由了。” 他说的自由,是精神上与过去彻底告别的自由,姜青诉在提到妹妹时,依旧能想起那些美好兼痛苦的回忆,即便她亲人的魂魄早就洗尽,成了另一个人,但他们在姜青诉的心中从未改变。 单邪见姜青诉盯着自己手中的一股冥火默默不语,眼眸中闪过许多纠结与无措,他道:“你不提及,便是放不下,不去面对,便如一根刺,永远在心头,若要拔去,唯有直面它。” “单大人知道……如鲠在喉,如刺在心的感觉吗?”姜青诉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中的示弱并未掩藏。 在她的心里,许多生前的事都是一根刺,她第一次杀人时溅在衣摆上滚烫的血是一根刺,她第一次嫁祸时对方慌张无助委屈愤恨的眼神是一根刺,她无知地与皇后在御花园中争风吃醋最后被赵尹呵斥出宫,也是一根刺。 她的心里早就插满了刺,一根刺,便造就了她的一张面皮,她的千面变化,信手拈来的谎言与无赖,全都是在生前被迫学会的。 但她人生中的第一根刺,最狠伤她最重的,永远都是姜家的倾覆,在姜家被冠上罪名之前,她也曾天真无畏,可自从家中人相继死去,她就学会将痛苦与软弱掩饰起来了。 不提,不想,便不会痛。 姜青诉这一问,让单邪彻底楞在了原地,他手中的冥火在微风中明明灭灭,片刻后他道:“我知道。” 姜青诉一怔:“莫非你的心里也有……” “所以,你需要知道他们的现况,知道他们早就与你的生命分离,你帮他们沉冤得雪,你让姜大人没有背负罪名任就一生荣贵,你做的很好。”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也不打算回答她。 姜青诉问单邪:“我若知晓他们的现状,便可以将刺拔去了吗?” “未必。”单邪道:“但会安心。” 姜青诉顿了顿,实则的确如此,她逃避与过去面对,逃避京都的一切,甚至连京都的糕点都不愿吞下去,她根本就是胆怯,即便死了也无法安心。 那个地方承载她一生的欢乐与悲痛,若不去面对,将永远无法释怀,即便她身死,也无法以白无常的身份重新‘活着’。 姜青诉抬起手指,慢慢朝单邪手心的冥火伸过去,指尖被冥火照上了一层浅淡的蓝色,火光在她的眼中跳跃,姜青诉的手指突然顿了顿,抬眸朝单邪看过去,对方的视线很炙热,她正在单邪的眼中。 姜青诉问他:“你从何时想着要让我见见我家人的现状的?” 单邪顿了顿,道:“你给我蝴蝶的时候。” 姜青诉听见这话顿时莞尔一笑,她眉眼弯弯,嘴角有浅浅的梨涡,这一笑比起她之前笑的每一个瞬间都让人怦然心动。 姜青诉的眼中有火光,也有半滴莹莹未落的泪,她的笑容挂在嘴角,映入眼底,上了眉梢,然后她慢慢收回了靠近冥火的手指,对着单邪道:“果然,单大人的心地真的很善良。” 单邪的瞳孔略微收缩:“你不想看了?” “那根刺已经拔掉了。”姜青诉道,然后朝单邪靠近了一步,伸手贴着对方的手腕,慢慢将他抬起的手压下,略微踮起脚尖,闭上眼贴着单邪的脸颊边靠近嘴角的地方轻轻吻了一下。 只蜻蜓点水,她便缩着肩膀退回,只是握着对方手腕的手微微发抖,忘了动作。 单邪纤长的睫毛颤抖几下,看向姜青诉通红的脸,问她:“这是何意?” 姜青诉道:“便是,我喜欢你。” 单邪略微抬眉,等了半晌也没等出姜青诉的后半句话,没有但是,也没有其他赘述,喜欢便是喜欢,想说出来,就说出来罢了。 单邪不知,他此刻脸上挂着浅笑,只觉得心中开阔,仿佛有暖风拂过,他慢慢抬起手,食指弯曲勾着姜青诉的下巴,拇指顺着她的嘴角慢慢抹了一遍她的嘴唇,便是这个地方方才贴上了他的脸颊。 柔软,带着姜青诉吐出的气息。 姜青诉心口狂跳,看了一眼单邪紧盯着她嘴唇的双眼,又见他指腹来回触碰自己的嘴唇,然后松开了对方的手腕,顺着他的胳膊推了一下。 单邪往后退了一步,眼眸不解:“生气?” 姜青诉脸颊更红了,慌乱之中指着单邪道:“单……单大人从哪儿学来的……这……这般捉弄人的举动?轻……轻浮!” 单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是不解:“轻浮?若手碰便是轻浮,白大人亲我,又是什么?” 姜青诉立刻转身,声音略微扬起:“不与你说了!大晚上的把人拉到这拐角来,还……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我要回去吃兔肉!” 单邪看着她转身就走,轻轻道:“亲我,就是喜欢。” 姜青诉显然听见了,脚步加快,甚至提着裙摆带着些许小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在里头。 虽窘迫,但她心里知道,她怕是陷进单邪这彼岸花丛里了。 从她给出蝴蝶,提起妹妹的时候,单邪的心中便一直记挂着她,他这个人便是如此不外露,心中再多想法,不到极致,也不愿表达。 姜青诉知道,自己曾让单邪破过许多例,打从她开始接任白无常,二十年前琅城梅庄一案她提起让单邪给她三日开始,他便有过一次次的妥协,妥协微小,可却打破了无数岁月里,单邪心中守恒的一个个条条框框。 若与生死簿上案件无关的人,想要翻阅他们的生死簿,必须得经过阎王首肯,当然,有了单邪这张牌,不经过阎王也可。 但只为让姜青诉安心,让她与生前之事告别,便愿意在众多生死簿中查阅她亲人的前世今生,通过冥火,摆在她的眼前,这等例外让姜青诉知道,她在单邪心中刻下的印,种下的根,必然不浅。 回到火堆旁,兔肉已经烤好了,钟留见姜青诉过来了,于是笑着晃了晃手上的兔肉道:“白大人,来吃吗?”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脸,刚才一路小跑带着凉风又深吸几口气,他们应当看不出什么来,便说:“要吃的。” 沈长释见她回来了,立刻将书收回去,姜青诉问:“写什么呢?” 沈长释道:“没写什么,这是阴阳册。”说完还晃了晃,此地无银。 姜青诉道:“肯定又是之前那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看过一两句,尽是些寻欢作乐的东西。 沈长释不解释,姜青诉也不追究,反正与她无关,便在沈长释旁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接过钟留递给她的兔子腿,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吃了几口又朝曲小荷看过去。 小姑娘正拿着草在玩儿,精神奕奕的,姜青诉见她红扑扑的脸,一边玩儿一边张嘴等阿武把肉撕下来吹凉了喂到嘴里样子可爱,便扯了两根草,给她编了个草蚂蚱。 草蚂蚱放在曲小荷跟前,曲小荷顿时将手里的草扔掉了,眼睛明亮地问:“这是什么?” 姜青诉道:“小虫子啊,你怕不怕?” 曲小荷一听是虫子立刻缩着肩膀有些害怕,姜青诉见她反应可爱,又说:“别怕,这是草做的,是假的,给你玩儿。” 曲小荷一听,睁圆了眼睛凑过去看,看见果然是草做的,还有一股浅淡的草香味儿,立刻笑着点头,张开手将草蚂蚱捧在手心,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对着姜青诉甜甜一笑:“谢谢姨姨。” 姜青诉眉眼弯弯:“不客气。” 坐回火堆边,钟留道:“无常大人回来了。” 姜青诉回头看过,那人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回来了,她一见到对方顿时想起来方才的事儿,于是收回视线看向火堆,没出声。 沈长释瞧姜青诉的反应觉得古怪,似乎有些躲着单邪的意思,心中咯噔一声,凑过去小声地问:“白大人,您没与无常大人吵架吧?” 姜青诉瞪了沈长释一眼:“干你何事?找抽呢?” 沈长释扁嘴委屈:“您……您什么时候跟着无常大人学凶了。” 姜青诉眯起双眼有些逼近:“我凶了吗?” 沈长释退缩:“没……没吗?” 姜青诉愣了愣,坐回,没再说话,反倒是另一边正在玩儿草蚂蚱的曲小荷发出一声感叹:“哎呀!虫子飞啦!” 姜青诉眼看着那草蚂蚱跟真蚂蚱似的,直接从曲小荷的手心跳入了火堆中,大火直接将其烧散。 她顿了一下,回头朝刚回来的无常大人瞧过去,单邪手中的扇子不知何时又变出来了,正扇着风,盯着大火将草蚂蚱烧干净了,这才转身背过去。 姜青诉抿嘴,一旁钟留小声地对着沈长释道:“白大人脸红了。” 第69章 半妖结:十一 次日一早, 姜青诉几人又开始踏上行程了。昨夜曲小荷睡不着,与阿武玩儿了半夜的翻花绳,花绳是从钟留的衣服上扯下来的线头, 扯着扯着就扯了长长的一条, 钟留的右边袖子少了半截,他也没所谓, 反正他的衣服也从来没正常过。 故而一早,曲小荷趴在阿武的背上睡着了,钟留和沈长释依旧在前头开路,姜青诉和单邪垫后。 事实上……姜青诉与单邪之间还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她在后, 看着单邪走在自己前头两步远的位置。 昨夜月下姜青诉主动凑过去蜻蜓点水的一吻,致使她现在都不太敢直视单邪。 不过好在单邪这人向来话少,她也不用担心太过尴尬, 心里告诉自己反正他们都是挑明了的人了,喜欢与否,双方都知晓,没有藏着掖着,也不用多不好意思。 到了傍晚时分, 一行人终于看见了人烟,走了近两天路, 总算到了个小镇的镇口。 姜青诉看见路边上竖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写着清荷镇,她曾背过大昭国土, 清荷镇属于翩州地界,翩州有三城七镇,清荷镇是其中一个,靠近凤尾城。 凤尾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整个儿城池从上往下看,如孔雀翎后的羽花部位,似凤尾,便有了这个名字。 他们到了清荷镇的地界之后,阿武的行动显然慢了下来,看来他的目的地也即将要到了,必然就在翩州之内。翩州距离京都有八百里路,已是相当远了,即便皇帝全国下召要找曲小荷,命令到达翩州这边,执行力度也相应减少许多。 离京都越远,她就越安全。 沈长释从前头跑回来,瞧见姜青诉和单邪之间隔了一点儿距离,心里更加确定这两位大人闹矛盾了,对着单邪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他就小跳到姜青诉跟前,笑眯眯地喊了一声白大人。 姜青诉瞥他一眼:“有事?” 沈长释道:“咱们跟着这人也不久了,他这么一直走下去,咱们就一直跟下去吗?” 姜青诉道:“放心,他很快就要停下来了。” 沈长释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问:“白大人与无常大人吵架啦?” “你何时对我与单大人的事感兴趣了?”姜青诉微微眯起双眼,沈长释立刻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这不是为了十方殿的和睦才问出这句话的吗?同僚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走在前方的单邪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封。” 于是,沈长释的嘴巴被迫封上,抿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憋屈的感觉顿时让他抓耳挠腮。早知道就不管这两人的闲事儿了,还以为昨天晚上他们去小树林里有什么进展,却没想到不进反退了。 沈长释抓着姜青诉的袖子晃了晃,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想让姜青诉给自己求求饶。马上就到镇上了,他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一张馋嘴这个时候被封上,会要命的。 姜青诉甩开沈长释的手,嘴角挂笑:“谁让你话多还总说错,活该。” 说完这话,姜青诉几步上前走到单邪的身旁,伸手拍着对方的肩膀,摆出一副同僚之间应有的架势问:“单大人,等会儿入了镇子想吃点儿什么啊?猪肘子不错嘿。” 沈长释:“……” 白无常是个坏蛋。 不过,因祸得福,他算是把这两人给劝回来了。 前方的钟留见沈长释抿着嘴走回来,眨了十次眼睛这人也没开口说话便知道,肯定是被无常大人封了嘴,否则以他话痨的劲儿,不可能能安静这么久。 众人没走多久就入了镇子里头,镇子本身就不大,不一会儿便看见了庄稼地,庄稼地的另一边已然能瞧见房屋,弯过了一个山脚,小路转过去了之后,整个镇子就进入眼底了。 清荷镇有不少荷塘,主要对外卖的是藕、莲子等吃食,黄泥路的尽头有几所大房子,再往里头走则是石头铺成的宽阔大路,大路两旁是闹事街道,一条闹市从镇子头通往镇子尾,其余的地方全是小巷房屋。 几人还没入镇子就看见人了,刚好又到了饭点,好些人家上头都飘着炊烟,饭菜的香味儿顺着巷子飘了出来。 姜青诉左右看了几眼,两旁的房屋建筑都较矮,就算是客栈也只有两层楼高,客栈多半挨着酒楼饭馆儿,剩下就是一些杂食铺子、首饰玉器店之类。 这地方午间下过雨,地上还是湿漉的,不过此刻已经半干,空气中飘着潮湿味儿。街道上还有不少卖小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远处还有茶亭,里头有人说出,茶亭旁边立了个牌子,听书饮茶,瓜果免费。 姜青诉喃喃:“这倒是个闲暇惬意的好地方。” “你看出来了?”单邪朝她望过去,姜青诉微微一笑点头:“是啊,人的脸上都很和善,恐怕都是农人农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镇外种了一大片荷花池,灵气上蒸,这地方很养人。” 单邪点头,从他们刚进镇子,好些家门口坐着几个七十岁还很健谈下棋的老翁来看,这地方的确是一方灵地。不光是清荷镇,乃至整个翩州都灵山秒水,这地方富饶谈不上,但绝不贫困,无甚烦忧。 “花!”曲小荷本来是趴在阿武背上罩着黑色斗篷浑身藏匿的,突然伸出一小截手指着路边一个小孩儿手上抓着的东西。 那是刚从荷塘里采来的荷花,小孩儿手里有两朵,妇人听见这话,便让自家小孩儿让出一朵送给曲小荷。 曲小荷的声音甜甜道谢,妇人透过黑袍缝隙看见了曲小荷的脸,道:“好可爱的小姑娘,这天热,怎么还罩着衣服呢?” “她病了。”姜青诉上前一步道:“吹不得风,多谢这位大嫂送的花儿。” “哟,这是你家姑娘吧,真是漂亮。”那位妇人说完,便拉着孩子走了。 “姨姨,是荷花。”曲小荷将花儿抓在手里,声音带着笑意从袍子里头传来,姜青诉隔着袍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饿了吧?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儿,然后给你买好吃的好吗?” “好!”曲小荷点头,只露出了一截手抓着荷花,时不时还在阿武的耳边问东问西的,阿武回答不了她,她也不在乎。 姜青诉就近找了个客栈歇下,阿武也没有反对,钟留向掌柜的要了几间上房,阿武便带着曲小荷到房间里去了。 姜青诉朝钟留伸手要了点儿钱,又把钱塞在了沈长释的手中道:“去,给我挑个好看点儿的袍子买回来,我去把那媒介换下。” 沈长释默不作声,姜青诉啧了一声:“再迟些过了酉时,又拖一天我看你怎么与单大人交代。” 沈长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没法儿说话,买不了东西,姜青诉这才想起来这事儿,看见单邪正准备上楼,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袖摆。 单邪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笑:“给沈解了封印吧。” 单邪朝沈长释看过去:“他胡言乱语,这是应得的惩罚。” “我要他这张嘴还有用,回头等曲小荷之事解决,你再封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姜青诉继续笑。 沈长释那惊恐的表情,恨不得现在先受着几个时辰的苦,也免得未来十天半个月无法开口说话。 姜青诉伸手晃了晃单邪的袖子:“哎呀,单大人……” 一旁嗑着瓜子的钟留瞧见这一幕一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瓜子壳贴在嘴唇上忘了吐。他的反应一向比较迟钝,但……谁能告诉他白大人与无常大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何时从何地开始发生了变化的? 沈长释被姜青诉的那句‘哎呀’喊得耸了耸肩,但还是瞧见单邪略微皱眉略显无奈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转身上楼的那刹那,沈长释能张嘴说话了。 “我滴个妈呀……”这是沈长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紧接着姜青诉就指着客栈的大门,沈长释抓了一把瓜子,拉着钟留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问:“买个绣花儿的怎么样?” “你看着办吧。”姜青诉叹了口气,瞧见那两人在视线中消失,这才抿嘴一笑,提着裙摆朝楼上走,一步跨两层阶梯,一边跨上去一边道:“单大人,回房间呐?等等我呀。” 姜青诉几步跳上了客栈二楼客房前,瞧见单邪站在那儿没动,侧过身去问:“咦?看什么呢?” 单邪顿时抬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姜青诉微微抬眉,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侧耳在客房的门前听了听,听见了曲小荷在说话。 “仙鹤,我喜欢仙鹤。”女孩儿的声音有些雀跃。 “仙鹤是真的吗?可以飞的吗?阿武你在写什么?我看看~” 姜青诉微微皱眉,仙鹤?这个地方哪儿来的仙鹤?阿武又在写些什么? 之后房屋长时间无声传来,姜青诉又往门前凑近了点儿,单邪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摇头。 姜青诉小声地问了句:“你知道他在些什么吗?” 单邪道:“随我出门。” 姜青诉一愣,然后跟着单邪从楼梯下去,一路出了客栈,走到了客栈另一边穿过巷子入了小街道。 小街道上贩卖东西的不多,只有偶尔几个提灯的行人,姜青诉不解,问:“来这儿做什么?” 这里离得远,更听不见了。 单邪伸手指着一处,姜青诉抬头看过去,正好是阿武和曲小荷的房间,阿武此刻并没打算带曲小荷走,恐怕到了酉时他才会找个地方给曲小荷续命,现在距离酉时还有半个时辰,他抓住这个时间做些什么? 没一会儿,姜青诉就看见那窗户里头飞出了一样东西,紧接着曲小荷就趴在窗户边上,小女孩儿露出灿烂的笑容哇了一声:“飞了,仙鹤真的飞了!” 第70章 半妖结:十二 阿武看见曲小荷趴在窗户边, 立刻将她给拉回去,关上了窗户。 单邪抬起的手反手手心朝上,那漂浮在空中的一抹白色立刻坠了下来, 落在他的掌心成了一只折纸鹤, 纸鹤上被人施了法术,所以才能飞。 不过被施了法术的折纸鹤比不上信鸽, 飞行距离和时间都很有限,看来他要联系的人距离清荷镇不远。 单邪将纸鹤放在姜青诉的面前,对着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纸鹤立刻拆散成了一张白纸,纸内的内容展现。 “夏老爷亲启: 京都曲家一事想必您已知晓, 吾受曲大人所托,将曲家小荷带至翩州,现住清荷镇风居客栈, 望夏老爷见信前来,务必要快! 武书” 字虽不多,信中所述内容却够多了,在武书后头还加了一个图样,似乎是夏老爷与曲昌两人才知, 确定真伪用的。 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道:“曲昌给曲小荷找了后路, 阿武一路护送, 也不知这夏家是什么人。” 她死的时候,曲昌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姓夏的必然是她死后曲昌结识的,能将自己唯一子嗣托付,恐怕关系匪浅。 可曲小荷已是将死之人,就算阿武用命给她吊着,也不过才几百日的活头,到了夏家找到庇佑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安稳度过一生?她的生死簿上,注定活不到六岁。 姜青诉想不明白,单邪手指逐渐收拢,那张信纸在他的手心重新变回了纸鹤模样,正好这个时候,巷子另一头买了绣花袍子回来的钟留和沈长释瞧见了巷子这头的两位大人,两人面面相觑,顺着巷子走了过来。 “无常大人,白大人,怎么不在客栈等候,出来有事?”钟留开口。 沈长释嘿嘿一笑:“莫非是出来找吃的了?” 顺便谈个情,说个爱什么的。 单邪听见沈长释的话就朝他冷淡一瞥,沈长释顿时想起来自己的嘴可还欠封呢,于是伸手捂住下半张脸不说话了。 钟留瞧见单邪手中的纸鹤,嘶了一声道:“咦?这东西哪儿来的?上面怎么会有寻风印?” “寻风印?”姜青诉朝钟留看过去。 钟留点头,手上还拿着烧饼在吃,啃了一口道:“寻风印是修道者传递消息用的,信鸽识路只识一条路的来回,人间修道者四处游走,不适合养信鸽,故而才有这寻风印。将寻风印施在纸张上,就可以带着信纸去往要去的地方。不过不同的修道者写下寻风印的方式也不同,我瞧着这个方式有些眼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姜青诉道:“阿武施的法。” “啊!我想起来了!骆昂用的就是这种!”钟留一拍大腿,当初他输给过骆昂,追了那家伙一百多里地愣是给他跑了,然后这人就用寻风印带了一张纸给他,里面全是奚落的言辞,所以钟留到现在还记得。 “只是骆昂的手法,阿武怎么会用?”钟留奇怪。 姜青诉就更好奇了:“他何止会寻风印,他还会用石子布阵,会使给命的阵法帮曲小荷活在人间,这个阿武的身上当真有不少秘密。” 单邪的手指对着折纸鹤轻轻一弹,那纸鹤该去哪儿照旧去了,姜青诉抿嘴道:“也就今晚了,过了酉时,但愿一切都将结束。” 说完这话,她率先顺着巷子朝客栈走过去,单邪也离开了,钟留和沈长释紧跟上,到了客栈里头姜青诉才将两人手中的袍子拿过来。 想了想,她现在要将袍子给曲小荷换上,阿武势必不肯,搞不好曲小荷也会生疑心,她不想逼迫对方,小小姑娘,弄哭了可不好,最好还是用哄骗。 姜青诉将绣花的袍子披在了自己身上,长袍衣摆绣了桃花图样,粉花一片,倒是好看。 沈长释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问:“这不是给曲小荷的吗?” “是啊。”姜青诉轻轻叹了口气:“等阿武走了,就是曲小荷的了。” 阿武给命时阵法对他损害极大,会致使他现出原形,他半人半兽的模样若是被曲小荷发现了,曲小荷就算寿命没到也会被他给吓死。今夜住客栈不赶路,他又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姓夏的,必然是会在此地等姓夏的过来,曲小荷只能放在客栈中,而他必然离开。 姜青诉扶着楼梯扶手正欲往上走,屋外轰隆一声居然开始打雷了,风顺着街道刮过,客栈一楼大堂的窗户打在窗框上啪嗒啪嗒响,小二赶紧跑过去关上窗户,叹了口气:“瞧这样子,晚上恐怕得下大雨了。” 姜青诉将身上的长袍收拢了点儿,单邪与沈长释钟留他们已经上楼入了房内了,正在曲小荷和阿武所住的旁边。 走到了曲小荷的房前,姜青诉伸手敲了敲门,没一会儿阿武就将门打开了,他抬眸朝姜青诉看了一眼,瞥见她身上绣着桃花的粉色长袍微微皱眉,姜青诉笑道:“外头刮风了,不久就要下雨,天有些凉,所以我多穿了一件。” 阿武挪开视线,摆出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模样,侧身让姜青诉进来。 姜青诉瞧见曲小荷了,她就靠坐在软榻上,软塌被阿武挪到了窗户边,床上的被子一半给她垫着,一半给她盖着,小女孩儿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黑色的袍子还罩在她的身上,盖住了一半头发。 瞧见姜青诉进来,曲小荷立刻笑了起来:“姨姨!” “姨姨听见打雷了,所以过来陪陪你。”姜青诉嘴角挂着微笑,朝曲小荷走过去,坐在了曲小荷的身边,曲小荷道:“要下雨了,今天回不了家了,不过没关系,刚才仙鹤已经回家帮我告诉爹娘,小荷只在外面多贪玩一天,明天就能回去了。” 明天……明天也回不去了,或许过了今晚酉时,大昭曲家,乃至有关于曲家的一切,她都回不去了。 姜青诉道:“姨姨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曲小荷一听有故事可以听,立刻打起精神来了,她喝了一口热茶点头:“好呀好呀,我要听故事!” 姜青诉朝阿武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人显然有些坐不住了,恐怕正想着措辞要与曲小荷分别一阵子呢。 姜青诉道:“姨姨给你将个梅灵的故事吧,你可知道这世间,其实除了人、畜,还有其他?” “是鬼吗?”曲小荷缩着肩膀有些怕。 姜青诉摇头:“不对,这世间是没有鬼的,那都是大人吓不听话的小孩子胡编乱造的,小荷这么听话,姨姨不吓你。姨姨给你说的,是梅花,一株漂亮芬芳的梅花,被人悉心照料长大,逐渐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的故事。” 阿武听见这话,朝姜青诉看了一眼,他沉默了许久,甚至坐在椅子上没动,直至听到姜青诉与曲小荷说到那变成了人的梅灵为了感激,不惜损害自己的生命报答对方这里,突然站了起来。 曲小荷朝他看过去,阿武走到软塌边上蹲在了一旁,伸手摸了摸曲小荷的头,然后转身朝外走,曲小荷不解,问了句:“阿武,去哪儿?” 姜青诉道:“饿了吧?他去给你买点儿吃的东西。” 曲小荷咧嘴一笑:“我要吃糖山药,我瞧见啦!” 今日进镇子的时候,的确有卖糖葫芦糖山药的,姜青诉见阿武点了一下头便朝外走,听不到声音之后姜青诉才起身到了隔壁,直接推开门对着钟留和沈长释道:“跟着阿武,不管成不成,回来之后将见到的都告诉我。” 钟留和沈长释愣了愣,立刻丢下了手上的瓜子往外跑,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单邪起身朝她这边走过来,两人一同回到了曲小荷的房内,瞧见小姑娘靠在软塌中间端着的小桌子上,身上已经有些发寒了。 曲小荷没睡着,瞧上去困意十足,面上的黑气笼罩,不要半柱香的时间必然会死,姜青诉凑到了曲小荷的身边,看着小姑娘嘴唇发白有些不忍心。 她是个天真的孩子,曲昌教了个好孙女,从小在官家长大却一点儿也没有恃宠而骄,见人总会甜丝丝的说话,从未耍过脾气,这样的孩子,姜青诉有些不忍自己亲手断送她的命,带她前往自己方才说,这世间不存在的——地府。 姜青诉道:“小荷,你身上的袍子太薄了,等会儿会冷,姨姨给你换一件好不好?” 曲小荷点了点头,姜青诉将她身上的黑色袍子摘了下来,袍子下头的身体瘦弱娇小,曲小荷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上坠着一块小玉,玉是上好的玉,上头还刻着曲字,显然是她家身份的象征。 姜青诉摘下自己身上的袍子重新罩在曲小荷的身上时,小姑娘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她突然伸出双手乖巧地搂着姜青诉的脖子,轻轻地抱住了她,开口说:“姨姨,看见你,我想娘了……” 姜青诉浑身一震,系上带子之后便往后退了一步,她手中紧紧地抓着黑色的长袍,看向趴在软榻上呼吸微弱的女孩儿。客栈外头的风呼啸而过,大雨噼里啪啦打在了窗户上,房间桌上只有一盏灯,微微烛光照在了在场三个人的脸上。 单邪是冷漠,姜青诉是愧疚,而曲小荷已面如死灰。 她看着曲小荷那双明亮的眼睛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微微抬起的小手终于放下,张开的嘴嘴唇干裂说不出一句话,猛地喘了两口气后,她一动不动,萦绕在她脸上的黑气漂浮出来,笼罩了全身。 阴气绕,魂离体,几重人影如烟一般从她的身上分离,与她的肉体剥离开,姜青诉看见曲小荷的魂魄半飘了出来,另一只手抓住单邪的袖子,声音颤抖道:“单大人……动手吧。” 第71章 半妖结:十三 大雨中的清荷镇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下, 今夜的天仿佛裂开一般不断泼下大雨,雨点之大打在人身上都发疼。在清荷镇的边缘零散的茅屋处,一个黑影不断往田野荷花池方向奔跑, 速度奇快。 粗糙的发丝被雨水淋得贴在了脸上, 一双漆黑的双眼紧盯着夜空下的远方,他要离得越远越好, 直到去到没人能看见的方向,躲在一处安静空旷的地方。 因为淋了大雨,阿武身上的衣服都沉重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将衣服褪去,奔跑到最后已经站在一大片荷花池的后方, 回头看向的清荷镇成了一片黑色的小房屋时,他才趴跪在地上,狰狞着脸, 疼痛难忍。 此时的他身上什么也没穿,背后的皮肤在雨水中逐渐生长出毛发,双手双脚开始蜕变,一条尾巴从尾椎处慢慢长出,他的咬肌绷紧, 双眼泛红,低着头痛苦地嚎叫出了声。 雨夜之下, 荷花池旁发着淡淡微光, 粉色的光芒笼罩在了半人半兽的半妖身上,他的口鼻开始流血, 血液滴落在地面与雨水融合在了一起,颤抖的身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连痛苦的低吟声也停了下来。 隔着半个荷花池,站在田埂另一侧的钟留看见□□的男人趴在地上没了动作,背后发麻。沈长释淋不到雨,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对方动作,于是推了钟留一把:“喂,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钟留没动弹,微微眯起双眼等了好一会儿,看见荷花池那边因为挣扎一半身体几乎掉进泥潭里的男人落在地上融入雨里的血液逐渐升上半空,凝为一体,他的寿命与本体分离,又被那散落的血液重新覆盖在了身上,总觉得这方法有些眼熟。 阿武猛地睁开眼睛,然后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喘过气后拼命咳嗽,身体发冷地双臂抱住了自己。 “活……活了!”沈长释指着那边,钟留微微皱眉,眼见阿武跑进了荷花池中摘了几朵绽开的荷花,然后走出泥潭,借着荷花池内的水将身上清洗干净,一瘸一拐弓着背往回走,一点儿也不耽搁。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问:“他这是要回去呢?” “嗯,跟着吧。”钟留叹了口气,两人见阿武一边往回走一边将原本丢在半路上的衣服重新一件件穿在了身上,直至入了小镇当中,他跑了好几家没关门的小吃店,问了没有糖山药,这才悻悻回去。 客栈内,姜青诉将手中的黑袍扔在了地上,看向趴在软榻上熟睡过去的小女孩儿,压低声音问了句:“刚才那是什么?” 单邪轻声道:“寿命。” 姜青诉点了点头:“我瞧见了……可这袍子我已经摘下,为什么她还……” 就在方才,屋外的大雨有些狂乱,已经断了气的曲小荷魂魄逐渐离体,姜青诉让单邪动手,话音刚落,便见到她眉心的桃花微微发着浅光,身上笼罩着的一片死气阴气被那光芒照耀出了些许生机,生机强行将她的魂魄压回了体内,暖光包裹着她,轻柔地呵护,直至她逐渐恢复了呼吸,又多了一日寿命,这光芒才慢慢散去。 单邪道:“那便说明,黑袍不是给命的媒介。” “什么才是?”姜青诉问,单邪道:“她身上的任意一样东西都有可能。” 姜青诉双手微微颤抖,她刚鼓起勇气打算带走这个小女孩儿的生命,她刚以为自己已经结束了对双方都是折磨的续命阵法,却没想到找错了媒介,难道要她明天再来一次? ‘姨姨,看见你,我想娘了……’ 姜青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咬着下唇转身:“走吧。” 单邪离开前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黑袍,指尖轻轻一点,黑袍被冥火燃烧,化成了灰烟,彻底消失。 姜青诉回到了隔壁房间,有些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手心捂住了双眼,单邪进来关上了房门,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没说话。 半晌安静,只能听见屋外狂风骤雨的声音,姜青诉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开口问他:“单大人有过几次亲手了结一个人的生命?” “数不清了。”单邪道。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其中有孩子吗?” 单邪眼眸微顿,道:“有吧。” 有些孩子看上去是孩子的身体,却拥有一颗许多成人都无法到达的恶毒的心,不论男女、老幼、尊卑,只要是在人间行恶,死后害人的,他都会处决。 姜青诉苦笑了一声:“我也杀过人,虽不是亲手杀之,却是经过我口传,我眼看,愤恨地死在我面前的,不过那些人,我总能找到他们死有余辜的理由。曲小荷不同,她比绝大部分的孩子都要讨人喜欢,乖巧听话,不哭不闹,没东西吃吃野果子也行,我对她而言见面才不过一天,她都完全信任,我却想她死。” “她本该死。”单邪道。 姜青诉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微微泛红,烛火之光在她眼中闪烁,她问:“为什么?” 单邪没说话。 姜青诉追问:“为什么她生下来便是天生残疾?为什么她不到六岁就要面临家破人亡,早早夭折?生死簿究竟是由谁来写?命运又究竟由谁而定?” “今生得的果,都是前世种下的孽,若追溯过去,翻阅生死簿,也许曲小荷的前身是个手持刀具的屠夫也说不定,这便是命运,凡事皆有因果。”单邪回答。 姜青诉摇了摇头:“这不对,前世屠夫不受罪,来世为人行善却受难,这是什么道理?恶者恶对之,善者善来报,这才应该是因果。” 单邪微微一顿,他慢慢抬起手,手穿过桌上的烛火朝姜青诉那边过去,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带着些许寒气。 姜青诉看着那双眼,她的眼中有火光,单邪的眼中没有,但他的眼中却有她的倒影。 单邪道:“善恶报应不可能皆在一世间完成的,几生几世行恶,视为大恶,自有地狱处罚之,几生几世行善,视为大善,自由天道降福之。你我可以见这一世的曲小荷身世可怜放过她,可难道所有这一世背负着上一世罪孽而活得可怜凄苦的人,我们都要怜悯同情吗?” 姜青诉抬手握住单邪贴着自己脸颊的手,心中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承认,因为曲小荷的那一句将她比作娘亲的话,让她有过片刻犹豫和痛苦,她也愤恨一本生死簿就可以定人生。可单邪说的对,此间有神域,有地府,天地维持着人间秩序,魂魄生死,酸甜苦辣百味人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今日不能带走曲小荷,明日依旧要带走的,为一人破戒,以后便没有规矩可言了。 “单邪。”姜青诉开口,看向对方的双眼,嘴唇微微张开:“你能……抱抱我吗?” 单邪贴着对方脸颊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些,姜青诉眼眸下垂,道:“就像,昨日那样。” 不暖和,却让人安心的拥抱。 单邪起身,越过了桌椅走到了姜青诉这边,姜青诉张开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腰。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她的脸颊贴着单邪的腹部,鼻息间能闻到这人身上清冷的味道,单邪的手贴着她的头慢慢顺过她的后脑,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 姜青诉叹了一口气:“真奇怪,我这人生前果决,只看利弊,死后却变得婆妈起来,办事总犹豫不决,拖泥带水。” 单邪的手停留在姜青诉的后脑上,慢慢闭上眼睛道:“也许,是你身边的人不同了。” 掌心之下,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头脑的周围,此刻姜青诉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方才的胡思乱想全都变得不重要,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单邪微微皱眉,闭上的眼睫毛轻颤,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在她生前那二十五年的道路上,逐渐将她变成果决狠辣,只看利弊的人。 从‘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姜家平反,霏月,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到‘朕需要你,需要你在朝堂上帮朕左右那些不服朕、妄图干涉朕的臣子,霏月,你不会是朕的皇后、妃子,她们永远都做不到如你这般,为朕排忧解难’。 单邪慢慢松开了手,睁眼的那一瞬,嘴角扯了一抹冰冷充满嘲讽的笑,轻轻扬起,又瞬间收敛。 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姜青诉猛地睁开双眼看向门外,冒失冲进来的一人一鬼看见自家两位大人抱在了一起,一瞬有些僵硬。 姜青诉立刻松开了单邪,坐直了身体,单邪倒是表现的无所谓,朝二人看了一眼,问:“何事?” 钟留转身关上了房门,站在一旁拧衣服上的水,沈长释走到跟前鞠了个躬,道:“都看见了,那半妖在镇外荷花池旁变成了半人半兽,身体周围布有阵法,应当就是您说的给命的阵法了。” “曲小荷的魂魄没能离体,媒介不是黑袍,阿武的阵法奏效,曲小荷也多一天寿命。”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缓解尴尬。 站在角落里的钟留抖了抖湿哒哒的袖子走过来道:“无常大人,白大人,那阵法我见过,是骆昂这些年来捉鬼捉妖时,以妖命渡己的阵法,所以他才活了好几百年了。” “又是骆昂,这骆昂是何人?”姜青诉问。 钟留道:“便是一个人间修道者,不过修的都是邪魔外道。” 姜青诉微微皱眉:“阿武恐怕与骆昂有些关联,钟留,这里不用你守着了,你去寻找一下骆昂的下落,务必把阿武的来历问个清楚,还有这给命的阵法,也问明白,问完了这种不利于人间的修道士,能杀就杀,不能杀就废了他的道行。” “是!”钟留拱手,又抬头问:“白大人给我几年时间?” “几年?就一天!今日此时去,明日此时回!”姜青诉道。 钟留一愣,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嘛! 姜青诉瞥他:“你嫌时间长?” “不,太短了。”钟留撇嘴带着些许求饶的口气。 姜青诉道:“短还不快走?” 钟留一跺脚,转身就朝外头跑,一身的水白挤干净了。 第72章 半妖结:十四 大雨持续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屋外也没片刻安静过,街道上已经积了许多水流,顺着两旁的水沟一路往镇外田野去了, 流淌不及, 依旧能沾湿人的鞋子。 姜青诉一早就坐在了客栈一楼大堂内了,对面是单邪, 两人一黑一白衣服穿得都有些单薄。小二端来了早饭,热腾腾的米粥和一些包子,姜青诉咬了一口包子视线落在窗户外头还淅沥沥在下的雨水上,道:“沈未免也去太久了。” 单邪道:“很快就回来了。” 的确,又过了没一会儿沈长释就从外头回来了, 撑了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还是将自己衣摆鞋子淋得湿透,他跨步走进客栈,跺了跺脚, 嘶了一声道:“前些天还挺热的,走到这儿来一下雨又凉了,瞧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姜青诉朝他看过去:“要你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吗?” “您吩咐的,我哪儿敢不从啊。”沈长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案上:“跑了两条街, 问了七八家铺子才终于买到的。” 姜青诉看了一眼折好的油纸,打开朝里头看了一眼, 十来个搓成球的山药外头裹了一圈糖衣, 糖衣上还撒了芝麻,姜青诉拿一块自己先尝尝, 味道的确好吃,山药软软的,糖衣很脆,带着芝麻的清香,难怪小孩儿喜欢这些。 “比起柳城的糖葫芦还是差了些的。”姜青诉叹了口气道:“去,拿去楼上给曲小荷吃。” 沈长释愣住了:“我以为是您想吃,才跑了那么多路给您找来的啊。” “你的心意,我刚才已经吃进肚子里去了,别矫情,快去。”姜青诉对他挥了挥手,沈长释才不甘心地一把抓着糖山药往楼上走,去的途中自己还吃了几个。 姜青诉喝了一口粥,味道不错,给单邪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单邪看着眼前冒着热气儿的粥道:“我不吃东西。” “我知道你不吃,不过我自己一个人吃怪无趣的,你就当陪陪我呗。”姜青诉对他咧嘴笑了笑。 单邪道:“你也不饿,为何要吃?” “因为……馋啊。”姜青诉说完,又是一笑:“单大人就当是体会人间滋味儿了,每个地方的粥都是不同的味道哦。” 单邪端起粥碗,勺子舀起一点儿含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也吃不出什么感觉,不过他看见姜青诉捧着装粥的碗与自己这只一样,她还一边喝一边对着自己笑,恍然间似乎明白过来她所说的人间滋味儿。 客栈外传来了马蹄声,哒哒落在石板路上,车子是从姜青诉的后方过来的,她略微侧过身朝外头看,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赶马车的车夫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牌匾,敲了敲马车的车门朝里面喊了一声:“老爷!到了!” 姜青诉微微抬眉,似乎明白过来来这儿的是谁了。 车夫率先下车,撑着一把大伞,马车的车门从里头打开,男人掀开车帘朝外走来,那男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衣服布料倒是不错,弯着腰下了马车,一路往客栈这边过来。 男人走进客栈里了,车夫又去接人,从车子里头又出来了一名少女,女子大约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提起罗裙轻巧落地,为了不让裙子染脏,匆匆跑了进来。 “爹,就是这儿了吧?”少女进门问了一声。 男人点头道:“应当没错。” “您可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少女又问。 男人摇头,顿了顿后朝姜青诉这边看过来,他第一眼没看姜青诉,而是看见了姜青诉对面的单邪,姜青诉得认,单邪这等气质相貌,放在人间的确是让人一眼晃过去挪不开的那种。 不过那男人的视线从单邪身上收回,落在姜青诉身上时又怔了怔,似乎有些发呆。 姜青诉察觉到了,朝那男人瞥了一眼,男人没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看她且上下打量的样子,姜青诉微微挑眉,觉得些许不适,清了清嗓子道:“夫君,吃包子。” 刚喝完一小碗粥的单邪碗里又多了一个包子,她这话开口,那男人才收回了视线,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无礼,挥了袖子坐在了客栈的另一头,与姜青诉这边遥遥相对。 沈长释从楼上走下来,等走到姜青诉这边了才开口:“哎哟,我的好大人哎,以后别让我去送甜食了,那阿武以为我要打什么算盘主意,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刚落座的男人从沈长释这话中听出了好些内容,不过令他疑惑的是沈长释叫那名女子‘大人’。 姜青诉指着一旁说:“犒劳你,剩下的包子都是你的了,行了吧?” 沈长释不情不愿,单邪朝他瞥了一眼,于是他发现单邪居然都开始吃包子了,立刻乖巧如鸡,安安静静地吃包子。 少女朝男人凑近了点儿,小声道:“爹,方才那人说了阿武,还说了句小姑娘,是否就是他们?” 男人摇了摇头:“不会,若要给我写信,必然是认得我的人,方才我们进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们有何反应,应当不是他们。” 姜青诉听到这两人说话,反倒确定了他们就是阿武在信上联系的‘夏老爷’与其千金了,收到信件连夜赶来,大雨中也能一早到达清荷镇,这‘夏老爷’想来是住在凤尾城了。 凤尾城中姓夏的……姜青诉不得不说自己死了太久,居然一点儿眉目都没有,若她尚且还在官场,大昭国的土地上哪个小有名气的商贾贵胄,她记不得? 吃完了,姜青诉放下筷子,见外头雨稍微小了点儿,于是朝单邪笑了笑:“走,咱们出去逛逛。” 正在吃第四个包子的沈长释愣了愣,说:“去哪儿啊?”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0`8`0`t``x``t . c`o``m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去哪儿也不带着你。” “为什么啊?”沈长释有些委屈,包子含在嘴里说话含糊不清的:“白大人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是你的小跟班,去哪儿都带着我的,上次从柳城离开了之后,去哪儿都不带着我了,要不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 “你还知晓你死皮赖脸地跟着呢?”姜青诉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沈长释的头道:“你现在就像还没长大的孩子要爹妈陪着玩儿呢,钟留一走你更孤寂了是不是?” 沈长释开始吃第五个包子,闷不做声的。 被姜青诉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粘人了,以往都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姜青诉做人做鬼都太成功?让人不自觉想靠近、想依赖? 姜青诉拍了拍裙子,单邪也站了起来,她临走前拿走了沈长释出去买糖山药时的伞,对着他道:“该看好的都给我看好了,若有情况立刻通知我,明白吗?” 沈长释吃第六个包子,哦了一声,两位大人走了,他的包子也吃完了,有些无趣,干脆就拿阴阳册出来,就着小镇风雨,写一段云雨之事打发时间吧。 姜青诉离开客栈,单邪撑伞,她抓着单邪的手腕,两人走在街道上,今日的行人显然比昨日要少了许多,两旁商铺倒是有不少人在里头吃早饭。 单邪问她:“去哪儿?”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道:“随便走走吧,本来与你到人间来,只是为了游山玩水吃遍五湖四海的,却没想到在游玩的过程中还能碰上案子,案子还与我有关。” 单邪朝她看过去:“白大人在想什么?” 姜青诉耸肩:“方才吃了沈买的糖山药,突然想起来柳城的糖葫芦,想起柳城的糖葫芦,便想起许凤遥与朗争意,亦是过去的白无常与凤娇娘。” “然后呢?”单邪知道以她的心思,不可能只想得这搬浅。 姜青诉朝他看了一眼,道:“单大人知晓许凤遥与朗争意的身份,为了撇开私心避嫌,整个案子都交给我来处理,如何做,都由我决定,你从未干涉于我。而我知晓曲小荷的身份,却没能撇开私心避嫌,照理来说这个案子,应当由单大人来办才是。” 单邪问她:“你希望我现在插手?” 姜青诉摇头:“若一开始我便想通了这一层,没有插手,由单大人去办,那是我公正无私,现在再由你去办,便是我绝对存私,知道自己无法公判了,才找你救急呢。” “私心谁人都有,你不必介怀于此。”单邪道。 “单大人还真会安慰人。”姜青诉朝他看过去,玩笑似的问:“那你可有偏私的时候?”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道:“本来是没有的。” 姜青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脸颊有些发烫:“何时有了?” “或许……是某年中秋。”当黑金符纸上面写下了他的名字的那一刻,他似乎长出心了,只要有心,便会有私心。 姜青诉眉眼弯弯,收敛的笑容逐渐加深,她握着对方手腕的手改成勾住了单邪的胳膊,额头往对方的肩头轻轻撞了一下。 两人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姜青诉才道:“我总觉得,阿武其实什么都知道。” 单邪朝她看过去,姜青诉略微低头说:“我们的出现,阿武从来都没好奇过身份,他认识字,会写字,即便不能说,也可以写下来与我们沟通,他没有,便是他知晓,知晓你我的来意。他对我们没有设防,想来是笃定我们拿曲小荷无法,恐怕早就已经料到我会有所举动,却又料定我带不走曲小荷,他有他自己的计划。” 单邪嗯了一声,姜青诉又说:“我有预感,姓夏的过来了,这个案子也当结束了,阿武有计划必有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也许要不到今晚酉时,一切都有分晓了。” 姜青诉说完这话,目光落在了一家首饰店里,脚下停顿,看见了一块普通的玉佩,玉佩倒没什么,只是那玉佩上方的红绳打的是桃花结,与曲小荷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玉坠的结一样。 第73章 半妖结:十五 雨一直下到中午渐渐就停了, 姜青诉这一路没少买东西,全都由单邪出钱。 清荷镇产荷花、莲子与藕,荷花花瓣晒干了可泡茶, 做酥饼馅儿, 还可以酿酒,莲子可以煮粥, 熬甜品,藕嘛,另有一种吃法。 将藕孔里都塞满糯米,再放入红糖水中煮熟,红糖甜而不腻, 藕香味儿煮了进去,切几片藕,莲藕拉丝, 糯米软糯,一勺红糖水浇在上头,旁边配了两个荷花酥饼,这种吃法并非只有清荷镇才有,只是其他地方的都没这处好吃罢了。 姜青诉一连吃了两碗红糖糯米藕, 还吃了三块酥饼,剩下最后一块实在吃不下, 于是推到了单邪的跟前。 荷花酥的花瓣一片片分离, 都是酥皮,花蕊之中还有一颗莲子, 光是看上去就漂亮,味道也很不错,姜青诉哄着单邪吃下去,吃完了还要拉他一道去菜荷花。 卖红糖糯米藕的大娘说镇子后方有一大片荷花池,那地方虽然有专人看管,但是是共用的,谁都可以采,不破坏便可。 姜青诉拉着单邪就要往那边走,单邪看了一眼桌上放着他们刚才买的布匹、丝绢之类女子的玩意儿问:“带这个去?” 姜青诉摆手,对着大娘便道:“我放您这儿,回头再来拿成吗?” 大娘哎哟了一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若是看丢了可怎么好?” “无碍,我家夫君有钱。”她说完,挽了一下单邪的手,单邪微微挑眉朝她瞥了一眼,姜青诉说完这话拉着他就要往外走,想去摘荷花。 镇子后头的荷塘的确很大,一眼望不到边境,不过并不是一整个儿荷塘,而是由多个不小的荷塘组在一起的,中间尚有田埂可以落脚,否则那么大的荷塘,中心段的水必然很深,长不出花儿来。 现下正是开荷花的季节,姜青诉站在荷塘边上一眼望过去,粉色的花朵夹在了碧绿的荷叶当中,刚停了雨,荷花与荷叶上还有不少积水,天色雾蒙蒙的,空中还在飘水气,靠水的地方雾气偏重,时间呆长了还是会湿了衣服。 姜青诉就近摘了一片荷叶,荷叶里头还有水,她笑着对单邪道:“我儿时玩儿过这个,下雨的时候可以当伞撑在头顶上,一路回去衣服也不湿。” 说完,她将荷叶撑在了单邪的头顶上笔画,单邪抬头看了一眼荷叶,这荷叶很大,的确能遮住人,只是他刚要收回视线的时候一阵风过,姜青诉举起荷叶偏高,叶片被风吹歪,叶子里的水直接洒在了单邪的身上,当头浇下。 姜青诉愣了愣,将荷叶收了回来,单邪半边头发湿了,额前落下的几缕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子,水顺着他的额头滑过睫毛,顺着眼角落下,仿佛落泪了一般。 他微微垂着眼眸闭上眼睛,再睁开,睫毛上的半滴水珠颤抖落下,左半边肩膀湿透,黑色的长衣更深了一块。 姜青诉看着他这模样,本想道歉,却一时失了神。 向来高高在上不苟言笑从未失过方寸的单邪被水淋湿了,还多了一丝楚楚可怜的味道,将他原有的形象全都打破,莫名多了些许美感。 单邪轻轻叹了口气,一股黑气顺着他的衣服腾起,凡是黑气飘过的地方重新变干,一瞬就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生气吗?”姜青诉歪着头对单邪眨巴眨巴眼睛。 单邪问她:“我这般小气吗?” “以前是的。”姜青诉点头,以前稍微有点儿不顺他心意的地方,他都会摆臭脸看,不过现在好多了,不仅没摆臭脸,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沈长释烧的符纸飘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姜青诉摘了两朵荷花,三片荷叶,全都扛在了肩膀上。 沈长释的符纸落在了两人面前时,姜青诉看了一眼,上头没写字,但他既然找来,必然是有关于曲小荷的事,说不定姓夏的和阿武碰上了。 也是,都这个时候了,就在一个客栈里,再不碰上才奇怪呢。 姜青诉扛着荷花荷叶一路往回走,路过卖红糖糯米藕的摊位前把自己买的东西全都带上,没一会儿两人就站在了客栈门口。 沈长释瞧见姜青诉买了这么些东西回来有些惊讶,见她肩膀上还扛着花儿,于是问:“白大人,你们玩儿的可不少啊。” 姜青诉将东西全都堆在了桌子上,四下看了一眼,问:“人呢?” “姓夏的在楼上。”沈长释指了指,然后又道:“阿武和曲小荷出去玩儿了。” “我让你看着人,你放他们出去玩儿?”姜青诉一片荷叶直接打在了沈长释的脑袋上,其实不疼,只是上面的水珠全都撒了出来,荷叶还坏了。 沈长释将手中的瓜子放下,脸上赔笑道:“您消消气,他们见面时我就在,姓夏的小姑娘跟着呢,定要回来的。” “说说清楚。”姜青诉坐下,抓起一把瓜子,递给了单邪,单邪接下没吃,姜青诉又抓了一把嗑起来。 沈长释道:“曲小荷早上吃了糖山药不饿,不久前才让阿武出来给他找吃的,那姓夏的小姑娘认得阿武,于是他们便这么碰上面了。阿武带着那父女两人去了楼上见到了曲小荷,我在隔壁听着呢,曲小荷喊那姓夏的伯伯,喊夏小姑娘璇儿姐,但他们应当不是亲戚,曲小荷对他们还有些生分,只当见过两次面而已。” 姜青诉挑眉,听沈长释继续道:“阿武给了曲小荷东西吃,便让夏小姑娘留在房间里陪着她,自己跟着姓夏的到楼下来了,又交给了姓夏的一封信,姓夏的看完了便让夏小姑娘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玩儿了。” “你可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姜青诉问。 沈长释嘿嘿一笑:“白大人,您忘了您锻炼过我什么本事了?”他说完,从怀中抽出了一封信:“偷鸡摸狗,我不是挺在行的嘛……” 姜青诉朝他翻了个白眼,将信纸拿过来问:“你看过了?” “看过了。”沈长释点头。 姜青诉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 “夏川亲启: 夏川吾侄,吾与令尊相识十数载,已非莫逆之交,更似同胞兄弟,令尊仙游之时,吾亦痛心疾首,日夜难眠。回想当年,夏仁兄初涉京都,与吾一见如故,遭逢灾祸,吾亦竭力助之,终有惊无险,遂结为兄弟,夏仁兄道,如吾有难,必当帮之。而今朝中奸佞必要吾死,或牵连全家老小,唯一孙女放心不下,年仅五岁,尚幼,唯有托付于你,吾才安心。吾侄善德,无以为报。 曲昌书” 姜青诉合上了纸,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之下书写的,曲昌疼爱曲小荷,不忍年仅五岁的曲小荷共赴刑场,才让阿武带着曲小荷来投奔夏川,当年他救过夏川的父亲,也深知夏川为人,便要夏川救下自己的孙女。 姜青诉问:“只是这封信,夏川如何会让阿武带曲小荷出去?不怕被官兵抓住?” “您回来前我找小二打听清楚了。”沈长释道:“夏川这人整个儿翩州虽说并非谁都认得,却是谁都听过的,那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当初夏仁去京都做生意认识了曲昌。后来夏仁回到翩州,生意越做越大,与曲昌也没断了联系,时常带着妻儿老小去曲家玩儿,夏家在翩州说不上首富也排前三了,这边的官兵都会给夏家人一个面子,尤其是凤尾城周边,官兵都不抓人的。” 姜青诉点头:“他带曲小荷去哪儿玩儿了?” “采荷花去了。”沈长释道。 姜青诉:“……” 早知道她就不回来了,搞不好还能偶遇呢。 想到这儿,姜青诉又将荷叶打在了沈长释的身上,道:“看好东西,也把楼上的人给我看好了。” 沈长释点头,见姜青诉又匆匆忙忙往外跑了,捧起姜青诉摘回来的荷花,味道还挺香。 姜青诉走了,单邪也跟着过去,沈长释伸手抓了抓脸嘶了一声:“怎么无常大人现在反而成跟班儿了?” 姜青诉总觉得哪里不对,即便夏川是个好人,愿意收留曲小荷,也能保证曲小荷不会被官兵抓住,可阿武明明知晓自己耗着曲小荷的命,她已没几日活头了,又何必费这个周章? 一路跑到了镇子后头的荷塘,姜青诉果然看见了那三个人,三人坐着一条小船上,船已经在荷塘上方慢慢游荡了,荷塘里也有一些落了花瓣的莲蓬,略微有些嫩,不过里头的莲子也已经能吃了。 姜青诉就站在荷塘边的田埂上,看向离自己不远处的一小孩儿,一少女,与一青年一道玩耍,三个人脸上露出的笑容一样,都天真无邪的模样。 “小荷,那边,那边有鱼!”少女说完,曲小荷就看见了,指着小鱼对着阿武道:“阿武!抓住它,快抓住它!” 阿武最听曲小荷的话,让他抓他就抓,直接跳进了水里头,水实则不深,只到他的胸膛,阿武进了水里头就开始往鱼儿方向过去,手还不忘扶着船边,免得两个小姑娘落水。 一条小鱼被阿武抓到了船上,落在了曲小荷的怀里,小鱼儿蹦蹦跳跳的,惹得两个姑娘都笑了起来。 阿武趴在船边上,昂起头看着坐在船头的曲小荷,眉眼中带着些许柔和与宠溺,勾起的笑容看上去狰狞,实则却十分温柔。 小鱼儿从曲小荷的裙子上跳进了水里,慢慢游走,两个小姑娘也没说要再抓鱼儿了,曲小荷看向阿武:“水里冷不冷啊?” 阿武立刻摇头,曲小荷伸手抓着他扶着船边的手指,姓夏的小姑娘瞧见她抓着阿武的手道:“小荷和阿武感情真好。” “那当然啦,阿武是我的家人啊!”曲小荷说。 “咦?我上次去京都曲家的时候,阿武不是刚到家中不久吗?难不成是你家谁的亲戚?”姓夏的小姑娘有些不解。 曲小荷摇头:“阿武不是亲戚家的孩子,是爹爹救回来陪我的,爹爹说阿武对我好,我也要对阿武好,不许和阿武发脾气,因为阿武会保护我的。” “像家丁那样吗?” “不对,家丁不是家人。”曲小荷朝阿武笑了笑:“阿武是家人,他会一直保护我的,爹爹说了,会永远保护我,对不对?” 趴在船头的阿武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后收敛,然后垂下眼眸,慎重又坚定地点头。 站在田埂上的姜青诉看见了,在他低头的那一瞬,两滴眼泪落入了水中,荡起涟漪,那一瞬,姜青诉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74章 半妖结:十六 “单邪, 你告诉我,这世间有多少阵法,是可以给命的?”姜青诉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小船问。 单邪的衣摆在微风中飘摇, 他道:“许多。” “那你说……阿武会用哪一种?”她问完这句, 朝单邪看过去,单邪顿了顿, 没有回答。 姜青诉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为什么阿武会用一年的寿命,哪怕换曲小荷一天的寿命,也要保全她,让她活着来到翩州, 活着见到夏川。一年年消耗自己的寿命,不过是为了续命,曲小荷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自己死的当天, 从未离开过京都超过三日。 这不是真的活,也不是真正给命的阵法。 那边他们游荷塘结束,小船靠岸停下,阿武上岸的时候身上都是湿透的,脚下还有黑泥, 他身上湿了,没办法抱曲小荷, 本来打算就在这儿吹吹风, 等时间过去的,不过曲小荷想吃点儿东西, 几人只能回镇上。 姜青诉朝他们走过去,阿武刚褪去上衣准备抱曲小荷,免得她被衣服弄湿的,看见姜青诉的时候显然愣了愣,姜青诉道:“我来抱吧。” “她是谁啊?”今日一整天曲小荷都没见过姜青诉,自然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阿武朝姜青诉看了一眼,对曲小荷比了个手势,曲小荷眼睛一亮,顿时朝她看过来:“爷爷派来的人?!” 一旁站着的夏小姑娘眉头微皱,她不是曲小荷尚不通世事,她对曲家的事情基本都知晓了,当然知道曲家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曲昌更不可能派人过来照顾她。 不过夏小姑娘聪明,没有拆穿,姜青诉弯下腰将怀里还抱着荷花的曲小荷给抱起来,曲小荷很轻,抱在手上几乎没什么重量,阿武穿好衣服跟在旁边,手抓着曲小荷怀里那节荷花的根茎,不肯松开片刻。 姜青诉眼睛朝曲小荷脖子上挂着的玉佩看过去,红绳打成了桃花结,桃花结的做法有些粗糙,一看便配不上这等上好的玉。 姜青诉朝阿武看过去,阿武一直都垂着头不说话,等到几人入了镇子里,曲小荷才欢乐起来,这一处因为夏家的影响的确没什么官兵上路抓人,不过曲小荷额前的桃花还是足够引人注目,所以姜青诉将昨日送给她的袍子上的帽子给她戴上了。 曲小荷吃了不少东西,姜青诉还带她去吃了红糖糯米藕,一直到天色渐暗了,曲小荷才玩儿累想要回去,回去的时候阿武的衣服已经干了,他抱着曲小荷一路面色都很凝重,期间还朝姜青诉这边看来好几眼。 将曲小荷带回了客栈,夏小姑娘一直陪着她,姜青诉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要到酉时,今日再续命,她不会让阿武又得逞了。 长久的耗下去,对他们俩都是一种伤害。 眼看距离酉时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姜青诉正准备上楼,却没想到阿武率先离开了房间,朝姜青诉这边走过来。 沈长释嗑着瓜子愣了愣,单邪端起茶水看着窗户外头亮起的灯火没做声,姜青诉看着阿武好一会儿,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手抓着衣摆,手背青筋暴起,似乎是做出了很大的决定,才开口:“无常大人。” 姜青诉一惊,沈长释猛地被瓜子给呛住了,单邪握着杯子的手略微紧了紧,目光没有收回。 姜青诉先是朝单邪看过去,又看了一眼阿武:“你居然会说话?!” 阿武点头,也不顾周围人的看法,直接对着姜青诉这边跪了下来,沈长释端着茶杯走到了一边儿,人家跪白无常呢,他可不受礼。 姜青诉有些局促,对阿武这突然一跪有些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所以想请您放过她。”阿武说这话时,声音沙哑,他的声音并不好听,似乎曾经被摧毁过。 “放过她?你说的是曲小荷。”姜青诉呼吸一窒,只觉得头脑一团乱:“你早知我们的身份,却沉默两日,你也知我此行目的,还想让我放过,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是无偿的,我一命换一命。”阿武说完这话,再朝单邪看过去:“无常大人,我知世间有此法,我亦愿受无尽苦刑,只要她活着。” 姜青诉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便朝单邪看过去:“你知道他在说什么?” 单邪将茶杯放下,轻描淡写地朝阿武看过去:“谁告诉你世间有换命之法?” 阿武抿嘴没说话,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姜青诉微微皱眉,突然间明白过来,猛地看向单邪:“你早知道?!你早知他要这么做对不对?” 单邪没回答,阿武一连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对着姜青诉和单邪道:“求无常大人成全!只要过了今夜,我便与无常大人一同离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姜青诉站了起来,伸手越过桌面扯着单邪的袖子:“告诉我!” 单邪左手袖子一挥,周围的房屋上蒙上了一层薄雾,随后又逐渐清明,只是方才一直偷偷看戏的人此刻统统消失,单邪显然将这处布下结界,在外人看来,他们恐怕已解开矛盾。 沈长释左右看了两眼,瓜子都不敢吃了,之前一直以为两位大人闹矛盾,这回矛盾真实地摆在眼前,他有些慌乱。 阿武趴在地上不动,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细微的抽泣声传来。 姜青诉松开了单邪的袖子,再看向阿武,左思右想一番,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双腿脱力,往椅子上一坐,再看向单邪时眼神中带着些许气愤:“原来单大人的用心之深,就连我也无法看透,我居然还自鸣得意已经将你看穿。你早知阿武与曲小荷之间摆的阵法是何意思,你早知阿武的目的,你不干涉此案,站远看我一人纠结痛苦深陷其中,自责愧疚又不得不痛下狠手。” “单大人好重的心思,我还当你信任我,将案子全权交予我,实则却是另一种对我的考验,或许在单大人的心里,我与刚从阎王殿来到十方殿时并无不同,始终不是令你满意的白无常。”姜青诉说完这话,起身长袖一挥,直接破开了结界,从结界中走出,跨出了客栈。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他看出来了,这回姜青诉是真的生气了,再看向无常大人那张脸,简直黑得可怕,他赶忙将瓜子放下,屏住呼吸不做声。 许久之后,单邪才道:“你去吧。” 阿武浑身一震,又一连对着单邪磕了好几个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多谢无常大人成全!酉时一过,我必随大人回去地府,身赴地狱,接受换命之罚。” 单邪似乎有些烦躁,再一挥袖,人声响起,结界散去,跪在地上的阿武站起来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朝楼上跑去。 安静片刻,沈长释小心翼翼地对单邪开口:“无常大人,白大人她……” “封。” 单邪皱眉,眼底已有寒意,沈长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心里思量着究竟要不要跟出去看看。 阿武回到客栈楼上房间,夏川坐在一旁看书,夏小姑娘正在陪曲小荷玩儿翻花绳,曲小荷显然没那么足的精神了。 夏川见阿武进来了,对着女儿道:“璇儿,时间不早了,让小荷休息。” 夏璇朝曲小荷看了一眼,见曲小荷的确累了,这便与夏川一道出门,两人离开曲小荷的房间,夏璇道:“爹,今日我见到一个自称是曲府来照顾小荷的女人,正是今早我们见到的那个,我瞧着古怪。” 夏川顿了顿,道:“璇儿,有些话你还小,为父与你说你也不懂,但要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亦非只有人主宰。从明日起,小荷就是你的妹妹,是我夏家的二小姐,她不姓曲,再也不要提京都曲家之事了。” 夏璇听夏川说这话,有些不解:“小荷尚不知晓曲家之事,我们又能瞒住多久?” 夏川伸手摸了摸夏璇的头道:“只要不提,便能瞒一生。” 客栈房内,曲小荷打了好几个哈欠,阿武走到她的身边,帮她将盖在身上的被褥理了理,然后从一旁拿来了梳子,拆了曲小荷的发髻,一遍遍温和地将头发梳好。 曲小荷伸手抓着阿武的袖子道:“阿武,今天的荷花好多,好漂亮啊。” 阿武点头,曲小荷说:“夏伯伯说,爹娘知道我在他这儿,已经赶过来了,正好在这儿玩儿几天,让璇儿姐姐陪我,他们不生我没在三天内回去的气呢。” 阿武帮曲小荷将头发梳好,然后跪坐在了软塌下摆,抬头看向曲小荷,曲小荷伸手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阿武你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啊。” 阿武垂眸,从腰上的腰带里侧扯出了一截红绳,红绳偏旧,已经留了很久,他对着曲小荷比划了一下,曲小荷方才还困意十足,这时便笑了起来:“你要教我打桃花结啊?可是我没有绳子啊。” 阿武抿嘴对她扯出一抹笑容,粗糙的手指面对纤细的红绳时却变得格外细心,每一个结,每一层绕都尽量放缓速度,曲小荷趴在软塌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将红绳打出一个桃花结。 而后她伸出手对着阿武笑道:“给我给我,我也要试试。” 阿武将红绳放在了曲小荷的手中,把曲小荷扶着靠在了软塌中的矮桌上,这才慢慢收回手,垂在身侧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曲小荷对着绳子饶了几圈也没能成功,噘嘴困了也不肯睡,嘀咕道:“怎么绕的?” 阿武看着她的侧脸,忽而觉得鼻下流水,伸手摸了一把看见是红色的,于是抬手赶紧将血擦去,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曲小荷抬眸朝他看去。 阿武给曲小荷比出一个手势,曲小荷点头:“好,你去拿吃的,我再试试。” 阿武对着曲小荷露出笑容,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然后握紧成拳,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憋着一口气走到了房门,推门出去,再关上,这一瞬,阿武伸手捂着鼻子,鲜血顺着他手指的缝隙不断流出。 他又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匆匆下楼,冲出了客栈。 第75章 半妖结:十七 阿武这一生, 过得都很苦,不过陪在曲小荷身边的这两年,他过得很甜, 从未有人对他这样好, 不断提醒,他们是家人。 沾满鲜血的手贴着小巷中的墙壁, 青年的腰背弓着,痛苦地喘息,在他的嘴角不断流出血液,与口水融为一体,流淌了满襟。 从他有记忆以来, 他就是不受待见的那个,他在青楼长大,生他的女人也不是青楼中多有地位的人, 平日只有端茶送水的份儿,没什么姿色。也不知是何时与谁苟合了之后怀了他,即便是吃药也无用,他还在女人腹中时,就有人说她怀的是妖胎, 果不其然,就是妖胎。 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尚觉得自己得了儿子, 做了母亲欣喜, 两年后越发觉得儿子累赘,哭喊惹恼恩客, 而她也因早早生子没了姿色,母子二人皆过得痛苦。再后来,这份难忍就落在了他身上了,在别的女人那儿受了气,这气总会出在他身上。 直至他能说话,会走路,被青楼中的人差遣,所有人都叫他‘野种’,他们开始学着那女人,对他呼来喝去,拳打脚踢,直至一年,一个修道者路过青楼,见被人从青楼里丢出来的他,找上了那个女人。 区区二十两,足够已经年老色衰的女人赎回自己,于是她欣然点头,拉着阿武当了一日的慈母,将他平日里穿破的了衣服缝补了一下,收拾干净便给那修道者送过去了。 五六岁的阿武看着修道人的陌生的脸害怕,胆怯地抓着女人的衣摆,那女人扯开他的手道:“让你走就走,你还当你跟着我能享福呢?我已被你拖累多少年了,你就饶了我吧!” 这一声喊,女人直接将他推入了另一个牢笼,而他的手上紧紧地抓着女人腰上挂着的便宜穗子,她爱美为了吸引恩客自己在房中编的桃花结,阿武见她做过许多遍。饶是他哭喊,女人也没回头,一边跑开一边笑,庆幸自己接下来几十年的自由。 到了陌生人的手中,阿武自是吵闹,哭喊,然后那人给他吃了一粒药,塞入口中,如烈火灼喉,顿时让他痛哭难忍。 后来他知道,那个修道者名字叫骆昂,骆昂没给他起过名字,与那青楼里的人一样,他从来没将阿武当成人看待过,别人叫他‘野种’,骆昂叫他‘小狗儿’。 他一眼就看出了阿武是个犬妖,并且是半妖,世间妖难寻,一旦成妖,必然有几百年道行,想遇到难,遇到想要抓到就更难,抓到了能控制住他交出道行寿命便是难上加难。 骆昂一生两百余年,一直都是靠着抓鬼炼丹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延续寿命,难得碰到个还未长成的半妖,便想着如狗儿一般养在身边,不让他饿死,让他吸天地灵气长大,等到他成人之际,再夺其妖力,将他寿命悉数吞下,至少可保自己一百年不衰。 于是阿武跟着他,不人不畜地生活着,学会了用石头布下简单的阵法,在那人捉到小鬼炼丹,或者是碰到其他的修道者道行不如他,抓起来将其寿命过渡自己时布下的阵法,他都记在心上。 那人养了阿武十年,不,应该说是锁在身边十年,他从来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总是吃这人嘴里剩下的东西。骆昂啃了不要的骨头阿武抓来吞下,骆昂吃了丢下的馒头阿武抓来果腹,骆昂尝试着从他的身体里抽出妖力,却又总觉得可以再等一等,等久了之后,再吞下去就会更补。 直至一日,骆昂碰上了钟留,两人一触即发,骆昂被钟留缠上,而被骆昂用石头困在阵法中的阿武趁着这个时间破开阵法,从此逃离了第二个将他困住的牢笼。 他一路奔跑,也不知自己究竟去向何方,只知要去人烟处,他长年跪在骆昂身边已忘了人究竟该如此走路,双手双足着地,滚得满身都是污泥。 终于有一日,他跟着几个乞丐到了京都。 饿,但他能忍,困,他不敢睡,他总觉得骆昂就在周围某处,只要等他稍微松懈下来,就会抓住他,拉回去再不拖沓,直接炼丹。 阿武这十年来什么也不会,他甚至如同残废一般趴在地上缩在角落吃着客栈旁边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 他不挪开地方,一直都待在那客栈的旁边,时间久了就连客栈老板都认得他,他躲开骆昂足足三个月,天气转凉,忽降大雪,客栈老板将一件旧了的棉袄丢在了他的身上,还给了他两个热馒头。 阿武还没来得及穿上棉袄东西就被一旁的乞丐抢了,大家都是在这条街上行乞,偏偏阿武什么也不懂,人家丢了铜币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何用,他过了十年狗的生活,只知吃喝,不知买卖。 于是他的铜币总是被其他乞丐拿走,此刻的棉袄与两个热馒头,乞丐们也要抢来过冬,于他们而言,只知客栈旁有个残废、傻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寒冬。 于是他们拽着阿武身上的棉袄,阿武反抗,甚至咬伤了其中一人的手臂,然后十多个乞丐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即便棉袄与馒头已经被他们抢走,他们还不罢休。 “残废!还敢咬人!跟狗一样!” 他想要反抗,却抽身不得,甚至手骨被人踩断,他也不发一声。 然后他便遇到了此生中最大的贵人,一个被穿着华贵的男人抱在怀中的小孩儿,刚满三岁,才会说话,一头软发扎着两个辫子,身上穿着精致的粉袄,看见十几个乞丐欺负一个残疾人,便道:“啊!爹爹,爹爹,可怜!” 抱她的男人是她爹,正是曲昌之子曲谙,亦是户部侍郎,看见有人斗殴立刻差下人制止,曲谙抱着说话还不利索的曲小荷走到了阿武跟前,阿武抬头向上看,一片片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而曲小荷对他露出的笑脸,被他藏在心底,奉若神明。 曲谙是聪明人,看出了他不一般,救了他之后就让他在府中做事,他只会跪行,不会直行,便要人教他直行,教他如何吃饭,教他穿衣,甚至教他习武,把他留在曲小荷的身边。 阿武入府一个月,收拾整洁再站在曲小荷跟前时,曲小荷立刻认出了他,问他:“你叫什么啊?” 当时他已忘了说话,只从嘴里低低发出类似示弱的犬声:“啊呜……” “阿武啊!”曲小荷晃了晃手中的红绳道:“奶娘教我编花结,你会吗?” 他会,他会编桃花结,可曲小荷不会,曲小荷的奶娘也不会,所以他藏着掖着就是不教,他怕教会了曲小荷之后,就再也没用了,没用的人都会被丢弃的,他以前就是这样被青楼里的女人丢弃的。 可他看扁了曲小荷,两年多的曲府生活,他逐渐活得像一个人,曲家无人问他的真实来历,曲谙从不让他低声下气,曲小荷对他越来越依赖,甚至拉着他的手说:“阿武是我的家人啊。” 他用痛苦的十多年,偷来了两年多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一定会保护曲小荷,耗尽这一生一世也要保护她,他记得骆昂施过的法,哪怕耗到最后他灰飞烟灭,也要留住曲小荷的笑脸。 临近小镇外围,只剩下几座房屋他就能离开人烟,不过他的力气越来越微弱,鼻子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只有张嘴喘气。 他的手指狰狞地绷着,痛苦地在墙上留下了抓痕,阿武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小镇,一路往空旷的田野里狂奔,他要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至走到荷塘旁他双腿一软,这一倒地彻底卸力,再也起不来了。 阵法奏效为七七四十九日时,酉时一到,曲小荷的寿命一过,便是阵法自行启动的时候,他还剩下几十年的岁月,统统作为寿命过给曲小荷。 只要无人打搅,无人将她挂在脖子上的桃花结解开,这阵法便可成。 两者生,他一年换一日,但只要换了寿命,他身死形灭,曲小荷便得了几十年的寿命,未来的日子夏家会待他如亲生女儿,她远离京都,不再回那受难之地,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武躺在荷塘旁,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先前落地的鲜血此刻全都成了粉色的萤光,如草间萤火虫般轻飘飘地飞舞。 镇中巷子里飞出了粉色萤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纷纷称奇,走在人群中的姜青诉瞧见了众人围在巷子周边,又看见那血液凝成的萤火,知道那是阿武的阵法奏效。 她顺着萤火的光芒一路往荷塘方向过去,便见荷花池那边的草丛里发出微弱光芒,萤火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消散,再也没能凝聚成一颗宝石。 她看见了阿武,那人躺在地上已是浑身浴血,一张年轻的脸上看不见半点干净的地方,阿武还在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动一些血水从他口中淌出。 “阿武……”姜青诉见他已经被黑气缠绕,与先前阵法奏效时大不相同,此时他已毫无半点生机,却偏偏嘴角挂着笑,露出獠牙,些微狰狞。 “多谢……无常大人、成全。”阿武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姜青诉怔了怔:“成全?” 堂堂十方殿的黑无常,居然会成全这人间换命的野法子? “你本可修炼,将来必成大器,为了将死之人,这又何苦……”姜青诉慢慢蹲在他身边,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开,看见阿武的眼神逐渐涣散,姜青诉不忍道:“曲家已无一人在世,纵使她活着,也是孤苦一生,悲痛一生。” “她、她会……她会忘记的……”阿武的笑容扯得越来越大,痛苦也越来越深,姜青诉看见他的四肢逐渐退化成了兽形,崩坏了衣服:“她会快乐的……” 她会忘记一切,忘记曲家,忘记京都,忘记她叫曲小荷,也会忘记一个不过陪在她身旁未到三年的半妖。 姜青诉见他四肢抽搐,心口猛地一疼,于她而言,阿武亦是个孩子,她见他疼得颤抖,拼命昂着脖子抽搐,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然后又突然僵硬,保持了姿势不动,身体逐渐软了下来,粉色的萤光骤然消散,一阵凉风从荷塘另一头吹来,吹过阿武的发丝微微摇摆。 这一阵风,将阿武的魂魄吹离身体,姜青诉慢慢起身,轻叹一口气,将头上的簪子摘下,一指向魂魄,浅灰色的魂魄便如烟一般飞入了她的簪子里。 她得回去找单邪算账,问他这算什么! 第76章 半妖结:十八 安静许久的沈长释对面做坐着个阴气沉沉的黑无常, 他怕,所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明显,半垂着头, 隔一会儿再朝对面看过去。 直至他看见街道另一头黑无常背后的方向奔跑过来的姜青诉, 于是眼眸一亮,沈长释闭着嘴说不出话, 再朝单邪看过去,单邪显然察觉到姜青诉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客栈,走到桌边端起单邪面前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等气喘过来, 立刻就问:“单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长释一听这口气不对,不是来和好的,这是来吵架的, 于是端着凳子挪到一边,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时钟留能在,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怕。 单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松开,结界再度布下,沈长释猛地抬头朝四周看过去, 这回好了,没人知道他们俩吵架, 除了自己…… 单邪慢慢抬头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这么问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阵法的用处, 不早与我说,是为了看我如何对待此事, 中间我犹疑两次,你又劝我公证,既要公证,你怎么不给我公证?藏着掖着,也算个男人?!”姜青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拍将沈长释的魂都差点儿给拍散了。 单邪道:“我是有考验你之意,我知你在处理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案子上能够秉持公道,按规矩办事,可我不确定你在面对与你相关之人,甚至对方是个孩子时,是否也能做到无私。” “所以你就瞒着不说?”姜青诉见对方承认,心中不悦。 “事实证明,白大人做不到无私。”单邪嘴唇微微一动:“我亦做不到。” 姜青诉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无私,面对故人无从下手,我亦做不到无私,任由你一路错下去最后再给予惩罚,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却几次三番用言语左右你的想法。”单邪慢慢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站时姜青诉立刻要改为抬头看他。 “起初在阴阳册上我见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当真能秉公处理,便说明你已与人间划开,真正成为地府、十方殿的白无常,足够资格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办事。”单邪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忍、犹疑,失了我对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还想一再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诉,你究竟能明白我几分苦心?” 姜青诉彻底怔在原地,她原以为单邪知晓阿武的阵法用意,此番行为是要看她出丑,不信任她,等着她最后失败,再加以数落,加上一句:你不够格。 所以她羞愧,她难过,她愤怒,羞愧自己之前对他动心,主动亲吻,难过自己果然不够狠心,犹豫不决,愤怒自己的一腔热情换得对方静坐看戏。 到头来,反倒是错怪了单邪的一片苦心? “那……那你……”姜青诉的脑子嗡嗡直响,她看着单邪的眼,心口发闷,却又不断狂跳:“那你任由阿武的阵法奏效,不管他用人间阵法换命改生死簿,又是为何?” 他既有自己黑无常的底线,这么多年从未破过例,更想姜青诉也与他一样,只一心一意为地府办事,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底线,以阿武的魂魄,换曲小荷一命? “因为你气我。”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青诉,他眉心微皱,眼中已有悔意,他不该答应阿武,可私心一旦长出,又如何能轻易收住。 “我本想带你去地府,却不想被你带到了人间。”单邪说完这话,一挥衣袖,周围的结界散了,便说明他不想再谈此事。 姜青诉彻底懵了,她楞在原地,只傻傻地看着单邪的背影,直至客栈外头有人急匆匆地闯入,这一处的安静才被打破。 钟留喘着气,最后几乎是趴跪在了姜青诉的跟前,他一口水都来不及喝,指着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沈长释道:“沈、沈哥,给我一杯水。” 沈长释没回神,还沉静在方才结界里,这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架中,那对话中的信息量…… 钟留见沈长释没有举动,于是自己手脚并用爬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下之后顺了口气才往凳子上一坐,抬头看向姜青诉,叹了口气:“白大人,我可没迟吧?” 姜青诉愣了愣:“迟什么?” “您不是给我一日,让我查清楚吗?”钟留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找到骆昂了,十个时辰没闭眼,也没歇着,终于找到他才将阿武的事儿问清楚了。那阿武原是他从青楼里买来的,本想养在身边养肥了宰了补道行寿命的,谁知道让阿武给跑了,他将阿武养在身边十年,阿武的那点儿本事,恐怕都是跟着他学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朝单邪看了一眼,道:“哦……” “哦?”钟留朝沈长释看去,有些不解,又回头来问:“哦的意思是……您要如何处置阿武啊?” 姜青诉对他道:“一切都结束了。” 钟留问:“那我跑这一趟……” “你杀了骆昂吗?”姜青诉扯开话题。 钟留摇头:“没杀成,我力气不足,让他跑了,又问到这些话,赶着回来告诉您呢。”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头发,没再出声,钟留越发得不明白了,于是走到沈长释身边,跟他挤着一条凳子问:“沈哥,我不在这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案子怎么就结了?曲小荷的魂魄收到了?” 沈长释没开口说话,钟留戳了一下他的嘴角,发现他嘴巴张不开,就知道是被无常大人给封了。 姜青诉也瞧见了,方才的尴尬气氛,她又听单邪的一番表心意,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本来是受气的那个,不知为何,现在感觉反倒成了她欺负人了。 姜青诉为了缓解这气氛,主动与单邪说话:“你……你封沈嘴啦?” 啧,这找的是什么话? 要道歉便道歉,自己做的不够,还怪别人隐瞒,最后还是自己受罪,现在想要找个由头缓和关系,居然还找的这么生硬。 结果单邪单指一挥,将沈长释嘴上的封印给解了,转身朝客栈外头走去,姜青诉瞧见了,一时进退两难,抬了抬脚又犹豫不决,直至对方在视线中消失,才忍不住跟了过去。 钟留见两人古怪,于是问沈长释:“无常大人和白大人又怎么了?” 沈长释一怔,对着钟留道:“无常大人居然知道白大人的名字。” “这有什么稀奇的?白大人是大昭女相,之前听戏的时候不还有人贬她来着的吗?走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知道呢。” 沈长释摇头,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不!你不明白!无常大人从来都没记得过历任白大人的名字,上一任白大人跟了他两百多年,他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钟留不解:“这……代表什么?” 沈长释伸手抚着心口:“乖乖,这是要变天啊……” 姜青诉跟着单邪一路往外走,她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 这个时辰,镇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只有几家门前挂着还未燃尽的烛灯,烛灯外头罩着灯罩,光芒暗淡。 直至单邪走到一处停下,姜青诉才止了脚步。 “白大人跟着我做什么?”单邪回头问她,眉心微皱,显然不悦。 姜青诉伸手勾着衣摆一角道:“路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见单邪脸色更加不悦,姜青诉啧了一声,声音放低,微微垂眸道:“我来求和。”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几步,等走到对方跟前了才说:“我心思转得快,总觉得自己不会猜错,这次是我冲动了,我当着阿武和沈的面与你争吵给你难堪,是我不对。” 单邪脸色稍微好了些:“你不怪我隐瞒你?刻意试探?” “你这句也是试探。”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试探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来求和,有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姜青诉戳穿,单邪闭口不谈。 姜青诉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起来,藏在心里让人看不穿。不过我这个人也欠试探,自从到了十方殿,我越发容易心软,在你身旁见到了形形色色人间事,就越择不开。我知道阿武与曲小荷之间我没处理好,若是以前的白大人,必然会受罚,现在单大人想罚我,我也无话可说,是我自己私心重,是我的错。” “如何罚你?打入地狱?”单邪问。 姜青诉一听地狱,肩膀抖了抖,那地方她坚持去过几次,后来再也不愿意去了,于是她伸手抓了抓脸朝对方看过去,有些为难:“打入地狱未免也太重了些?不然您用镇魂鞭随便意思意思,抽个半鞭子什么的?” “凭什么?”单邪面色不改。 姜青诉朝他伸手,单邪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姜青诉又上前两步非要抓着对方袖子,她晃了晃,见单邪不动,又晃了晃,眉毛抬起,眼睛示弱地眨了好几下:“你别气我了,我知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好,我一定改,做到再也不给你有试探我的机会,好不好?” “好不好嘛!”姜青诉继续晃,单邪侧过脸叹了口气,抽回了自己袖子道:“你要如何改?” “我……”姜青诉顿了顿,想不出。 单邪道:“去京都如何?” 姜青诉一愣:“去……去那儿做什么?” “将你心头的刺全都拔光。”单邪的目光微微发亮,这回姜青诉不说话了。 单邪挑眉:“不愿也可。” 正转身欲走,姜青诉立刻上前抓着对方的衣服:“哎!去!去去去!我去嘛!” 这人真是,脾气古怪还别扭! 姜青诉几步上前,走到对方的身边,伸手挽着单邪的胳膊,眼睛朝对方脸上打量了好几次。 单邪的考验,姜青诉自知理亏,最后与对方吵了一顿,还害得单邪也破了底线,于是小声说道:“我这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掏心掏肺的好,单大人如此对我,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 话是好话,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些怪。 单邪道:“记住你说的话。” 姜青诉点头:“记住,记住了!” 一黑一白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姜青诉又问:“你还在生气不?” “气。” “我都不生你气了,你怎么还气我呢?” 单邪没说话,实则他不是生姜青诉的气,而是在气自己,这次之事,不光是考验姜青诉是否能剥离人世,也是在考验自己是否能坚守本心。 姜青诉不知阿武阵法之效,真心以为黑袍就是媒介,她在曲小荷临死前摘下黑袍,即便心有不忍,还是守住了白无常的底线。可他分明看穿一切,却在最后关头,因为姜青诉破开结界而心慌,最终放了阿武和曲小荷一码。 说到底,他错得更离谱,如何能不气? 钟留和沈长释两人在客栈守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亮时,才看见两位大人慢吞吞地回来。 回来就回来,姜青诉那手勾着单邪的手臂,单邪居然还不躲开,一大清早,也不知两人去哪儿买了早饭,姜青诉手上拿着花卷在吃,一边吃还一边说笑着。 沈长释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昨天不还吵了两次吗?怎么又和好了? 钟留是个缺心眼的,没见到姜青诉和单邪吵架,看见两人回来了便凑过去问:“无常大人,白大人,你们去哪儿了?我和沈哥在这儿守了一夜。” “这不是回来了吗?”姜青诉松开单邪,将手中包着馒头包子的包裹放在了桌上说:“吃。” 钟留欣然坐在一旁吃,姜青诉道:“我去将阿武埋了,他死在荷塘边上,农人起得最早,动作若不快些,他恐怕会被人发现,半人半兽之身即便死了也能引起不小的慌乱,所以走远了些,埋入深山里了。” “清荷镇附近还有山啊?”钟留含着包子问。 姜青诉道:“清荷镇没有,凤尾城旁不就有一个?” “你……你们为了埋个尸体跑去凤尾城了?”沈长释终于也开口说话了,不过他不敢朝单邪看过去,只敢对着姜青诉。 姜青诉嚼着花卷没回答,她不过是看阿武着实可怜,既然案子都了了,将他尸身埋得离曲小荷近一些,也算是了他执念。 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四人抬头朝楼上瞧去,只见夏川和夏璇两人往曲小荷的房间里跑。也不知房间里闹了什么,夏府的家丁匆匆跑去后院牵来马车,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夏川怀中抱着裹着粉色袍子的曲小荷,夏璇跟在她的身后安抚。 几人从姜青诉与单邪身边过,夏璇还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不走?” “走去哪儿啊?”姜青诉不解。 “你不是曲府的人?”夏璇问。 姜青诉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曲府如今还有人吗?” 夏璇猛然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上下打量了姜青诉两眼,匆匆跟在了夏川身后。 夏川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眉心的桃花从粉色成了绯红,她的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截红绳,上面打了两个桃花结。 夏璇跟上,将红绳系在了她的手上,又听见夏川说:“发烧了,浑身烫得很,快马加鞭,务必在两个时辰内赶到凤尾城,你们几个马匹先行,让府中大夫候着,千万救活我夏府二小姐的命!” 马车匆匆离开,姜青诉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最后连影子也见不着,声音也听不到了,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终究,逃过了命中最大的一劫。”姜青诉叹了口气,将头上玉簪丢在桌上道:“里头还有阿武的魂魄,单大人要如何处置,便由你自己了。” “逆天改命,自然要去地狱受罚。”单邪将簪子上的魂魄收于掌中。 “不能再通融通融?”姜青诉双肘撑在桌面上,朝对方凑过去。 单邪道:“不能。” 即已发生,便不能再更改,姜青诉又是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反正阿武的心愿已了,他也知自己要去地狱,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留和沈长释才不在意,两人为了争抢最后一个包子一人扬起了武器,一鬼摆起了年长的架子,冤家一对。 昨日酉时,微风将曲小荷房间的窗户吹开,几粒粉色萤火落在了她手中的桃花结上,反复重试了几遍没能成功的曲小荷这次突然绕成,红绳上的桃花结成了两个,她格外欣喜,忍着困意对着门外喊:“阿武!阿武!” “阿武!我学会了!我会打桃花结了!阿武?” 呼喊几次不成,小姑娘紧紧握着红绳趴在矮桌上睡去,等一觉醒来,她一定要让阿武看看。 窗外粉色萤火惹得镇中人啧啧称奇,直至一刹那瞬间消失,这等奇光异彩,成了清荷镇中的奇事,许多年后也时常有人闲谈。 后有人说,凤尾城中的夏家有个二小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从不出门,显少有人知晓她,不过可惜,夏二小姐天生残疾,只能坐在椅子上虚度一生。 “有什么可惜?夏府上下对她呵护如珍宝,我前些天还瞧见夏大小姐带她出来买胭脂水粉呢,姊妹俩有说有笑,别提多开心了。”一妇人道。 另一人问:“可瞧见那夏二小姐长什么模样?” “娇滴滴,水嫩嫩的一个娃儿,嘴特别甜,还爱笑,一看便知是一生无忧无愁之相。” 便是……因缘际会,寸草春晖,一念善心起,必得善意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结束了,终于要开启回去见渣皇帝的剧情了。 ps:本单元中有描述人间、地府、魂魄的设定,曲小荷可怜,阿武也可怜,不过以单邪的话来说,或许他们的前生做过许多罪恶,所以来世不得有善果。 这个设定有些残忍,不过不是所有的善,在一世之内都有回报,也不是所有的恶,在一世之内都能结清。这一世为屠夫,下一世可能就躺在屠夫的刀下鱼肉,屠夫下一世为鱼肉,鱼肉下一世或许会快乐一生,如此循环,善恶皆存。 感谢坚持到现在还不放弃的小伙伴,我这个人写文,好慢热……谢不离不弃! 第77章 君臣辞:一 十方殿, 正在洋洋洒洒写书的沈长释翘着个二郎腿,一边儿哼歌一边抖脚,忽而瞧见站在自己身边的一抹白影, 立刻将书合上。 他猛地抬头朝对方瞧去, 也不知这人在自己身边站了多久,他方才写的那些东西可都被她瞧见了?如果她知道自己写了她与无常大人之间的巫山云雨事, 会不会找无常大人把他的皮剥一层? 不!很有可能都不是剥皮这么简单的了。 沈长释眨巴眨巴眼睛,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白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对方没回话,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了沈长释的身边,一个十方殿的阴司, 陪着鬼差坐在了家门口的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眉心微皱。 沈长释一见她这模样就放心了,肯定是没将他写的内容看进去, 说不定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将阴阳册往怀里一收,沈长释凑过去问:“白大人,你有心事啊?” 姜青诉长舒一口气,眨了眨眼睛说:“阎王把我赶回来了。” “您一天去三次,他肯定得嫌您烦的。”沈长释扯了扯嘴角笑。 自从上次那半妖的案子结了, 到现在也过了几个月了,眼瞅着已经入冬了, 十方殿又无事可做, 姜青诉居然也不带无常大人出去人间玩儿了,整日守着十方殿, 无聊了就去阎王殿找其他阴司玩儿,结果人家都嫌她碍事儿了,可不得赶回来。 沈长释伸手摸了摸脸颊问她:“您为何不带着无常大人到处转转?人间那般大,热闹那般多,过几日便是元朔,肯定很精彩的。”他们若去了人间,他也就有理由跟在后头,搞不好还能吃上许多美食。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过去,眨了眨眼睛,眉头更皱了,似乎沈长释方才说的才点到了她的痛处,她道:“单邪近日不与我说话了。” “……”沈长释抿了抿嘴,自从几个月前他被这两人吵架吓了一跳,就不怎么敢往这两人身边靠了。 姜青诉还好说,顶多是嘴上不饶人,但心软得很,不过单邪就不一样了,都不用祭出镇魂鞭,光是一个眼神就让沈长释凉飕飕,感觉魂魄要散了似的。 他见姜青诉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伸手摸了一下鼻子清了清嗓子说:“你有没有主动和无常大人谈谈?究竟是为何不与你说话的?” 姜青诉撇嘴:“恐怕……是我言而无信?” 沈长释肩膀一抖:“乖乖,我的姑奶奶喂,言而无信在无常大人这儿是要下地狱的,可不是像您现在这样,还好好得每日能找阎王老爷下棋呢。” 姜青诉微微抬眉:“我也不算言而无信吧,几个月前在清荷镇,他说让我去京都,我答应他了。” “然后呢?”沈长释问。 姜青诉耸肩:“然后……我到现在也没去。” “您为何不去呢?”沈长释不解:“京都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姜青诉嘿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你的头若是在那儿被当着百姓的面儿砍下来了,你还回得去?” “那您不去也别答应啊。”沈长释啧了啧。 姜青诉反驳:“我又没说何时去?他这么急做什么?或许等个一二十年,京都改了面貌了,我再回去也一样啊……”说完这句,她又嘀咕了一声:“况且我当时答应了去,也没说非得尽快去,我也不算说到做不到。” 沈长释一时无言,他顿了顿,道:“这样说吧,无常大人不理你,与让你去京都,哪个难熬些?” 姜青诉愣了一下,说实话,她以前也不是没和单邪许长时间不沟通过,先前的十几年,她对单邪还没那方面的心思,这人一个月在自己面前晃一次,姜青诉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今非昔比,即便日日能看见单邪,但她每回贴上去说话,那人都不回应,这感觉还是很难熬的。 去京都,也不是不可以,可她总得有个去京都的理由吧。 当时单邪说让她去京都,将心中还残留的刺全都拔光,姜青诉听着挺感动的,可如今不去碰,那刺也不疼,急着去拔,不就是要去触碰?她觉得自己尚且还没做好要拔的准备。 赵尹还在龙椅上坐着呢,京都还有许多与她以前同朝为官的同僚们,她容貌未变,若要遇到熟人岂不惹了麻烦? 姜青诉将一些不去京都的理由说给了沈长释听,沈长释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问她:“您怕啊?” 姜青诉抿嘴,沈长释嗨了一声:“您怕什么?凡事有无常大人在啊。” 姜青诉又是一愣,随后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她起身朝往十方殿内楼上走,沈长释瞧她的背影,问了句:“您去哪儿?” “找单邪。”姜青诉回。 “去无常大人房内?!”沈长释惊了,那地方可从来没人去过,他来地府快五百年,都从未踏足过那处。 姜青诉嗯了一声,便在楼梯上化成一缕青烟消失,沈长释哎了一声,想说的话也来不及了,他伸手摸了摸脸道:“无常大人不在房内。” 空荡荡,无人回应,他耸了耸肩,拿出阴阳册来继续写。 姜青诉从未去过单邪的房内,她与单邪所住的地方根本不在一层,十方殿里的三个人只要回到十方殿,没公事便不会干涉对方,这还是姜青诉头一次堂而皇之地去找单邪。 从楼梯走过,散了青烟,便是一条木制走廊,走廊很短,七八步就能到房门前,房门有点儿宅,只能单边推开,房门上方挂着一个风铃,风铃下头坠着一条暗红色的丝带,这处看上去无光,却什么都能瞧得清楚。 姜青诉伸手准备敲门,却在触碰到门的那一瞬迎面刮来了一阵风,头顶上的风铃叮叮作响,周围所有景象全都散去,她已置身在了单邪的房中。 若问她为何知晓,这里头的布局一瞧便知是那男人喜欢的地方。 空荡荡的八角房屋,四面墙都是书柜,从房顶落地,上头摆着的书有许多,大部分是姜青诉看不懂的,好些文字都很古老,书面很旧。原以为看见竹简已经稀奇了,却没想到还能看见木板书,甚至还有石板书,木、石板书为了防止灰尘,上头盖着一层黑色的丝帕,不过这里很干净。 另外四面墙,一面墙上挂着各色扇子,姜青诉知道他喜欢扇子,否则不会经常握在手中,扇子下头有一长桌,长桌分四层,里面都是精巧的香炉,有一个香炉正在燃烧,浅淡的香味儿传来。 另外还有两面墙,一面打了窗,窗旁是长椅,一面挂着画,画下是软塌,软塌整洁,榻上矮桌上放着一壶水,一盏杯。 姜青诉抬头看画,若不看,她只觉得那是一幅画,若看,那画上的云雾便仿佛从里头飘了出来一般,画中站着一名男子,男子背对着她,身穿白衣,一头乌发随风飘摇,好似活人。 他的衣摆广袖仿佛轻纱,姜青诉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于是她伸手了,小心翼翼贴上,却见那男人仿佛有了感应,慢慢回头,居高临下,只露了半张脸,一对剑眉入鬓,一双凤眼眼尾翘起,带着些许笑意在里头,光是这一眼,便叫人心荡神摇。 姜青诉觉得眼熟,周围云雾骤然散去,她眨了眨眼,听见身后传来单邪的声音。 “你找我?” 姜青诉转身朝他看去,男人正站在四面书柜的中间,一身黑衣,发丝微扬,姜青诉愣了愣,又回头朝画上的男人看去,那画面却是静止,画上的人背对着她,连个耳朵边都没露出来。 “何事?”单邪又问。 姜青诉这才伸手摸了摸脸颊,哦了一声:“我来找你聊聊天。” “我不爱聊天。”单邪回,然后大步朝姜青诉走过去,等走到她身边对着软塌上方的画轻轻一挥,画上什么都没有,只剩白纸。 姜青诉问他:“画上的是谁?” “画上无人。”单邪转侧身软塌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姜青诉也毫不客气,坐在了他对面,双手撑在桌上:“我看见了,有人,是个男人。” 单邪抬眸朝她瞥了一眼,剑眉舒展,凤眼微眯,虽没有生气的意思,不过显然不想谈这幅画,姜青诉看着他的双眼,没忍住抬起手往他下半张脸上遮过去,对单邪道:“你笑一笑。” 单邪伸手将她的手按下,叹了口气:“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 姜青诉哎哟了一声:“单大人啊……” 单邪不语,姜青诉深吸一口气,看他垂着眼手指微动,书架上一本书消失,正在他的手上凝起,书自动翻到了他没看完的那一页。 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道:“最近无事,我们去京都?” 单邪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道:“但你得先对我笑一笑。” 单邪眉心微皱:“我不会。” “我见过的,虽然那笑得跟没笑似的,但是你笑过。”姜青诉起身,她朝单邪走过去,双手伸出抖了抖袖子道:“我帮帮你哈!” 说完,她的手往单邪腰上过去,单邪微微一愣,便见姜青诉双手挠他痒痒,姜青诉玩儿得起劲,自己脸上挂着笑意,抬头一见单邪,这人眉心依旧微皱,恐怕心里觉得她脑子出了问题。 姜青诉收手,颇为无趣地坐回了原位,单邪问她:“何时去京都?” 姜青诉道:“你不笑就不去。” “我为何要笑?”单邪问。 姜青诉愣了愣,因为她觉得单邪与那画上的人很像,眉毛一样,眼睛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气质,但那双眉眼好似惊鸿一瞥,却在她心里脑中没留下半点儿印象,现在就算是回想也想不出来,所以让单邪笑一笑,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好奇心,终归是她的缺点之一。 姜青诉叹了口气,道:“好吧,不笑便不笑。” “京都之行……”单邪还没把这事儿放下呢。 姜青诉起身撇嘴,口气带着些许无奈:“明日便去。” 正欲离开,她无意间看向了最后一面墙,墙上挂着两张面具,一粉面半张猪脸面具,一白面红纹狐狸面具,姜青诉看着那两张面具愣了愣,心口猛地狂跳了起来。 她回头朝单邪望过去,对方正低头看书,姜青诉张了张嘴问:“我送你蝴蝶还在吗?” 第78章 君臣辞:二 单邪翻书的手顿了顿, 姜青诉又问了一遍:“还在吗?” 等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回:“嗯。” “我要看。”姜青诉没走,朝单邪伸手, 单邪抬眸与她对视, 姜青诉脸上挂着笑,道:“我要看, 给我看。” 单邪将书放在了桌面上,书面纸上逐渐凝聚了一股草绿色的雾,雾成蝴蝶形状,栩栩如生还泛着碧绿的草蝴蝶正躺在纸张上,姜青诉认得那是自己做的蝴蝶, 翅膀边角是用手撕的,所以有些不整齐。 她看见蝴蝶,又朝单邪看了一眼, 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好似含了蜜似的甜,这人还真是有点儿别扭,分明很喜欢,还装作不在意。 “单大人。”姜青诉略微弯腰, 对上了单邪的视线笑了笑:“憋着不与我说话很难过吧?” 单邪左边眉尾轻轻挑了挑,姜青诉见被自己说中别提有多开心, 再一转身便化作一缕轻烟在屋中消失, 门前挂着的风铃叮叮响了一声。 单邪看向树上的草蝴蝶,蝴蝶的翅膀边角有一处已经泛了些许黄色, 干枯了些,他伸出手指朝那上面轻轻一点,翅膀重新回到了翠绿色,手心朝上,蝴蝶翅膀微动,飞落在他的手心上方,五指合拢,重新收起来。 姜青诉这回说去京都,便就是要去京都了,她虽然先前有过要耍赖的心思,但确定了日子,便没打算退缩。 正如沈长释所说,她的确怕,可到头想想,也没什么好怕的,人都死了,难道还怕活着的那些人? 况且她死了二十六年,当年与她在朝中有过争斗的人,即便不死也老了,京都繁荣,她五岁时、十五岁时、二十五岁时,京都的景象都完全不同,而今过了二十六年,必然也大改。 她既做好了继续当这个白无常的打算,便要与过去彻底作别,她虽死,还有执念,依旧在她心口的那根刺,经过阿武与曲小荷一事,渐渐放下了不少。但赵尹,与她姜青诉流传多年的叛国之案,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心脏里头,不见血,是拔不干净的。 京都繁茂,都城的围墙又高又厚,十步一守卫,若要进京都城内,还得一一盘查,毕竟是皇城底下,守卫必然森严,处处谨小慎微。 姜青诉与单邪踏足京都时,距离元朔还有三日,天气已寒,地上覆盖了一层薄冰,三人从地府来到人间并非留在城外,而是在京都里头城隍庙旁出现,他们此番来京都并不为了办公事,也没给钟留烧符。 正因为要到元朔,所以街上很是热闹,城隍庙与姜青诉记忆中的也有不同,恐怕翻修了一遍,庙前的青石路又扩大了许多。 京都的贵人许多,马路上随便走的一个都是身穿绫罗绸缎,姜青诉一身白衣就那几件,款式老旧不说,还很轻薄,春夏穿刚好,秋冬便古怪了。单邪更是,而今出门他那玄衣的领口还大开,露出了一截脖子与锁骨,姜青诉瞥见了,伸手给他理了理。 “唉,夫君啊,你也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可好?”姜青诉说这话时摇了摇头。 单邪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城隍庙前有一座弯桥,弯桥的对面是条街道,街宽路广,两旁商铺也很热闹,但这并不是京都的主道,京都主道可同时过八辆马车互不挨着,从城门直达皇城,两边高楼耸立,分道众多,随便一走便可碰到豪宅贵府。 姜青诉给单邪理好了衣服,伸手摸了摸手臂道:“不行,咱们这么穿太不像样了。” 单邪道:“钟家在京都。” 姜青诉眨了眨眼:“钟留家?” 她只知道钟留帮他办事,钟家享受世代荣华富贵,又听单邪道钟家在京都,便知道京都只有一家有钱的姓钟,家中世代经商,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偏偏还运势很旺,做买卖没赔过钱。 她尚且还在世的时候,便知晓那家卖兽皮成衣,还有胭脂水粉,便拉着单邪道:“走,我们去敲钟留一笔。” 两人离开城隍庙这边,在人群中穿梭,刚到了京都早就已经被路边美食吸引的沈长释手上拿着好些吃的,嘴里叼着糍糕回头一看,哪儿还有人,他顿时嘴一扁,唔了一声。 又被丢下了?! 姜青诉挽着单邪的手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时隔多年没回来,她都快不认识眼前的地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切,不仅是她记忆中的商铺被重新翻修,甚至换了老板,改卖其他。 姜青诉顺着记忆一路走到了印象中钟家的成衣店,店还在那儿,但比她还在世时要大上一倍,牌匾换新,但店没换,里头还是卖成衣。 入了冬季,成衣店里头卖的都是皮毛袄子、大氅、斗篷之类。 姜青诉与单邪往那门前一站,两人身上的贵气便让门前拉客的瞧出不简单,立刻领着两人进了店里,先端上了两杯热茶,姜青诉端起茶杯闻了一下,茶是好茶。 她的视线在店里转了一圈,瞧见两件斗篷倒是漂亮,一黑一白,皆是毛领,黑的是银狐毛,白的是雪狐毛,斗篷里头也是加毛的,看上去就暖和,问了店家,因为价格太贵,所以无人买去。 “京都还有人买不起这好东西的?”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那斗篷上的绒毛,的确柔软且温和,价格必定不菲。 “夫人有所不知,几个月前曲家被抄,后头牵连了许多官员,有不少平时生活铺张的都被罚了,最近严管,官员不敢卖贵物,就连有钱的商户也都穿兔毛,这两件上等狐毛,无人敢要啊。”店家道。 姜青诉挑眉,笑说:“那便给我了,正好我与我家夫君一人一件。” “哎哟,好嘞!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不必了。”姜青诉先拿起了黑色那件给单邪披在身上,帮他穿好之后又将他的头发理了理,单邪如墨般的黑发披在了银狐毛上煞是显眼,清冷的气质中又多了几分豪气。 姜青诉也给自己披上,而后对单邪道:“夫君,付钱吧。” 单邪问她:“你不是要宰钟留一顿?” “他又不在。”姜青诉理了理头发。 单邪道:“宰他何须他在?” 说完这话,那店家又端了两热茶过来给他们换上,正等着收银子呢,见单邪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黑玉牌,牌子上只刻了一个飞鹰图样,那店家一瞧立刻手抖了起来,怔怔地看向单邪。 “原来是贵人到访!恕我怠慢!”那店家说这话的时候抬起袖子擦汗。 单邪一挥手,表示无妨,便拉着姜青诉转身离开,就这会儿,店家还毕恭毕敬地过来送他,站在门口对着姜青诉与单邪挥了挥袖子,眼中满是敬畏之意。 “你把身份告诉店家了?”离了那处,两人走在路上,姜青诉侧脸问单邪。 单邪摇头:“黑玉飞鹰是钟家本家标识,拥有者哪怕是把店一把火烧了也无人能阻,亦是我多年前与钟家签订契约时的印记。” “所以他们不知你是谁,却知你定是钟家本家的掌舵者,所以区区两件狐毛披风,任你拿走也可。”姜青诉点了点头,眼睛瞧见前方突然一亮,伸手指着那处道:“那是诗书茶楼!” “茶楼?”单邪见她眼中放光,心里微微一动。 姜青诉抓着他的手略微收紧道:“那是我命人建造的,当初赵尹刚当皇帝不久,要在京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诗书茶楼是我命人建立供寒门举人附庸风雅的地方,时不时会隐藏身份进去瞧瞧是否有人才可供我用,曲昌也是在那儿出来的。” 单邪见姜青诉说到这些面上带笑,便道:“去看看?” 姜青诉点头,拉着他的手便往诗书茶楼走,一边走一边说到过去的事儿:“当年我刚当官,正是女子科考度推行之盛时,诗书茶楼中还有凤灵轩,供女举人休息用的,不过我死后没多久女子科考度也废了,不知现在那里改成什么模样。” 两人顺着寒风一路走到了诗书茶楼跟前,说是茶楼,实则却像个壮丽非凡的客栈加书阁,诗书茶楼共有四个院子,梅兰竹菊风景各异。茶楼立于院子之中,分立为多个建筑,有饮茶的地方,有看书的地方,有谈诗词歌赋,或治世之道的地方,总而言之,便是世间文人雅士的极乐之地。 姜青诉与单邪站在了诗书茶楼的门前,正欲进去,便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道:“不好意思,二位,此处并非客栈,还请他处休息。” “我听说诗书茶楼也可让人饮茶,怎么现在反而不许了?”姜青诉问。 那书生笑道:“原来是饮茶,那是我误会了,如要饮茶请去东门。” “为何要去东门?”姜青诉微微皱眉。 书生道:“您有所不知,八个月前圣上重开女子科考度,为了安全起见,而今这南门只有女举人才可进出。” 姜青诉一听,微微愣住,好一会儿才牵着单邪的手往东门方向去,心里奇怪,去年在柳城的时候女子科考度还未开,不曾想才一年的时间,便有女举人了。 两人在去东门方向时,经过诗书茶楼的转角处,姜青诉瞧见几位身穿浅黄色衣裙,腰系青绿腰带的女子手中捧着书正往南门方向过去,有说有笑的样子。姜青诉知道她们是女举人,当初的她也是穿着这身衣服,考中了榜首,跪在赵尹的龙椅下。 那些女举人都是十七、八岁,正是芳华年纪,姜青诉的视线留在她们身上好一会儿,顺着她们往转角过去,最后收回。 单邪看见她眼中有些情绪,不知是艳羡,还是留念。 “你与那皇帝,是何关系?”单邪突然开口。 姜青诉方才还沉浸在女子科考度上,突然听见这话,牵着单邪的手紧了紧,她嘴唇微动,知道只要来到京都,她与赵尹曾经的关系必然瞒不过去。 姜青诉也没打算瞒,便道:“他救过我,我曾……爱慕过他。” 第79章 君臣辞:三 姜青诉从小就与赵尹认识了, 赵尹是皇帝的五皇子,在上面除了四个哥哥之外,还有七个姐姐。老皇帝并不是个长情的人, 喜欢年轻漂亮还体贴温柔的, 但老皇帝也并不专宠,唯一算得上破例偏宠一些的, 便是赵尹的母妃了。 赵尹不是皇后所生,赵尹被生下来时,大皇子的儿子都比他大一岁,他因年龄小,母妃得宠, 故而从小就骄纵,得圣宠,皇帝也不拘束他, 怕他在宫中无聊,便让他出宫玩儿。 姜青诉与赵尹是在街上碰见的,那时他们都还小,有时走不动路了还要人抱着,当时便觉得是好玩伴, 赵尹还要拉她拜把子,被认出赵尹身份的姜尚书给阻止了。 后来皇帝有意要培养赵尹, 便准许他与文武百官家中似他这般年龄的孩子玩儿, 还召了两个少年陪读,其中一个便是姜青诉的堂兄。 姜家没分家, 兄弟两个都在朝为官,姜青诉与堂兄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赵尹经常来找她堂兄玩儿,渐渐也与她走近了。 十一二岁的赵尹在她平时爱玩儿的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埋了一棵树苗,说与她玩儿得好,希望两人都不要忘记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这棵树种下了便好好养着,等他们都老了,砍了做一口棺材,埋在一起。 那时的赵尹没有要当皇帝的心,尚且还不知帝王之术便是无情,他只想当自己的闲散王爷,仗着有皇帝的撑腰几个皇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不与对方交好,完全不怕有一日老皇帝西去,他的人头也保不住。 少年意气风发,少女也到了藏不住心事的年龄,儿时两人见面还能一起玩耍,互相扯着对方的衣裳头发非要占个上风。姜青诉越长大,在赵尹面前就越拘束,她藏住自己的聪慧,敛去自己的玩心,穿着打扮越发像一个亭亭玉立温文而婉的大家闺秀。 赵尹不再找她女扮男装去街上听书,也不再和她一起爬她家后院那颗大枣树,他们之间保持着距离,但那双眼睛却总是牵绊在一起。 姜青诉从叫他‘赵尹’到后来的‘文王殿下’,赵尹却始终如一,叫她‘霏月’。 他们之间真正打破这半明半暗的关系,便是她十六岁时。 当时姜青诉的父亲见她与赵尹交好,本想攀这门亲,加上朝中襄王与太子拉拢他不成,便想打压他,他握着文王赵尹这根救命稻草,也要尽力撮合姜青诉与赵尹,却没想到,正是她父亲有这想法,才救了她一命。 姜青诉回想过去,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她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牵着单邪的手没有松开,两人走到了东门,跨步进去。 顺着楼梯一路上了二楼,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排窗户大开,从这儿尚能看见小半京都的风貌,还有宽阔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 姜青诉点了两杯茶,茶水端上,她先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对单邪道:“我十六岁那年,父亲有意撮合我与赵尹,便让我娘带着我一同入宫去见瑜妃娘娘。瑜妃是赵尹的生母,因我堂兄是赵尹的陪读,从小一同长大,我父亲与伯父都在朝为官,故而瑜妃有意与我家交好,以此巩固赵尹的位置,所以我伯母还在世时,也带我娘与我还有几个姐妹一同入过宫陪瑜妃赏花。” 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了窗户外继续道:“我娘带我入宫是伯母去世后三年来的第一次,目的也是为了让瑜妃见到那时芳华正茂的我,起了向皇上说与我家提亲之意,瑜妃看中我,赏了我好些东西。后宫消息来得慢,我与娘离开皇宫一路往回走时便觉得不对,轿子在我家门前一条街外就停了,围着我家的官兵里里外外好些层,带头的便是襄王。娘见局势不对,让我快去找赵尹来救,我匆匆跑离了家中,却没想到那也是我见我娘的最后一眼。” 单邪面前的茶水没动,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放在桌面,在姜青诉用平淡语气说着这些过往时,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她的身上。 姜青诉道:“襄王和太子以我爹贪污、结党营私、滥杀无辜三大罪将我家彻底击垮,户部管的就是银钱,光是贪污之罪就难翻身,更何况还有结党营私和滥杀无辜。当时皇帝已然年迈,太子在朝中势力很大,许多证据都被刑部抹去,我家最终还是判了罪,唯有我女扮男装,成了文王府中的一个太监,这才躲过了杀劫。” “他便是如此救你一命,所以当时你想以身相许?”单邪问她。 姜青诉回眸朝他看了一眼,听他说这话没来由的想笑,嘴角微微勾起道:“我若当真以身相许,恐怕现在还在他后宫里好好活着呢。” “赵尹的确想娶我,我亦想嫁给他,但我全家遭受灭顶之灾,我为爹娘长者守孝,怎么也不会在三年内将自己交给赵尹。他也因为我全家之死,察觉到大皇子和襄王对他的杀机,一改之前只知玩乐的态度,势必要帮我平反。于他而言,我堂兄是手足,我爹与大伯是恩师,为此,他也会与大皇子反目。”姜青诉叹了口气:“皇上对他依旧宠爱,也越来越忌惮大皇子的势力,皇家便是如此,就连着自己的亲儿子也防着,所以赵尹要掣肘大皇子的势力,皇帝在后头也有推波助澜。” “古怪的父子、兄弟。”单邪嗤了一声,姜青诉微笑点头:“对啊,不光是父子、兄弟,便是发妻,皇上也不得不防,太子也不得不防,皇家之中没有感情,所以当赵尹牵扯其中,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姜青诉的手贴着发烫的杯壁,道:“刑部是大皇子的人,所以赵尹扶大理寺上位,彻查了我爹的案子,两年的时间便让他将案子破了,皇帝震怒,也因此撤了大皇子的太子之位,欲动手杀之,最后赵尹求情,皇帝放过,将大皇子贬为庶民流放。我恨大皇子,当知晓他为大皇子求情时去质问过他,他告诉我大皇子是这朝中势力之一,还有襄王没倒,他要想保护我,唯有坐上龙椅,为大皇子求情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台阶,更体现自己的胸怀和重情,这不过是博取皇帝青睐的手段。” 从那天起,姜青诉就知道赵尹变了,人一旦尝到了权利的甜头,便不愿再离开那高位,曾经的他要看大皇子和襄王眼色,天真地以为我不犯人,人便不会犯我。但当他站在大皇子和襄王之上,天真不再,心想的是人必会犯我,不如我先犯之。 赵尹当了太子,已是十八,府中只有两个姬妾,他要娶妃,姜青诉住回了姜府,府中的家丁丫鬟,全是赵尹派来的眼线。赵尹大婚当日让人给姜府递了一封信,信中他告诉姜青诉,太子妃是为了巩固势力所娶,他对她并无感情,日后也不会封其为后,在他心中,真正不变的是与姜青诉十几年的情谊。 老皇帝被朝中纷扰之事闹出了一身病,短短时日便死了,赵尹登基,太子妃却迟迟没有封后,朝中老臣对此纷纷上奏,赵尹不喜欢这些老臣,便找了姜青诉解烦,与她聊朝中之事,以求对策。 姜青诉帮他化解,当时两人坐在姜府的槐树下,除了身边陪着的人从姜府家丁变成了皇宫禁卫军之外,仿佛其余的都没变。 赵尹带来了一壶宫中好酒,借着满园飘香的槐花与她饮酒吃点心,他知道姜青诉爱吃的东西,也能哄得姜青诉开心。 两人喝多了趴在桌上,二十男儿正英姿,二十的女儿还未出嫁,却算是老姑娘了,姜青诉的头枕着手臂看着赵尹的脸,心中痛苦,她借着酒意问赵尹:“你还娶我吗?” 赵尹愣了愣,抓住了她的手:“娶!但不是现在……我刚登基,朝中之势尚未稳定,即便姜家已经翻案,但……” 但她依旧曾披着罪臣之女的身份藏躲两年,她现在孤苦伶仃已没有靠山,娶她,于他帝位并无帮助,于朝堂之事兴许还会添乱,他为她留住后位已是艰难,现下是娶不了的。 姜青诉明白,她聪慧,一眼便能看穿,于是笑道:“不如我入朝为官,帮你磨了那些不听话的棱角。” 一句酒醉的玩笑话,赵尹当真了,他不顾反对开了女子科考度,姜青诉是首次女子科考度的榜首,更将女子科考度大力推行,赵尹的势力在暗,她在明,赵尹在朝堂上左右姜青诉与另一帮不那么听话的朝臣,看上去他像是为难,实则却是姜青诉背后的推手。 “我本厌恶皇室冰冷,却没想到最终自己也一头栽了进去,他要从襄王的手中收回工部,便让我去做工部侍郎,四处奔走、监管。他要铲除襄王手下的棋子,换成自己的棋,便要我去大理寺当了两年大理寺卿,为他杀人。”姜青诉看着轻轻贴着杯子的手,目光顿了顿:“即便现在,我也能看见我手上沾染的血,它们还是滚烫的。” 单邪微微抬眉:“你当真是爱他至深。” “当时以为是如此,我以为爱一个人,便可以变成他手中的刀,身前的盾,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逐渐变得不像原来的我。我也曾见断翅蝴蝶心中不忍,埋于花下,却渐渐成了用上刑罚逼供时,拖着对方妻儿到了牢中泼人血威胁。”姜青诉微微一顿:“我曾这么坏,为何没有下地狱呢。” “或许来世,你会过得痛苦。”单邪终于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热气蒙了他的脸:“我不想再听了。” 姜青诉微微一顿,盯着单邪愣了许久,不解地问:“为何?我都说了这么多,我不在乎将接下来的说完了,若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大可不必,而今谈起来,我没那么在意了。” 单邪放下杯子:“我在意。”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单邪眉心微皱,他说:“我不想听你为另一个人付出多深。” 姜青诉目光一滞,随后逐渐清明,嘴角挂着浅笑,手越过桌面盖在了单邪的手背上,眉眼弯弯,没有半分难过的模样。 她道:“我当你是担心我难过,却没想到是自己吃了闷醋不舒服。” 第80章 君臣辞:四 单邪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擦过, 他面色不改,只是眼神中闪过些微情绪,转瞬即逝, 也不反驳姜青诉, 算是承认自己心里酸,不舒服。 既然单邪不想听, 姜青诉也就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等他何时愿意听了,自己再告诉他。 单邪在意姜青诉与赵尹的过去,不愿意吃那闲醋,但他更在意当下的姜青诉是否真的能够撇清过去, 便问:“此次重回故土,可有什么想法?” “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楼下有人争吵。 她略微探头朝楼下看过去,便见到几个举人聚在一起,其中有男有女,男的有四个,女的有两个, 他们说话声音较大,男女分派, 惹了好些人路过的人围观。 四名男子中有人道:“拥叛国罪臣者, 不配入住诗书茶楼。” 说完这话,便将一根笔丢在了地上, 正好扔在了那两位女举人的脚下,那两位女举人看上去便是不同性格,一名有些怯懦,躲在另一名后头,手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袖子。 另一个便有些锋芒外露,昂首挺胸,长相中有几分英气,见笔在自己脚下沾了灰,于是瞪向扔笔的人,道:“我与你应当没有过节吧?” “谁说没有?你方才在文墨轩里大谈叛国罪臣姜青诉的治世之道,得罪的可不是我,而是天下文人,是朝中群臣,是整个大昭国!”另一名男子如是说。 那女子弯腰将笔捡起来,看着已经摔裂的笔,轻蔑地笑了笑:“别的文人用笔写字,你却用笔掷人,简直有愧文举人之称。” 那男子脸色一僵,道:“分明是你有错在先,反而倒打一耙。” “我有错?我在文墨轩里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依旧敢说,当着百姓的面敢说,哪怕是将来当着圣上的面,我依旧敢说!”那名女子几步上前,抓着自己的同伴,没有半分惧怕:“诗书茶楼是否为姜青诉所盖?是否供天下文人,不分男女,皆可入楼论道?你若真憎恶她,应当是你搬出去,而非住着她用俸禄盖出的茶楼,鸡立鹤群,私自赶走文举人!” “你!”那男子一时无话,女子也没停下来的打算,便说:“你是举人,我也是举人,你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又是男儿身,欺负我们女子柔弱,有本事咱们比文采,别倚靠人多势众。” 此话一出,坐在二楼上的姜青诉拍了拍手鼓掌:“说得好。” 她先出声,楼下几人便抬头朝上看过来,那女子对上了姜青诉的双眼,还有些害羞,她刚才不过是急了,又气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实则人群中无人为她发声,便是默认了那男子的说法。 世人不论男女,皆瞧不起女子为官,即便是当初姜青诉短短几年便当上了大昭的丞相,为大昭献出多般治世良策,私底下,依旧被人讽刺讥笑。 四名男子口舌之争上比不了一位姑娘,只能挥了袖子转身离开,而方才气势逼人的女子,除了得到姜青诉的赏识之外,还叫人群外坐在轿子里的一名男子停下轿子,掀开窗帘看了好一会儿,等热闹散了,那男子才落下窗帘,让人抬轿离开。 女子拉着自己的伙伴一同入了诗书茶楼,姜青诉见人群都散了,这才收回视线对着单邪笑:“你觉得她说得如何?” “气焰过盛,咄咄逼人,在你所述的皇家与朝廷中,恐难久活。”单邪说完,姜青诉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以前也是如此?”单邪问。 姜青诉下巴磕在手心里,抿嘴微笑:“我当官那会儿,比她嚣张多了,我当大理寺卿时,京都没有我不敢抓的人,朝廷命官见我都得绕道走,简直是个活阎王。” “如此嚣张?”单邪觉得有趣,眉眼柔和地看向她。 姜青诉点头:“那当然,不过后来赵尹恐怕察觉我权力过大,便明升暗贬,让我做了个全文职的丞相,整日除了上朝表奏,便没什么用了。” 提到赵尹,单邪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姜青诉贴着脸的手转了方向遮住了自己的嘴,盖在单邪手面上的手指轻轻勾着他的尾指,稍微用力,视线对上,她眉眼弯弯:“单大人最好了,什么都依我。” 单邪微微一愣,轻声说道:“成何体统。” “无公事,你我就不是同僚,我喜欢你,拉一拉你的手也不行?”姜青诉说完,单邪的脸色就更古怪了,她觉得有趣,本还想再多说两句的,却没想到方才在楼下的两位女子朝她这边过来了。 两位女子本来只看见姜青诉的,毕竟姜青诉看热闹,半个头伸出窗外了,两人没瞧见单邪,到了二楼这处,看见原来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手还挨着,立刻猜到了那两人的关系。 站在前面的女子对着姜青诉拱手道:“多谢这位夫人。” “谢我什么?”姜青诉朝那两人看去,脸上带着微笑。 “方才我着实莽撞了些,若非夫人带头向着我,恐怕我只能落得无人应援的滑稽下场了。”那女子说完,率先介绍:“我叫陆馨,这是江月。” 陆馨说完,将自己的友人拉了出来。 姜青诉瞧出来了,两个小姑娘家室一般,恐怕是见自己敢当众让四位男举人出丑,以为她是什么京中贵人,有意结交。 姜青诉起身绕着桌子坐在了单邪身边,留出另一边便是让这两位小姑娘入座了,又叫了两盏茶,姜青诉瞧见两个姑娘的视线全都往她身边这位男子身上瞟,嘴边笑意更深,便先开口:“陆姑娘方才谈话中似乎有包庇已故姜相之意啊。” “并非包庇,只是实事求是。”陆馨道:“我爹亦是朝中官员,曾在大理寺任职,当过姜相两年下属,姜相任职大理寺卿时的确惹得朝臣非议,我爹虽觉她身为女子心狠手辣,却也佩服她行事果敢不畏强权,依我爹的说法,她是个好官。” “可她叛国。”姜青诉道。 陆馨顿了顿,抿嘴说:“当年说她叛国的证据虽在,但叛国理由牵强,我爹当年是她的监斩官,其实她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姜青诉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又问:“你爹既然在大理寺任职,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应当在京都地位不低,为何方才还会被那几个小子欺负?” 陆馨脸色僵了僵,嘴角挂着苦笑:“其实问斩姜相当日,圣上心软下了圣旨要饶姜相一命的,却没想到圣旨来迟了一步,圣上得知姜相已死震怒,我爹被龙威牵连,贬到沪州了。” 姜青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双眉抬起,却不知道原来她死的时候赵尹下过圣旨要留她性命,当初她在牢中方法用尽,哭闹求饶,只为见到那人一面,几个月的牢狱罪,那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传来,她灰心求死,等到的却是迟来的圣旨。 单邪见姜青诉有些发愣,盖上了茶杯,杯盖碰到杯子发出声响,姜青诉猛然回神,朝单邪看了一眼,对方脸色不好,她抿了抿嘴,回了陆馨一句:“原来如此。” 陆馨和江月吃了茶便走了,姜青诉等人走了之后伸手拉着单邪的手,单邪将手抽回,问姜青诉:“你可要回去再看他一眼?” “你别生我气。”姜青诉偏偏要抓着他的手。 单邪皱眉:“得知他想饶你一命,你可感激?” “你别生我气。”姜青诉还是这句话。 单邪鼻子发出轻轻一哼:“方才失神,是否突然醒悟自己对那人的感情?” “我就对你有感情。”姜青诉挽着对方的手,又与他贴近:“我又不是傻子,我为他尽心五年官场生涯,到头来不过为了一个手绳,几封莫须有的书信他就把我打入牢中,治我死罪,即便要饶我一命,我又如何原谅?如何还能再有感情?” “你不甘,是因为还在留恋?”单邪问。 姜青诉叹了口气:“我焦急,是因为怕你误会。” “我能误会什么?你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曾救过你,我与你不过是二十一年同僚,也不曾许诺过你什么……”单邪的口气越来越酸,说这话的时候手还紧紧握着。 姜青诉看见了,有些无奈:“哎哟,你的性子还真是别扭。” 单邪皱眉瞥了她一眼,姜青诉道:“正因为我与他从小相识,他更该信我,更该对我重诺,他没做到,是他愧对于我。你就不同了,你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鬼、妖、灵,你知这世间万物的始末,却还能喜欢我这样一个无甚优点的人,从不罚我,还偷偷护着我,你最好了。” 最后那句‘你最好了’姜青诉说时声音软软,嘴角抿着笑意,一双眼睛发亮地看着单邪,愣是一把明眸火,将他腹中的醋意全都烧干了。 “喝完这杯茶,我们就回去吧。”单邪叹了口气,轻轻地反握着姜青诉的手。 姜青诉顿了顿,道:“我暂时……不想回去。” “你留下来有事要做?”单邪问他。 姜青诉看着对方的双眼:“以往都是我猜你,不如现在单大人猜猜,我想做什么?如若猜到了,再想想,能否纵容我一次。” 单邪顿了顿:“你想翻案?” “你果然能看穿人心。”姜青诉收敛了玩笑之意,点头:“陆馨与那几个男子争吵,看上去是件小事,但争吵原因始终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我姜家因为欲加之罪全部遭殃,即便平反,却没想到几年后我也被同样的招数落得身死的下场。我若投胎转世没有记忆便算了,二十几年来,每每回到人间都能听到世人说我叛国,我本不敢回来京都,可现在回来了,这根刺拔掉了,没我想象中的疼,那剩下的刺也都拔了吧,反正……” 姜青诉说到这儿,朝单邪看过去:“反正……有你在。” 正如沈长释所说,有无常大人在,有何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便还她清白,再与过去,彻底话别吧。 第81章 君臣辞:五 姜青诉决定留在京都, 找个合适的机会,往皇城里走一趟,再入大理寺, 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翻案的机会, 既有此心,单邪也没说反对, 她便自顾自决定找了家客栈,先住下了。 她没行李,挽着单邪的手装作夫妻,就在诗书茶楼旁边的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眼看着天色不早, 姜青诉一日没怎么吃东西光喝茶了,便拉着单邪要去街上好好寻一番美食。 两人刚出客栈,迎面一抹青灰色的身影直接撞了过来, 单邪将姜青诉挡在身后,那匆匆跑过来的人还没靠近,单邪便欲伸腿踹,姜青诉瞧见来者立刻道:“是沈!” 说完拽着单邪往后退,沈长释直接摔在了地上, 好在没被单邪踹,他这薄弱的身子骨, 若被踹了, 肯定得散一次魂。 沈长释趴在地上,反正也不疼, 哎哟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先是拱手对姜青诉道:“多谢白大人救命。” 然后又是一扁嘴,耷拉着肩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两位大人将我丢了,怎么也不留个信儿?我都快把京都转便了。” 姜青诉一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把你给忘了。” 沈长释:“……” 越发得委屈了。 姜青诉哎了一声:“你别难过,不如烧个符叫钟留来京都陪你玩儿?” 沈长释本想答应的,却没想到背后一寒,再朝单邪看过去,果然黑无常的脸上没什么好表情,一双眼睛冷到冰冻十里,薄唇抿着,明摆着别让沈长释添乱,于是他只能缩了缩肩膀道:“不……不必了。” “我与单大人正好要去找吃的,要不你跟着一起?”姜青诉又问。 沈长释一听是去找吃的,眼睛都亮了,方才那股寒意再度袭来,他又看了一眼单邪,心里憋屈,但黑无常大人的脸色不得不看。虽说自从姜青诉胜任白无常之后,单邪的性子改了很多,但沈长释还记得自己前四百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要想长长久久地在十方殿待下去,听话才是正确选择。 于是他摆了摆手,挤出一抹为难的笑:“不、不必了,您去,我刚吃饱了,不饿。” 姜青诉微微抬眉嘴角挂着笑意:“那好,你就在客栈待着吧。” 姜青诉这一笑,沈长释突然反应了过来,见那一黑一白往人群中走去的身影,他嘶了一声,白大人定然知道他被无常大人威胁着,警告着,还装作一副好人模样要照顾他,实则料定他不敢反对无常大人。 好深的心机啊,这两人果然是一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前的白无常都太听话了些。 沈长释挥了挥袖子,转身进了客栈,想起来他也没钱住这么好的客栈,口袋里的银钱摸出来,只够一盘瓜子一壶茶,于是也就点了这两样,打算吃到两位大人回来了。 京都好吃的东西许多,姜青诉吃过的那些一半都不卖了,但还有一半依旧在卖着。 上次单邪去玉子糕坊买了红糖糯米糕,她说过玉子糕坊的红糖糯米糕不好吃,最好吃的还是桔子酥,酥皮一层一层,吃的时候还会贴着嘴唇,上面撒着芝麻飘香,里头还有软软的桔子肉酱。 玉子糕坊现在越做越大,生意依旧很好,到玉子糕坊买点心的都拍了许长的队,一条街上这家拦了半截路,姜青诉想吃桔子酥,便让单邪去排队了。 她拍着单邪的肩膀道:“夫君好好排队,我去给你买烧饼吃,我知道就在前面十几家的位置应当有个烧饼店,那家烧饼皮焦肉馅儿的,绝对好吃。” 单邪见她要走,伸手抓住了她的披风,姜青诉一顿,回头脸上带笑问他:“还有话说?” 这一回眸映着街道上刚亮起的灯火,她发丝垂着,没有半点儿人妇模样,双眼明亮,倒像是个活泼单纯的大家闺秀,与众人口中,和她口中说的那心狠手辣之人完全不同。 单邪慢慢松手,只说:“别走远。” 姜青诉笑容加深:“能有多远?就在前头,你都能看见我。” 说完便带着些许小跑往前走了。 实际上隔着十多家商铺是看不见的,到了晚间京都好些店才刚起,即便是宵禁也还差几个时辰,这两天又近元朔,热闹的地方就更多了。道路两旁的高楼上都挂着彩灯,一排排彩灯在空中穿过街道,两家借由彩灯连在一起,上头还挂着红绸,一派繁荣景象。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烧饼店前,果然烧饼店还在,她前头就排着两个人,干脆站在后面等着,顺便抬眼朝四周瞧,这地方若美起来,似乎与她儿时并无差别。 “许大人,您慢些。”就在烧饼店旁边隔了一个巷子的地方是一家酒楼,酒楼里头人有许多,门前停了两架轿子,后头轿子里的人下来了,走到前头轿子旁边亲自给拉开轿帘,脸上挂着笑,嘿嘿道:“大人慢些,徐大人和吴大人都在里头等着了。” 姜青诉朝那两人看了一眼,点头哈腰的她不认识,不过那个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人她觉得眼熟。 朝中姓许又在京都如此有权势的不多,她还在朝为官时有一礼部尚书姓许,当年为了讨好皇后的本家便借着皇后生辰欲大肆庆祝,不过在此之前被姜青诉借着三百里御城内还有灾民缺粮给否了,顺便参了他一本,降为侍郎。 从那儿之后姓许的就消停许多,一直消停到她死为止,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他混得风生水起了。 “这位姑娘,你还买不买了?”后头有人催问,姜青诉将视线收回,瞧见轮到自己了,便笑道:“买两块。” 就这三个字,相距不过十余步的许大人停了下来,侧身朝姜青诉这边看了一眼,只此一眼,已经年迈的人差点儿没站稳,脚下晃了晃,一旁站着的人立刻扶住了他。 “哟!许大人!这是怎么了?” 姜青诉拿了烧饼没回头,将披风上的帽子戴起来,转身往人群中走。 姓许的怕是懵了,也不知是作何想的,伸手颤抖地朝着人群中那抹带着雪狐白毛的人影指过去,嘴唇发紫,双眼瞪大道:“那、那个人!快,快将她抓来!” 听到这话跟来的手下全都往人群中跑,十多个人出动,人群里传来了一声惊呼,方才还看见款款走过的白影,只是眨眼般的功夫入了人群便瞧不见了。 十多人里里外外在这条街上绕了好几圈也没瞧见身上披着雪狐毛的女子,等回到酒楼前,许大人没进去吃饭,而是端着把椅子坐在门口,等着消息。 “大人,没找到。”为首的人道。 向来以脾气大著称的许大人这个时候却沉默了起来,他皱着眉头,一只手捂着心口的位置,眼眸低垂,深吸一口气后摇头道:“是……是了,不应当是她,许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那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他站在人群中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皇上的圣旨就差那一步,到时那人的血还是热的。后来皇上称病许长时间没上朝,并未给那人举办多大的丧事,只在姜府简单挂了白条,甚至下葬当日,襄亲王特地派人验棺,是她没错。 死了的人,不会复活。 “罢了罢了,恐怕是我老了,越老……就越怕报应吧。”许大人说完这句,摇了摇头起身,往酒楼里走去。 就在酒楼旁的巷子里,站在阴暗处的姜青诉张嘴咬了一口桔子酥,风吹不动她身上的狐毛,单邪站在她的身后,两样吃食全拿在手上没动。 “我就知道我的死与他扯不开关系。”姜青诉撇嘴,回头朝单邪看过去,见对方没吃,微微挑眉:“怎么不吃啊?可好吃了!你闻闻。” 她将手里咬了一口的桔子酥凑到了单邪的跟前,单邪眼眸顿了顿,没闻,就着姜青诉咬下的地方张嘴咬了一口,软糯的桔子酱贴在了嘴角一点儿,他伸出舌头轻轻舔去,姜青诉一瞬看得有些呆了。 “单大人,你这样不好。”姜青诉哑着声音道。 “哪里不好?”单邪问。 姜青诉将桔子酥收回来,抿了抿嘴说:“这是我的桔子酥。” 单邪将手中一包递到了她跟前:“还你一个。” 姜青诉从那包里头又拿了一个出来,两只手一边一个,她咬了咬下唇说:“你这样也不好。” “又哪里不好?”单邪朝前走了一步,姜青诉往后退,顿了顿道:“你不能若无其事地捉弄我。” “我何时捉弄你了?”单邪脚下停住,与姜青诉的脚尖对着脚尖,他垂着眼眸看向对方,刚好看着姜青诉低垂着头那如扇子般的睫毛。 姜青诉说:“让你闻闻的,你吃了,吃就算了,还舔嘴,你明知道我喜欢你的嘛。” “你喜欢我,我就不能舔嘴了?”单邪略微低下头,凑近看着姜青诉的眼,开口道:“抬头。” 姜青诉抬头朝他看去,刚对上视线,单邪便将头低下来,一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只是蜻蜓点水,姜青诉的脸都红了,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巷子本就这么宅,仅够两人擦肩而过,却是退无可退了。 她愣了愣,抿嘴说:“你这算什么?” “你说呢?”单邪看她两个桔子酥捏在手里,酥皮都掉在地上了,眉眼柔和了几分,道:“还吃吗?” 姜青诉回神,将那咬了两口的桔子酥塞进嘴里,一边嘴巴鼓起来,唔了一声说:“吃,我还有烧饼没吃呢。” “那走吧。”单邪率先走出了巷子,姜青诉看着单邪的背影,抬起手手背贴着自己方才被他亲到的眼睛,带着点儿跳地走出去,她走到单邪身边,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句话。” “哪句?”单邪问。 姜青诉道:“亲我,就是喜欢。” 单邪没反驳,姜青诉笑得更深。 第82章 君臣辞:六 姜青诉在京都待了两日, 每天都会到诗书茶楼那边品茶,每次她去刚巧总会碰见陆馨,陆馨起先颔首算是打个招呼, 一天碰见个三四次, 她便主动过来找姜青诉说话。 陆馨是个有见地的女子,并非只有学识, 她与姜青诉谈到姜青诉生前在朝堂上提到的一些学术问题,不仅不似别人那般觉得纸上空谈,反而将后面姜青诉想到还来不及实行的也都说了出来。 几次见面,姜青诉越发喜欢陆馨这个人,除了长相, 她当真像极了曾经一段时间的自己。 “白夫人所言着实让小女子豁然开朗,不知白夫人家中是做什么的?”陆馨深吸一口气,对着姜青诉拱了拱手。她光是看气质也瞧出了眼前这位女子与其夫君不是一般人, 这几次谈话听对方谈吐与见地,更觉得不凡,不由问起。 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身体依靠着墙壁,放松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她手上端着茶杯,却给人一种那杯中是酒的错觉。 她笑了笑, 说:“我在家中读过几年书, 后来嫁给夫君,夫君是商人, 大江南北四处走,见得多,所以就懂得多,也并非什么、名门望族,比不上陆姑娘博学多才。” “言之易,行之难,我虽自以为博览群书,却依旧在白夫人这儿听到许多不曾听过,更不曾想过之事,若要论学识,白夫人远在我之上,可谓良师!”陆馨说完,眼眸一亮:“不如我便拜你为师?” 姜青诉顿了顿,从陆馨的眼神中看见些许聪慧的亮光,她承认陆馨是个有才之人,若是过去,不用陆馨开口她也要为这姑娘铺路,可现在,她是地府白无常,装模作样到这儿来不过是为了多听点儿关于朝中消息,可不能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于是她摇了摇头:“做师父不敢当,我短时也不会离开,若你觉得我那些微薄的见识有趣,以后我尽量每日都在这儿陪你聊天就是了。” 陆馨略微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方才说话唐突,于是露出歉意一笑。 刚好在这个时候诗书茶楼的下头站着一些人,排列整齐,似乎是某位大人物家中的府丁,人站齐了之后,不远处的一辆靛色轿子缓缓过来,落在了诗书茶楼的东门前,姜青诉瞥了一眼轿子上挂着的小旗,许家人。 她微微皱眉,本以为会是许淮,也就是前两天晚上买烧饼的时候碰见的那位,却没想到从轿子里走出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男子,男子大约二十几岁,身上披着披风,一头青丝束起,丰神俊朗,已有贵人气息。 “是许大人……”陆馨也在窗口朝外瞧见了,这声感叹之后脸颊微红,姜青诉看见,微微挑眉:“这许大人是何许人也?” “白夫人不知道?”陆馨一愣,笑着说:“您与白先生走南闯北,未曾久留京城,自然是不知道了……这位许大人是如今户部尚书许淮之子,名许文偌,是而今的大理寺卿,更是皇上的心腹。” “许文偌……大理寺卿。”姜青诉顿了顿,当年关于她案子的案底都在大理寺压着,要是能和这许文偌搞好关系倒是一个突破。 许文偌已走进了诗书茶楼,姜青诉见陆馨的眼神有些恋恋不舍,嘴角挂笑:“陆姑娘喜欢许大人。” 并非疑问,而是一语道破,陆馨一愣,居然没有立刻否认,她本就是率真的性子,直截了当说:“中文举人时匆匆见过一眼,许大人年轻有为,又刚正不阿,他有雷霆手段,也不恃强凌弱,我欣赏他。” 姜青诉笑容加深,她耳朵被单邪施了法,听见了楼下许文偌与人的谈话,听完后有些不可思议地朝陆馨看过去,对方正端着茶杯浅喝一口,似乎因为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些羞涩。 姜青诉放下茶杯道:“失陪一会儿。” 陆馨不解,心想或许对方是要去方便,便颔首微笑,姜青诉刚走到木质楼梯往楼下的转角处便将身体隐去,瞧见楼下许文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便直接往楼上过来,于是她转身也朝楼上走,目光朝坐在窗边满怀少女心事的陆馨看过去,心中沉了沉。 脚下加快,姜青诉立刻附身而上。 方才在楼下,许文偌是特地来找陆馨的,她不知道陆馨口中提过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大理寺卿为何会知道陆馨的身份,但既然对方来找,姜青诉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接触与大理寺有关的一切。 许文偌没让府丁跟着,身边只带着两个侍卫,侍卫走到了二楼楼梯口便停了,许文偌四下看了一圈,瞧见了靠窗旁边只有一名女子,于是径自走过去,等站在对方身边了才道:“陆姑娘。” 姜青诉回头朝对方看去,恰好一阵风过,将她两鬓发丝吹起,她伸手勾了一缕别在耳后,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对着许文偌拱手:“许大人。” “你认得我?”许文偌有些惊讶。 姜青诉抿嘴:“初来京都入住诗书茶楼时匆匆见过一眼。” “再有两个月就是会试,在此之前所有文举人都暂住诗书茶楼,我为皇上分忧,偶尔抽空来这边看看未来的国之栋梁。”许文偌说话不疾不徐,声音也有些好听,姜青诉心想自己若真能和他搭上关系,也算是帮了陆馨一把。 “许大人……是特地来找我的?”姜青诉问。 许文偌点头:“正是,几日前我路过此处,瞧见陆姑娘以柔弱女子之身辩论四位男子文举人,气魄了得,故而来见。” 姜青诉略微垂头做了个害羞的姿势,嘴角挂着笑道:“让许大人见效了。” “后来我入宫,将陆姑娘所谈说与皇上听,皇上对你倒是很感兴趣。”许文偌自顾自地坐下,姜青诉听见这话却楞在了原地。 赵尹对陆馨感兴趣?按年龄来算,赵尹现在已过半百了,陆馨长得漂亮,有几分伶俐,即便收入宫中他又能做什么? 许文偌见陆馨楞在原地,抿嘴笑了笑:“是我说得不对,皇上对你感兴趣,并非是你以为的那样,是有意考你,若你通过考试,便可封你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 姜青诉听见这话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岔了了,便转身对着许文偌鞠躬道:“是陆馨误会了。” “也不怪你,你是女子,我说得又不够全,误会也属正常。”许文偌道:“而今朝中都是些老人,而有地位的老人总会倚老卖老,皇上不喜欢,故而也将为朝廷纳贤招新的工作交给了我,所以我来找你。” 姜青诉只弯着要不说话,等着许文偌说下去。 果然,许文偌没一会儿便问:“你对叛国之臣姜青诉作何感想?” “这……”姜青诉顿了顿,心中猜测眼前这人有几分打算,于是微微抬眸朝对方看过去,许文偌当她犹豫怯懦,她却透过这一眼,几乎看穿了许文偌的心思。 “但说无妨,将你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就是了。”许文偌道。 姜青诉收回了拱起的手,站直身体,双目直视许文偌道:“已故姜相是个好官,她生前为百姓谋福祉,为朝廷选栋梁,建造诗书茶楼供天下文人谈诗论道,乃当世奇女子。” “可她叛国。”许文偌的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姜青诉道:“那也未必。” “证据确凿,她已问斩,你又如何觉得未必?”许文偌问。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回:“她已死,便是死无对证,她一女子,已经坐上了丞相的位置,被查叛国时期正是她最得圣宠之时,说句冒死的话,她已算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敌国又能给她什么好处?动机不成立,即便有证据,也存疑。” “还真是不怕死的话。”许文偌手指停下,突然站起来,他高出陆馨许多,几步靠近,姜青诉不得不退后警惕地看着他。 许文偌微微眯起双眼问:“可愿来大理寺当差?” 姜青诉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立刻对许文偌行礼:“多谢许大人赏识。” “我给的官职不作数,皇上给了才是真的,不过我赏识你的魄力,即便是男子也未必能做到你这般敢说,希望你不但敢说,还要敢做。”许文偌说完,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姜青诉。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正是出入大理寺的牌子,她略微手抖地收下,心中不免有些无奈又好笑。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她想为自己洗刷冤屈,机会就撞在了一起,不得不说在某些情况上她与赵尹也算是默契,但赵尹当了几十年皇帝,比以往要更加狠厉多了。 许文偌走了,姜青诉将牌子收在一旁,并不打算将这个交给陆馨,此次之事,陆馨还是蒙在鼓里比较好,若让她得知自己附身后为她招来了这么个大麻烦,指不定得倒戈到另一边,觉得叛国姜相就是个恶女人呢。 等楼下的人也都散了,姜青诉才从陆馨的身上离开,她怀里带着玉佩,看着因为被附身而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陆馨,走过去弯下腰推了推她道:“醒醒。” 陆馨慢慢睁开双眼,瞧见了姜青诉才揉着眉尾道:“我怎么睡着了?” “恐怕是我去久了,既然累了,不如就回去休息吧,现在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客栈,否则我夫君就该急了。”姜青诉说完,双手背在身后,她看着迷迷糊糊的陆馨,轻轻叹了口气,与对方作别,这便出了诗书茶楼。 姜青诉出茶楼前正好刮了一阵寒风,她将披风后的帽子戴上,雪狐毛遮挡了她大半张脸,出了客栈,她轻轻吐出一口白雾,明日就是元朔,可以带单邪去吃饺子。 第83章 君臣辞:七 “这么说……白大人您又当官了?”沈长释筷子夹起了一个饺子眨巴眨巴眼睛问姜青诉。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 微微皱眉说:“怎么?我在地府就不是官儿了吗?” “是是是,您一直都是。”沈长释嚼着饺子,唔了一声:“您刚才说的那意思, 便是想要借着这名叫陆馨的女举人身份, 和大理寺卿套牢关系,再从大理寺入手查自己的案卷, 再为自己翻案?” “正是如此,只是事情比我想的要顺利许多。”姜青诉夹了一个饺子放在了单邪的碗里,正在看书的单邪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饺子,姜青诉朝他笑了笑:“今日元朔,吃饺子是传统。” “是的是的!”沈长释点头:“我还在世那时就是如此了。” “原本不用吃的。”单邪道:“后来才传了下来。”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 有些好奇地问:“你究竟活了多久?经历了多少朝代改革历史变迁啊?” 单邪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那个饺子含在了嘴里,姜青诉这才笑了笑, 沈长释一连吃了好几个,想听的故事都没听全,于是焦急地问:“怎么顺利了?”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有些无奈,道:“赵尹也想为我翻案。” “什么?!你都死了二十多年了, 他这个时候想着为你翻什么案啊?”沈长释撇了撇嘴。 姜青诉道:“这我不知道,不过今日许文偌来找陆馨, 言下之意就是要让陆馨去大理寺查我的案子, 许文偌本身就是大理寺卿,若要翻案, 他更方便找出我没有叛国的证据,这个时候却找了个家中官职不高,却有满腔报复,敢作敢为的文举人来查,只有一种原因了。” 沈长释盯着她,姜青诉若无其事地咬了口饺子道:“那便是要翻案是赵尹授意,却并非是真心打算为我翻案,或许在赵尹心中我任就叛国,所以才不让许文偌去查,找一个新人做挡箭牌,查到了什么,算陆馨有功,查不到什么,惹得一帮文武老臣不满,也是陆馨遭殃。” “可陆馨不就是个小姑娘吗?那皇帝和许文偌这么把她拉入朝堂的漩涡中,是否有些残忍啊?”沈长释扯了扯嘴角:“这里头的水原来这么深,还好当年我没当官。” 姜青诉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给单邪夹饺子吃,她不说,其实也想不明白,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她想不开因为她背负冤屈而死,赵尹不至于想不开,除非有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去这么做。 两盘饺子单邪就吃了两个,还是姜青诉夹给他他才吃的,剩下大半到了沈长释的肚子里,姜青诉也算吃过瘾了。 京都依旧热闹非凡,闹市中各类表演杂技都有,姜青诉没去凑这个热闹,而是翻上了客栈的房顶,顶着一头夜色,看向繁荣京都的万家灯火。 她以往没这么高往下看过,皇城里头有一个齐雁塔,足足十二层,从顶层往下看,可看见盛世京都的一片繁盛景象,她从齐雁塔下路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想过要走上去看一看自己身处的地方。 她天真浪漫过,也消极痛苦过,最后疾走五年,看透了世态炎凉,当时想的是皇城中有她要提拔的人,可为赵尹办事,也想着皇城中有她要杀的人,那些都是赵尹的眼中钉。 她围绕着赵尹度过了自己二十多年短暂却跌宕起伏的一生,今日被沈长释的一句话说中了心中柔软。 黑袍在她身边飘起,姜青诉缓缓抬头看去,单邪就站在她的身边,姜青诉半眯着眼睛看向对方道:“站着做什么?坐呀。” 见单邪没动,姜青诉道:“你要是嫌脏我帮你擦擦。” 她还没动手,单邪只轻轻摇头坐在了她的身边,姜青诉咧嘴对他笑了笑,单邪问她:“在想赵尹?” 姜青诉一愣,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想自己的一生,其中当然包括赵尹,不过基于一早看穿身边这人是个好吃醋的,她还是不明说了,只道:“沈方才说,许文偌将陆馨拉入朝堂之中做盾箭使,很残忍。” “的确残忍。”单邪的目光放在远方灯火通明的皇城上:“依你所说的皇家和朝廷,那是个腥风血雨的地方,不适合直白的人生存。” “因为这话,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是在陆馨这个年纪的时候,被赵尹拉入朝堂中当盾箭使的。”姜青诉抿了抿嘴,主动伸手去拉单邪的袖子。 一是怕他一个生气就跑了,二是想明白了这一层心里难受,需要有个让她安心的东西握在手中。 “我曾觉得他娶了别人,是为了大业,让我为他杀人,是为了江山,在他心中,皇后与那些大臣们塞入后宫的妃子都不是他真正诉求的,在他得到势力之前,我是他的知己,在他得到势力之后,我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定然爱我。”姜青诉摇了摇头:“我知自己被他利用也不悔,因为笃定在他心中我是除了江山之外最有分量的那一个,现在想来,他得了皇位,拥有后宫佳丽,明知我心中有他,还拉我入狂风浪潮之中,何其残忍,何其……无情。”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朝他看过去:“你不会如此对我的,对吗?” “你非要拿我与赵尹比吗?”单邪与姜青诉对视,他的眼眸中倒映着姜青诉脆弱的脸,姜青诉却因为他说的这句话心中一痛,不自觉地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要与他比,便是杞人忧天了。”单邪抿嘴:“你每每提到赵尹,我都心中不悦,想生气,却对你发不起火来。姜青诉,我从未有过与你这般的感情,在遇见你之前,不知喜欢,不懂情爱,所以看不穿你既然不爱他,为何放不下他,每每提到他,却又显得那么难过,好似不舍,又好似眷恋。” 姜青诉顿了顿,她从没想过自己给单邪的是这种错觉,正欲张口解释,单邪又道:“我之前不懂,不过现在懂了,店小二今天说一个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忽然明白你现在便是如此,你被赵尹伤害过,心灰意冷甚至不愿投胎转世,所以方才才会与我说出这些话,你不是不信我,而是害怕。” 姜青诉看着他浅浅呼吸,忘了举动,单邪将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抚平,道:“那你便好好看着,仔细感受,我既不是蛇,也不是井绳,我是单邪。” 姜青诉眨了几下眼,看着男人的脸,心中渐渐平息下来,她道:“我是有放不下,有难过,但绝非是对赵尹,而是放不下我自己,为我犯下的愚蠢不值。” 片刻安静后,她慢慢垂下眼眸,又说:“我也有不舍,有眷恋,这两样不在人间,正在我身边。” 单邪双眉微抬,姜青诉抿嘴,深吸一口气后抬着头看向对方道:“你说你不是蛇,也不是井绳,那就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了结过去,既不是可悲的姜家小姐,也不是大昭丞相。” 单邪眉眼柔和了几分,轻声说了句:“好,只有三日。” “那便三日。”姜青诉坚定。 单邪嘴角缓缓牵起,一双凤眼微弯,眉头放松,剑眉舒展,笑起来的这一瞬仿佛冬季里春花霎时绽开,一阵温暖扑面而来。姜青诉心口狂跳,不由自主忽略了他的下半张脸,只看那带笑的眉眼,恍若瞧见云顶谪仙。 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鼻尖,姜青诉回神,伸手摸了一下,再抬头朝天空看去,漆黑一片的夜空下,几点星星也藏了起来,一片片雪花轻柔飘下,新一年的第一天,京都下雪了。 姜青诉伸手在空中接了一片雪,她还来不及笑,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百姓带着家中的孩子放烟花,几朵烟花在半空中绽开,声音颇大,烟花却很漂亮。 姜青诉长舒一口气,心里宁静且开阔,除此之外,还有些许散不去的悸动。 她再朝单邪看过去,发现这人居然一直在看自己,从没挪开视线,于是心神荡漾,鬼使神差地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腿上,倾身过去,闭上眼睛贴着对方的嘴唇落下一吻。 烟花还再绽放,白雪依旧落下,就在姜青诉这一吻结束之时,所有东西仿佛全都静止,她睁开眼睛看向绽放到一半的烟花,还有漂浮在空中,就在她眼前的白雪,有些不解为何单邪要下结界。 除了这一处安静之外,结界之外的世界必然喧闹。 单邪伸手捏住了姜青诉的下巴,姜青诉肩膀微微耸起,察觉到对方的拇指在自己的嘴唇上擦过,她记得,上次她亲了单邪,对方也是这个举动。 姜青诉看着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有些无措:“你……你非得在我亲你之后,如此捉弄我……” 她的话没来及说完,单邪便附身过来,闭上了凤眼,柔软的嘴唇再度贴上,而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改为捧脸。姜青诉心口狂跳,呼吸也骤然乱了,她能感受到单邪鼻息洒在自己的脸上,也能感受到两片嘴唇触碰时的柔软与温度。 她彻底慌了,这一回的亲吻不是淡如水,而是绵如蜜。 单邪就像是将舍不得舔过两次的麦芽糖一口含进嘴里的孩童一般,反复磋磨,不断舔舐,贴着姜青诉脸颊的手,也慢慢移到她的后脑,手指穿过发丝,微微弯曲,白皙漂亮。 一吻结束,姜青诉已经开始喘气了,她的脸红透,甚至都不敢看单邪。 单邪亲完了嘴,又亲嘴角,亲完嘴角,又亲脸颊,亲完脸颊又亲眼睛,总之姜青诉这张脸上能被他亲的地方都蜻蜓点水地亲过了。 她缩着肩膀,两只支撑自己不躺在瓦片上的手臂微微发抖,声音低哑:“你……你亲够了吗?” “你够了吗?”单邪反问她。 姜青诉的脸更红了,于是伸手捂着脸,转身要下楼:“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就去大理寺报到。” 单邪见姜青诉下楼的身影都是晃晃悠悠的,抖了抖袖子略微抬头吹风,结界散去,外头的烟花也放完了,他的目光落在皇城,眼神沉了几分。 第84章 君臣辞:八 沈长释觉得有些怕怕的, 抬头看向眼前挂在高门上的牌匾,大理寺三个字即便是在雪天里也是明晃晃发着光的。 大理寺门两旁的石狮子上积了厚厚的雪,周围的树木也覆盖成了白色, 几个守在大理寺前的人身穿正装, 站得笔直,自沈长释跟着姜青诉出现在这条路口, 一路过来时,目光就落在他俩身上没离开过。 沈长释朝身边的人看了一眼,双九年华的陆馨身穿淡黄色举人服,手中捏着昨日许文偌给的通行牌。 沈长释还有些胆怯,他是地府的鬼差,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闯人间的‘十方殿’,本来姜青诉是想要无常大人陪着的,偏偏无常大人说了句:“你自己的事, 自己去做,我不去。” 恐怕无常大人是真的讨厌赵尹讨厌到一定地步了,连带着他手下管理的大理寺也不愿涉足。 单邪不来,姜青诉只能拉着沈长释了,多一个人好办事儿, 此时穿着一身书生打扮的沈长释长衣底下的双腿有些打抖,他朝陆馨看了一眼:“白大人, 你确定我们能进去?”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 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都在地府干多少年了?还这么胆小,白陪在单邪身边近五百年了。” 沈长释撇了撇嘴:“正是在无常大人身边, 才越来越胆小啊。” 要知道无常大人在地府比阎王爷还可怕。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道:“你若真怕就去那一旁隐身再跟着我,若非怕我一人忙不过来,才不带你!别再抖了,单邪只给了三日时间,我也不想在这些过去的繁事中留太久。” 说完,她大步朝前走,沈长释无奈,听了姜青诉的话,等走远了再隐身,然后跟上。 姜青诉刚靠近大理寺门前,便有官兵拦路:“举人留步,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陆馨身上的衣服标明了身份,举人虽然随时可能被封官,未来仕途可大可小,但现在毕竟没有官职,也非什么地方都能擅闯的。 姜青诉将手里捏着的牌子递给对方看,那人一怔,先是上下打量了陆馨两眼,然后对她拱了拱手,这便侧身放人进去。 姜青诉知道自己手中的牌子代表什么,她当大理寺卿的那两年,这牌子都是随身带着的,见牌如见大理寺卿。不过时隔多年,牌子被许文偌轻易交给了自己,必然不似以往那般权威。 姜青诉来大理寺要先去找许文偌,大理寺有官员专门办案或整理案卷的地方,一般大理寺卿与少卿,大理寺丞、寺正都在其中。 姜青诉领着沈长释到达那处时,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门口守着一人,那人正在扫地,见有人过来了,于是问:“你是何人?来此找谁?” 姜青诉一愣,扫了那人着装一眼,便道:“少卿大人。” 沈长释微微挑眉,这长胡子勾着背扫地的居然是大理寺少卿,真看不出来,扫地的少卿撇嘴:“你的眼睛倒是厉害。”于是伸手抖了抖自己的衣摆,将露出来的兽图样收了起来,又问:“你就是许文偌说的女举人了?” 姜青诉点头:“正是,今日特来任职,只是不知许大人给的是何位置。” “你的事许文偌与我说了,这些日国事繁重,他与几位尚书都被皇上叫到宫里去了,至于你要做的事,他说你聪慧,昨日一番谈话必然知晓他的用意,只让我带你到卷宗楼里去。”那少卿年纪大了,将扫把当做拐杖用,慢吞吞地带着姜青诉与沈长释往卷宗楼走。 姜青诉抿嘴,果然被她猜对了,此番为自己翻案,必然是赵尹的意思,好在她机警,若是陆馨过来,凭她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恐怕短时内猜不懂其中用意。 卷宗楼就在大理寺中偏右,一栋楼里放的全都是开朝以来的案件卷宗、证据、记录全都在里头,大昭目前已有两百年历史,每年都会发生那么一两样要大理寺忙碌的事儿,里头的卷宗多如星海。 到了卷宗楼,少卿丢下她就走了,一点儿解释与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身后的沈长释道:“还好我带了你来。” 卷宗楼一圈都有人守着,姜青诉是少卿带来的没人阻拦,等进了卷宗楼里头,便只几个人在查一些案子所需的证物,还有门前两个坐在小桌旁正在记录的文职官员。 她顺着往里走,人都只朝她看了一眼,并没与她打招呼,姜青诉松了口气,看来许文偌将大理寺管理得不错。 卷宗楼中的案件都按照时间排序摆放在不同的位置,她死了二十六年,只要顺着时间往前找便能找到大致的位置,再让沈长释帮忙细细翻阅,查找上面的标记,看看能否瞧见与她有关的卷宗。 沈长释没找到,姜青诉倒是率先找到了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卷宗为了保存好,都是放在抽屉里的,挂了她名字的抽屉打开之后里面放的都是一些当时判定她有叛国之行的证物。 这个案子她自己知道是子虚乌有的栽赃,而且当时正是大理寺少卿的曲昌在她入狱期间特地过来告诉她,证物很少,却样样致命。 姜青诉从未见过所谓的证物,只知道是一个手绳和几封信,抽屉打开,果然有信,信的旁边放着手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姜青诉翻开了那几页信纸看了一眼,光是开头便让她没忍住皱眉,字迹与她的很像,几乎算是一模一样了,若非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写过这些信,差点儿就要以为是写过却忘了。 信是送给敌国将军的,信中的内容让姜青诉刚松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沈长释找到了姜青诉的卷宗,呼出一口气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记录寥寥无几,只记录了她被发现叛国之时到被处斩的几个大概时间和记录。一般审理案子都得开堂、问供,将所有的经过记录在案才是,她这个案子,没有堂审便断定了,显然背后有推手。 “白大人,我找到了你的认罪书!”沈长释压低声音惊呼,抽出认罪书,上面还有姜青诉的血手印,除了她认罪之外,还供出了其他十二位官员。 姜青诉没理沈长释,于是沈长释蹲下朝她手中的书信看过去,看了书信又对了对姜青诉手中的认罪书,微微挑眉:“你还给敌国将军写过情书呢?” 姜青诉朝沈长释瞪了一眼:“这信我第一次看见。” “不是你写的?那认罪书是不是你写的?”沈长释将认罪书往姜青诉面前一放,姜青诉叹了口气:“认罪书是我写的,当时我身体差,心灰意冷,在牢中几次呕血,心想自己怕是没救了,不如最后再帮赵尹一把,一连拉了十二个与襄亲王同谋的大臣下水,这些人与我不是一边儿的。” “你可真狠啊……”沈长释嘶了一声:“这其中说不定有无辜吧?” 姜青诉白了他一眼:“当时哪想那么多呢,不过这信十分蹊跷,我从小在京都长大,除了当工部侍郎那一年在大昭境内走了许多地方之外,从未出过大昭国土半寸,何时与敌国将军认识了?信里头还情意绵绵的。” “下面有五城十三县的地图呢。”沈长释将姜青诉手下的一页抽出来,那一页折叠了好几层,展开一看纸张很大,这地图都是国防要处。 “我当丞相时手中权利全都交还给赵尹了,从哪儿弄来这图?”姜青诉摇了摇头:“这些证据破绽百出,若是赵尹看见了,必然不会相信,怎么会在我死时都不愿见我一面,甚至连一个堂审自辩的机会也不给。” “还有个手绳。”沈长释将手绳拿起来,仔细看了上面的花纹愣了愣:“白大人,这手绳你见过吗?” “没有。”姜青诉道,随后愣了愣,脑海中猛地想起什么,又道:“不、我见过。” 她将手绳拿起来看了看,说:“我记得我去诗书茶楼时在街上看见了个小姑娘找不到娘亲,后来我陪着她找到了娘亲,她为了感谢,将她的手绳送给我,我收下了,不过我不爱戴这些东西,所以随手丢给了随行的丫鬟。” “这可是南夷那边定情之物,送给心爱的男子才会编织这样的花纹。”沈长释伸手摸了摸脸道:“您被人下套了。” 姜青诉问他:“你怎么认得这个?” 沈长释道:“钟留走南闯北救过一南夷小姑娘,小姑娘送给了他一条,我看见过。”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全都放回了抽屉里,皱眉道:“我收到这东西时南夷还没举兵攻城,几个月后才与大昭发起了战争,现在想来,我身边原来一直都有奸细,我在朝中树敌无数,主要还是针对襄亲王,这人必然也是他派来的。” “他就知道在你身便埋下一根绳,就一定能引南夷攻打大昭?”沈长释问。 姜青诉摇头:“不能,所以你比我聪明了一回,襄亲王与南夷一直都有联系,恐怕这个联系在赵尹当上了皇帝之时便牵上了。一个南夷手绳和几封由我字迹写出的暧昧信件,还当真像是一个女官能做出来的事。” 沈长释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慢慢站起来,继续找与自己相关的卷宗道:“他们知道我已位高权重,又不喜爱钱财,所以高官俸禄敌国给不了我更好的,我没理由为此叛国,唯一能够打动女人的只有爱情,唯有让我爱上敌国将领,才能坐实我叛国的理由。” “朝臣不知你爱皇上?”沈长释问。 姜青诉顿了顿:“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尹信了。” “你在与谁说话?”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姜青诉猛地回头看过去,只见一排卷宗架后头站着身穿官服的许文偌。 第85章 君臣辞:九 许文偌脚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姜青诉看着他方才发声的距离,离得还算远,她刚才与沈长释说话是有意压低声音, 估计他没听见自己说什么。 许文偌的脸色没变, 更坐实姜青诉的想法,姜青诉抿了抿嘴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看东西入神,习惯小声读出来。” 说完这话,她立刻反应过来,对着许文偌鞠躬:“参见许大人。” 许文偌指尖抬起她的手,目光落在被她翻开的卷宗上, 一瞬带着笑意说:“你还当真是聪明。” 姜青诉没说话,许文偌问她:“发现了什么?” “没有堂审,只有认罪书, 目前……看不出什么。”姜青诉道。 许文偌微微一笑:“没有堂审就是发现,你可知为何没有堂审?” 姜青诉一愣,仔细想了想她被关入死牢时大昭的情况,其实她到死都不知道当时大昭正处于与南夷的战争之中,不过死后就清楚了。 “二十六年前正是南夷入侵我大昭国土之时, 姜相叛国本就是大罪,一国丞相与敌国通信必然引起朝局不稳, 皇上为了安抚朝臣, 不会轻易给叛国之臣辩驳的机会。”姜青诉道。 许文偌扯了扯嘴角:“你的脑子倒是转得快,给这稀里糊涂盖棺定论的案子一个合理的台阶。二十六年前的确是南夷入侵大昭国土之际, 不过让姜青诉得不到一个堂审机会的,却是黎民百姓。” 姜青诉一愣,不解:“为什么?” 她从未做过对百姓不利的事,哪怕手上有无辜人的血,那些人也必定是朝堂中搅局浑水之人。 许文偌放下了卷宗双手背在身后道:“这便要从太史令的史书里找了,姜青诉刚被指为叛国,即便皇城将消息封锁,还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儿京都,姜青诉下狱,上百名百姓跪在大理寺门前举着白布以血写书,求速斩叛国之人。舆论即起,幕后必有推手,前方战事吃紧,脚下百姓逼杀,即便找出幕后推手,也救不回姜青诉的一条命,她是必死之人,她死,才能封住百姓之口。” “所以……决不能给她堂审的机会,不能让她吐出半个无罪之证。”姜青诉听到这话,心中一凉。 “你可有何打算?”许文偌回头朝她看过去,姜青诉见他停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跟着对方出了卷宗楼。 姜青诉抿了抿嘴,对对方行礼问:“许大人要我做什么,请直说。” “正如你所说,姜青诉未必是真的叛国,真相如何,便掌握在陆姑娘的手中,如若你能给她一个清白,我相信她会感激你,你若能坐实她的罪行,皇宫之中也有人能解脱。”许文偌挺直了腰背朝前面的小园子里走,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姜青诉微微皱眉,皇宫之人解脱?说的莫非是赵尹?许文偌的意思是这二十六年来,赵尹日夜不得解脱? 姜青诉不信,只觉得此人心思之深,故意抛出些云里雾里的话,糊弄小姑娘呢。 见许文偌走远了,姜青诉立刻跟上,她一直保持着那人之后的半步距离,许文偌继续说:“我当上大理寺卿时也曾翻阅过许多次关于姜青诉叛国案的卷宗,不得不说可用的消息太少,当时的朝局并非皇上一人能够说了算,姜青诉是否叛国,绝对是一团迷雾,你若能将迷雾拨开,我便可在皇上面前帮你说来一个官职。” 姜青诉抿嘴:“许大人,请恕我多嘴,为何姜相已经死了二十多年,还要为她翻案呢?” 许文偌慢慢走到了一棵落了雪的梅花枝旁,红梅似火,一半罩上了白色,许文偌将红梅摘下来对着姜青诉道:“抬手。” 姜青诉将手心递出,许文偌把梅花放在了她的手中,姜青诉看着手里还盖着一半雪花的红梅,微微挑眉:“您觉得姜相是被冤枉的?” “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错,有些错犯下了,就必须得有人去弥补才行。”许文偌略微侧身看向姜青诉的步伐,发觉她只与自己保持着半步靠后的距离,嘴角挂着浅笑觉得有趣:“你看上去当真不像是个刚入京都不久的文举人。” 姜青诉一愣,许文偌伸手指了指两人的脚下说:“看上去,像是已经入仕很久,清楚明白官阶规矩的人。” 姜青诉立刻明白了过来,开口解释:“家父曾在京都做官,我来京都前,家父特地交代过,他怕我年轻气盛,不知收敛,莽撞得罪人。” 许文偌摇头:“不,你不像他说的那样,反而聪慧异常,进退有度。” 姜青诉颔首:“许大人谬赞了。” “走吧,我带你去时录楼。”许文偌将手背在身后大步朝一方走过去。 时录楼里记载的是朝中被判刑官员在牢狱中的一举一动,直至身死或释放,时录楼之所以成立还是姜青诉当大理寺卿时盖下的。当是她办了几个口风很紧的人,即便是用对方妻儿做威胁他也绝不松口,于是姜青诉差人记录他们平日的举动,从中找出破绽,一个人不可能随时都是警惕状态,总有松懈的时候。 她却想不到办下时录楼后没多久,自己也入狱了。 自然,她在狱中几个月的行为,也都被记录在册了。 到了时录楼,许文偌推门进去,时录楼虽创办时短,里面记录的东西却并不比卷宗楼少,毕竟是每时每刻都要记录,二十多年来已经累了厚厚几面墙了。 时录楼只有两人整理,两人看守,许文偌进去的时候,那两个整理的人也应声退下了。 姜青诉跟在许文偌身后,见许文偌将拐角的一个箱子抽出来,里面是厚厚一堆纸张,记录的是姜青诉牢狱中几个月的睡、醒、吃饭等行为。 许文偌把箱子放在了桌案上推到姜青诉的跟前道:“这里或许还有对案子有用的东西。”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她自己怎么过的,肯定比这些人记录的要清楚得多,只是许文偌不知道。不过瞧他的模样,倒像是真心想为自己翻案的样子,只是不知他说的有人做错事,有人要弥补,又是什么意思。 将箱子交给了姜青诉,许文偌便去办自己的事儿了,空荡荡的时录楼里就剩下附身在陆馨身上的姜青诉,和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的沈长释。 姜青诉伸手拨弄了几页时录楼的记录,沈长释在一旁开口:“白大人,我见那许文偌对你好似挺那什么的……” “哪什么?”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 沈长释伸手抓了抓头发道:“就是……那什么。” 姜青诉直接瞪了对方一眼,看了一些对自己的记录,没什么重点,都是吃吃喝喝,又往后翻了几页,翻到底层后,她就察觉出不对了。 十九日,亥时,口吐南夷语,不明其意。 二十日,子时,高呼要见圣上,自求贬至南夷。 二十三日,丑事,已有悔意,愿认罪伏法。 姜青诉知道自己是二十七日被斩首示众的,二十三日她的确表明有悔意,并且认罪伏法,写了认罪书,拉了其他十二个大臣一同下水,但她绝对没有说过南夷话,更没说过要贬到南夷。 她被打入死牢,而且看守严格,还能有人记录这些内容,便说明大理寺中肯定有襄亲王的手下。 当年她在狱中,襄亲王亲自到场,恶语相向说她坏了他太多大事,得此下场是罪有应得,姜青诉当时天真,还以为这番话也能记录在案,传到赵尹的手中,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 “还好我写认罪书时多了个心眼,必须得大理寺少卿、五位大理寺丞在场,亲眼看我写下,再互相确认,最后由少卿保管,又还好少卿曲昌是我弟子,否则我那认罪书肯定也得被改了。”姜青诉摇了摇头,将这些东西全都放下。 看完了记录自己死前平生的箱子,外头天色也渐渐暗了,姜青诉对沈长释道:“走吧,先回去,这里已经找不出更多东西了。” 沈长释跟着姜青诉一同离开了大理寺,回到了诗书茶楼,姜青诉刚好碰上了陆馨的好友,那名叫江月的。 “陆馨,你去哪儿了,一整个白日找不到你人。”江月问。 姜青诉抿嘴,摆出难受的模样,靠在江月身上道:“我头疼,快扶住我。” 说完这句便离身,陆馨晕了过去,江月吓了一跳,让人帮忙把人给抬进去,姜青诉看着诗书茶楼门前一团乱,饶了个弯,直接去到了隔壁的客栈。 沈长释早她一步带着许文偌给的通行牌回来,正坐在大堂角落里与单邪说话,手中的牌子还递给了单邪。 姜青诉看见了,径自走过去,刚一坐下,单邪就抬眸朝她看去。 姜青诉觉得这一眼古怪,缩了缩肩膀问:“怎么了?” 单邪问她:“那个男人喜欢你?” 姜青诉一脸不解,刚要问哪个男人时,余光瞥见了伸手捂脸的沈长释,于是从桌上拿了一粒花生扔在了沈长释的脸上,皱眉道:“你听沈胡说八道呢?他就是一个天桥下头说书的,死人都能说活了。” “这话错了,我说不活死人。”沈长释又嘀咕了一句:“而且那许文偌的确给你花了。” 单邪眉心微皱,姜青诉叹了口气:“他给我的哪儿是花儿,而是让我看花儿上的雪,我问他是否也觉得当年我的案子有冤,他给我梅花雪,意思是让我沉冤昭雪。” “你看,我就不懂这层意思,偏偏你懂。”沈长释说完这句,尽量让自己变得渺小。 姜青诉给他气极了:“那是你笨。” 单邪将通行牌推回了姜青诉的面前,姜青诉还气,对着沈长释道:“你为何要挑拨我与单大人的关系?见不得好是吧?还是你喜欢单大人?” “咳咳。”单邪单手成拳放在了嘴前,姜青诉抿了抿嘴指着沈长释对着单邪道:“封他嘴,让他乱说话!” 沈长释瞪大眼睛:“我多无——” “封。” 沈长释:“……” “明日我陪你一起。”单邪道。 姜青诉微笑:“好啊。” 单邪又抬手,用手中的扇子敲了一下姜青诉的额头道:“这是给你的惩罚。” 姜青诉嘶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头顶,有些委屈:“我哪儿错了?” 单邪瞥了一旁快哭了的沈长释一眼,对姜青诉道:“口不择言。” 姜青诉一愣,看来是她气急说沈长释喜欢他这事儿,也算口不择言吧。 第86章 君臣辞:十 沈长释的嘴被封上了, 肯定吃不了饭,姜青诉拉着单邪出去吃东西,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客栈里。 姜青诉领着单邪出客栈, 还与他说了一番今日白天在大理寺内看到的书信和栽赃物件, 单邪微微挑眉:“栽赃你喜欢敌国将首?” 姜青诉点头,一脸郁闷:“你是否也觉得说不通?我当初死时, 他们给我了好几个罪名,其中分毫没提原来落实我叛国罪证的居然是几封并非我手写出的相思信件。” “你没伸冤?”单邪问。 姜青诉叹了口气:“如何没有?只是伸冤无门罢了,自我关入牢中只见过三个人,一个是襄亲王,前来奚落我;一个是曲昌, 第一次来是为了表忠心;第二次来,是我在写认罪书。除此之外,就是送饭来的人, 不过那是哑巴、聋子,不会与我多说一句话。” “可怜。”单邪听她这么说,眼底居然还有些许笑意,伸手摸了摸姜青诉的头顶,弄得姜青诉稀里糊涂的。 “你觉得好笑?”姜青诉问。 单邪道:“只是觉得愚蠢而已。”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瞧, 就连你,与生前的我从未见过面的人都说愚蠢, 就更别提那皇位上的人了。” “由此可见只有两种情况。”单邪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牵起姜青诉:“一, 皇帝想让你死,二, 皇帝并无决定权。” “当时大昭正在与南夷交战,我叛国的消息还没落实就走露风声,不足一个月,整个大昭都知道了,当时百姓都要我死,这些也是我今日才知道的。”姜青诉说完这话,目光落在路边的一个蒸糕摊位上,拉着单邪就过去:“我要吃这个。” 单邪点头:“好。” 姜青诉买了一块蒸糕,热乎乎的蒸糕上头还有红枣,姜青诉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又递到了单邪的嘴边,单邪看了一眼顿了顿,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吗?”姜青诉问他,一双眼睛明亮。 单邪道:“甜的。” “我就爱吃甜食。”姜青诉笑着,喂了单邪一口甜食,姜青诉才道:“我想到了一个能给我洗刷冤屈的办法。” 单邪抿嘴:“与你要哄我开心有关?” 姜青诉脚下一顿,有些尴尬:“你猜出来了?” “没有。”单邪摇头。 姜青诉叹了口气,嘴里含着蒸糕道:“我这种情况,那是死无对证,而且是死了几十年,许多有用信息都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冲没了,这个时候唯有动用一些小聪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你知道当初想要杀你的是谁?”单邪问她。 “满朝文武,显少有人不讨厌我,但要说最恨我的,必然是襄亲王。”姜青诉道:“当初赵尹为了姜家,扳倒了大皇子,连累了襄王,后来赵尹当上了皇帝,为了暂时安抚襄王,襄王就成了襄亲王,即便如此,赵尹还是把我拖入局中给襄亲王找不自在。襄亲王看穿不能说穿,心里苦着呢,所以设局害我,我入狱之后他第一个来看我,咬牙切齿,想杀我又想看我备受折磨。” 单邪的目光落在前方一处,眉心微皱,对着姜青诉却不动声色问:“你打算如何还回去?” “他既然栽赃我,我也就不吝啬,将这一盆积了二十多年的脏水泼回他身上了,只是其中要耍一些小手段,你可能会不高兴。”姜青诉伸手抓了抓脸,见单邪没说话,于是她小声地说:“我想给赵尹写情书。” 单邪脚下停顿,一双眼睛带着寒意看向姜青诉,姜青诉立刻将手中的蒸糕递到了他嘴边:“你吃。” “不吃。”单邪皱眉:“说清楚。” “襄亲王诬陷我爱上南夷将领才会叛国,这叛国缘由虽然没有大肆传出,但京都之人多半都知道,一个女相,高官厚禄皆有,二十五岁独身一人,唯有感情能左右想法,要想证明我没有叛国,必然就要排除爱上敌国将领一说。”姜青诉抿了抿嘴:“我当年对赵尹之心众人虽不明白,但赵尹对我的纵容朝臣全都看在眼里,如若加以利用,短时内我必能翻案。” “这就是你的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单邪显然不满这个回答:“他人借你笔迹写了情书,你也要为自己再写一封?你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洗刷冤屈!”姜青诉说完,又顺口加了一句:“还有你啊。” 单邪一时语塞,看向姜青诉那一脸示弱的表情,他的眉心越来越紧,心中气结又不知该如何对着这张脸发火。 “你故意的。”单邪道。 姜青诉扯出一抹笑,她伸手拉着单邪的袖子道:“你最好了……” 便是第一次在单邪这儿撒娇得了好处,姜青诉就记下这一点了,这人看上去冷冰冰凶巴巴的,实则吃软不吃硬,她若强硬着来,单邪可能直接带她回地府,收了她在地府人间来去自如的法力,但若软着来,单邪多半都是依她的。 “我一点也不好。”单邪甩开了姜青诉的手,大步朝前走,姜青诉立刻跟上,一把抓着对方的手腕:“我先给你写一封!呃……三封!十封!字字陈情,情真意切,切理厌心,心……” 单邪一记眼神将姜青诉后头的话全都给止住了,姜青诉抿着嘴,拉着单邪不肯松手,单邪另一只手抬起朝她过来,她见对方手中拿着扇子,以为又要被打,闭着眼睛微微侧头。 预料中的扇子没有落下来,反而是嘴角被手指触碰,她睁开眼看,单邪将她嘴角上的枣泥抹去,道:“你写吧。” “写谁的?你的还是赵尹的?”姜青诉问,刚哄好的人又开始露出了那烦躁的表情,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若是人间男子,必然被女子耍得团团转。” “非也。”单邪收回了手道:“若非心仪之人,我一句话也懒得听。” 这回姜青诉略微红了脸,她知道单邪答应,心里肯定还气着呢,姜青诉也没法子,二十多年的陈年旧案,对于她案件的记载又少之又少,唯有几个证据还保存完整,她只能在证据上做手脚,推翻证据,以此来获得重新判决。 人群的另一边,几人被府丁护着过来,单邪见右侧有桥,人群另一边的人没打算上去,再侧身看一眼姜青诉,刚得了应允的女子吃着蒸糕,时不时拿眼朝他看过来,单邪抿了抿嘴,拉着姜青诉道:“去另一边转转。” “好啊。” 他领着姜青诉上桥,两人一黑一白身影显眼,加上身上都披着狐毛,上了桥便惹得周围的人朝他们看去。单邪脚下不疾不徐,但步伐相较之前大了些,姜青诉跟在他身旁只顾着吃和玩儿,一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的。 走到人群正中间的男人正被人拥着,几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许大人,皇上这身体……” “微恙,并无大碍。”许文偌回答,身旁几位也是朝中官员,此番非要拉他出来恐怕是襄亲王那边等不及,要从他这边打探点儿消息了。 “可皇上已经连着一个多月没上早朝了,只有几位大臣被传唤至宫中议事,如此下去,我怕朝中有人胡乱传话啊。”另一个人道。 许文偌朝这几人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你们不乱说,谁又能传话?” 说完这句,他神情烦躁,视线从这几人脸上挪开,刚好落在了桥头一处,女子身穿白裙,身上披着雪狐披风,嘴角挂着浅笑,视线落在了桥下水中的乌篷船上,仅此一个侧脸,许文偌浑身一震。 “许大人,我们也是为了皇上的圣体着想,您这么说也太令人寒心了。” “就是……我是听宫中已有人非议,这才担心嘛……” “许大人,许大人?” “许大人!”一人拍着许文偌的肩膀,许文偌猛地回神,目光所及的桥上只剩下行人,没了方才那女子的身影。 他眉头紧皱,与几位大人话别:“今日所谈到此为止,还望几位到人守住口舌,若我再听到有人胡乱传谣,必然上告皇上严惩。” 警告完了之后,他便拱手行礼,然后拨开人群匆匆往桥上冲过去,等走到了桥上再往周围看,一眼望过去,穿白衣服的不少,却没有一个是披着狐毛披风的,几番找下来也没看见,许文偌心中不禁古怪,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那样貌,他在紫晨殿中不知瞧见过多少次,一幅画卷就挂在了书架旁边,朝中官员凡是被皇上召唤进去的,每每瞧见都觉得脊背发凉,画上画的正是二十六年前含冤而死的姜青诉。 皇上将画挂在紫晨殿,他不说朝中官员也明了,除了皇上对姜青诉的愧疚与不忍之外,那幅画更是一把刀,所有当年跪在议政殿中的大臣只要走入紫晨殿,看见那副画,刀上的血,便如滴上了他们的心头。 许文偌没见过姜青诉,姜青诉被斩首时他还在娘的腹中,可他看过无数次那副画,方才那一眼,他不会看错。 可世间当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吗?还是说他近日都在关注姜青诉的案子,所以才会出现幻觉? 桥上寒风吹过,许文偌理了理披风,最终还是下了桥。 路的另一头,姜青诉刚从甜食店里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油纸袋子,里面装着蜜饯,她的蒸糕已经吃完,现在改吃蜜饯了,自己先吃一个,觉得味道不错再往单邪的嘴里喂去。 姜青诉头靠着单邪的肩膀道:“单大人啊,有没有觉得人间百味,味味都很好吃啊?” “我只知你贪吃。”单邪刚说完这句,姜青诉便指着前头说:“唔!糖冬瓜!” 单邪轻轻叹了口气:“不应该让你与沈长释接触过深的。” 完全被带成贪吃鬼了。 第87章 君臣辞:十一 被封了一夜嘴的沈长释第二日早上起床洗漱了下楼便瞧见坐在客站大堂不知从何而来文房四宝的姜青诉, 单手撑着下巴握着笔,眉心微皱,一脸为难。 沈长释几步加快凑过去看, 姜青诉恐怕是写东西入神了, 也不知是没注意到他还是注意到无法分心管他,依旧保持着那姿势, 手中毛笔笔尖的墨都快干了,她也没有举动。 沈长释站在了她身后,双手背在腰后弯腰看过去。 门口揽客的小二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打哈欠,账房不疾不徐地磨墨,此时屋外阳光刚起, 暖金色一片顺着客栈的窗户洒了进来,刚好洒在了姜青诉的脸上与面前的纸上,那张纸上除了开头只写了单邪亲启四个字之外, 再没有其他了。 沈长释见姜青诉还在发呆,于是问:“白大人写信呢?” 姜青诉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你可会写信?” 沈长释点头:“生前写过,死后不曾写了,写给谁看呢?” 姜青诉撇了撇嘴:“我亦是如此。” “你这不是写给无常大人看的吗?”沈长释转身在她右侧方位坐下, 学她手撑下巴,哎呀了一声:“这砚台里的墨都快干了, 您写了多久了?” “恐怕有一刻钟了吧……”姜青诉叹了口气。 “就写了这四个字啊?”沈长释扯了扯嘴角:“不过话说你为何要给无常大人写信啊?无常大人就在楼上, 你想见随时可见,地府里也就你敢和无常大人有话直说, 写这东西,岂不费神费力?”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你懂什么?” 她只有先写完给单邪的十封信,才能写给赵尹的信啊,本想着她如今对单邪的心写几封情书来并不难,却没想昨天晚上翻来覆去连闭上眼睛休息都难,一早上爬起来叫醒了客栈里的人,让人给自己准备笔墨纸砚,匆匆落笔四个字,然后便停到了现在。 她没什么是不能与单邪说的,却偏偏面对这张纸,又没什么好说的。 “您先告诉我您要给无常大人写什么,说不定我能帮您出出主意呢。”沈长释说完这话,招呼了一下在门口打瞌睡的小二,让小二去弄两屉包子过来,又问姜青诉:“该不会是要写情书吧?” “你又知道?”姜青诉朝他眯起双眼,沈长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您昨日与我在大理寺中翻阅出来的几封情书,那上面的月章星句还少啊?随便借用一些嘛。” “满信纸的丽句清词是好看,那真心在哪儿?”姜青诉问。 沈长释一愣,伸手摸了摸下巴:“那我没辙了。” 姜青诉叹了口气:“让我给赵尹写情诗,古往今来诗句无数,随便套用都行,给单邪写……啧,难,你是没瞧见他满屋子的书,石板刻的都有,他存世太久,那些我们眼中的佳句在他那儿都不够看的。” 沈长释道:“你即有这份心,又担心什么?将想写的写下来就是了,反正他存世太久,什么旷世奇句没听过,你写什么于他而言都一样。” 姜青诉刚沾了墨的笔顿了顿,一滴墨水滴在了纸上,这话居然又被沈长释说中了,还当真不论她写什么金句良言,都是单邪看过的,不会再有惊喜。 小二将包子端上来,姜青诉推着沈长释的肩膀道:“一边儿吃去。” 沈长释哎了一声,端着包子到隔壁桌去了,姜青诉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路上逐渐多起来的行人,心思百转,人之真心,往往很难放在纸上,字多字少并不重要,看信的人能懂就行了。 姜青诉垂眸,将那张已经毁了的纸揉成团,重新抽了一张纸,大笔一挥,一封信便成了,放在一旁晾干,上一张纸还没干,下一封信就写出来了。 一旁吃着包子的沈长释没瞧见她写了什么,不过看她写的那个速度,一张纸上不会超过五个字,这种情书,无常大人瞧见了恐怕会气死。 姜青诉都写好了,十张纸摊在了整张桌子上,她写不出表达爱意的金句良言,唯有将直白的一颗心放在单邪面前。 沈长释拿着包子凑过来,瞥了一眼纸上的字:“愿从今往后,你我两相知。就这十个字?!” 姜青诉对着沈长释微微一笑,点头道:“对啊。” “哎哟……也不知说您这情书是浪费纸呢,还是省了墨呀。”沈长释将包子吃完,啧嘴摇了摇头。 姜青诉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十个字,缺一不可,少一封都不成情书,拼在一起便是真情告白。” 她对单邪说不出那些至深至爱的话,她也没与单邪经历过多少大苦大难的坎坷,有些感情没有相互猜忌与折磨,更没有跌宕起伏潮起潮落,她自然而然喜欢这个人,这个人也自然而然对她好。 深情不移最难得,嘴上的天花乱坠谁都能说,正如沈长释所言,古往今来歌颂情深义重的美词佳句太多,却一样也用不到她与单邪身上,这段感情,能一直持续下去就最好,两相知,两不离,便是她的诉求了。 姜青诉又重新坐回了凳子上,拿起纸来开始折东西,沈长释问她:“您又是在干嘛?” “折十只纸鹤,让这十封情书飞到他心里去。”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十封情书写完,她心情颇好。 “您就不怕他拆了纸鹤瞧见这里头总共就十个字和你急?”沈长释问完这话觉得很有可能,已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离开京都一阵子,找钟留玩儿去了。 姜青诉眉眼弯弯,嘴角勾着笑道:“你不懂。” 她若将这信直接送出去,单邪看了或许感动,或许生气,但若将这信折成纸鹤,她还记得挂在那人房间里的两个保存完整的面具和那依旧碧绿的草蝴蝶,纸鹤信,他才舍不得拆,一直不拆,便一直不知道这信里写的究竟是十个字,还是千字书。 沈长释不知道姜青诉这心,若知道,肯定得嘀咕一句不愧是生前当过大官儿的,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就是多。 姜青诉将十只纸鹤捧在手心,蹦蹦跳跳地往楼上跑。 沈长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料中的寒意。 姜青诉给赵尹写情书,单邪就在旁边看着,姜青诉的手边还放了一本诗词集,一边写一边在里头翻,每抄一句还要对着单邪说:“都是假的。” 单邪面前的桌案上放了十只纸鹤,他听见这话,眼睛朝姜青诉瞥了一眼,明知道这女人是装给自己看的,还是认栽了。 他伸手点了点面前的纸鹤,一股蓝幽幽的气度入了纸鹤之中,纸鹤翅膀煽动,居然翩翩飞舞了起来,十只纸鹤绕着单邪的身体成了一个圈,飞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还像蝴蝶一般落在了他的手上,动了动再度飞走。 姜青诉瞧他自个儿玩儿得也挺开心的,心里长舒一口气,写情书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姜青诉给赵尹写了三封信,每一封表露的心境都不相同,一封是在她刚当上大理寺卿时的心境,一封是她当上丞相时的心境,一封便是与证据中她和敌国将军传信的时间段,她入狱前几日的心境。 第一封,信中诉说她面对牢中刑罚、鲜血与恶臭时的痛苦,并表示一切为了赵尹她都能够忍受下去,只愿不负对方的信任。第二封,心中诉说她刚当上丞相交出权利时的无奈与难过,但终究因为爱慕赵尹,只要能帮他治理江山,有无实权并不在意。第三封,便是姜青诉实在想不起来那段时间究竟如何想的,胡编乱造的一些深爱之词,言辞直白明了,绝对能将人给骗过去。 姜青诉将三封信放在了单邪面前,单邪正在玩儿纸鹤,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怎么了?” 姜青诉道:“麻烦你帮我把它变旧。” 经过了二十多年,纸墨都不可能这么新,单邪听了她的话,拿起桌面上的扇子对着那三封信纸轻轻一扇,信纸被风吹落,顺着边缘逐渐变黄,染上了痕迹,直至落地时,已是边角毛躁,带着霉味儿的旧信了。 姜青诉将信折好了放在怀里,问单邪:“昨天与我说好的,现在可要陪我一起出去?” “去哪儿?”单邪问她。 姜青诉道:“我曾经的家。” 她到京都听客栈里的小二说了,即便当年她是叛国死的,赵尹还是给了她体面的安葬,从那之后姜府里就没人再住了,赵尹恐怕是想保持它原本的样子,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往外搬,也没找人翻修,只是在姜府正门与偏门都有两人看守。 姜青诉要进去还得找个说法,便去诗书茶楼找了陆馨,假借与对方出来买书之由将人带入小巷中再附身而上,许文偌给的令牌单邪拿在手中,交给了姜青诉后,单邪隐身,姜青诉从巷子里出来便成了陆馨,直接往姜府的方向走。 京都有三处姜青诉不太愿意去,一是皇城,二是午门,三便是姜府。 姜府毕竟是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爹、娘、弟弟、妹妹,她所有的亲人与回忆都在其中,姜青诉看透生死,能对故人释怀,对故土,终究是有情感的。 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过,二十多年了,那些街道早就变了模样,她都快要想不起来这些地方原来的样子,直至走到了姜府前,唯有这一处还与以往相同。前的柳树落了白雪,几十年过去又粗壮了不少,两口石狮子的脚边恐怕还有她儿时贪玩,用堂兄的小刀在上面刻下的月牙痕迹。 姜青诉刚走到门前,天空又开始飘雪了,分明早上还出了太阳,这会儿天又沉了下来。 守在门前的两个官兵见她走近,伸手阻拦:“旧府不得入内。” 姜青诉看着姜府门前的牌匾,牌匾上的金漆已经斑驳了,她的眼前被白雪遮住些许,姜府两个字看起来都不算清晰。 她抿了抿嘴,从怀中拿出许文偌给的令牌,守门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请恕小人眼拙。” 姜青诉将令牌收起,脚下放缓,走到门前她轻轻伸手一推,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映入眼前的院子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蛛网结了一片,白雪深深。 她牵起裙摆一步跨入,这一瞬,似乎回到了四十年前。 第88章 君臣辞:十二 “宇儿哥!你等等我!”十一岁的小姑娘抬脚就往府里跑, 府邸匾额上姜府二字金漆明亮,正是冬雪纷飞之时,身上穿着绒袄的小姑娘奋力追上了跑在前面十四五岁的少年。 “爹!爹!我捉到鱼了!”姜宇几步跑到了正厅, 正在正厅里品茶的两个男人看见跑进来的少年和小姑娘身上都脏兮兮的, 同时皱眉。 姜都尉率先放下杯子,对着那姜宇皱眉道:“你看你身上弄得跟个泥猴儿似的, 像什么样子!就这样还是五皇子的陪读呢?!” 姜宇笑嘻嘻地将手中的东西举起来,那是干草穿过腮帮子的两条鱼儿,姜宇说:“爹,您瞧啊,我刚才和霏月出去捉鱼了, 就在咱们家前面不远的小池塘里,面上结了一层冰,人站上去都没事儿, 我就带霏月一起去捉鱼了。” “你!你怎么这么不知危险?若冰面裂了,你死就算了,还搭上了妹妹!”姜都尉眼看就要发火,另一旁的姜尚书立刻开口:“大哥,别与孩子置气, 这不都安全回来了嘛。” 姜青诉看着大伯发火有些害怕,伸手抓着姜宇的袖子, 见姜宇被吼低垂了头, 壮着胆子软软的声音开口:“大伯,宇儿哥是为婶婶才这么做的, 近日天冷,冰面太厚,街市上都没人卖鱼了,婶婶身体不好,最近总咳嗽,宇儿哥知道婶婶喜欢吃鱼,我们才去捉鱼的。” 姜都尉听见这话,就算再有气也撒不出来了,只好挥手:“行了行了,下次再也不许这么不知轻重了。” “知道了,爹。”姜宇还难受着。 姜都尉道:“知道了还不快回屋换身衣裳?小心受凉。” 姜宇听见姜都尉还关心他呢,立刻咧嘴笑了起来,拉着姜青诉两人就往厨房方向跑,将鱼放到了厨房才回去换衣裳。 姜青诉回屋换了衣裳就往隔壁跑,冲进了屋子里瞧见姜青滢,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看书,她特别怕冷,瞧见姜青诉满身寒气,问:“姐,你又和宇儿哥出去玩儿啦?” “是啊,捉鱼去了,可好玩儿呢,下回等天气暖和了带你一起去。”姜青诉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拿起其中一样走到软塌旁边放在矮桌上道:“我给你买了玉子糕坊的桔子酥,你最爱吃的,不过不能吃多,只准吃两块,剩下的等午饭后喝了药才准吃,知道不?” 八岁的姜青滢身体不太好,一直要靠药养着,几乎很少出院子,羡慕姜青诉能跟着姜宇在外头疯玩儿,还经常和五皇子打闹,好在姜青诉每回回来都会给她带东西,解了她不少馋。 姜青滢刚说完谢谢,姜青诉就要往外走,姜青滢立刻开口:“你还去哪儿?不陪我说会儿话?” “我还给阿潇买了拨浪鼓,回头再找你聊。”姜青诉说完,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就跑了出去,棉布帘落下的时候刮了一阵风,挂在门前屋檐下头用红绳拴着的青色草虫晃了晃,还是碧绿色的。 阿潇两岁,是姜青诉的弟弟,刚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放在地上用手扶着自己都会走两步路了,拨浪鼓正是给他玩儿的。 姜青诉冲到了房间里,看见娘也在,怀里抱着弟弟正喂米粥喝,于是笑着跑过去,先在弟弟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掏出拨浪鼓逗他玩儿。 “你呀,就知道跟着宇儿出去野,宇儿是男孩儿,再两年就要跟着你大伯入军了,他皮些没事儿,你说你还是个女儿家,这么下去以后谁敢要你。”温柔的女人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抬起来将她头发上融化的了雪珠子给拂去。 姜青诉笑道:“赵尹说他以后要娶我呢,我不愁没人要的。” “叫什么赵尹,那是五皇子!”女人叹了口气。 姜青诉继续笑:“我上回叫他五皇子,他还跟我急呢,说我是不是和他生分了,不愿意和他玩儿了。要我说赵尹再这么下去以后也没女子敢嫁给他的,虽说是皇子,整日里就知道玩儿,不学无术着呢。” “霏月!”女人皱眉。 姜青诉抿嘴:“好了,我不乱说话嘛。”撒了娇,她又偷偷尝了一口弟弟的米粥,结果那一口没喂到弟弟嘴里,两岁的男娃儿哇第一声哭了出来,姜青诉立刻拿拨浪鼓哄他玩儿。 顺着记忆一路走到一扇门前,她愣愣地看着门外房梁下头挂着的红绳,红绳已经泛黑,下头挂着的草虫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深吸一口气,抿嘴道:“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穿过这个小院子拱门的另一边,便是姜青诉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单邪见她这一路过来都不说话,也没直接去自己的房间,反而顺着住处一路绕行,最终穿过了拱门站在自己住的院落里,方才还有些哀愁的人,这个时候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单邪问她。 姜青诉指着自己院子的一角道:“单大人,你快看啊,那可是梅花?” 粗壮树干的垂枝梅一片繁茂,上面红粉色的花朵绽放鲜艳,长在墙角,大半在院子里,小半长到了院子外,白雪在上头覆盖了一层,地面还落了许多花瓣,浅淡的香味儿顺着风吹过来。 单邪道:“有三十年多了吧?” 姜青诉抿嘴叹了口气:“是啊,姜家平反的那一日我种下的,没想到这么些年无人打理,居然还活下来了,长得挺好。” 她点了点头,玩笑似的顺口一问:“十方殿可能种花?” 问这话时,她正往自己的房前走,单邪跟在她身后问:“为何要种花?” “单大人哟,你在十方殿不知住了多少年,早就看惯了地府那模样,可你瞧瞧人间,花草各异,地府一片灰暗,唯一的花儿还是彼岸花,碰都不能碰,更别种在家门前了。”姜青诉伸手将门推开,大步朝里走:“十方殿造得好看归好看,但总觉得冷了些,若能种些花草,肯定鲜活多了。” 她说完,双手叉腰,左右看了两眼自己的房间,熟悉且陌生,一个是在人间住了二十五年,一个是在地府住了二十六年,按照时间来算,二十六年胜。 姜青诉一路感慨完,这个时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去缅怀过去了,她还记得自己儿时藏东西的地方,就在她床板下头有个暗格,里面放的都是自己的宝贝。 儿时的玻璃珠,人生第一次收到的珠花,妹妹亲手绣的手帕,宇儿哥成亲时新嫂子给的耳环,还有赵尹送的玉佩,她宝贝的东西都在里头,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从赵尹娶妻开始,断断续续,也不知写了多少,多久的信。 信件一封都没送出去,她也全是写给自己看的,抒发抒发内心的感情而已。 姜青诉从怀里拿出了自己今日写的三封信,然后将信放入其中,又摸了摸那些自己不舍的东西,终究一样也没拿走,全都放了回去。 趴在地上艰难地将暗格塞回,姜青诉这才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气:“现在,只等我将这地方告诉许文偌了。” 单邪问她:“除了这三封信,你可还有其他招?” 姜青诉走到桌边,轻轻擦过桌上的灰尘,一层灰尘厚厚地堆在指尖,她吹了口气,将灰尘拍开才说:“我心中已经想到了退路,这一招就算无法及时为我洗刷冤屈,也至少可以让大理寺重审此案,但我有感觉,光是这点儿矛头,就够赵尹和许文偌抓起来大做文章了。” “既然该放的都放了,不如我陪你再在姜府里转一转?”单邪道。 姜青诉眼眸一亮:“单大人何时学会安慰人了?” 单邪抿了抿嘴,眼眸之中闪过些许情绪,不过他这人向来藏得深,姜青诉见他手背在身后嘴角动了动便知他自己会说,于是也不去猜。 果然,出了这个院子,姜青诉就听见单邪道:“你的生死簿早被烧了,我无法查到你的生平,亦无法了解你的过去,难得有机会来你曾经的住处,就当是让我与过去的你见个面吧。” “那你肯定不会喜欢过去的我。”姜青诉咧嘴一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对方的手说:“我想起来了,我家后院有一棵冬枣树,我院子里的梅花都开得艳,说不定枣树也还活着,我小时候经常去摘,走,我们现在去摘枣子吃!” 姜青诉拉着单邪的手往后院跑,即便几十年没回来过,她对这里也分外熟悉,顺着自己回忆中的小路一路跑回去,到了后院池塘边果然看见了枣树,几十年的枣树非常粗壮,上头结的枣子有许多,密密麻麻爬满了枝头,好些都落入了一旁的水池子里。 这时的池子里早就长满了野草,高高地堆了出来,枣子散在其中,有些埋入了雪中,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枣树,道:“你等着,我去摘。” “太高了。”单邪也略微抬头看了一眼,枣子多半都红了,大雪压低了枝头,他伸手就能够着一些。 姜青诉道:“那些泛黑了不好吃的,上头有红的,瞧见没?绝对甜,你不是说想见过去的我?我便让你看看,年纪轻轻的我在家都干什么事儿。” 她说完,拍了拍手,顺着树干就要往上爬,单邪在下头看着,姜青诉借着陆馨的身体爬树倒是顺手,几下就到了树枝分叉处,她踩着树干居高临下对着单邪笑。 “单大人,你若见到这样我,还会喜欢吗?”姜青诉站高了问他。 大雪依旧纷飞,单邪一席黑衣站在白雪之中,老旧围墙旁边一棵枣树上站着黄裙青腰带的明朗姑娘。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扇子,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透过了姜青诉此时披着的皮囊,看透了她的魂魄,一直看穿到她十五六岁时。 她的眼底没有家破人亡的悲,亦没有遭感情背叛的凄,更没有多年为官的淡,唯有那双明亮纯澈的眼,和无邪的笑。 单邪眉眼柔和,嘴角轻扬:“喜欢啊。” 第89章 君臣辞:十三 站在树上的姜青诉听见单邪这话微微一愣, 脸上表情有些羞赧,撇嘴转身给他摘枣子吃。 姜青诉摘枣子一点儿也不斯文,她并非一颗一颗摘, 而是直接折了枝, 一挂堆满了枣子的树枝被她扔在了雪地里,单邪往后退了一步, 挑眉看向这粗鲁直接的摘法,再抬头,姜青诉折了第二枝。 姜青诉折了三枝枣枝就停了,一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她小心翼翼地下了树, 低头看了一眼陆馨握笔的手,心里有些惭愧。 有的人的身体,就是从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与她这种野大了的不一样。 走到单邪跟前,姜青诉道:“这些我们都带回去吃吧,正好给沈也尝一尝,咱们把他丢在客栈时你瞧见了吗?他那脸鼓得……” 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盯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道:“我想吻你。” 姜青诉一愣, 睁圆了眼睛看向对方,突然听见这话有些局促, 呼吸都停了, 一双冰凉的手在身旁的衣角蹭了蹭,她眨了眨眼睛, 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喜欢。”单邪说话没有拐弯抹角,直白到姜青诉现在的脸正如躺在雪地里的冬枣,红了一片,她脚下动了动,抿嘴:“这事不是该问人说出来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吻她,所以说给你听,你出来。”单邪道。 姜青诉反应过来她此时还在陆馨的身体里呢,单邪若是现在吻过来,吻的是陆馨不是她。 姜青诉有些犹豫,单邪这话说出来让她有些为难,她现在若出去了,好似不够矜持,显得她多想被对方吻似的,但若不出去,姜青诉也的确被单邪说动心了。 只是沉默了片刻,姜青诉还是从陆馨的身体里出来了,一缕魂魄离开了年轻的驱壳,陆馨在被姜青诉离体的那一刻就倒在了她的怀里。姜青诉将人扶到了枣树下让她靠着,起身,单邪就在距离她的三步之处。 姜青诉朝单邪走了三步,鞋尖对着对方的鞋尖,她已经不算年轻了,死时毕竟二十五岁,即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容貌没有再变老,但也与陆馨这般十七、八岁的女子比不了。 她从没在单邪面前考虑过容貌问题,二十多年来都是一身白衣,换来换去就那几件,头发永远都是一根玉簪子簪着,也懒得买什么珠宝首饰,甚至连钟留和沈长释假借单邪名义送的耳坠她也没有戴过。 此时靠近单邪,她的脑中突然想,若能将头发梳整齐些就好了,若出门前能抹一些胭脂在脸上就好了。 单邪并不在意,说了要吻便在姜青诉靠近之时直接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然后垂头吻了上去。 姜青诉的双手贴在对方的胸膛,手下抓着单邪银狐毛的领子,指尖抓得发白,雪花簌簌,这一刻她能听见风声,雪声,与彼此呼吸声和心跳声。 单邪的手掌穿过了她的披风,搂着披风里头只穿着单薄白衣的腰,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背,姜青诉的手逐渐不受控制地搂上对方的肩膀。 他们呼吸缠绕,气息交换,闭上的双眼睫毛轻轻颤抖,姜青诉觉得心口一阵狂跳,说是人死后是没有心跳的,可入了十方殿,她死后沉寂了五年的心渐渐复苏了起来,为单邪,不知多少次心动过。 “我看到了你给我写的信。”单邪的嘴唇还贴着她,半睁着的眼睛看向姜青诉轻眨数次的眼,声音压低,甚至有些沙哑地说出这话。 姜青诉愣住了,原以为单邪会不开心,却没想到他的凤眼弯弯,搂着她的手收紧,眼眸低垂,又是一吻袭来:“我喜欢。” 靠着枣树的陆馨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看见满眼的白,还有白雪中站立着拥在一起的男女,只此一眼,身体的无力感让她再度晕了过去。 姜青诉从姜府出来时站在门口的两个守卫看着她手中拿着三节枣枝有些惊讶,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离开。 枣子带回客栈让人摘了洗一洗拿过来吃,果然又甜又脆,向来不让人喂到嘴边就一口不吃的单邪都吃了好几颗,更别说沈长释这种视吃如命的鬼,一口一个别提吃得有多快,姜青诉都和他抢不过来。 最后剩下了几个沈长释还想吃,被单邪的视线给盯得怎么也不敢出手了,姜青诉吃够了刚好饭菜上桌,她写情书和去姜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还得去大理寺找许文偌,聊一聊关于姜府里的信。 陆馨就比较倒霉了,一直都蒙在鼓里,总觉得奇怪,每次见到白夫人都好像会失忆一样,就比方说今天上午,明明准备和白夫人一起去买书的,结果白夫人说她走在巷子里被人从窗户上扔出来的杯子砸到脑袋,晕了过去,她就带她回客栈休息了,一觉睡到中午,索性人没事儿。 陆馨感激白夫人对自己用心,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被杯子给砸了。 姜青诉要借陆馨的身体,只能编了谎言骗对方,索性她也不是第一次骗人,胡话都是信手拈来。 她买了一方新丝帕,借着送丝帕的名义去了诗书茶楼找陆馨,陆馨接到丝帕倒是很开心,在她眼里,姜青诉是个神秘的女人,在姜青诉的背后必然有庞大的势力,虽没见她使过,但气质如此。 姜青诉与陆馨说了会儿话必然是要借对方的身体了,她附身之后,拍了拍衣裙,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掌心下的跳动有些快,姜青诉叹了口气:“明日过后,我就不会缠着你了,为了报答你借我三日身体,我会给你求得官职的。” 说完这话,她出了诗书茶楼,撑着伞往大理寺的方向走。 今日的雪尤其大,好似从元朔那日开始,大雪就没停过,京都城中有些小河都已经结了冰,乌篷船都划不动了。 姜青诉走在雪地里心中还想着见到许文偌如何开口,却没想到还没到大理寺,她便在半路中碰见了许文偌。 许文偌坐在一个素色的轿子里,叫住陆馨的时候姜青诉停下脚步,便瞧见他在轿中掀开了窗帘,对自己露出了浅笑。 轿子在陆馨身边停下,许文偌下了轿子让轿夫和府丁先走,自己站在了姜青诉跟前:“巧了,我正要去诗书茶楼找你。” 姜青诉见对方肩膀上落了雪花,于是将手中的伞递过去,许文偌比陆馨高出许多,站在伞下略微弓着身体,恐怕是不太舒服,于是他说:“我来撑吧。” 姜青诉点头:“不知许大人找我有何事?” “你今日没去大理寺。”许文偌眉头轻轻皱着道:“我交给你的事虽然棘手,但是上头给我的时间也不多。” 姜青诉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今日早上去了姜府一趟。” 许文偌知道她去姜府了,此番过来便是要问话的,见对方主动坦白便知道陆馨对他没有戒备,于是问:“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一些东西,不过在说出这些之前,我想问许大人几件事。”姜青诉道。 许文偌挑眉:“你问。” “要为姜相翻案,是皇上的意思吧?”姜青诉问。 许文偌深吸一口气,点头:“的确是皇上的圣意。” “昨日在大理寺,我听许大人说了一句话‘有的人犯错,必须得有人来弥补’这是何意?”姜青诉又问。 许文偌微微皱眉,因为听见这话不悦,不过在看见姜青诉那双眼时略微怔住,这不像是一个年纪轻涉世未深的女子的眼,反而透露着凌厉,早就超越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副皮囊,倒像是能将他给看穿了。 “许大人既然答应让我问,必然要以诚回答。”姜青诉垂眸:“我知道皇上与你都是在利用我,一我朝中无背景,身份干净,二我年轻气盛,不畏强权,三我仰慕已故姜相,你知我若是为了帮她翻案必然会尽全力,四……即便在这件事上败了,许大人与皇上皆不出面,伤不了,为朝堂之火所伤的,只有我而已。” 许文偌见她居然能分析透彻,将始末看清,心中惊讶,本身对陆馨只有几分欣赏,这个时候才开始逐渐好奇她这个人了。 “你当真不简单。”许文偌道。 姜青诉再看向他:“我知道这些,还愿意成为许大人手中的刀,那也恳请许大人对我坦诚相待,切勿欺瞒我。” “我父为朝中礼部尚书你可知晓?”许文偌问。 姜青诉点头:“知道。” “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就已经是礼部尚书了,当时皇后本家背景深厚,在朝中扎根已深,我父亲是寒门子弟入仕,全凭着本分办事,一步步爬上了礼部尚书位置,可却走错过一步棋。”许文偌道:“他为了巩固自己尚书之位,攀附皇后本家,借由皇后生辰准备铺张庆祝,被当时的丞相姜青诉参了一本,从尚书贬为了侍郎。” 姜青诉知道这事儿,的确是她做的没错,前几天还看见了许文偌的爹呢。 “他孤身一人在朝中想要找个靠山并无错,错就错在当时他对姜青诉气愤,遭人利用,有人告知他姜青诉叛国,并且交了几封书信给他,信中是姜青诉爱慕南夷将军的证据。我爹特地找来姜青诉的字迹对照,发现并无差别便写了奏折递了上去,他是第一个递折子的人,正因为有他这次开头,才有了后来不断将姜青诉推入死亡的推手。”许文偌朝姜青诉看过去:“他以为自己没错,直至姜青诉死后,他在客栈门前看见一名男子摆摊访字,背后全是名家字帖,他学了九分像。” “凭这个他就能断定姜相是无辜的?”姜青诉问。 许文偌摇头:“不,他信世间有巧合,所以他买了一副字画让自己心安,只是第二日,那名访字的男子便死了。” 姜青诉一怔。 许文偌缓缓勾起嘴角:“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的纠结中度过,人也死了,找不出切实可靠的证据,并不能证明姜青诉是被冤枉的,只是这个结一直长在他的心上了。” 姜青诉抿嘴:“也长在了你的心上。” “是,所以当我得知皇上有意翻案后,便在谋划合适的人选,直至见到了你。”许文偌的手轻轻落在了姜青诉的肩头:“或许我的动机并非单纯为姜青诉翻案,却也不是要利用你做什么坏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许文偌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没了,但……我要见皇上。” 第90章 君臣辞:十四 许文偌能对姜青诉坦白, 姜青诉心里感激,扎在他父亲心中二十多年的刺,他身为儿子的看在眼里, 自然也想为父亲解开这个心结。 许文偌是个好儿子, 只是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就已经满腹心思,姜青诉为此可惜, 心思多的官,会权衡利弊,往往做不到绝对公正,正如当年的她。 这么想来,姜青诉觉得赵尹还真是个奇特的人, 不论是谁,只要在他身边都能变得满肚子弯弯绕的肠子,但转而又想, 或许是这朝局将人改变,也未必是赵尹的错,毕竟当年的赵尹在未涉朝堂时,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子。 姜青诉想到这儿抿嘴笑了笑,站在她旁边撑伞的许文偌陪她慢慢顺着街道走, 见到陆馨眉眼弯弯轻笑了起来,心中突然快速一跳, 他问:“你笑什么?” 姜青诉回神, 道:“没什么。” 许文偌说:“我答应让你见皇上,在你翻案之后。” 姜青诉摇头:“不行, 最迟明日我就要见到皇上。” 许文偌眯起双眼:“与案子有关?” 姜青诉顿了顿,说:“也算是吧,我去姜府,看见了一些与皇上有关的东西,此番若要为姜相翻案,还要与皇上求证事情是否属实,若属实,姜相当年的叛国证据便不成立,若不属实……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许文偌听她这么说,伸手将额前吹乱的发丝理好,目光落在远方一片白雪的道路上说:“那我知道你要问皇上的是什么了。” “是吗?”姜青诉看向他。 许文偌点头:“不瞒你说,皇上对姜青诉的确有种微妙的情谊在,从皇上登基,后宫不断添人开始,皇上就没对谁重情过,过往一些帝王总会偏心于某人,皇上的心跟着姜青诉的死,一起偏到了坟墓里了。” 姜青诉抿了抿嘴,却没想到会从一个自己死时还未出生的人口里听到这些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并没打断许文偌要找她说一说关于皇帝情史的心思。 “皇上不爱流连后宫,除了膝下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之外,他甚至都不怎么动感情,唯有几年前宫中来了个舞姬给皇上排了一出戏,他对那舞姬才多了几分情谊,情谊没过半年也消耗空了,依我看,皇上也有一个心结。”许文偌说到这儿,对着姜青诉轻轻一笑:“最是无情帝王家,饶是他心爱的女子,他都能下旨杀之。” 姜青诉看着他这抹笑只觉得不太舒服,这话好似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像是这个人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姜青诉挪开视线,伸手摸了摸鼻子道:“许大人背后如此说皇上的坏话,是不怕杀头之罪吗?” “我当着皇上的面也敢这么说。”许文偌见姜青诉的反应觉得有趣:“如今朝局不稳,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涌动,皇上珍惜羽翼,我尽心办事,为他分忧,说一两句真话,他不会妄动杀机。” 姜青诉点头,一时不知怎么回,只能说:“许大人厉害了。” 被噎了一句,许文偌抿了抿嘴,突然有些愕然,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好笑。 他不过是看陆馨似乎对皇上的事儿感兴趣,想起来与她正式在诗书茶楼会面时她误会皇上要将她纳入后宫,所以猜测陆馨或许有入宫之心,加上她一再要求尽快见到皇上,这才背后说皇上薄情的坏话,打消她入宫的念头。 见她没有反驳,反而关心起自己的仕途来,许文偌又莫名好面子,说了一番平日里从来不会说的话,这不,让人见笑了。 “我明日就带你入宫面圣。”许文偌道。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姜青诉怔了怔,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许文偌拱手行了礼,声音低哑,发自肺腑道:“多谢许大人。” 许文偌见状,伸手握着对方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将人重新拉回了伞下,这才问:“你在姜府找到了什么?” 姜青诉看了一眼许文偌拉着自己的手,本能想缩,又想着陆馨喜欢许文偌,借了人家的身体,总归要帮人家一把,所以忍了忍,还是没动。 她回答:“姜相的闺房里有些物件,就在床板底下的暗格里,那地方毕竟是皇上令人看守之处,我能进出,却不能随意拿走东西,所以东西还留在那儿,许大人可差人去取,明日一同交给皇上。” 许文偌问:“那么隐蔽的地方你如何知晓?” 姜青诉道:“昨日姜相托梦给我,说与我听的。” 许文偌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僵硬,姜青诉见他这样子轻轻笑了起来:“女儿家藏东西多半都一样,我的床下也有暗格,当时不过是凑巧发现罢了。” 许文偌见她这抹笑,心中突然没来由想起昨天晚上在桥旁看见桥上身穿白衣的女子侧头朝桥下看的那一抹轻笑,两个笑容叠在一起,几乎融为一体,若非长相不同,许文偌当真要以为昨晚桥头所见之人就是陆馨。 世间为何会有人如此神秘有趣,叫他忍不住一探究竟,许文偌心想,是否被皇上挂在紫晨殿中画像里的姜青诉,也如眼前这女子般,如春风拂柳,又如劲雨扫竹,即是百炼钢,又是绕指柔。 姜青诉与许文偌的谈话一直到了大理寺,许文偌原以为姜青诉会与自己一同进去,却没想到她在大理寺门前便停了。 许文偌顿了顿,见人从怀里拿出了自己前日交付的令牌递出,眉心微皱,不解问:“你这是何意?” “许大人曾说过,你许的官职不作数,明日且看我自己能否在皇上跟前求一个吧,再者……我也查到了能让姜相翻案的转机,算是帮了许大人一个忙,也请许大人放我一马。”姜青诉抿嘴笑了笑:“我虽不知皇上为何要翻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但直觉告诉我这里水深,我一介小女子,正式入仕愿为朝廷效力,但刀光剑影……我身子骨弱,经受不起。” 许文偌知道她聪明,也见识到了她的聪慧,却没想到到了大理寺前又被惊讶了一把,或者说是惊艳。 的确,皇上要翻案,事情并不简单,坐在龙椅上的人要的是双赢的结果,而这双赢必然要见血,陆馨太小,他若没有这两日的接触与惊喜,定会任由对方淌入浑水,或生或灭,但现在……许文偌有些舍不得。 所以他收下了令牌,说:“明日你能求得官职,那便是你的造化,以你的睿智,今后在朝中必有一番作为。” “陆馨心小,装不下朝堂,非要装,也只装百姓福祉,国泰民安。”姜青诉与他说了句官话。 许文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内敛温和的男人头一次笑出声,哈哈大笑之后说了句:“若真是这样的心,那便不小。” 姜青诉对他颔首,她撑着伞,转身离开了大理寺门口,走得洒脱,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不知情地被搅入浑水,居然还能干净地全身而退。 留着许文偌站在大理寺门口吹着雪风,看那黄油纸伞下瘦弱的身躯,手里握着令牌发紧,手心有些冷,心里又有些烫。 姜青诉第二次将昏过去的陆馨交到了江月的怀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客栈,看见了客栈里身穿黑衣的男人正在与沈长释下棋,姜青诉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下棋呢?!” 她说这话带着惊喜,单邪执黑子,沈长释是白子,白子已经溃不成军,沈长释坐在对面抓乱了头发,姜青诉倒是觉得有趣,她朝单邪看过去:“单大人居然还会下棋?” “会着呢!”沈长释这话带着点儿委屈在里头:“当初和阎王爷下棋,把阎王爷杀得片甲不留,话说那是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无常大人和阎王爷就是在京都下棋的。” 姜青诉一愣,坐在了单邪身边,她视线落在了单邪执子的手上,指节微微突出,皮肤白皙,手指纤长,指甲圆润略粉,按下黑子的那瞬间,落子声将姜青诉心中的涟漪都给激荡开了。 她问沈长释:“阎王爷也来过人间呢?” 沈长释点头:“对啊,三十多年前的一日,地府大批涌入京都死人,各个儿都不是善茬,十多个家主拖家带口几百号,全都在阎王殿前哭冤,阎王爷处理完了那些人就跑到人间散心,说是散心,实则就是不想干了。” 姜青诉见沈长释现在已经自暴自弃胡乱下棋,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上手去落子,嘴上问着:“然后呢?” “然后无常大人就跟到人间来了,你不知道,那是阎王爷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离阴曹出走,两位大人物就在前面那条街,顶最高的那家客栈里下棋。”沈长释伸手指了个方向,那地方靠近皇城,又位于京都最中心,看到的东西多着呢,在那上面下棋风景定然不错。 单邪又落了一子,姜青诉嘶了一声,沈长释这棋局怕是没救了。 “当时无常大人允诺阎王爷,玩儿十局,十局只要赢一局,就让阎王爷来去随意,结果十局阎王爷全败,白子儿全被无常大人给吃光了。”沈长释撑着下巴道:“但是第十一局的时候阎王爷还是耍赖,让无常大人输了一子,无常大人给了他一指冥火玩儿。” 姜青诉微微挑眉:“冥火……”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死的那一天,她首次惊觉这世间有地府,于是去了阎王殿,要求看一看生死簿,她曾给赵尹许了个可笑的诺言,为了防止诺言成真,她下定决心不去投胎。 当时阎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烛台,烛台上的火光幽蓝,姜青诉翻看自己的生死簿看见命中注定的感情和结局,一气之下借了那烛火烧了生死簿。 烛台倒了,冥火烧完生死簿也没了,姜青诉解气了,阎王爷手抖地指向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气着道:“你!你你你!你……” 姜青诉当时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痕迹,道:“为了赔您的烛台,我在这儿给您办差吧。”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倒是有些滑稽。 姜青诉咧嘴一笑,沈长释连垂死挣扎都没有,单邪皱着眉头显然觉得无趣了,姜青诉起身走到对面一把推开沈长释道:“接下来我下。” 她刚坐下,单邪便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刚好轮到单邪落子,一粒黑子落下,中了沈长释之前布下早就被人看穿已成死角的陷阱,姜青诉眉眼带笑:“哈哈哈!我觉得我能力挽狂澜。” 沈长释在一旁扯了扯嘴角,无常大人偏心啊! 第91章 君臣辞:十五 姜青诉陪着单邪下了半天的棋, 到了后半夜沈长释实在看不下去了,每每姜青诉快输了,单邪都要让一子, 让她有赢的机会, 再继续延迟棋局走势。 沈长释对这种明摆着放水的行为只有两个字——委屈! 分明他跟着无常大人时间最长,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一点儿脾气也不敢有,好不容易能够对弈,偏偏对方手下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换成姜青诉就不同了,那人家白无常大人现在是黑无常大人心尖上的一块肉,是心肝, 是宝贝,跟调情似的的围棋对弈,他看不下去。 于是沈长释早早地回房, 针对今日的棋局,写一两页纸的荤事儿出来,今夜阴阳册白纸上的黑霸王没给白小姐来温柔的,把人按在棋盘上就是往死里折腾,借写书之名, 沈长释好好泄了一把私愤。 楼上房内的纸上,黑白二人颠鸾倒凤, 香汗淋漓, 楼下窗边的黑白二人,映着窗外的灯火和簌簌白雪, 还在安静下棋。 客栈外的街道上都没人走了,好些家店铺也灭灯准备休息了,大雪吹到窗沿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靠着楼梯的小二打了好几次哈欠终于扛不住,给那一对下棋下出兴致的夫妻端了个烛灯过来,旁边还放了两个蜡烛免得对方不够用,这便打了招呼先下去休息了。 等人都走了,空荡荡的大堂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单邪朝姜青诉瞥了一眼,对方看上去像是认真下棋,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从前和姜青诉在一起,单邪向来是沉得住气的那个,总是对面的人没忍住先说话,一说就是一大串,这回他没忍住寂静,也不想忍,于是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姜青诉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说:“我的心事这么明显?” “也并不明显。”单邪道:“直觉而已。”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脸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与许文偌提出明天入宫的事,他答应了。” “你在想明天入宫见到皇帝该如何开口?”单邪问。 姜青诉又朝他看了一眼,这人行为古怪,居然没有半分动气的样子,她抿嘴摇头:“其实不是,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这事儿,我不想瞒着你,可又怕说出来惹你生气,不过你现在看上去不像生气。” “我没有生气。”单邪又落子,姜青诉连忙分析棋局,单邪继续道:“你若想真的和过去告别,就要看清现在的局势,入宫见他也在情理之中,我只要知道你对他没有那份心思就行,其他的我不在乎。” 姜青诉看清了棋局,落下一子,听单邪这么说松了口气:“你放心,按照人间算,他现在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了,我见到他,最多感叹一声世事催人老,时间如利刀,还能起什么心思?” “若他依旧丰神俊逸呢?”单邪问。 姜青诉摇头:“那也不想,反正再好看也比不上你好看。” 这一句话夸得单邪执子的手顿了顿,眉头松了一瞬,原本在这一子落下,姜青诉就满盘皆输了,他说不气归说说,下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情绪要将人往死局逼,不过也因为这句话,单邪的棋子转了方向。 姜青诉看清楚了,嘴角挂着笑,抬起眼眸瞧向单邪,她的眼里有烛火,明晃晃的火光闪烁,除此之外,还有单邪的脸。 她道:“你看,我就知道单大人最好了,不仅长得好看还心善,又饶我一命了。” 单邪心中砰砰跳了两下,觉得好笑又好气,这哪儿是下棋,分明是他们心思上的对弈,单邪甘愿服软,姜青诉也料定了他这一点,夸赞之词毫不吝啬,张嘴就说出来。 单邪放下棋子道:“时间不早,回去休息吧。” 姜青诉端着烛台照路,跟在单邪后头道:“我是真心喜欢单大人的。” 单邪脚下顿了顿,回:“我知道。” “真心喜欢,很喜欢。”说完这句,姜青诉心里一片暖洋洋的,也不似是专门说给前面那人听的,就是将心中所想,脑中所现,直接表白了出来。 回到房间,姜青诉躺在床上觉得心情愉悦,翻来覆去无法闭眼,于是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窗外持续在下的大雪,姜青诉的目光落在皇城的方向,那处早就已经灭灯了。 不知为何,和单邪几局棋下下来,她再看皇城,再看皇城午门外菜市场她斩首的地方,心中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好似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难受,统统被这寒风吹尽,留下的,唯有暖意。 姜青诉曾害怕京都,真的到这儿来了才发觉没什么可怕的,她也害怕拔去心头刺,真正拔了的时候才发现,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疼,单邪做的对,逼她来京都是一件好事。 次日大雪持续,姜青诉到诗书茶楼找陆馨时,陆馨都有些害怕看见她了,两人坐在诗书茶楼的角落里,姜青诉见陆馨看她的目光带着些许戒备的古怪感,于是抿嘴笑了笑:“你怕我?” 陆馨摇头:“不!只是觉得奇怪。” 姜青诉道:“我喜欢你,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所以忍不住想要亲近你,把你当做妹妹,最迟明日我就要跟夫君离开京都了,所以今天来找你聊天,你若觉得我惹人烦,我这便走。” 姜青诉说完,作势要起身,陆馨连忙摇头拉着她的袖子:“不不!白夫人!我不是烦你,只是最近我身体不大舒服,听江月说还总是晕……” “我帮你找大夫。”姜青诉道。 陆馨又说:“不必了,大夫看过了,没什么毛病。” “我知道京都有一家医馆,里面的大夫是皇宫里出来的,医术了得,你还年轻,有病拖着可不行,还是要去看看的。”姜青诉说完,起身拉着她的手,脸上摆出一副担忧的表情。 陆馨想拒绝,但也觉得自己最近总晕古怪,瞧姜青诉当真是担忧的眼神,心里想着前来看病的大夫的确就是个普通医馆的,比不上皇宫里出来的,于是还是跟着姜青诉出门去就医。 姜青诉将人带到偏僻处,说是要走近路,等走到一处她突然停下,转身看向陆馨,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陆馨瞧着她的笑,突然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白夫人真是个顶好的人,她不该怀疑的,江月说她每次见到白夫人都会晕倒,还说是白夫人对她下了药,陆馨不信,能和她在诗书茶楼里谈治世之道有远见智慧的人,不是会下药的人。 姜青诉抓着她的手,道:“这几日,谢谢你。” “谢我?”陆馨不解,后来一想,恐怕是对方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随着夫君东奔西走也没碰到过几个知心姐妹,自己陪她说话解闷,恐怕是谢这个。 姜青诉也没解释,又说:“临走前,我会尽我所能,送你一份礼。” 说完这话,她便倾身而上,直接附身在了陆馨的身上,与许文偌约好的入宫时间已到,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便立刻朝大理寺的方向跑去。 许文偌的轿子停在大理寺门前许久没动,他人站在寒风中已经呼出好几口白气,轿夫都冻得不行,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微微皱眉。 耳畔响起了声音,许文偌抬头朝路头看过去,刚好看见披着厚披风喘着气跑过来的陆馨,他眉眼挂着笑意,几步上前迎接:“你迟了。” “抱歉!许大人,我已经尽力跑了。”姜青诉双手撑着膝盖,心想还是做鬼好,之前跑许多时间都没喘几口,这身体才跑不过半条街就气喘吁吁差点儿跪地上了。 许文偌抿嘴:“你要再不来,我就要陪你一起放皇上鸽子了,我可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与你玩儿呢。” 姜青诉朝他看了一眼,眨了眨眼说:“您不是已经去姜府拿到东西了吗?想必也看了吧?有无我出面,您都是立功的。” 又被人噎了一句,许文偌憋着一口气不怒反笑,伸手轻轻敲在了她的头顶上:“走!” 两人先后坐在了两架轿子里,姜青诉全过程都是掀开窗帘往外看的,大理寺距离皇城并不算远,坐轿子不过是当官的怕冷怕累为了挡风遮雪。 姜青诉瞧着一路熟悉的场景心思百转,自己当年在朝为官时也是这样坐轿子一路到皇城外头才停的。 到了皇城,姜青诉下轿,眼前所瞧见的是红墙金漆的宫门,亦是午门,他们刚才绕过了罪臣砍首的地方,姜青诉只远远瞧见了街尽头落了厚厚一层雪的高台,此刻跟着许文偌一步跨入了宫门,她心情别提有多古怪了。 京都外头的面貌变了许多,皇城中的样子却没怎么变,除了有些旧处被翻修了之外,其余的并无不同。 姜青诉跟在许文偌身后一句话都没说,全过程半垂着头,入宫的礼仪学得比许文偌还要精些,许文偌都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她的身上藏有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他看不透。 “皇上在紫晨殿。”许文偌道。 姜青诉点头,许文偌又说:“面圣时要行礼……” “我懂。”姜青诉打断他的话,这一刻面色凝重,那张年轻无邪的脸上,就连天真的表情也不愿再装了。 领许文偌去紫晨殿的人是跟在皇上身边几十年的太监,当初皇上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姜青诉就见过他,名叫‘明安’,现如今已经是太监总管了,许文偌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 明安领着两人一路到了紫晨殿前,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白石砖铺成的路两旁是堆着高高的白雪,紫宸殿的门只开了一扇,挂着厚厚的帘子挡风,门口站了一排伺候的小太监。 小太监为许文偌掀开布帘,许文偌让她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姜青诉的耳朵灵,里头的谈话听得清楚。 赵尹的声音变了,有些浑浊,还有些无力,带着苍老,缓慢地对人说:“叫进来让朕看看。” 只此一句,就是里头伺候的太监出来传话,让姜青诉进去。 第92章 君臣辞:十六 挂在门前的帘子掀开, 姜青诉低头弓着腰进去,紫晨殿她以前来过许多遍,脚下步子距离不增不减, 速度不快不慢, 直到看见了大理寺卿衣袍的一角她才停下,她没看那人, 只跪地拜之。 “民女陆馨,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真是个孩子……”赵尹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他的声音很弱, 似乎有气无力的:“起来说话吧。” 陆馨站了起来,靠站在许文偌的右手边往后一点儿,这时她才慢慢抬头看向赵尹, 身穿明黄袄子的男人倚靠在铺满软垫的长椅上,他的腿上盖着兽皮取暖,脚边还有两个碳炉,手上捧着一杯热茶,杯盖在右手上, 左手上杯中茶还在冒烟。 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姜青诉突然有些陌生。 赵尹老了。 人的心啊, 总归是有些不甘的, 姜青诉即便现在放下,刚来到京都的时候, 她也想过或许能碰到赵尹微服私访,让他瞧见自己,瞧见被当众斩首披着二十多年叛国之名的人,还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跟前。 姜青诉想象过那般场景,赵尹或许是惊喜,或许是惊吓,或许是懊恼,也可能是悔恨,毕竟姜青诉知道,就连她赵尹都能下令杀之,这世上也再没人能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了。 他该是后悔的,该是被这种苦痛缠绕一生的。 此时姜青诉的心里,闪过一些疼,她看见了岁月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没有半分留情,他甚至较为同龄的人更加孱弱一些,比她想象中的瘦,那双眼睛也再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略微耷下的眼皮底,是披着浑浊的黑,可他依旧精明。 赵尹在看见陆馨脸的那一刻有些失望,与自己期望中的样子不一样,好似也没有许文偌说的那般独特。 于是他浅浅地尝了一口茶,安静了好一会儿,将脑中想过无数次不同版的开场话都给弃了,不是他想要的人,他便不说他想说的话。 姜青诉的视线在紫晨殿里扫了一圈,许多东西都没变,除了赵尹长椅旁边办公的桌案后方,挂了一副画,那是一个人的全身画,穿着霜色的长裙,妆容简单,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切染色都很模糊,唯独五官很清晰。 姜青诉看见画上的自己,心中微微一沉,这画是出自赵尹之手,在他没想过皇位之前,是个不学无术的五皇子、文王,但他的字画很好看,姜青诉认得出。 却没想到,原来自己在那人的心里想起来,居然还是十五、六最烂漫的时候。 “许卿说你有意为姜相翻案,还说你找到了有利证据。”赵尹开口。 姜青诉回神,再度看向男人,他已经垂着眼眸看茶,不再露出兴趣。 “回皇上,民女在姜府姜相的房中找到一样物件,与当年污蔑姜相叛国时的证据相左,有此可证,叛国一事或许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姜青诉道。 赵尹嗯了一声,许文偌立刻把方才呈上没说是什么的东西打开,放在了赵尹长椅面前的小桌上。 赵尹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一眼便瞧见了他曾送给姜青诉的玉佩,手中的杯子晃了晃,赵尹伸手朝玉佩过去,将玉握在手中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证据是什么?” 声音有些哑。 姜青诉道:“信,是姜相亲手书写,却从未交出的信。” 赵尹将玉佩放在了膝上,又将信拿起来,那信纸厚厚一层,已经非常陈旧了,枯黄的纸张上还有淡淡霉味儿,一张张打开,的确是姜青诉的字迹。 姜青诉压低声音道:“民女去大理寺时看到过当年确定姜相叛国的证据,指正她的原因正是她爱慕敌国将军,为此叛国。不过民女入了姜府之后才得知,原来姜相在生前所爱之人……从很久之前起,就没变过。” 生前没变,死后变了,她没撒谎,只是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年迈的赵尹瞧书信入神,有些不太忍心。 她虽知赵尹待自己不好,却也从来没恨过他,毕竟那些不好都基于她的心甘情愿之下,这二十几年赵尹能将她的画像挂在紫晨殿,便表示他即便不爱她,也知自己愧对于她。 如此,为了翻案,姜青诉还是将他那已经修复了二十多年的心,重新刺伤了。 对赵尹来说,不看这些信,他尚且可安慰自己姜青诉对他的感激大于爱慕,看了这些信,便是将姜青诉的死再一次拖到他的面前,更加血淋淋地重现一遍。 赵尹看信很慢,一字一句看过去,连墨点也不放过。 紫晨殿安静了许久,直至他将书信放下,安静被赵尹的一声苦笑与长叹打破。 “字迹既然可以模仿,那谁又知这信是真是假?或许大理寺中的证据为真,你拿出的这些才是访的呢?”赵尹问。 这回他抬头看了姜青诉,与姜青诉对视的时候,眼眶微红,姜青诉不认为他会哭,这么多年的帝王不是白当的,身处高位之人,眼泪消亡得越快。 姜青诉抿了抿嘴,道:“还有一样证据可证明此信件是真的,但民女有个要求。” 许文偌听见她这话,微微皱眉,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是求官的好时候。” 姜青诉朝许文偌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感激对方的提醒,但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赵尹将许文偌的举动看在眼里,眸色微变,只问:“你说。” “民女希望,民女接下来说的话,皇上不要问缘由,只需派人去查证即可。”姜青诉道。 赵尹点头:“好。” “另一样可证明姜相在临死前心中想的另有其人的证据,就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当年关押姜相几个月的牢房里,石床靠墙的缝隙,第二块石头上有一首诗。”姜青诉说到这些,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甚至都快想起当时的心境,嘴角挂着苦笑,道:“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赵尹手中的杯子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啪嗒绽开时,许文偌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个小太监吓坏了,纷纷跪着,以为皇上要发火。 “你知道这首诗?”赵尹问她,眼神里带着震惊。 姜青诉直视对方的眼,她看见赵尹眼底的震惊,心中又是一片凉意,原来当年她的让人带的信,赵尹看到过。 姜青诉抿嘴,拱手行礼:“皇上答应不问的。” 许文偌糊涂了,他的眼线从未告诉他姜青诉去过大理寺的死牢,那里即便是有令牌也不可进入,她年纪轻轻刚来京都,又如何得知死牢里面会有一首姜青诉生前留下的诗? “朕不问……朕、不问。”赵尹看着姜青诉,上下打量,他也不敢问。 怕问出一些更让他无法面对的东西,犹如这旧盒子中他从未看过的书信,还有那牢狱里,他从未面对的诗。 那年那夜暴雨,曲昌连夜赶到了宫门,将一样东西包裹完好交给了宫中的太监,让太监务必交到皇上的手中。 那破旧的黄油纸包裹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往里传,直至传到了在紫晨殿休息的赵尹手中,他没睡,从姜青诉被关入大牢开始他就没怎么睡了,他没有办法救她,斩首的诏书已下,一切都无法改变。 赵尹看着桌案上满是雨水的黄油纸,他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出来的,他知道曲昌是谁的人,他胆怯,他不敢看,他红着眼在紫晨殿里来回踱步,那封信在他的桌上放了足足一个月,连动也没动,甚至书桌那一块,赵尹都不敢去了。 一直到姜青诉斩首当天,他心慌难耐,眼睛盯着那封黄油纸几乎滴血,最终还是颤抖将它拆开。 里面没有骇人的东西,只有一张粗糙的纸,纸上是被雨水晕染的字,字迹依稀可见,便是那首诗。赵尹当时觉得心口猛地疼痛,颤抖的手按着胸腔难以呼吸,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吓得紫晨殿中的小太监晕了一个,其余的手忙脚乱去找太医。 太医还没到,一则匆匆写下的圣旨由快马奔出了宫门。 她不能死! 纵使代价惨烈,她也不能死! 可最终快马比不过利刀,太监捧着带血的手帕进来时,太医正在给赵尹治疗,在看见血的那瞬,赵尹疯了一般将面前的东西推翻,他不断咳嗽,血顺着嘴角一直流,太医与太监吓得跪在他跟前直呼: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然后赵尹就晕了过去,这一晕浑浑噩噩好几日,他没能早朝,对外称是身受风寒,实则连床都下不了。 那封黄油纸包裹的信,那首诗,赵尹烧了,他以为这样便能欺瞒自己,哪怕姜青诉在死的时候是恨他的也好,至少……别再是爱了。 陆馨知道这首诗,赵尹很惊讶,他怕知道得更多,已经沉了几十年的心会再度凌乱起来,所以他不问。 赵尹吩咐人去大理寺查探,然后紫晨殿又归于安静,等地上的杯水全都清理好了之后,赵尹才开口:“许卿出去等,朕有话单独问她。” 许文偌担忧地看了陆馨一眼,还是退下了。 赵尹屏退了太监,就连贴身的明安也没留。 最终就剩他们两个,赵尹问陆馨:“你可知,人心狠,也脆弱,你如此聪明,却想不通,若朕想向百姓承认与霏月之间有感情,当年她的案子,就不会落实叛国。” 言下之意,是这证据他不愿作数。 姜青诉大约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只说:“皇上让许大人交给民女的事,民女尽心办了,如何做,是皇上的意愿。” “你看过这些信,可觉得朕心狠?”赵尹又问,这一眼,他看见陆馨垂在衣角的手,紧张地用拇指刮擦了食指指节,赵尹的身体晃了晃,突然后悔问出这话。 “皇上说过,人心狠,但也有脆弱,民女……不觉得皇上心狠。”姜青诉道。 “你骗人的时候,与她有一样的动作。”赵尹动了动手准备起身靠近,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与她一同长大,儿时胡闹,曾在姜府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树还未长成,她便背着污名走了。” “有时朕想,那年槐花树下,朕不该借着酒意,拉她入朝局,若无那一时的自私,就不会有这么些年的寂寥了。” 第93章 君臣辞:十七 “不如我入朝为官, 帮你磨了那些不听话的棱角。” 当年的姜青诉在说下这话时,槐花落了几瓣在她的发梢上,年轻的赵尹手指动了动, 想去帮她把花摘下, 心中却又因为这句话而起了心思。 他知道姜青诉的聪明,她毕竟是跟在姜宇身后长大的, 姜宇是天生的官场中人,姜青诉耳濡目染,甚至在姜尚书的面前,都提过一些要紧的话。 赵尹惊喜,若姜青诉为官, 他可借由国事邀她入宫,即便暂时无法娶她,却能给她高官厚禄, 不再受人鄙夷,还能日日见她,已是良计。 当时的赵尹答应了,他咧嘴笑着,脸颊微红:“好啊!你入朝, 我封你做大官!” 话一出,就难改了, 若要再来一次, 赵尹想他不会再说那句话,他从娶太子妃之时就欠下姜青诉的了, 若能再来一次,赵尹想他不会在大婚之日给姜青诉写信,以此将那个人锁在自己的身边。 他给了姜家一个公道,却吞了姜青诉接下来的自由,困了她的一颗心,永远给不了回应。 赵尹想到这儿,嘴唇动了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这些,毕竟说了,以她这天真烂漫的年纪,也未必懂。 “朕与霏月,都不信这世间有鬼神,朕刚被封文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时,姜宇胆子大,与霏月串通好了装神弄鬼来吓朕,却被朕打了一顿。”赵尹回想起旧时光,眉眼柔和了几分:“姜宇,是朕一生的挚友,霏月,是朕……” 话没说下去,赵尹又重复一遍:“朕不信鬼神的,不过今日见了你,朕信了。” 姜青诉一愣,左手攥紧,赵尹却说:“你就连紧张时的动作,都与她一样,莫非你就是她投胎转世的?” 姜青诉连忙行礼:“民女惶恐。” “朕随便说说罢了。”赵尹一瞬失了兴趣,心中本来还想了许多话,因为这一句惶恐而压了回去,不愿再说了。 他伸手捂着心口的位置,几次咳嗽仿佛难以喘息,屋外明安听见了动静立刻进来,走到赵尹身边慌乱之下递上了帕子,赵尹一看帕子脸色更加苍白,他一把掀开明安:“拿走!” 明安这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许文偌也跟了进来,看见赵尹趴在长椅上喘得厉害,眉心微皱,吩咐一个小太监:“快让御医过来。” “是!”小太监慌乱跑出。 明安取了水盆进来时,赵尹已经用袖子挡着嘴,咳了一袖子的血,大冬天里满头是汗,看得姜青诉心惊。 许文偌知道不好在这儿添乱,便道:“皇上早些休息,微臣带陆馨先退下了。” 赵尹没有功夫管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咳嗽不断,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从姜青诉的旧盒子里拿出来的玉佩,指尖发白。 出了紫晨殿,屋外的大雪没停。 看见赵尹咳血的那一瞬,姜青诉突然有些自责,赵尹除了是她儿时的玩伴,曾经爱慕之人,现在也是个垂垂老者,她为自己翻案,将旧情端上了台面,让他难堪之余,还勾起了往日痛苦,更害他呕血,也不知是不是错了。 许文偌见陆馨脸色不太好,以为她方才被吓到了,便说:“不必惊慌,皇上这样已有几个月了,说是旧病复发,顽疾一直都在,与你今日所说之事并无太大关系。”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愣了愣,她问:“许大人见皇上如此,应当早就知晓当年皇上与姜相心意互通之事吧?朝臣必然也都知晓,为何那不入流的所谓证据,还是害了姜相的命?” “害姜相命的,从来都不是证据。”许文偌摇了摇头,伸手将落在姜青诉肩膀上的雪拂去,道:“姜相刚被打入牢中,皇上看了那些信正在气头上,他与我爹一样,认出了那是姜相的字迹,一时情急,没有多想,但以皇上与姜相的关系怒意消散,必然知晓那是假的。” “怪……只怪当时时局不对,叛国风声走漏,百姓每日都换一批到大理寺门前求斩姜青诉,皇上派兵勉强镇住之后,南夷对大昭的攻打越来越烈。”许文偌微微皱眉,这些也都是他爹告诉他的:“当时以襄亲王为首的臣子上下达五十多人,跪在了国政殿的大门前,口口声声说若不杀姜相,便长跪不起。” 赵尹怒意正盛,在国政殿内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面对一排跪下的太监大臣,他几乎如疯了般道:“你们这是在逼朕!你们这是在造反!” “皇上!姜青诉叛国已是证据确凿,前方战事吃紧,若让坚守国土的将领听到皇上要保通敌卖国之臣,必会扰乱军心,还望皇上三思!”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以此来振奋三军士气!” “皇上!而今消息传出京都,不久便能传到舍阳城,敌军得舍阳城军防布图已是战火连天,徐将军马革裹尸为皇上死守江山,皇上力保姜青诉,岂不令徐将军寒心啊?!”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此等祸害不能留!” “皇兄!!!”赵尹头发凌乱,一缕垂在额前,双眼布满血丝,他几步跌跌撞撞走到了襄亲王面前,双手提着襄亲王的领子,他十指发抖,看着襄亲王的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计谋。 襄亲王要杀的从来不是姜青诉,他要杀的,是坐在皇位上的赵尹。姜青诉,不过是他用来震慑赵尹,威胁赵尹的棋子。赵尹这一步若退,姜青诉死,他留着江山皇位,赵尹这一步若进,姜青诉得活,他便失了民心,失了朝臣的信任与忠诚。 “皇兄……”赵尹的牙齿几乎咬出了血,他松开了襄亲王的衣领,直接跌坐在地上:“襄亲王,你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 “请皇上下旨斩首姜青诉!” “请皇上……” 身穿龙袍的赵尹虚弱地爬起来,无视跪地众臣,赤脚一步步朝国政殿的外面走去,声音嘶哑:“来人……朕要拟旨,朕要拟旨!大昭女相姜青诉……” “通敌叛国,惑上媚主。”襄亲王的声音平平传来。 赵尹一声哭腔,挥了挥袖摆,跨出国政殿:“就依襄亲王的写吧……” 姜青诉从没想过,自己的死却是由文武百官跪在国政殿前造成。 脚下的白雪一步一个脚印,她一直低垂着头,听完许文偌说的话,心里居然空荡荡的,既不疼,也不难受了。 一切都是赵尹的选择,他没有选错,和江山比,一个姜青诉,的确算不上什么。 他能记挂自己二十多年,已经表明了她当初没有爱错人,既然是误会,即便是由许文偌的嘴说开,姜青诉也都释然了。 当初不恨赵尹,现在她更不恨。 皇家之间的斗争,本就不是她一个没有背景靠山的人能够左右的,满朝文武若非一手遮天之臣,皆是皇家手中的棋子,执子双方一个是赵尹,一个是襄亲王。 当年的赵尹输了姜青诉,而襄亲王输了唯一能将赵尹赶下皇位的机会,从此之后,赵尹再无软肋,不论是姜青诉还是曲昌,许文偌还是其他人,他们都是对弈双方这一生棋局中的一部分。 姜青诉知道自己没白死,也算是值得了。 她抿嘴轻轻笑了笑,再抬头看向许文偌,眉眼弯弯,眼中一片清明:“我方才忘了朝皇上求官了,许大人能否为我求一个?” 许文偌一顿,他原以为自己说出了这皇族秘史,姜青诉或许会问东问西,却没想到她还惦念着官职,于是便道:“好啊,便来我大理寺任职如何?” “我一女子,去大理寺是否太血腥了点儿?”姜青诉又是一笑。 许文偌道:“那就去太史院。” “记史无趣,相比之下,大理寺倒也可去。”姜青诉先前那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她借了陆馨三日的身体,自当是要帮她近水楼台先得月,离许文偌近一些的。 许文偌见姜青诉说这话,心中一动。 他二十多岁,家中尚未娶妻,父亲急,实则他眼高于顶,也不削一些普通闺中贵女,总觉得无趣。这几日与陆馨接触,许文偌越来越有兴趣,他的心不止一次为眼前之人悸动过,而今既然她都愿意来大理寺做官,不论如何,许文偌也希望在他们成为同僚之前,表明心迹。 出宫的路有些远,两人说话之际绕到了一处小院,院子里种了梅花,红梅似火,上面覆盖了白雪。 许文偌走向红梅摘了一朵,将上面的白雪吹开,走到姜青诉跟前,姜青诉瞧见红梅轻轻一笑:“吹雪红梅现,许大人的意思是姜相得以沉冤昭雪,当年真相可公之于众了?” 许文偌一愣,摇头道:“非也,只是红梅配你。”说完这话,他抬手将红梅戴在了陆馨的发上,这回倒是姜青诉愣住了。 她讷讷地看向许文偌,这直白的视线让许文偌有些局促,他低头轻笑,问:“陆姑娘家中可许了良配?” 这话问出来,姜青诉若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是白在人间走一遭了。 她脚下有些加快,一时无语,许文偌跟上,表情算不上好:“你已有了心上人?” 姜青诉也不好反驳,陆馨的确有,不过喜欢的就是许文偌,但她若现在帮陆馨答应,陆馨毫无记忆,这又算什么? 等走到了宫门,许文偌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有话可以直说,若要拒绝,也请当面拒绝我,不过我要个理由。” 姜青诉想了想道:“这几日与许大人相处,陆馨心中感激许大人照顾,不过我一心只为了翻案,没往儿女私情上去想,这些天想的多,猜到的实情也多,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明白了……”许文偌松手,她是觉得他心思诡谲,布局之深。 姜青诉摇头:“不是!其实陆馨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许大人未曾见过,不如来个约定。这三日关于姜相之事,你我以后只字不提全当没有发生,我不记许大人设局诱我,许大人也别记我多思多猜多虑,从明日起,我们重新相识,许大人若还能接受陆馨的全部,便再来与我说,届时,我绝不推脱。” 许文偌怔了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这三日之事再也不提,任你为官的文书我会尽快去请,等你入了大理寺,我们重新开始。” 姜青诉松了口气,颔首道谢:“多谢许大人。” “我也……多谢你。”许文偌道:“我送你回去。” “送到大理寺便好,许大人还有公务,剩下的路,陆馨自己走回去吧。” “也好。” 第94章 君臣辞:十八 陆馨又一次在毫无记忆中醒来, 不过这次她是睡在自己的房间的,诗书茶楼供女举人休息地方是两人一间,陆馨与江月一间。 她们俩睡的地方中间隔了个屏风, 此时屋外已经漆黑,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回想起自己经常晕, 白夫人担忧她,所以拉她去就医,两人似乎是走到巷子里时她晕了过去,至于为何会晕,陆馨不记得了。 她心中有些发闷, 正欲下床,手无意间碰到了放在床头的东西,陆馨愣了愣, 低头看去,那是一封信,字迹娟秀之余还有些风骨在里头,不像是小家碧玉之人能写出来的。 信封上写了四个字——陆馨亲启。 陆馨将信拿起来,拆开来看, 信中内容却让她大吃一惊,光是开头她便知道这是谁的字迹了。 姜青诉写信时是借着陆馨的手写的, 用的笔墨也还在她床边的桌案上。 “陆馨吾妹: 承蒙几日陪伴, 吾心甚慰。 你资质颇优,擅为官之道, 天资聪颖,为人爽朗,这几日相处,我亦从你身上瞧见过去的自己。我知你心悦大理寺卿,临走前想办法送你一件礼,权当是感激叨扰几日,你不嫌弃。薄礼几日后便到,还望以后你在朝为官,能勿忘初心,尽心尽力为民谋福,天下之幸。 我不过是尘世一闲人,若有人问,切勿提起。” 陆馨将信握在手中,心中疑惑,想起来先前姜青诉便说要谢她,这会儿在信上又说要给她礼,却不知是什么礼。 出神之际,信纸被莫须有的一阵风吹跑,陆馨回神,见那信纸恰好顺着半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她连忙趴在了窗口朝外看,原本应当随风漂浮在空中的白纸黑字,却凭空消失,任她四处找也找不到了。 姜青诉说是要走,其实也没走,三日之内,她算是将自己死那会儿发生的事儿又重新看了一遍了。 她为了避免与陆馨碰面,所以换了一家客栈住,京都之大,城南城北的人从不碰面的也有许多,她搬得离皇城近了一些,故而离闹事也近了,许多好吃的都挤在这边,不光姜青诉喜欢,沈长释也喜欢。 元朔几日的喜庆终于散去了,一连下了好几日的白雪也终于停了,京都还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路边倒是有许多孩子堆起来的雪人儿。 冬日里就是吃冰糖葫芦的季节,姜青诉买了两串拿在手中,一边吃一边嫌弃:“不好吃。”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去柳城?” “好啊!不过再等几日吧,我信上信誓旦旦地说给陆馨送了个大礼,那许文偌办事效率也真低,这都第三日了,也没见陆馨被封官,若再等几日还没消息,我晚上就让沈把那长舌头露出来,去许府吓他去。”姜青诉又吃了一颗,叹了口气,酸得秀眉都皱起来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沈长释手上捧着一包麦芽糖,嘴里正嚼着呢,含糊不清地说:“吓傻了怎么办?” 姜青诉道:“若傻了算你的,没傻算我的。” 沈长释啧了一声:“您还能再无赖点儿吗?” “那就傻不傻都算你的,够无赖了吧?”姜青诉嘴角带笑,眉眼弯弯,沈长释听见她这话愣是被噎了一句,单邪倒是觉得有趣,双眉微抬,眼神柔了几分。 正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姜青诉一惊,被单邪拉着袖子走到了路边,瞧见了不止一匹马,六匹黑马前头开路,后面跟着一长串官兵,居然全都是皇城的御林军,与姜青诉擦肩而过在她身后的一个路口右转。 姜青诉微微皱眉,这路口右转去的便是襄亲王府了,她愣了愣,有些不解:“发生何事了?”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问:“不如现在就去柳城?” 姜青诉抬头朝单邪瞥去,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问:“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猜测而以。”单邪说完这话,牵着姜青诉的手便走:“反正也与你我无关了。” 姜青诉虽不知道单邪猜到了什么,但这一次声势浩荡的围府举动,还是带动了一些流言,快速在京都传遍。姜青诉也总算见识到,什么是一夜之间全城知晓,这手法,与当年她被诬陷叛国一模一样。 襄亲王府被封了,襄亲王连带一家老小全都被关入了大理寺候审,说是候审,其实恐怕也没有堂审的机会了。 襄亲王是赵尹的哥哥,与大皇子,也就是曾经大太子一母同胞,原是三皇子,比赵尹大了七八岁。 而今已有六十的襄亲王却依旧健朗,与在皇城之中摇摇欲坠,每日都要喝药还时不时咳血的人比起来好太多,说句不好听的,若按身体情况,赵尹肯定走在他前头。 恐怕赵尹自己也知晓这一点,所以越发觉得身体不行,心里就越慌。 襄亲王府被封之后又几天,大街小巷,上到商铺老板,下到街头乞丐,人人嘴里都传着有关于襄亲王的罪状,姜青诉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的话,整理一番便得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那日跟着许文偌带入宫中的信件,还有大理寺死牢里,她曾刻断了一根玉簪写的诗,都成了为她翻案的有利证据。 她带着陆馨的身体从皇宫出来的第二天,许文偌就入宫找赵尹了,除了许文偌,还有其余的尚且还控制在赵尹手中的势力,也一同走入了这明摆着的局中,甘愿成为其中的棋子,当中也包含许文偌的父亲。 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上朝的皇帝终于整了衣冠,步伐缓慢地走入了国政殿,坐在龙椅上第一件事,便是将过往姜青诉叛国的证据与许文偌呈上的证据一同扔在了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这一口气赵尹还憋着,憋了二十多年,此时发了出来。 证据扔下瞬时,许文偌的父亲率先跪了下来,他这一跪,便是甘愿认了当年的错,即是让自己释怀,也是将这些年的犹豫和凌乱全都抛开。 许尚书先行认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他承认当年姜青诉叛国之行罪证的几封信是他呈上,第一封折子由他所写,但证据信件,却是由他人所给。 给信之人,是襄亲王的妹夫,当朝驸马爷,驸马在朝中并无多高官职,除了上朝就是闲散游玩,听见自己被许大人一口咬定,也跟着跪下了,他没有立刻暴露自己,嘴里喊着冤枉。 襄亲王本恨铁不成钢想弃车保帅,一场狗咬狗便在国政殿上演,驸马怕死,呜呜直哭,坐在龙椅上的赵尹看着台下一群乌合之众,都已经是几十年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却依旧各怀鬼胎,谁也不愿被拉下水。 姜青诉叛国的案子平反了,二十六年后第一场大雪停下时,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原来当年大昭第一女相,却是被人冤枉死的,有些人甚至赶了那年的秋风,特地到午门前的菜市场头,观看斩首。 许尚书被革职,反正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早就不想干了,何况他儿子在朝为官,已是皇上心腹,他已无后顾之忧。 其余与案件相关罪行更为严重的人,一一被围在家中,由大理寺审办。 赵尹记得那五十多个人的脸,有些人在这二十六年内陆续死了,有些人分明比他老了许多,却依旧硬朗地活着。当年纪六十的襄亲王被赵尹差了两个太监按着头跪在国政殿时,当年陪着襄亲王一起跪在国政殿逼迫赵尹杀姜青诉的大臣纷纷跪地求饶。 赵尹的头发花白,他眼中有血丝,从龙椅上缓步下来,由明安搀扶,顺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大臣的身边一个个看向他们的脸,历史有多相似,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跪在他的跟前,逼他就范,现在跪着,却是求饶了。 大理寺给襄亲王一干人等朝臣定罪的速度奇快,连同在内的二十多个大臣全都关押入了大理寺,襄亲王被人拖走的时候高声大呼证据不足,凭什么说这一切是他一手安排。 赵尹没有解释,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正如当年他率领众臣给姜青诉胡乱定罪时看赵尹一般,无情,还痛快。 朝堂大换血,诗书茶楼里的举人们各个儿都很兴奋,朝中空出的官位越多,他们的用武之地也就越多,第一个收到任命喜讯的便是陆馨。 当时陆馨正与好友江月一同品茶,两人手上都捧着书,你一言我一语,少女的脸上带着薄红,还在畅想未来当上大官要推行什么政策。 先前与陆馨当街在诗书茶楼门前争辩的几名男子也到这儿来了,就坐在她们俩旁桌,脸上挂着笑道:“有些人还在白日做梦呢,即便朝中有空缺,以下补上,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知府的女儿。” 陆馨被人酸了一句,没理会,却没想到有人帮她撑腰,人还没到,声音从楼梯处传来,道:“那现下小小知府的女儿当了官,也不知侍郎之子何时能平步青云呢?” 那男子一愣,朝楼梯瞧去,便见一身官袍的大理寺卿许文偌出现,在场的举人都一同站了起来,对着许文偌行礼:“许大人。” 许文偌路过那名男子身边时,男子立刻开口:“许大人,我无意冒……” 话还没说完,许文偌根本瞧也不瞧他。 都传许文偌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除了他看得起的,其余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一闹尴尬,倒是让那侍郎之子好不自在。 许文偌径自走到了陆馨跟前,将背在身后的任命状拿出递到陆馨眼前:“陆举人,接任命状。” 陆馨一愣,久久没有回应,许文偌微微皱眉,给了她一个眼神,陆馨回神,立刻行礼。 许文偌道:“泸州知府长女、女举人陆馨,才貌兼备天资聪颖,今,任命为大理寺寺丞之一,还望陆寺丞能为皇上效力,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护国泰民安。” 后一句话,是曾经陆馨当着他的面说出的,此番还给对方,瞧见陆馨脸红,许文偌将任命书放在了她的手上。 沈长释匆匆跑到客栈时,姜青诉与单邪正在客栈顶层靠围栏的位置下棋,这地方,正是当年阎王爷不想干了,跑来解闷之处,当年的阎王爷所坐的位置,如今姜青诉坐着。 沈长释跑来,先喝了口茶,这才呼出一口气道:“白大人,我瞧见了,那、那许文偌,亲自把任命书交到了陆馨的手里。” 姜青诉微微皱眉,只哦了一声。 沈长释一愣:“哦?您在这儿等了这么些日子,不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求个心安吗?” 姜青诉啧了一声:“心安什么?我现在心烦意乱着呢!沈,你快过来瞧瞧,我这局是不是没救了?” 她拉着沈长释就往棋盘上凑,她已经与单邪连下了十把了,居然和当年的阎王爷一样,把把输,把把被对方控了全局,这第十一把,姜青诉已经有心无力,头疼欲裂了。 沈长释撇嘴:“这棋我可救不了。” 姜青诉朝坐在对面的单邪看过去:“你就不能让让我?” “让你你开心吗?”单邪问她。 姜青诉一时哑言,沈长释伸手擦了擦汗,心想乖乖,现在无常大人都会用话噎人了。 想起来回来途中还听到的消息,沈长释道:“对了,今日还有一事,皇上下旨封了大皇子为太子,朝中多事都交到太子手中了,他恐怕是人老了身体不行了,所以扛不住了吧。” 姜青诉听见这话,握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眼眸微沉,突然想明白了她这突如其来翻案中的关键所在,为何赵尹要选择现在翻案。 姜青诉抬眸朝单邪看过去,握着棋子一直没落,只问:“你上次说猜到,应当就是猜到了这个吧?” 单邪抿嘴没说话。 姜青诉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了苦涩一笑:“到头来,我还是天真了,始终斗不过朝堂中人。皇城里的,各个儿都是人精,赵尹是皇帝,更是人精中的人精,又怎么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呢。” “翻案,不过是他为自己皇子铺路的借口罢了,赵尹四十得子,先前生的都是公主,而今三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二、一个十岁。赵尹身体已经不好,他自己知道扛不了多久,而如今朝中还有小半势力掌握在襄亲王手中,他怕死后三子皆成傀儡,所以要在死前设下一局,即能保太子顺利登基,又能解当年被威胁的心头只恨。”姜青诉抿了抿嘴:“这便是他现在翻案的原因。” “若襄亲王早死,朝中局势皆掌握在他的手中,恐怕直至他身死轮回,我也不得翻案。”姜青诉轻轻叹了口气摇头:“即便没有我找出的那些证据,许文偌也会给他在合适的时机编造一些理由。为我翻案,不过是一个由头,顺带罢了。” 沈长释听她说这话,又朝坐在对面的单邪瞧过去,无常大人的脸色难看死了,他正想着要不要逃。 姜青诉落下一子,在单邪执子之时,她伸手扶额垂着眼眸:“我原以为我逃出局势,却没想到我一直都在他设的局中。” 单邪的黑子落在了姜青诉早早布置的陷阱中,沈长释眼睛一亮,大呼一声:“无常大人,您这是……”明摆着的放水啊! 姜青诉见他黑子落下,当即封住了他的生路,方才还思虑重重的脸此时已经挂上了笑,将单邪一颗黑子吞下,她眉眼弯弯,瞳孔里仿佛装了星火一般发亮。 晃着手中的棋子,姜青诉道:“单大人输了!” 沈长释见姜青诉变脸一瞬愣住,感情刚才那些都是骗人的?也对,他都快忘了,白大人向来骗人不脸红的。 单邪抿嘴点头认输,姜青诉脸上笑容未落,道:“你说过只要输我一个子,便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条件我现在还没想好,以后与你说。” “好。”单邪欣然应允。 姜青诉赢了一局来了兴致,低头收拾棋盘:“再来再来!” 单邪端起一旁矮桌上的茶杯,掀开杯盖轻轻尝了一口,白水顺着喉咙滑下,他的视线落在楼外临近午门一处,突然回想到了三十一年前的秋天。 当时阎王坐在他的对面,第十一局棋,阎王突然伸手指了一处道:“嘿,单邪你瞧,那儿有个死囚。” 单邪当时朝外看,看见了街头墙角有个被看押的死囚,斩首台上尚且还有人在清理上一个死去人留下的血迹,女子靠着墙壁站着,旁边看守她的人似乎有意放她走,连脚镣手铐都没戴。 女子没逃,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皇城午门的方向,即便是临死,下一刻就要拉上刑台,她的眼里还有期许的光。 最后,她还是被人拉上刑台,在转角消失时,单邪回头再看棋局,坐在对面的阎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故作惊讶道:“哎呀,你输我一子。” 单邪看着棋盘上已然被换的棋子,无奈摇头道:“你要什么?” “借你一指冥火玩儿玩儿。” 单邪从记忆中退去,视线收回,坐在对面的姜青诉偶尔侧脸时依旧会露出高领之下的伤疤,浅淡一圈,煞是惹眼。 “单大人,这一局我若还赢了,你可要陪我到章洲去吃叫花鸡了啊。”姜青诉眉眼弯弯。 单邪眉心舒展,神色轻松,放下茶盏点头道:“好啊。” 她与地府的缘从这处起,与人间的缘也从这处灭,花开即种死,花死即种生,世间再无大昭女相,有的,不过是眼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单元结束了。 ps:许大人喜欢的是披着陆馨皮的姜青诉,还是陆馨,这个不多做描述,姜青诉说过,陆馨像极了过去一段时间的自己,或许重新开始后的许大人会对她越来越无感,又或许是发现了陆馨有天真烂漫一面更加心动,这个,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pps:渣皇帝不渣在江山美人中选择江山,而渣在当了太子之后为了权势放弃了姜青诉,从他娶太子妃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渣的,而皇城朝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心人。我不多写他,只控制在两、三章中,是因为以姜青诉的角度来看,也不愿与他再有纠葛,好聚好散,才是君、臣、辞。 我爱撒糖,糖也爱我。 接下来的故事要开始进行倒计时了,剧透一下,还剩两个单元,都看到这儿了,就别离我而去,追到大结局吧,谢谢各位捧场! 第95章 人鬼书:一 云仙城, 群山环绕,依山傍水,溪流分城而过, 城后山上有瀑布, 瀑布形状特殊,远看如仙子洗发, 山间长年飘雾,远看云仙城如蓬莱仙岛,故而得了这个名字。 云仙城虽被群山包裹,却因地产灵丹妙药出名,故而朝廷早年就将山路修好, 出入云仙城的路至少有六条,可直通城门,城中富商也多。 云仙城中药店医馆许多, 卖药膳的酒楼也不少,也不知是哪家人精明,居然想到在云仙城中开了间书斋。 一般书斋,只有小小一间,里头放了许多杂书, 供人给钱观看,后来有说书的, 就显少有人回去买书看了。这家书斋不同, 原先花了大价钱买了三家药店和医馆,房屋推到了重盖, 愣是在云仙城中盖了一间四层高的楼阁,里头藏书万卷,有人说这楼阁的藏书不比皇城里的少。 云仙城的人瞧着这书斋自打平地而盖,从去年盛暑一直盖到了今年春分,眼瞧着柳树抽新,树下嫩花开了一朵又一朵,书斋才彻底建成。 外来买药的商旅不知云仙城中盖了这么个书斋,已经买好了药,本想带点儿干粮在路上吃,找了家卖饼的摊位过去打算买十几块饼,刚好瞧见好些人手上捧着烟花爆竹,一堆一堆往那书斋的门前放。 商旅皱眉好奇问:“这位老哥,这么大的楼阁,这是要开什么酒楼啊?” “哪儿是酒楼啊,这是书斋。”那买饼的大伯道:“盖了快一年了,上个月底才盖好,这不,赶着月头好日子开张,今日便是开张日,您要是慢些走,还能凑场热闹。” 那商旅嘶了一声:“书斋?哪儿有书斋盖这么大?这都快赶上京都有名的酒楼大小了,这也太铺张浪费了些吧?” “嗨,人家有的是银子呗。”老伯说:“这家书斋的主人当真神秘,我天天在这儿摆摊,也从未见过书斋的主人出现,领头指挥办事儿的都是雇来的巧匠,你可知这楼是由谁手设计的?那是鼎鼎大名的苏墨如画的稿纸呢。” “呵!那必是京都的官儿才能请得起的人物了,我就说怎的如此辉煌呢。”商旅打算迟些走,等这家书斋开张。 架子摆足了,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少,烟花爆竹堆着书斋的门前足足两排,十多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在书斋周围忙活,便见远处有匹马过来了。 骑马的人穿得粗衣麻布的,腰间还别了个葫芦,满脸的络腮胡子,那头发和胡子看上去像是有意打理过,可依旧不羁得很。 马匹到了书斋门前停住,骑在马上的人跨步下来,左右看了两眼,问:“我牌子呢?” “在呢在呢!”旁边忙活的人应了一声,然后与人一同开门进去拿,偌大的牌子要四个文人才能抗动,抬出来时上面盖着红绸布。 那大胡子男人一只手就将牌子给扛起来了,另一只手扶着,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挂牌匾的地方,脚尖点地,居然是使了轻功飞上去,惹得围成一圈的人纷纷鼓掌喝彩,夸赞一句好功夫。 牌匾挂上,他落地时顺手将红绸一摘,三个潦草如风的金色大字现了出来——无事斋。 “无事斋?这是何意啊?” “谁知道啊,哎你说,这里头当真能有万卷书吗?” “方才挂牌匾的又是何人?从来没见过啊。” 人群中议论纷纷,男人将红绸往马背上一抛,牵着马匹朝无事斋的后院走,临走前道:“放鞭炮,开张!” 一身斯文打扮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听见那大胡子男人说了这话,脸上立刻扬着笑,让那十多个文人前去点爆竹烟花,第一挂爆竹响起来时,无事斋周围就开始热闹了。 将马匹牵到了后院马棚里喂草,男人不羁地将梳得整齐的头发揉乱,正跨步准备从后门往无事斋里走,然后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声音。 “钟留,今个儿胡子修过吧?整齐多了啊。”沈长释手上提着两盒糕点,一边小跑朝钟留过来一边说:“我刚才在人群中瞧见你了,好威风啊。”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威风。”钟留将裤子提了提,对沈长释说:“穿着这身别扭死了。” “你这身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吗?”沈长释上下打量了他那依旧乱糟糟的衣服,钟留煞有其事地说:“你没发现我为了看上去整齐,把腰带换成了宽的了吗?” “看、看出来了。”沈长释扯了扯嘴角,勾着对方的肩膀道:“我也有许久没见到你了,你这么些日子都在哪儿飘呢?” “捉骆昂去了。”钟留道:“前两年白大人让我捉了骆昂别让他四处为非作歹,所以曲小荷的案子一结束我就去找骆昂了,找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又花了几个月追他……” “打住!”沈长释摇头:“我没兴趣,你只告诉我捉到了没?” 钟留摇头:“没。” “你可真有本事。”沈长释嘿嘿笑着,对他竖起了嘲笑的大拇指,见钟留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了,这便跨着步子朝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扬声道:“哎,白大人,您要吃的桂花糕我给您买回来了嘿!” 无事斋外还在放爆竹,一串一串响个不停。 无事斋前是书斋,无事斋后则是供人休息的茶馆,茶馆只占无事斋的三分之一大小,连带着一个供人赏花的院子,此时茶馆的二楼,听着爆竹声正品茶的两人同时侧脸朝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 沈长释几步就上了二楼,将手中雕花的红漆木盒放在了桌上。 身穿白衣的姜青诉眉眼弯弯,带着笑意,将盒子打开瞧见里头做工精巧的桂花糕,桂花的清香味儿顺着盒子飘出,她立刻拿了一块尝起来:“唔,对,云仙城的桂花糕简直是一绝。” “您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云仙城的桂花糕而留下来的吧?”沈长释在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 姜青诉堪称迅速地解决了一块桂花糕,嘴里还吃着点儿,朝沈长释看过去说:“还有其他理由吗?若无事斋做得好,我打算在柳城也开一个。”毕竟柳城的糖葫芦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了。 刚上楼的钟留听见姜青诉这话,愣了愣:“还要再盖一个?” “你舍不得钱啊?”姜青诉朝钟留瞥过去。 钟留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反正他家的钱也是托了无常大人的运才能财源广进的,虽不是大昭国首富,却也是吃穿用度一应奢侈还不用担心家财败空的,帮着白无常盖一间无事斋,也没关系。 没错,无事斋对外挂在了钟家的旗下,实际上原先想要盖的,就是姜青诉。 这些天钟留虽四处奔波没能和几人见面,前两日无事斋确定开张,姜青诉拉着单邪到了云仙城时,钟留才有机会与大家会面。 当时姜青诉的手里就捧着桂花糕,吃了一口后将剩下的半块塞进单邪嘴里,单邪没黑脸,也没吐出来时,钟留惊讶之余已不是猜想,而是笃定这两位大人在一起了。 尤其是沈长释古怪的眼神,对他抖着眉毛,恨不得昭告天下。 只要姜青诉在,无常大人那身上的戾气至少能收敛一半,钟留和沈长释两人陪在身边坐着也不觉得太难受。 要知道,以往他们多半只有站着的份儿,无常大人不允许,哪儿敢端着凳子就坐呢。 爆竹还在继续,沈长释问姜青诉:“为何要起名叫无事斋?” “我闲来无事想要盖着玩儿的,便叫无事斋了。”姜青诉说着,已经吃了第二块桂花糕,这才想起来对面还有单邪,于是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对方:“尝尝。” 单邪轻轻摇头:“不了,你吃。” 姜青诉也不跟他客气,她知道单邪也未必能尝得出来这桂花糕的香气,还不如让自己吞入腹中,但这么一想,又觉得单邪可怜,本来在地府就够无趣了,他居然连吃喝上的乐趣都找不到。 去年元朔,京都下了一场大雪,姜青诉拉着单邪破例改了自己记载在史册上的结局,后来姜青诉知道,单邪同意她去,也是因为与此相关的人,命里有这么一劫。生死簿上对那几日标记不祥,走向不同,姜青诉的插入,只是那几条路中的一样而已。 姜青诉解决了自己的事儿,拉着单邪离开的京都,又四处游玩儿了一阵,盛暑之时走到了云仙城,当时她就觉得这里的桂花糕好吃,而云仙城的地属又好。 她随口一说:“这地方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好似看书的人不多,一个城池里才只有两个书斋,小得可怜。” “你想看什么书?”单邪问她。 姜青诉咧嘴一笑:“十方殿里的书多,我当然看得够,只是想到大昭朝廷里突然损失那么多官员,去年秋试虽进了不少举人,但也并非各个儿都有才能。这几个月转下来,贫穷地方且不说,即便是云仙城这种富饶之地也将读书识字怠慢,看上去,似乎只有挨着京都的一些城池才愿习文。” 单邪听她这么说,有些不太高兴了,只说:“你还放不下当官的乐趣?” 姜青诉听出他口气里的酸味儿,将手中的桂花糕塞进他的嘴里问:“甜吗?” “尚可。”单邪道。 姜青诉这才说:“我在地府也是当官儿的啊,阴司的官儿可不小呢。我只是由此瞧见了大昭的衰败,总觉得要不了几十年,大昭恐难再有这盛世。而且……读书也不是坏事啊,若我还再世为人,有点儿钱就全用来开书斋了,在云仙城开个大的,再在上次去的那地方也开一个,免费开放,供人阅读!” 当时单邪笑一笑,而姜青诉也只是随口一提的话,等他们离了云仙城,这无事斋就借着钟家的银两,操办起来了。 回想至此,姜青诉觉得好笑,她大刀阔斧说的一些瞧上去壮志凌云的玩笑话,反而被单邪这个有心人当真了。 屋外的爆竹声刚好停了,姜青诉笑道:“好热闹。” 无事斋负责人正扬声说话,都是些开张的场面话,就在这个时候,单邪眉心微皱,姜青诉瞧见,立刻看向沈长释道:“沈,阴阳册。” 沈长释愣了愣,刚将阴阳册拿出,无事斋前边发出了一阵喧闹声,伴随着众人的惊呼,一句话传到了在场四人的耳里。 “有人烧死了,有人被烧死啦!!!” 第96章 人鬼书:二 无事斋开张第一天, 鞭炮与烟花放完的之后只是眨眼般的功夫,门前就死人了。 这必然不是个好兆头,众人慌乱, 大部分的人转身跑开了, 只有寥寥几人留在原地看热闹,或是认识死去的那个人, 围在旁边不知所措。 花钱请来的书斋负责人也楞在当场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十多个书生通通回到了书斋里头躲着,生怕自己被那大火误伤。 原本在后方茶楼喝茶的几人走了出来,书斋负责人只认得钟留,知道这是钟家的大人物, 谁也得罪不起,更是这家书斋的真正主人,瞧见钟留率先过来, 立刻拉着对方的胳膊说:“东家!这这这……这死人了,可如何是好啊?” 钟留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别急,我先看看。” 钟留出来了,那书斋的负责人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一个书生装扮, 唇色很红,嘴唇薄而宽, 瞧上去像个账房先生。 而那人身后还有两人, 男子一声玄衣威风凛凛,女子白裙加身眉目含光, 这两人一瞧便是人中龙凤,路过门口,书斋负责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无事斋门前有些乱,地上都是烟花爆竹留下的残屑,还有许多被烧着成灰的。 就在无事斋不远处靠着对面墙角,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还燃烧着火焰,大火将地上烧出了一条挣扎的痕迹,而那名男子全身都是焦黑,以一个狰狞的姿势死去。 钟留走到那男人跟前去看,大火将墙壁都烧黑了,他抽出腰间的葫芦打开喝了一口,嘴里含着水朝大火一喷,点点水渍就将大火熄灭,留下正冒着烟的尸体。 沈长释也走过来了,瞧见那人被烧死的样子顿时伸手捂着嘴转身差点儿呕了出来,他没敢再看第二眼,只问:“怎么烧成这样了?难道是烟花爆竹过多造成的?” “不会是烟花爆竹造成的。”钟留往后退了一步,久盯着那尸体他也觉得不舒服。 姜青诉挽着单邪的胳膊走过来,她没靠近尸体,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么些年见过各种人的各种死法,姜青诉觉得自己的承受力都磨炼强硬了许多。 顺着地上的痕迹看了一圈,姜青诉道:“他站得位置离烟花爆竹较远,地上的痕迹恐怕是他后来挣扎着染上的,还是先了解一下过程如何吧。” 说完这话,姜青诉转身看了一眼书斋的负责人,便笑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先生不敢当,小人姓黎,名泰和。”书斋负责人道。 钟留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说:“老黎,这两位是贵客,之后会暂住无事斋后院,期间不要打扰,有需要他们自会来说。” 黎泰和见钟留都说这两人是贵客了,便知得罪不起,于是拱手道:“失敬失敬。” “无碍,黎先生不如与我一同进无事斋,先将方才发生的经过说一遍。”姜青诉点头,拉着单邪往回走,还朝那边脸色不好直犯恶心的沈长释道:“让你看的东西你看了吗?” 沈长释这才想起来阴阳册,于是跟了过去。 听黎泰和说,当时鞭炮已经放完了,就差几股烟花,人群中靠中心的一处突然听到了个男人大声喊疼,跟着他一道来的几个友人纷纷问他情况,结果那男人只叫了几声便没法儿再开口了。 从男人的腹中忽而生出了一团火,男人大口大口的鲜血往外涌,大火将他的肚皮烧通,点着了衣服,而他的皮肤顺着四肢开始也在逐渐燃烧。 从里到外,血水从身上滴下来,男人痛苦地挣扎,在地上滚了几圈,刚挨到地上爆竹留下的纸屑就燃烧了起来,头发衣服无一处不在冒烟,只是一个眨眼,男人便浑身浴火,在人群中冲撞。 他的友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却没有离开,而看了全过程的人瞧见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从里而外地着火烧便全身,大多都尖叫着跑开了,那个男人挣扎到了对面墙角处就停了,倒在那处再也不动,身上的大火还在继续。 姜青诉也看出来了,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直接燃烧那个男人,而且黎泰和说他是从内而外燃烧说得非常肯定,因为男人在吐血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好好儿的,不一会儿才开始冒烟、烧着。 过程说完,姜青诉朝单邪看了一眼,单邪眉心紧皱,有些话并不方便当着他人的面说,钟留也瞧出来了,便对黎泰和道:“你去让人把门口收拾收拾,咱们刚开业就发生这事儿,这几日先不开张了,等风头过去了再供人进来看书吧。” 黎泰和哎了一声应下,便让人出去整理,顺便报官把尸体给弄走。 人走了之后,沈长释才将阴阳册展开放在桌面上,指着上面的字迹道:“无常大人……我、我看不懂。” 姜青诉朝阴阳册上看了一眼,心中猛地一跳,这字与单邪给的黑金符文上的字很像,与柳城城主朗争意布下锁魂阵时,那尸体上用朱砂写的字也很像,这种字她也认不得,只有单邪知道。 单邪瞥了一眼字迹,道:“云仙城-苏裘。” 姜青诉皱眉:“为何这次显现的字迹会是这种古老写法?与以往大不相同啊。” “与以往案子的死人也不同,这个苏裘……身上带有古怪的东西。”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此事恐怕有些难办。” “感觉出来了,不如我和沈现在去截住方才死掉的那个人的魂魄,说不定还能问清楚他生前究竟碰到过什么人。”姜青诉说完,朝沈长释看了一眼,沈长释立刻将阴阳册拿回来合上,正准备与姜青诉离开,单邪道:“不必了。” 姜青诉问:“怎么了?” 单邪道:“魂魄不在。” “不在?”姜青诉皱眉:“不在是什么意思?” 单邪道:“人若死,短时间魂魄不会去地府,先有离魂之召、再有离魂之实,魂魄离体之后会环绕尸体一段时间,再慢慢飘入离魂道中,通往地府,方才这人烧死直至我们出来,在他身上或周围都没瞧见魂魄,显然魂魄已经不在了。” 这回别说是姜青诉,就是沈长释也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了。 收到了姜青诉询问的眼神,沈长释摇了摇头道:“我在位四百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现象。” “你自是没见过,就是我……也是第一次见。”单邪说完这话,在场三人都愣住了。 单邪缓缓勾起嘴角,眼眸中含了些许冷漠与阴狠:“时隔几千年,又一个与地府作对的阵法被研究出来了。” 几千年前,正是乱世之际,第一批修道者现世,那时还未分清修、浊修,灵、妖也未区分,所有的魂魄都得从地府走,有的修道者与妖走了捷径,他们捕捉到了魂魄的特点,造出了许多摄魂捕鬼的阵法。 这几十年下来,姜青诉见识到了梅灵以自身本体困住魂魄使人夜晚复生;长生碗借命不还改他人结局;人肉磨碎了塑造神像吃千户香火妄图成为伪神;锁魂镇以人皮、狗血为引,困魂魄于离魂道不来不去;取一样媒介设下换命之阵以此来增添寿命改写命运。 一桩桩一件件,单邪见怪不怪,毕竟这些都是老把戏,即便有些阵法换了,或是口诀换了,但其根本没变,统统能在阴阳册中显现。 唯独这一次不同。 千年来少有的不同,让单邪眼中起了些许兴趣,并非是善意的兴趣。 沈长释和钟留已经许久没从无常大人的脸上看见这表情了,似笑非笑,嘴角虽是勾起,身上的狠厉与阴寒却加重了许多,一瞬两人站了起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略微颔首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姜青诉也愣住了,第一次愣是看见了单邪这笑,第二次愣是沈长释与钟留的反应。 她记得自己以前似乎也看见过单邪的这抹笑容,在她刚到十方殿办梅灵与李慕容的案子时,因为身上一魂一魄被梅灵本体吸了进去,从而心智不稳,成了痴傻孩童的样子,那个时候钟留和沈长释两个人将当时捕捉的风月场所女鬼魂魄抽了一魂一魄放入了她的体内。 姜青诉在那时见到过单邪的这抹笑,那并非是她的记忆,反而是她通过了身体里女鬼的魂魄,看到了面对女鬼魂魄时的单邪。 回想至此,姜青诉突然发现这二十多年,眼前的人变了许多,恐怕是她与对方心意相通,故而忽略了这个人原本给她的感觉,便是如雪顶的狼,即冷,又烈。 姜青诉开口:“单大人……打算怎么做?”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眉眼中的寒冷略微减轻,身上散发出来迫人的威压也少了许多,站在一旁的钟留和沈长释终于没那么抖了。 “先查查这个苏裘是什么人,既然是云仙城中人,必有人知晓。”单邪道:“今日情况是首例,短时内,恐怕会再发生。” 说完这话,单邪一记眼神冷冷地朝沈长释瞥过去,沈长释许久没收到过这眼神,当场便给单邪跪下了,他的额头贴着地,张嘴咬着下唇,知道这回出错,与他有关。 他是十方殿的鬼差,单邪将阴阳册交到他手中便是让他每日翻阅,及时将人间出现的情况反映,闹到今日死人了他才察觉阴阳册上的问题,是他出了纰漏。 单邪与姜青诉在一起后,整个人和顺了许多,沈长释也渐渐跟着姜青诉学起来,总归有些没大没小,甚至对本职工作也有懈怠,此次若要受罚,他也只能认命接受。 “沈!瞧你办的好事!无常大人将阴阳册交你手中是信任你,你不该犯错!”姜青诉抢在单邪开口之前先道:“既然错了,便要受罚!” 姜青诉将一旁放在桌子底下的鸡毛掸子拿出来,握在手中紧了紧,走到沈长释跟前往他背上抽了几下:“今日错,我打你,若再犯,我便让无常大人亲自惩罚了!” 姜青诉说完这话,察觉到了单邪那冷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背上,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此番护着沈长释,是对是错了。 第97章 人鬼书:三 沈长释自然知道姜青诉是在护着他, 就连钟留都看出来了,只是面对单邪的怒意,钟留不敢像姜青诉那般站出来。 姜青诉又用鸡毛掸子在他身上抽了几下, 沈长释趴跪着一丝声音也不敢出, 事实上,这么打也不疼。 死了之后成了鬼魂, 就不会感觉痛了,姜青诉用鸡毛掸子就算在他身上抽一百下,沈长释的眉头都不皱,一切不过是做给单邪看罢了,她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就看单邪如何表示。 姜青诉一连抽了二十多下,单邪才开口:“你不累吗?” 姜青诉顿了顿,将鸡毛掸子扔到了一边, 转身再看向单邪,单邪的手上端着一杯茶,眼神中的情绪依旧很低,心情没有半分缓和,不过他也没再继续开口说要惩罚沈长释。 姜青诉伸手揉了揉眉心, 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如果沈长释下次再犯错, 她真的护不住。 普通的小错尚可忍, 最多就是一鞭子镇魂鞭,但姜青诉记得, 她刚来十方殿的时候沈长释也因为某事错过了几日李慕容之死,后来被打得双腿都无法现行,这倒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灵魂上的。 姜青诉坐回了位置上,侧头看了一眼单邪,单邪道:“钟留。” “在。”钟留将腰弯下来,目光落在一旁还趴跪着的沈长释身上,抿了抿嘴,有些害怕。 “云仙城中转一圈,问清楚与苏裘相关的一切。”单邪吩咐了,钟留立刻应下,然后起身朝外跑,去查关于苏裘的事儿。 姜青诉看沈长释还跪着,眼睛有些难受,平日里她已经将沈长释当成了朋友,此时又不是在皇宫里,还弄那一套,总觉得看沈长释这么跪下来有些别扭。 姜青诉道:“去后院转转吧。” 单邪放下茶杯,朝姜青诉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姜青诉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松了口气,单邪走了沈长释就能起身了,免得等会儿黎泰和等人从外头进来瞧见他这副样子,该非议了。 单邪路过沈长释身边的时候道:“将茶倒了。” 姜青诉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单邪拿在手中的茶杯,就放在桌案上,里头还有半杯茶,她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不够好在,这句话也算是许可沈长释站起来。 两人走后,沈长释才慢慢爬了起来,呼出一口气,低眸朝手中拿着的阴阳册看去,伸手揉了揉额角,方才还真是惊险吓鬼。 他走到桌边,伸手刚碰到杯子,便觉得手指传来了剧痛,手一松,杯子落在地上打碎,杯中溅出的水花洒落在他的衣服与皮肤上。水花如同大火中迸出的火星,直接将他的衣服烧着,幽蓝色的火焰转瞬即灭,正冒着青烟。 沈长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被溅的水渍,那里的皮肤犹如被烧坏了般,皮肉分离。 他紧皱的眉头这个时候才松开,好在……感受的不过是皮肉之痛而已,若无常大人当真因为姜青诉的一句话而不罚他,他这几日恐怕都要在恐惧中心神不宁了。 罚了才好,罚了,便代表这件事情过去,他今后不再追究了。 姜青诉与单邪走到了无事斋的后院,她才几步上前跟上对方,伸手抓着单邪的袖子道:“你方才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 单邪道:“他做错了事,我不该生气吗?” 姜青诉抿嘴:“不是不该……”只是已经许久没见过单邪这般生气了。 后院被茶楼包裹了一半,在二楼茶楼上依旧可以瞧见院子里的风景,不过此时两人都没朝楼上走去,而是顺着楼下长廊慢慢走。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说:“私交归私交,公事归公事。” 姜青诉愣了愣,点头:“我知晓的。” 单邪当了成千上万年的黑无常,即便从未与他人产生过与她这般感情,也不代表可以为她废除地府长久以来的秩序,姜青诉也不喜欢将个人感情带入到平日的公事之中,尤其是在吃了亏之后。 “这个案子,单大人准备亲自办?”姜青诉问。 单邪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果你去,恐怕会有危险。” 姜青诉脚下一顿,抿嘴笑了笑:“有危险不是还有单大人护着吗?” 单邪走到长廊尽头的方亭内,亭子很小,只够两人在其中下棋,此时正是正午,太阳当头照下,坐在亭子里刚好遮了光,还能瞧见院中的假山与花鸟。 单邪坐在了亭内小桌旁的一个石凳上道:“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我都能控制,往往有些意外是无可避免的。” 自喜欢一个人起,明白了这种心境,就更容易患得患失了。普通的案子,单邪一眼便能看穿,知晓其中危险程度,由姜青诉一人去办倒也没关系,但有的案子,连他都没有头绪,就更不能让一个才当白无常二十几年的姜青诉去涉险了。 姜青诉明白他的意思,也知自己的能力有限,有时贵在自知,不添乱就算是帮忙了。 她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道:“我方才就很奇怪,一个人的魂魄如何会突然消失?若在被烧死之前他还是活着的,那魂魄必然在身上,从生到死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周围甚至连个捉鬼的道人都没有,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他的魂魄?” “你想一想,如何夺?”单邪看向她。 姜青诉抿嘴:“除非,是他身上的那团火有问题。” 单邪目不斜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姜青诉道:“方才黎泰和说了,火是从内而外烧起来的,以我所知,人的身体内不可能着火,若是体外,倒还有些依据。一把火将他的魂魄都烧光了,必然是有人在其他地方动了手脚,这世间阵法邪术之多,恐怕就连单大人你也不能尽知。” “我的确不知是何缘故。”单邪微微皱眉:“还记得笛水县长风客栈老板娘要将其夫君变成伪神之事吗?” “记得。”姜青诉点头,她当初被那一人一犬恶心地不行。 单邪道:“我当时与你说过,千年前亦有人如此做过,而且对方成功了,我奈何他不得。之所以成功,便是那是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阵法,在此阵法之前,我并不知晓有肉身塑造神像,享香火成伪神之事,故而大意,让对方逃脱命运。” 姜青诉道:“所以这也是你第一次遇见一把火从里到外烧光魂魄之事,你没有把握?” 单邪抬手,腰间的长鞭变成了手中的折扇,扇子展开,他扇了扇风:“并无十全把握,但有一点,阴阳册中只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是关键。” “苏裘……”姜青诉皱眉。 单邪道:“方才死的那个人,绝不是苏裘。” 那人没有按照生死簿而死,此等情况应当登上阴阳册,阴阳册上却没有显示对方的身份,必然有其他东西牵绊着……目的就是为了逃避阴阳册,躲避十方殿的追查。 姜青诉双手撑着桌子,稍微凑近了对方,一双眼睛睁大问:“那苏裘,是否与此事无关?” 若苏裘死后记在了阴阳册上,便与方才死的男人死法不同,或许是两个案子。 单邪摇头:“白大人,动用你的聪明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可能?” 苏裘死了,记在阴阳册上,便说明魂魄尚在,只是没去地府报到等待轮回,方才那个男人死了,魂魄消失不被记录,恐怕连生死簿都要跟着销毁,若不是两个案子,便只有一种解释。 “是苏裘杀死了方才的男人。”姜青诉一愣:“这回不是阳间人作祟,而是阴间鬼在杀人!” 以往的案子,无不是阳间人无法释怀,所以想出各种方法留下已死的魂魄,亦或者做出更加极端可怕的事,有的为了心爱之人起死回生,不惜杀了别人来挽回,最终不过是害人害己,平添一份罪孽挂身。 这次案子古怪,原来是死了的人不肯离去弥留人间,反而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方法,杀人灭魂。 单邪点头:“我便是如此想的。” “有何依据?”姜青诉问。 “阴阳册上的字体便是依据。”单邪道:“除非是得我允许,否则只要有人不按生死簿死,就必然会出现在阴阳册上,哪怕时间短暂,也一定会出现。苏裘知自己逃不过我的阴阳册,所以耍了个心眼,死后布阵改了自己魂魄的时间。” 姜青诉听着。 单邪继续说:“这种字体古老,若往前追溯,至少有几千年,当时所有记载都以此类文字,若有人的名字出现在阴阳册上,必然也是这种文字。他施法改时,将自己的信息显示统统改成了几千年前,准备以此来蒙混过关,猜想我必然不懂这种字,至少可以多拖延一些时日。” 姜青诉听明白了,便说:“他不知道你活得太久了。”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我活得不久,几年而已。” 姜青诉一愣,对上了对方的视线,突然明白过来单邪的意思。 他活得不久,在黑金符写上他的名字之前,单邪都算不得是活着的。 姜青诉抿嘴:“查到了苏裘,你打算如何办?” “越危险的人,越不能久留。”单邪道:“让沈长释回地府一趟,找到苏裘的生死簿后带来。” 姜青诉起身准备去叫沈长释,单邪突然伸手拉住了她,姜青诉回头朝他看过去,一阵清风从院子里吹过,些许花香味儿顺着风传来。 “怎么了?”姜青诉不解地看向他。 单邪顿了顿,道:“我处事或不入你眼,若你看着不悦,不如让沈长释陪你去柳城转转。” 姜青诉眨了眨眼,明白他的意思,抿嘴笑了笑说:“无常大人很温柔,我知道的。” 即便有些事情做得比较血腥暴力,不过特殊情况,便算他操刀必割,刚毅果决。 “我不会给无常大人添乱,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死二次?”姜青诉将手抽回,略微弯下腰看着还坐在石凳上的男人笑说:“若我觉得无聊了,便去柳城,到时候给你带糖葫芦吃。” 单邪眉心松开:“好。” 姜青诉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的额头,抬了几下自己的眉毛道:“不皱眉的样子,可帅惨了。” 一句话调戏完,转身便走,留单邪独坐方亭,在姜青诉长廊尽头转身去前方无事斋时,眉心又渐渐皱了起来。 第98章 人鬼书:四 钟留花了一日的时间在云仙城中四处转悠, 专找喝茶听书的地方坐,云仙城中刚好也有他钟家的产业,加上长年在此处扎根的钟家人告知, 苏裘的生平, 他大概摸索出来了。 生死簿上虽有记载,却不够详细, 百姓口中虽有传言,又不能尽信,两者合二为一,才算是将苏裘给了解得差不多了。 钟留回来时,姜青诉与单邪正在茶楼中执子对弈, 沈长释隔了三个桌子之外,桌面上放着瓜子一粒也没碰,反而低头非常认真地研究苏裘的生死簿, 一旦找到什么特别之处便要画出来,整理清楚了再告诉单邪。 钟留走近,正好轮到姜青诉落子,她这一局基本等于全军覆没,已经回天乏术了, 干脆耍赖,放下棋子不玩儿了, 然后问钟留:“事情问得如何?” “七七八八。”钟留道:“苏裘原本是笛水县的一名秀才, 颇有才学,按照曾经与他接触过的人说, 他必然能鲤鱼跃龙门,考到京都去。不过去年秋试中出了点儿问题,他因写诗辱骂当今皇上,被知府打入牢中关着。” 姜青诉指着一旁的凳子让他坐,钟留看了单邪一眼,对方的视线还落在棋局上,表情瞧上去算不上好,沈长释还离得远远的,于是不敢坐,只摇头。 姜青诉问:“他生平为人如何?” “为人倒是很好,听人说他考上秀才之后便在家中院子里办了个小书堂,周围一些穷人家读不起书的孩子抽空便可去他院子习字,听他讲书。他性格谦和,从不与人起争执,与他比邻而居的老太说他是个性格纯良的孩子,不是会写辱骂皇上诗文之人。”钟留回。 姜青诉点头:“诗文在何处?” “没有。”钟留皱眉:“没人见过诗文,只是听人说过这事儿罢了。” 姜青诉皱眉:“将诗文之事说清楚。” “苏裘四年前便中了秀才,但却迟迟没再去考,直至前年秋天,皇上重新开了女子科考度,又将朝中官员大换血,他才来了兴致,去年秋试便去参加了。本因在本地浙州禹城考上举人,便可入京等待会试,不过正是考举人之时出了问题,云仙城中人说,从禹城传来的消息是,他眼高于顶,骄傲自满,写诗暗讽两年前襄亲王连带几十大臣数百条人命之事,骂皇上昏庸,所以剥夺了秀才之名,关入大牢了。”钟留回。 姜青诉微微挑眉:“或许是栽赃诬陷?” “许多人都这么说,但官大于民,苏裘不是富贾子弟,也是没辙。”钟留回。 姜青诉皱眉又问:“去年秋天关入牢中,这都过了有半年了,怎么不见发落?” 钟留说:“没有发落,故而才更像是栽赃嫁祸,知府不敢将此事声张,所以关他致死,听人说,他是十日前病死在牢中的。” “满腔志气无处发,又受了冤枉入狱,病死牢中……难怪死后戾气这么重,居然开始想方设法害命了。”姜青诉问:“昨日死的人,查出来了吗?” “也查了,昨日死者是云仙城中贾员外的公子,为人嚣张跋扈,调戏良家妇女,他曾因为看中了一个大夫的女儿,喂家丁喝□□,扔到了大夫门前说大夫卖假药,眼看家丁毒死,害大夫气急攻心而亡,那女儿卖身葬父,入他府中成了婢女……后来被打死了。”钟留道。 “十足的恶人。”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敲着脸颊,她看向单邪,对方就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目光依旧看着棋盘,姜青诉问他:“单大人,你的案子,你如何看?” “你都问得差不多了,还要我发表什么意见?”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过去。 姜青诉顿了顿,咧嘴朝他笑着说:“我这不是习惯了吗?也算帮你忙了,省得你费口舌,不用谢。” 钟留顿时觉得一阵寒意爬上了背,也就只有白大人敢在无常大人这样的脸色下开玩笑。 单邪道:“你说苏裘十日前才死?” “是。”钟留回。 姜青诉问:“有问题?” “十日内,如何研究此杀人毁魂的方法?”单邪学着姜青诉单手撑下巴,问钟留:“给你十年,你能想得到吗?” “……我,我想不到。”他现在用的捉鬼降妖的阵法都是以前祖上传下来的,能全都学会已然不容易,还要自创?而且时间太短,不过十年,如何创得了? 姜青诉一愣:“你是说,他背后有人在帮?” “许多事都有蹊跷,这么多案子下来,哪一样不是背后有人在帮?不光是你来十方殿,在你到十方殿前,便有许多案子少了这关键的线索。”单邪道:“我曾让钟留查过,不过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哪怕是一百年,他也查不出背后的蹊跷。” 钟留脸色一白,立刻道:“是我无能。” “不是无能,而是年轻。”单邪将自己的黑子与姜青诉的白子换了一边,然后自己执着白棋落在了棋局上,给了姜青诉一个眼神,姜青诉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如此便是单邪身处险境,她的局势一片大好。 “深知十方殿之事。”单邪落下一子,姜青诉紧跟而上。 “能找到可利用之人。”单邪又落下一子,姜青诉微微皱眉。 “还会这么多古老的法术。”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去,姜青诉的嘴都抿着了。 “而今居然研出我不曾见过的毁魂之法,被毁之人,不入阴阳册。”单邪的白子将姜青诉的黑子包围,姜青诉如临大敌,握着黑子迟迟不动。 单邪一道视线朝钟留看过去:“不入阴阳册,能入何处?” 姜青诉纠结了半天落下一子,黑子刚下,她便察觉自己已经入了单邪的圈套,然而落棋无悔,单邪这一局赢了。 钟留抿嘴:“我再去查一查这背后之人。” 单邪将尘埃落定的白子放下,摇头道:“不必了,有生必有死,生死两相依,去查一查,云仙城中可有将死之人,或短日内已死之人复生的事。” “是。”钟留匆匆下了楼。 姜青诉双手贴着脸,看着面前的一盘棋,一双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如何做到的?我方才那局棋还有生路?!” “想要将死路变成生路也不算太难。”单邪拿起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姜青诉的额头道:“只需要在下棋之前,就抱着向死而生的态度便可。”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额头被敲得有些痛的地方。 单邪与她下棋,已经算准了如何让她输,她能走的每一步都算到,然后进入他设下的一个个局,而每一个局,他都想了一条生路,难怪方才她与钟留说话的时候这个人都不搭腔,看来是在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起死回生呢。 姜青诉撇嘴:“下棋算你厉害,我下不过你,可你平白无故朝我头上敲这一下算什么意思?” 单邪说:“你干预我的案子,以示惩罚。” 姜青诉张嘴要再说什么,便听见沈长释道:“无、无常大人……钟留方才只查了苏裘的生死,并没有查清,生死簿上记载,他有一心爱女子,也是云仙城中之人,姓雷,名月若,尚且在世。” 沈长释说完,姜青诉习惯地将他捧着的生死簿拿来,又想起来额头上被扇子敲的那一下,便将生死簿递给了单邪道:“你看,我不看。” 单邪微皱的眉头松开,姜青诉瞥着那扇子还在他的手上,于是伸手夺来,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见一个翻书一个安静地站着颇为无趣,自己答应了不插手,便什么也管不了,姜青诉道:“我去买桂花糕吃。” 说完这句,姜青诉就拿着单邪的扇子一边扇风一边朝茶楼下走,下了茶楼,只需一扇门便到了无事斋。 因为昨日无事斋前死了人,所以没什么人往这边走,黎泰和知这几日无事可做,便与那几个管理书斋的人一同钻到书海里了,只留了一个人看门,即便是留着看门,也是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世间多的是无法高中的文人,入无事斋的十个人都是秀才,黎泰和则是爱看书的商人,无事斋给黎泰和数目可观的酬劳,给那十个秀才来年秋试的一应所需与花销,这里又藏了万卷书,比起京都皇城里的不少,自然有人愿意来。 姜青诉晃着扇子看了一眼无事斋,光是一楼便是满墙的书。她本是喜欢云仙城的桂花糕,在此开一个书斋供人读书,教人育人的,却没想到在自家书斋门前发生命案,也不知今后这书斋还能不能经营下去了。 “请问……我可以进来看书吗?”声音在门外传来。 无事斋本是四进四出,此时只开了一扇,那女子身穿绫罗绸缎,瞧上去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她面容娇丽,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许淡然与苦涩,身后跟了一个丫鬟,无事斋的门前还停了一架轿子。 看书的秀才见到人一愣,回想起黎泰和的吩咐,说这几日不开门了,便道:“姑娘几日后再来吧。” “好。”那女子略微有些失望,正欲转身走,姜青诉走到那秀才身后,合上扇子便朝他的头顶上敲了一下:“哪儿有将爱看书的人赶出书斋的道理?” 说完这话,便对着门口的女子笑:“这位姑娘留步,无事斋日日开放,只要想看书,便可进来。” 秀才认得姜青诉,就连无事斋的东家钟留都可被其与其夫君呼来喝去的,便知她身份地位不低,搞不好是什么京中大官也说不定,便默不作声,主动起身去开门,将四进四出的门都打开,无事斋中瞬间敞亮。 藏书大多都在楼上三层,一楼多是供人娱乐的故事杂谈,但能找到一层楼的故事杂谈书籍,已是不简单。 那女子回身,对姜青诉颔首道:“多谢夫人。” “应当的,姑娘想看何种类的书?我可叫人领你过去,无事斋中的书都有分类,分类多,若你自己慢慢找,怕是一整日也未必能找到。”姜青诉的视线朝门外的轿子看了一眼。 轿子朴素,但用料都极好,就连这位小姐身后跟着的丫鬟穿着都不凡,最重要的是……轿帘下挂着飘带,飘带上写着‘雷’字,回想沈长释说的话,或许眼前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第99章 人鬼书:五 雷月若与苏裘的感情倒是简单, 就是富家千金看上了多才的穷小子,不过雷月若家里人并不算势力,只要苏裘能让雷月若过上好日子, 有无功名都没所谓。 苏裘迟迟未娶雷月若, 也正是因为如此,功名容易, 可他总觉得朝中水深混杂,他不屑求之,于他而言,真正难的是钱财,即便考上了举人, 入京又是一笔大花销,更别说还需要钱财打通朝中各路。 正因为如此,苏裘高不成低不就, 空有一身才学却无处施展,最后困死牢中。 而雷月若,前些天得知苏裘死后,把自己关在房内几天没出来,正好无事斋开张, 不知何原因吸引了雷月若,这在府中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小姐才肯踏出雷府, 出来散散心。 苏裘的生死簿中大概描述了他与雷月若的相识相知乃至相爱, 姜青诉同情雷月若,不过她并不同情苏裘。 冤枉致死可怜, 但死后弥留人间,甚至想了歪点子害人那就可恨了。 原本出门去买桂花糕的姜青诉又折回,目送雷月若去了楼上找书,她晃着扇子往回走,上了茶楼瞧见单邪正低头翻看苏裘的生死簿,姜青诉走过去坐下,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对方。 单邪不为所动,端着生死簿的手不动,书页自己翻。 姜青诉拿扇子在桌上敲了敲,单邪这才把视线落在她身上,问:“桂花糕买回来了?” “我在楼下似乎碰见雷家小姐了。”姜青诉道。 单邪问:“你果然是闲不住的吧?” 姜青诉手撑着下巴,露出些许委屈的样子:“我不插手,只帮忙。” 单邪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没什么好看的,我陪你去买桂花糕。” 生死簿交给了沈长释,让他带回地府,反正需要看的都已经看了,不过姜青诉在沈长释临走前说了一句,把雷月若的带上来看看,说不定能从雷月若这儿寻找什么突破口。 沈长释朝已经下楼的单邪看去,他们说的话无常大人一定能听见,没有开口阻止,看来是相当纵容姜青诉了。 姜青诉与单邪对外看来就是一对夫妇,恐怕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从一开始就假扮夫妻,故而言行举止越来越自然,加上两人本身就有感情在,装起夫妻来一点儿也没有违和感。 出了无事斋,姜青诉挽着单邪的胳膊道:“我可没有要打搅你办案的意思,若你觉得我碍事,那就让我去柳城买吃糖葫芦吧。” 这话口气说得别别扭扭的,单邪自然不会当真,只是微微抬眉,道:“你太聪明了,不过有时候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建议你去柳城……” “也是为了保护我。”姜青诉提前说出他要说的话,笑了笑道:“我若觉得危险,一张黄符烧到地府去,那里总没人能害得了我。”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道:“你既然陪我出来买桂花糕,看来是有方向了。” 单邪轻轻嗯了一声:“苏裘并非死在云仙城,他若要杀人,第一个要杀的应当是害他致死的人,没必要将一个与他几乎没有过节的恶人杀死,而他放弃浙州禹城的仇人,回到云仙城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雷月若?”姜青诉朝他看过去。 单邪点头:“人间自是有情痴,能回来云仙城,必然与雷月若脱不开关系,他若要现身,第一个知晓的必然是雷月若,只要跟着雷月若,便能找到苏裘。” 鬼魂死去若要藏匿,有的是办法躲开十方殿的眼线,往往这个时候,就要十方殿来找了。 有的鬼魂尚且好找,不过是因为舍不得人间荣华富贵,或是痴男怨女不愿阴阳相隔,除了阳间人动了手脚死人魂魄被迫弥留之外,便是阴间鬼回到生人身边陪伴。 像苏裘这种,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杀人的法术,不记阴阳册中藏匿自己的鬼,少见,也难办。 姜青诉道:“而今雷月若就在咱们无事斋里看书,是否需要我前去示好?” 单邪问:“你当真想办这个案子?” “我只是想帮你的忙。”姜青诉说。 单邪道:“那便安安静静地吃桂花糕吧,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与你说。” 姜青诉撇嘴,两人走在街上,街道两旁好些人路过,不少人把视线放在这一黑一白的身上,气质如斯,满城难得。 春分时节云仙城街道中的人也多,许多花儿都在这个季节绽放,其中不少可以纳入药材,有些花香有凝气安神的功效,色彩鲜艳地摆了一条街旁。 姜青诉看见了路边上卖花的老太手上扶着一根杆子,杆子上横着好几条木棍,木棍上挂满了花串儿,她指着那边说:“送我一串?” 单邪的目光落在了路边上正卖着的花串儿,各色鲜艳的花串儿中他一眼就看见了白兰,白兰花用红绳串成了一串,清新的香味儿还没靠近大老远就能闻到。 姜青诉拉着他走到了卖花串儿的老太旁边,她还没开口说要买什么花儿,单邪就直接将方才看见的那串白兰给拿下来了,给了钱,他将白兰挂在了姜青诉的脖子上。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挂着的白兰,白兰花儿的香味儿清香之中带着些许甜气,她朝单邪看了一眼,微微笑着问:“单大人喜欢什么花儿?我也送你。” 单邪道:“我不喜欢花儿。” 姜青诉道:“骗人,我瞧过你在彼岸花丛中好多次了。”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只此一眼,姜青诉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单邪喜欢的花儿,她也送不起。 彼岸花之多,地府里的鬼差阴司一人抓一把,也未必能采完一半,但忘川河的尽头一片鲜红花海之所以望不到边,便是没人敢碰。 路过的鬼,长年待在地府的阴司,哪怕是上位千年的阎王爷,只要碰到彼岸花,魂魄都会受到影响,并非谁都能像单邪那般,站在花丛中吹风的。 姜青诉没再开口,单邪陪着她一路走到了卖桂花糕的地方,买了两盒桂花糕回去。 回到了无事斋,姜青诉让人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端上来,自己坐在茶楼旁边吹着凉风吃糕点,桌面上摆着棋局,她与单邪正下到一半,钟留回来了。 来回跑了几趟,钟留的额头上都布满了汗水,要查一个小人物的死难,但若要查一个小人物的死而复生很简单,只需到云仙城四边一问,问到了眉目去求证便可得了。 人死为常事,死而复生则无常。 钟留跑到姜青诉跟前,喘了口气正准备回话呢,姜青诉立刻给了他一个眼神,下巴往单邪那边抬了抬,钟留才反应过来。 以前办案都找无常大人,这二十多年跟着姜青诉习惯了,反而不常找无常大人了。 钟留站直了身体道:“回无常大人,我出去半日查到了,云仙城西果然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死而复生,他本是三天前死的,昨日收拾了就要出殡了,结果在封棺材盖的时候有人说看见那男人睁开了眼。本以为是诈尸,好些人都吓昏过去了,但瞧那男人好端端地从棺材里走出来,致死的伤还在,偏偏人活过来了,这不,今天那家在摆宴席,丧事改为喜事。” 单邪嗯了一声,姜青诉满是疑问,又不能张嘴说,急死了。 钟留知道姜青诉的意思,看她那眼神和欲语还休的嘴就晓得她要问什么,便道:“那死而复生的男人本来是上山采药的时候不慎失足摔在了一根断了的尖利的树枝上,穿胸而过才死的。据了解复活的时间,与昨日无事斋开张时间差不多,他活过来之后,那伤口自己结痂愈合了,神奇得很。” 单邪朝钟留瞥了一眼,钟留继续说:“男人在医馆做事,平时帮着大夫打下手,听左邻右舍的说,他是个好人,死了可惜,这回活过来,也算是奇迹。” “说完了?”单邪问。 钟留抿了抿嘴,点头:“说完了。” 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问:“白大人还有疑问?” 姜青诉本来是摇头的,视线落在了棋局上又改为点头了,她问:“我能否和你换子再继续?” 单邪端起茉莉花茶轻轻喝了一口,给了姜青诉一个眼神,让姜青诉换子继续,姜青诉嘿嘿一笑将黑子端了过去。 单邪喝了茶后才对钟留道:“再查,云仙城中十恶不赦之辈有哪些。” 钟留哦了一声,一点儿也没歇着,又连忙跑了出去。 姜青诉执黑子就硬气多了,她方才也想了自己的棋局,招招都是死路,就算是换成单邪恐怕也未必能赢得了。 单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棋局,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眉眼柔和道:“难怪方才总让我攻,你连守也不守,现下看来,是故意等着换子,想看我绝处逢生呢。” 姜青诉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吃:“我可没瞧见生哟。” “我也没瞧见。”单邪道,然后拿着白子在棋盘上看似随意的落下。 姜青诉看着棋局,问他:“你从钟留的话中看出什么了?” “白大人忘了自己说的了?”单邪反问。 姜青诉道:“是你自己先提的,必然是想与我说说,便当是给我上一课。” “世间无生即无死,无死即无生,生死相依这一点不会变,现在有人生了,那死在哪里?”单邪问。 姜青诉一愣,明白了过来。 云仙城城西采药的男人死了,是正常死,应当有魂魄去地府报到,对世间留念不深的人,当日死,或许当日便能投胎转世,若这样算,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一说。 那男人死而复生的魂若是自己的便会入阴阳册,但若是别人的,便说不准了…… 姜青诉问单邪:“你是说,那人没有复活?” 单邪道:“我是说,而今的云仙城中的人,生死皆数正常,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人魂魄不在,也没有出现在阴阳册上了。” 第100章 人鬼书:六 一局棋下来, 姜青诉还是输了,单邪棋艺高超,有些路看似自寻死路毫无章法, 实际上则是布下了长远的局, 姜青诉想不到那么多步。 姜青诉输了好几局,干脆放下棋子不玩儿了, 单邪的棋她看不懂,单邪说的话她也听不太明白,一个下午在几局棋中度过,眼看着天色将晚,夕阳西下, 沈长释从地府回来,钟留也将消息打听清楚了。 两人回来,姜青诉摸了摸鼻子下了茶楼, 单邪没说不允许她听,她不过是小小地闹个别扭而已。 若单邪喊住她,她留下来听得自在,单邪若不喊住她,她也有地方可去。 雷月若午间过来看书, 眼看现在天色将晚,差不多也到了归府的时刻, 姜青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几步朝前面无事斋走,刚一脚跨入无事斋一楼大堂, 便看见雷月若手中拿了三本书准备借回去看。 按理来说书斋是允许人借书的,只要给足了押金即可,不过被姜青诉看见了,自然不许借走了。 单邪要从雷月若身上下手,以雷月若为引抓住生前与她有一段情的苏裘,自然不能让雷月若远离自己的视线,让她借书,便给足了她几日不来的理由了。 雷月若正欲掏钱给黎泰和,姜青诉几步上前开口:“黎先生,借书需谨慎啊。” “白夫人。”黎泰和只知道东家喊过姜青诉一身白大人,虽不知是什么大人,但想来恐怕是她夫君,便是那一袭黑衣的男子是在京都做大官的,得罪不起,于是称姜青诉白夫人,也不算为过。 姜青诉颔首,瞥了一眼雷月若借的书,开口道:“这三本书可都已是绝版,为八百多年前才子朱鹤所著。丞国覆灭,辕国起,辕国近六百年辉煌后衰败,大昭国而立。八百多年前两国战争中才子朱鹤才年仅三十便去世,所著孤作四本,印本不过才二百册,每本五十册而已,本是朱鹤送与好友,不为钱财而出,兜兜转转八百多年,我无事斋四本得其三,这般珍贵,只能在书斋内看,不得外借。” 姜青诉说完,雷月若微微震惊,而站在柜台后头的黎泰和则睁大双眼揉了揉,八百多年前的字与现在有些许不同,不过大致一样,若仔细看,书封上的书名的确听人说过。 只是八百多年不曾有人见过真本,故而这惊世之书,也显少有人知,但才子朱鹤之名,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雷月若不知自己拿了的三本书居然是藏本,故而颔首:“抱歉,白夫人,我并不知情。” “我知雷小姐不知情,若你想看,明日可来无事斋再观阅,我将奉茶一杯,算是作为不得让你将书带出无事斋惋惜的补偿。”姜青诉话说得轻柔,她越是这样,雷月若就越觉得自己方才行事不妥了。 “多谢白夫人。”雷月若礼。 姜青诉微微笑道:“我送雷小姐出去。” 这整个儿无事斋里的书都是从十方殿里拿出的,人间的书册只要消亡,单邪想得便可得到,她将十方殿里的藏书都复刻了一本放在无事斋中,人间已无,她再创之,说是绝世孤本一点儿也不为过。 姜青诉将雷月若送到了无事斋门前,雷府的轿子已经在门前等着了,雷月若知书达理温文而婉,上轿子之前还对姜青诉行礼,又道了一次谢才进了轿子里。 姜青诉就在轿子旁边站着,雷月若的轿子起了,另一架轿子却在后头停了下来,姜青诉顺着轿子看过去,上面有官府的痕迹,从轿子里走出来的男人一身牙色白衣,斯文俊俏,大约二十岁左右,一双眼睛分外纯澈。 那男人看见姜青诉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跨步朝无事斋里走去,天都快黑了还来看书的人并不常见,且这人身上有一种干净气质,姜青诉反复看了几眼,居然在他的本心里瞧不出半点儿恶意。 人生在世,即便是人人歌颂的善人,势必会有不为人知的恶面,愧疚、恐惧、嫉妒,皆是人心中的恶面,偏偏刚才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没有这些。 要么是富家公子不知人间疾苦,要么就是个傻子。 姜青诉转身朝书斋走过去,进门之后瞧见黎泰和刚好从楼上下来,显然把那个官家的公子送到楼上看书去了。 见黎泰和嘴角挂笑,姜青诉问:“有什么好事?” “知县大人亲临,无事斋日后恐怕会户限为穿。”黎泰和说。 姜青诉微微抬眉道:“方才上去那人是知县?” 黎泰和的笑容不减:“正是,去年秋试,他中了举人,入了京都会试后得了个不俗的名次,便被皇上派到咱们云仙城来做知县,看上去虽不是留在京都的大职,却是难得的好差。” 姜青诉点头,的确如此。 在京都做官,若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根本生存不下去,说出去似乎是京都的贵人,实际上新官上任,上头要打点攀关系,下头要打赏多帮手,几年下来若不贪,必然两袖空空存不了银钱。若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那便是厄运不断,说不定还会人头不保。 来云仙城当知县就不同了,富饶之地,远离京都,嫣然就是个土皇帝,全城他最大,还不是怎么着都他说了算。 姜青诉见黎泰和满心欢喜,于是道:“我若是你,就不会这般高兴。” “为何?有官府的人撑腰,日后也没人敢来无事斋闹事啊。”黎泰和不解。 姜青诉道:“昨日早上咱们开张便有人在门口烧死了,今日知县到访,怎么可能当真是为了看书?” 姜青诉说完,留着黎泰和在原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她双手背在身后,朝后头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一路往上,钟留和沈长释该和单邪交代的都已经交代清楚了,不过那本关于雷月若的生死簿放在桌面上好好的,她走过去往椅子上一坐,拿起生死簿便翻看。 雷月若生来就是个富家千金,从小没吃过苦,一直都在爹娘的呵护下长大的,会喜欢苏裘,是因为看中了苏裘的才华。苏裘乡试考上秀才的时候,雷月若不过十二、三岁,爹娘在与知府饮茶,她刚好瞧见了斗志满满的苏裘。 文采斐然的男子当然容易得女子青睐,苏裘不仅文采斐然,还有些自傲,他的自傲恰到好处,刚好与他的文采持平,既不会让人觉得他虚伪假谦虚,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骄傲嚣张,不把人放在眼里。 年纪尚轻的雷月若只知好感,并不知什么情爱,不过因为二人都是云仙城中的人,缘分既在,自然还会再碰面。 雷月若十五岁时,苏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正是邻家的调皮鬼,他领着两个孩子在元朔节去街市上买糖吃,卖糖人的地方,少女雷月若与孩童一般盯着吹糖人的人将一块软糖变成了一只猪,惊喜叫好。 再次相遇的二人二见倾心,苏裘虽自傲,却有一颗善心,几番书信来往,雷月若越发被他吸引。 生死簿上轻描淡写一句:海棠花下立誓言,从此非君不语情。 姜青诉微微抬眉,倒是一个才子佳人的好故事,只是苏裘的故事不久后结束,雷月若的却没有。 姜青诉在雷月若的生死簿上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与雷月若佛寺中初相遇,对雷月若一见倾心,男子名江濡,姜青诉抬头问沈长释:“江濡是谁?” 刚好跨步上来添茶的黎泰和听见姜青诉这话,在沈长释之前开口道:“便是方才到来无事斋的知县大人了。” 姜青诉看向黎泰和,问:“黎先生怎么来了?” 黎泰和呼出一口气:“方才白夫人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当是来了位贵人,却不曾想是麻烦,既然白夫人提点我多一份心,我便泡了茶前来感激白夫人了。” 姜青诉指着一旁的桌子,让黎泰和将茶放到一边。 黎泰和还没走,单邪继续问他:“说说江濡。” 黎泰和哦了一声,毕恭毕敬道:“这江濡本事浙州禹城人,他是知府的独子,从小官家长大,自然饱读诗书,去年秋试得了名次后被派到浙州云仙城做知县,上任不过才两个月。虽说他才上任两个月,不过确实个顶好的官,两个月内办了三件案子,都是些钱财小案,但案内双方都夸赞他为人为官都值得敬佩,想来,是个不错的人物。” 姜青诉朝单邪小声道:“的确干净。” 单邪点头,挥手让黎泰和下去,然后问姜青诉:“你在生死簿上看见了什么?” “江濡喜欢雷月若,按照雷月若生死簿上所述,江濡会是她的良配。”姜青诉道:“赵尹虽然人老了,可眼不花,他把江濡派到云仙城并不是看不上他,而是看重他,这等干净之人若在朝中无立功之举,只会成为他人的踏脚石,把他远派反而是最好的安排。” 等江濡几年官场性子磨圆润了再调回京都,便可成为像许文偌一样的左膀右臂。 单邪道:“你看见了雷月若与江濡之情,赵尹识人之慧,我看到的,却是此事的另一面。” 姜青诉问:“哪一面?” “凡是黑白两面,不总是好的,若苏裘投胎转世再为人,江濡与雷月若得长久,只可惜……事与愿违。”单邪微微眯起双眼。 一个感情故事里,容不下三个人存在。 前者不去,后者不可来。 而今前者尚在人间游离,后者已然出现,云仙城中恐怕会上演一场闹剧了。 第101章 人鬼书:七 钟留查到了云仙城中较为有名的恶霸有几人, 恶霸与恶霸大多喜欢聚在一起,其实在云仙城中做过坏事的人那日也在无事斋,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火烧死却无能为力。 一个人自身起火烧死在无事斋前这件事儿很快传遍了云仙城, 那几人当日为友人之死而难过, 与旁人说到这事儿的时候恨不得声泪俱下,满脸写着惋惜与无可奈何, 第二日便在花街柳巷聚首,少了一个,照样吃喝玩乐。 本来一人死,在云仙城中算不了什么,一人死而复生, 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但短短三日内,又死了一人,与此同时又有一人生, 这话传了出来,却不得不耐人寻味,匪夷所思了。 第二人死时,姜青诉就在旁边。 无事斋开张的第三日早上,姜青诉拉着单邪出去吃早饭。 无事斋中虽然也提供, 不过都是些汤汤水水,白粥小菜, 书生们吃得习惯, 姜青诉吃不惯,刚好黎泰和说一条街前开了一家馄饨馆, 馄饨里面放葱花儿与虾米,味道鲜美,说得姜青诉肚子里馋虫醒了,便与单邪一道出门。 姜青诉拉单邪去吃馄饨,沈长释和钟留跟着,一行四个人前两位后两位,后面两位在聊云仙城中的事儿,前面两位则谈情说爱着。 姜青诉与单邪提起了云仙城中的知县江濡,自然躲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都里还拖着病危之躯的赵尹,单邪听了不高兴,眉头皱着,姜青诉看他皱眉就开心。 单邪道:“他没几日活头了。” 姜青诉点头:“我知晓,去年见到他的时候,他中气不足,思虑过多伤心时居然还能咳血,许文偌说他这是顽疾,既然是顽疾便治不好,襄亲王已除,而今他没有后顾之忧,心里的担子放下了,离死更近。” 单邪朝姜青诉瞥了一眼,手中的扇子轻轻晃着问:“你是否想去京都再看他一眼?” 姜青诉知道这人口是心非,不过故意装作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道:“这么一来……也不是不可以。” 扇子合上,单邪身上冰冷的气息瞬间让跟在后面的沈长释与钟留停下脚步,两人决定将三步距离拉到五步。 姜青诉牵着单邪袖子的手往袖子里头钻了钻,手指刚好勾到了单邪的手心,圆滑的指尖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单邪朝她看过去。 姜青诉脸上挂着浅笑,抬眉道:“他若死了,我在地府自然能见到他,又何必去京都找他?况且……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想离开单大人呢。” 说完这话,姜青诉牵着单邪的手,不远处的馄饨香味儿传来,姜青诉闻到了味道,晃着单邪的手,抿嘴眼中稍微示弱,撒了个娇道:“夫君给我买来吃?” 她的眉眼是少有的漂亮,眼尾上翘,只要低垂着下巴朝上看,不论做何种表情光看那双眼都有一种勾引的意味在里头。 单邪看见了,她的眼中的确有些许勾引,像是要引他吻下去。 姜青诉的心思很好猜,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惹他吃醋,有些幼稚,偏偏还有些可爱。 单邪心情难得不错,微微抬眉道:“好,为夫买给你吃。” ‘为夫’二字顿时让姜青诉一愣,这回反而是她的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间称‘夫君’与‘夫人’便是真正拜堂成亲的一对夫妻,她与单邪在二十多年前为了办案时的假装,到现在情投意合随时可挂在嘴旁的玩笑,却不知何时能够效仿人间喝合卺酒,当真成名正言顺的夫妻。 姜青诉想到这事儿,笑容还没挂上嘴角,馄饨店里就摔出来了一个人。 摔出来的老者大约近六十岁,身子骨看上去有些孱弱,不过现在嘴角含血,面上一片黑气,已是将死之兆,若没有大夫及时治疗,恐怕不出半个时辰就要一命呜呼。 将人从混沌店里踹出来的男人身上穿着锦衣华服,身后还跟着两个嚣张跋扈的家丁。那男人手里握着长剑,剑没有□□,两个家丁一个人手上端着馄饨,另一个人双手环胸,三人跨步走出馄饨店,站在了那躺在地上正吐血的老者跟前。 馄饨店的老板立刻跑出来劝和,点头哈腰地对着那锦衣华服的男人道:“张公子!哎哟,张公子您行行好,这老头儿年纪大了说话不中听,您别往心里去,气坏了您的身子可不好!今日的馄饨算我请您的!” “小爷我差这一碗馄饨钱?”姓张的男子嗤笑一声:“这老头儿方才说什么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他说的话,小爷我不计较,但他的口沫星子喷到了小爷这碗还没吃的馄饨里,倒了我的胃口,那可不行。” “我给您换新的!”馄饨店老板立刻朝家丁手中过去。 双手环胸的家丁一脚将老板踹开,姓张的男子脸上挂着笑道:“小爷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他的口沫星子,他得自己吃下去,只要他把这碗馄饨吃下去,小爷我就可以不追究。” 老板揉着心口咳嗽了好几声,连连点头:“吃!吃!肯定得吃!” 可那老者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更别说起身吃馄饨了,老板刚要走过去扶,姓张的伸手用剑拦住了他:“哎~你可别插手,小爷我亲自找人喂他吃。” 说完,跟在他身后的家丁端着热腾腾刚煮出来的馄饨连着一碗滚烫的汤水全都灌在了老者还在流血的嘴里。 姜青诉看见浑身一凉,在她身后的钟留立刻开口道:“住手!” 钟留冲了过去,那老者本来就被打得伤及五脏,又被灌了热汤,鲜血与热汤一起呕了出来,这回就算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他的命。 钟留赶过去已是来不及,他们站的较远,等走到了跟前,老者躺在地上抽搐,一双眼睛浑浊得很,一碗馄饨一半被他吐了出来,一半喂了进去,嘴角都烫出了水泡。 姓张的男人这才将剑扔到了身后的家丁手中,把腰间别着的扇子抽出来展开扇风道:“小爷我可是知府的表侄,你敢说我禽兽不如,那就是骂了我表叔——浙州知府!这点儿惩罚算是给你的警告,那一碗馄饨,小爷也不要你赔了,倒胃口!” 说完这话,他居然还朝躺在地上抽搐的老者踢了一脚,正要大摇大摆低离开,手中的扇子突然落地。 姜青诉眉心微皱,居然在那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男人周围看见了一圈猩红之气,那气带着煞意,犹如恶鬼一般将他从头到尾缠绕了起来,他人瞧不见,拥有阴阳眼的钟留和本就是地府之人的姜青诉、单邪、沈长释,却是看得明白。 “那是什么?”姜青诉立刻抓紧了单邪的手。 单邪微微眯起双眼,站在人群之外朝那伸手捂着肚子,已经疼到要在地上打滚的男人抬起手食指轻轻一指,一团红色的煞意朝他的食指冲过来,带着强烈的冲击与灼热,到了单邪的手中骤然成了一团鲜红如血的火,居然与单邪的冥火有几分相似。 单邪刚抽出一指红火,那边姓张的男人便开始口吐白烟和鲜血,从他的身体里迸出了一团火苗,居然是将他的肚皮烧穿,两个家丁在旁边吓到发抖又不敢触碰,不过才几个眨眼的功夫,大火顺着他的肚子直接烧上了衣服。 衣服破烂地落在地上,有的贴着皮肉,皮肉开始掉落,血肉模糊,火舌将他浑身上下点燃,周围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好些步,姜青诉要冲过去,单邪拽住了她道:“不可!危险!” 姜青诉回头朝单邪看过去,双眼震惊:“就看着他死?” 沈长释道:“他是恶人。” “可明摆着是苏裘搞的鬼!”此话一出,姜青诉立刻皱眉问:“苏裘在哪儿?” 单邪闭上眼睛眉心微皱,手中的那一缕红火骤然朝一个方向飞过去,飞入了半条街后的小巷,巷子里头冒了一阵青烟,单邪猛地睁开双眼,收回了手:“有人助他。” “比你还厉害?”姜青诉不可置信。 单邪摇头:“不。必然是有人以我未曾见过的邪术作祟,避开了我的视线,他不敢与我正面交锋,只能躲藏。” 另一边的钟留终于将大火扑灭,然而火势下的男人已经死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两个家丁在旁边神志都吓没了,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姜青诉与沈长释立刻朝冒了烟的巷子跑过去,跑到那巷子口时里面没人没鬼,唯有地面上有一张被烧过的纸留下,纸张上还燃着火星,姜青诉看见那纸上有字,抬脚就踩了上去。 脚心一阵灼痛,火似乎是穿过了她的鞋底直接烧到了皮肤,再抬脚时,火星已经灭了,地上的纸只剩下一角,勉强有几个烧灼后依旧可见的字。 姜青诉将纸拿起来看了一眼,沈长释顺着看过去,念出声:“张子轩?” “方才那男人姓张。”姜青诉皱眉。 “难道这是那个男人的名字?”沈长释转身朝已经烧焦了的尸体看过去,本来散开的人群全都围了过来。 现场两具尸体,一个滚烫,一个冰冷。 老者的死引起不了太大的注意,反而是知府的表侄子突然被火烧死更令人惊奇。 有人道:“前几天那贾家的公子也是这么死的。” “还当真是恶人自有天收啊,这些人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为非作歹,死有余辜!” “怪!怪得吓人哩!” 姜青诉拿着纸朝单邪走过去,钟留在看那烧焦了的张子轩,而单邪则留在了馄饨店门口的老者身旁,他一袭黑衣站在血泊旁,一张脸面无表情,凤眼犹如结了寒冰。 姜青诉刚走到他的身边,便见那先前已经咽气的老者的身体周围也有一圈红色的烟雾缠绕,将他的五官笼罩得有些模糊,那烟雾薄弱,钻入了他的口鼻,烟雾消散的瞬间,老者猛地吸了一口气,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姜青诉手中的纸差点儿没拿稳,老者侧过身趴在地上咳嗽,有人听到声音纷纷跑过来说:“哎!他还没死呢!快叫大夫救命啊!” 就在姜青诉与单邪的中间,佝偻着背的老者双目无神,正是离体的魂魄。 第102章 人鬼书:八 沈长释睁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苏醒过来的老者,又看了看正飘在自己面前的魂魄,没有人能在魂魄离体之后还活着。 一阵凉意贯穿全身, 姜青诉往后退了一步, 右脚脚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皱眉,见那老者已经被馄饨店里的伙计往医馆方向抬过去了, 这才回神,立刻对钟留道:“跟过去,看清楚,再回来告诉我。” 钟留看向被烧焦的尸体,再看向老者的魂魄, 点头道是,这便使了轻功跟着那一群人往医馆方向跑。 沈长释从怀里拿出了阴阳册,在册子上翻来覆去也只有苏裘的信息, 还是他看不懂的那些字,却没有老者信息,眼前这人显然不是正常的死法,却不知为何不在阴阳册上显示。 他皱眉,先将老者的魂魄收入书中, 安静地看向单邪,等待无常大人的吩咐。 单邪盯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看了会儿, 这才道:“送入地府投胎。” “是。”沈长释点头, 抿了抿嘴烧符回了地府。 等沈长释走了,姜青诉才问:“活过来的是什么?” “你瞧那姓张的男子。”单邪一只手指向烧焦的尸体, 姜青诉看过去,那人身体周围毫无魂魄痕迹,一如前几天被烧死的男人一般,连带着魂魄也一同被毁灭了。 单邪道:“亲眼所见,还当真令我惊奇,这世间已经少有如此聪明之人,懂得钻生死的漏洞,只可惜才智所用并非正途。” 姜青诉问他:“什么生死的漏洞?” “人活着,凭皮囊相认,脱去皮囊,魂魄本就长得一样,这我与你说过。”单邪转身,牵着姜青诉的手慢慢往回走,今天这餐馄饨是吃不成了。 “说过,我知晓的,魂魄不变,变的不过是轮回转世后的皮囊与经历,可这与今日所见有何关联?”姜青诉不懂。 单邪继续道:“这世间唯有孟婆汤能洗尽人一世魂魄的铅华,记忆、习惯、脾性统统消失,再由轮回井重塑新生,方才你我所见的火,便如孟婆汤一般,而你拿在手中的纸,便是生死簿。” 单邪将姜青诉手中已经被烧黑了的纸拿过来,纸张被他捏在手中,从边缘开始化成一粒粒红色的粉末,直到他松手,那纸张消失,纸张上的阵法也消散了。 姜青诉仔细回想方才所看,红色的烟,身体里的火,和重新复活在老者身上的魂魄,她突然明白过来,猛地看向单邪:“有人要在人间造一个阴曹地府?” “可以这么说,却也可能那人并非只志在于此。”单邪道:“活人身上有魂火,魂火保命,杜绝阴间煞意,让活人只与活人接触,看不到飘荡在人世间的散魂。有人生来魂火不全,便会沾染阴气,从而招惹鬼魂,或生有鬼眼,能看见人鬼两界。” “魂火灭即人死,方才的那把火,与那姓张的男子身上的魂火已融为一体,反吞噬其主,造成男子从体内生火而亡,肠穿肚烂,全身焦黑。”单邪道:“那火并非一般的火,不光能烧男子的命,还能烧掉他命里的其他东西,或是记忆、习惯、脾性等等中的之一、之二,不过烧不灭全部。” 姜青诉微微皱眉:“这便是你说的孟婆汤,那么烧去记忆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非死时而死者会入阴阳册,不入阴阳册,便说明这个魂魄,他本身就没死。”单邪双手背在身后微微皱眉道:“魂魄移体,不过是入了老者的身而已。” “!”姜青诉一时怔住,难怪她方才在老者的身体周围也看到了一圈红色的烟雾,原来是张子轩的魂被缠进了那抹烟雾之中。 烟雾实为烧他魂魄的火,而后又进入了老者的身体里,老者魂死肉身在,张子轩则是肉身死魂却活着。 所以阴阳册上无法出现张子轩的名字,他不过是换了个身体,继续活着。 “这么做有何意义?!”姜青诉皱眉:“苏裘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让那些嚣张跋扈的有钱人体会穷人的痛苦?想要以此来改变他们?” 这想法太过幼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是生而为恶,又怎么会因为换了身体就一心向善? 单邪摇头:“苏裘不是此事中的主宰,救走他的那个人才是。” 姜青诉点头:“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能造出这股火,这本书的人,不可小觑,或许从他的身上能够解开这几百年来不断出现奇事之谜。”单邪微微眯起双眼,笼罩着阴气的双眼里似乎闪出了几分兴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聪明人了,地府长年保持着一种规则,很少有人能与他畅谈生死轮回,阴阳两界,人、神、鬼、妖,与命。 追忆起来,大约有八百多年无人能提起他对弈的兴趣了。 姜青诉看出单邪对此事有兴趣,但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人的事由人去办,鬼的事由他们来解决,若要将人鬼掺和在一起,势必麻烦。苏裘没死,苏裘的背后或许还有其他能人相助,但要再拉一个雷月若进来,甚至是江濡,姜青诉心中不忍。 她抬手拉住了单邪的袖子,开口道:“雷月若那边你打算如何?” “任其发展,即已出现,必会见面。”单邪说完,姜青诉眉心一皱,突然察觉到了一阵寒意从脚心而起,方才被忘却的疼痛此时强烈地侵袭,她脚下一顿,差点儿摔跤。 单邪立刻扶住了她,眼中含有担忧:“你怎么了?” 姜青诉咬着下唇道:“方才纸上有火,我踩了一脚,现在疼得厉害。” 单邪皱眉,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姜青诉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立刻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身体腾空,她看向近在咫尺的脸,苍白的脸上多出了些许红晕。 单邪步履加快,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穿过了街道,直接出现在了无事斋前,门口正在打哈欠的秀才面对猛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让路。 单邪抱着姜青诉回到了茶楼后院的房间内,将她放在了窗边软塌上坐下,这才脱下她的鞋袜,仔细看向她的脚心。 姜青诉的脚心有一块皮肤被灼伤,鞋袜无事,这东西对付的是魂魄,难怪会让她产生疼痛。 单邪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姜青诉的眉头拧着,嘴巴扁着,双手撑在身边有些委屈地弯曲着,她耸着肩膀看向单邪,声音软软地喊了声:“疼。” 单邪侧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危险,你非要去。” “我若不去,你怎么看见那张纸?如何得知已有人在阳间造了生死簿了?”姜青诉的小腿此时还架在了单邪的膝盖上,她的腿在对方膝盖上蹭了蹭:“单大人,有无什么法子止疼?” 单邪伸手握着姜青诉的脚掌,手心贴着她的脚心,手心里的寒气朝姜青诉的脚心袭去,姜青诉立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变成了哭笑不得:“有点儿痒痒。” “你是要疼,还是要痒?”单邪略微抬眉,瞧她这模样又是气又是无奈还有些心疼。 “我不要疼也不要痒,要温柔。”姜青诉说完,单邪顿了顿。 房内刹那间安静下来,姜青诉盯着单邪的眼,脑中突然又想起了合衾酒这档子事儿,她舔了舔嘴唇张嘴说:“单大人……单邪,我这也算是帮了你吧?” “嗯。”单邪轻轻应了一声。 姜青诉立刻扬起笑容:“那等你案子结束了,抽空陪我喝酒如何?” 单邪的睫毛微微抖动,没有回应,然后收回了手,姜青诉顿时觉得脚心不疼也不痒了,收回了自己的脚反过来看了一眼,完好无损,方才侵入她脚心的红火此时正在单邪的手心中燃烧。 火苗很小,却能在人的魂魄里不断摧残,她眨了眨眼道:“你觉不觉得,这像你的冥火?” “像,但不如。”单邪略微抬起下巴,有些冷傲,掌心骤然起了一道蓝色的冥火,直接将那红火包裹在其中,不过一个眨眼,红火消失,冥火更旺。 姜青诉道:“此人似乎很了解地府,也好像……挺了解你的。” 说完这话,她又皱眉:“你该不会是在几百年前或是几千年前,喜欢过某个女子,把心窝子都掏给人家了,什么都教会人家了,却因某种原因结了仇,所以分开,导致你后来这么冷,这么难以接触的吧?” 单邪听见姜青诉如此说直接愣住了,他怔怔地看向对方,姜青诉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莫非被我说中了?还真有?” “怎么会有?”单邪皱眉,收了魂火幻化成扇子,狠狠地在姜青诉的头上敲了一下:“口不择言,我只有你一个。” 姜青诉哎哟了一声,捂着自己的额头,抿了抿嘴道:“那就等你捉到苏裘,结了案子,瞧瞧那背后之人究竟是人是鬼吧。” “然后,我们去千杯坊吧。”单邪道。 姜青诉不解:“去千杯坊做什么?” “你不是要喝酒吗?”单邪看向她,反问。 凤眸中闪过些许温柔,姜青诉咬着下唇笑了笑,伸手拽着对方的袖子,略微低下头抬起眼眸看向对方:“我要的就是单大人这般温柔。” 单邪看向姜青诉的脸,扇子在手中化成一缕清风消失,他单手撑在了姜青诉的身侧,倾身过去慢慢闭上双眼,姜青诉也闭上眼睛微微抬头。 两人双唇触碰到一起之时,单邪猛地睁开了眼,身体还未来得及退开,门外毫不减速的人直接冲了进来,钟留推开了房门,横冲直撞到了软塌前开口便道:“无常大人!白大人!那老头儿……” 姜青诉慢慢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袖子背后的脸已满是无奈,还有些扫兴。 单邪面色阴寒,朝钟留瞥过去的那一瞬,钟留觉得自己仿佛死了。 他睁大双眼,动了动嘴:“那老头儿……” 糟了,他现在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了啊! 第103章 人鬼书:九 沈长释回到无事斋时正是要午饭时间了, 黎泰和带着十个秀才围着一张大圆桌子吃饭。 本来去送那老者魂魄投胎也不算太迟,不过沈长释还记着姜青诉,知道姜青诉在单邪心中的地位, 想着对她好点儿总没错, 故而回来之后又去买了一盒桂花糕,这才迟了些。 他走到了茶楼上, 果然瞧见姜青诉与单邪两人坐在老地方吹风品茶,桌上还放了点儿吃的,单邪没吃,姜青诉正在吃。 沈长释还瞧见了一旁的钟留,只是钟留有些怪, 偌大的茶楼二楼,他蹲在了墙角,背对着众人, 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肩膀一抽一抽的。 姜青诉没看见沈长释,倒是先闻到桂花糕的味道,故而抬头,对着他招了招手:“快, 拿过来。” 沈长释将桂花糕递给了姜青诉,开口道:“白大人, 我去买桂花糕的时候路过了那馄饨店, 依旧在开着,听里头的人说, 那老头儿好过来了。” 姜青诉唔了一声,道:“我不知啊,钟留也没说。” 沈长释一愣,朝角落里的钟留瞥了一眼,对着那缩成一团的背影道:“喂,让你去打听事儿,你都瞧见了什么?”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下巴,撇嘴道:“也不怪他,都是被单大人吓的,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恐怕就能想起来了。” 姜青诉如此说,坐在她对面的单邪微微抬眸朝她瞥了一眼,手中的书都看不下去了,张嘴问:“谁吓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立刻笑着塞了一块桂花糕到单邪的嘴里,然后继续吃东西。 沈长释觉得钟留古怪,这人从来没有蹲墙角的习惯,于是走过去拍了拍钟留的肩膀,钟留慢慢转过头来,吓了沈长释一跳。 沈长释愣了愣,指着钟留那张脸问:“哎哟,这位仁兄你哪位啊?” 钟留扁着张嘴,那张脸只有二十出头,即便这两百多年风吹日晒也没在上面留下半分岁月痕迹,本来浓眉大眼络腮胡,而今络腮胡被人刮了,一张圆圆的脸瞧上去嫩得能掐出水,半分威严没有就罢了,还生出了几分可怜兮兮的奶味儿。 沈长释愣了许久,看钟留那表情当真跟要哭了似的,开口就道:“你……你现在这幅样子可别给我哭啊。” 吃着桂花糕的姜青诉嘴角笑容收都收不住:“他已经哭了半个时辰了,现在眼泪干了,应该是哭不出来的。” 沈长释:“……” 钟留:“……沈哥。” 沈长释叹了口气,蹲在了钟留旁边,伸手搭着对方的肩膀道:“没事儿,两个月就长回来了,胡子如斯夫,没了就没了吧,不过钟留啊,我才不在半日,你得罪了谁啊?” 钟留伸出粗糙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姜青诉,姜青诉唔了一声,含着桂花糕转过来表示无辜:“你别诬陷我,你得罪的可是单大人,当时情形若是单大人,恐怕得一鞭子把你给抽出去。” “我宁可遭受一鞭子……我的鸦儿。”钟留伸手捂着半张脸。 “鸦儿?”沈长释满脸不解。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道:“钟留给他胡子起的名儿,我也是剃下来之后才知道的。” 沈长释搭着钟留肩膀的手顿了顿,然后略微嫌弃地收回来,啧了一声道:“这位仁兄爱好真不一般。” 沈长释收回来的手还在钟留的肩膀上擦一擦。 单邪看热闹看到了现在,略微皱眉问:“送走了?” 沈长释立刻回:“送走了。” 单邪朝钟留方向瞥过去问:“记起来了吗?” “记……记起来了。”钟留顿了顿,再不想起来,他就得真的挨鞭子了。 钟留爬起来,手还不自在地摸着下巴,抿了抿嘴道:“那老头儿被人抬到医馆,大夫一通检查后说是伤了些但并无大碍,用几个月的药慢慢调就能好,那大夫本是城中有名望的人,乐善好施,专门帮穷苦人家的,故而说不收那老头儿的钱。” 单邪问:“可有异样?” “有的!他浑浑噩噩,似乎什么都不太清楚,瞧上去像是傻了一般,不过从医馆出来之后,他往回瞥了一眼,那眼神精明,又不像是傻子。”钟留撇嘴。 “没闹?”姜青诉问。 钟留摇头:“没有,很安静,不过我瞧见了前两天死而复生的男人了,就是上山采药不慎摔死的那个。” 姜青诉眼眸一亮,听见钟留道:“他不像传闻中那般,反而性子有些急躁,大夫让他取药,一味药取了许久不说,还满嘴牢骚,甚是奇怪。” 姜青诉微微抬眉,恰好这个时候一个秀才跑过来了,嘴角还有吃饭时没擦掉的油,他道:“白夫人,雷小姐来了。” 姜青诉哎呀了一声:“我这就来。” 单邪见她起身,开口道:“你又擅自做主。” 姜青诉回头朝他瞥了一眼,伸手往单邪的肩膀上戳了戳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交个姐妹也不行?” 单邪听她称自己是‘妇道人家’,眉心微微皱着,不过没再开口阻止,姜青诉这便笑着朝楼下跑。 单邪看向桌上盒子里还剩了两块的桂花糕,将盒子盖上放到一旁,自己倒了杯清水喝下。依姜青诉的性子,他困不住,也阻止不了,几番告诫不成,单邪便知此事也算是注定的了。 生死皆有命,命并非只单单写在生死簿上而已。 姜青诉会烧生死簿,会入鬼籍,会成为白无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没了生死簿,却依旧有生死。 单邪单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了窗外天空,碧空如洗的晴朗天空中只有寥寥几片薄云,地府、人间、苍穹之上,一切都在这天地之间,因果循环,自有注定。 薄云散去,单邪眸色微动,那云层像是被一阵风从中破开,轻描淡写,不露痕迹。 他在看天,天可知晓? 乖巧站在一起的两人眨了眨眼睛互看一眼,钟留问:“无常大人在发呆?” 沈长释嘘了一声,自己也问了句:“你如何得罪白大人的?” 钟留脸上一红,那白嫩嫩的少年脸顿时成了红苹果,他抿了抿嘴,道:“我……我不好说。” 沈长释何等人精,一瞧钟留脸红,脑子里立刻想出了各种场景,手有些痒痒,现在脑中所想,刚好适合写进书里头。 姜青诉到了书斋二楼瞧见雷月若正在看书,她的脸色相较于昨日要好许多,恐怕是无事斋中的奇书当真许多,一时让她忘了苏裘之死。 姜青诉说了要请雷月若喝茶,这便端了茶来了。 将茶盘放在了雷月若的跟前,非但有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姜青诉还拿了些干果过来,雷月若瞧见她来了微微颔首,道:“多谢夫人赠茶。”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应当的。” 她的视线落在了雷月若手中的书上,目光一滞,才子朱鹤的四本书,据说都与天道有关,一本为卜卦问命,二本为风水吉煞,三本为观星测运,第四本已经失传,写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姜青诉看过这些书,里面提到的大多有些根据,只是不知道雷月若一个姑娘家如何对这些感兴趣。 她突然想通了一层,莫非苏裘已经找过她了?可她面上毫无阴气,不像是与鬼魂有所接触的样子。 “雷小姐最近几日是否发生了古怪之事?”姜青诉问。 捏着书本的雷月若微微一顿,摇头道:“没有。” 姜青诉瞧见她身后还有丫鬟,抿嘴笑了笑说:“朱鹤写的书我都看过,看样子雷小姐对这些也感兴趣,我倒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与雷小姐畅谈一番。” 雷月若抬眸朝姜青诉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心动,她心中有事急需找到缘由,故而颔首。 姜青诉对她的丫鬟道:“对了,这位姑娘可否帮忙找几本书过来?我与雷小姐就在书斋后的茶楼。” 姜青诉又说了几本书,实则书名不过是她瞎说的,即便丫鬟找上了十个秀才也未必能找到,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支开对方。 雷月若手中捧着朱鹤的三本书,跟着姜青诉一路走到了茶楼,她看着茶楼的后院有些惊讶:“没想到无事斋的后头居然别有洞天。” 姜青诉领着雷月若去了长廊尽头的亭子道:“寻常女子不太会对朱鹤所写的书感兴趣,雷小姐可是近来碰到了什么难事?” 雷月若没说话,姜青诉道:“我信这世间绝不止有人,两年前我夫君也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当时大夫说他没救了,人已经咽了气,我伤心欲绝,却碰到了一个世外高人,那世外高人只让我给夫君喝下一碗黄符水,夫君便醒了过来。” 雷月若怔了怔,姜青诉指着对面的位子让她坐下,反问:“雷小姐觉得,我夫君弥留之际,去了何处?” 雷月若抿嘴,摇头。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用怕,据我夫君说,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我身旁。” 雷月若问:“他不是咽气了?” “世人奇妙,不信世间有鬼,却信有神佛。”姜青诉随便翻了几页书道:“实则有神佛,必有鬼魂,那位高人说,人死后会有魂魄,若心中有所牵挂,魂魄便不会离去,我见雷小姐眉心有光,应当是遇事了。” “我的确……可我没看见他。”雷月若见姜青诉说得诚恳,已经相信。 姜青诉道:“你碰见了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 雷月若朝她看了一眼,轻声道:“我有心上人名苏裘,不久前病死牢中,我本已经心死,想要绝食随他而去,却在几日前瞧见了床头放着一封信,是他的字迹,让我切勿伤心。” 姜青诉微微挑眉,雷月若继续道:“我问过许多人,无人能信鬼神之说,恰好听闻无事斋里藏书万卷,故而我过来想找一找,看看是否能找到与此相关的书籍。” “书信可带了?”姜青诉问。 雷月若点头,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纸,姜青诉看了一眼字迹,与她今早在巷子里捡到的相同,果然苏裘放不下雷月若,只是未曾与她碰面。 姜青诉将书信还给对方,轻笑道:“鬼神之事,要由鬼神解说,云仙城中有个寺庙,雷小姐若无事,不如我陪你去走走?” “如此,便多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新文,正在预收中,预计6月28日发文,是个穿越文,麻烦进专栏找一下,书名:《对不起,我不穿了》,看了文案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我坑品请放心,谢谢! 第104章 人鬼书:十 雷月若在无事斋内看了会儿书, 丫鬟急匆匆跑过来的时候,她正与姜青诉一起品茶,那丫鬟见自家小姐没事儿, 松了口气。 前些日子雷月若还在家里寻死觅活的, 雷府上下都让她照看好,若离她身边太久出了纰漏, 丫鬟也活不成了。 姜青诉瞥见丫鬟明摆着放心了,自己先前本来也是诓人家的,不好再开玩笑问她要书,只等着一壶茶喝完了之后,带着雷月若去寺庙。 云仙城很大, 从南走到北至少得两个时辰,马车快些,不过雷府距离无事斋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故而雷月若是坐轿子来的,再乘轿去寺庙,时间会拖得更久。 姜青诉一路上从雷月若这儿打探江濡之事,又顺便给她胡编乱造些故事,已经算活了五十多年的阴司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岂是一个等级的?姜青诉的谎话说起来, 即便是沈长释这种精明鬼都未必能辩真伪。 云仙城的寺庙在整个儿浙州还算有些名气,寺庙开办了一百多年, 百年前是由京都陀华寺里的大师过来传教于人的, 渐渐就在云仙城中扎了根,故而云仙城中这寺庙, 又叫小陀华寺。 寺庙香火鼎盛,信者日日都来拜佛,即便是天黑了门前一条街道也很是热闹。 姜青诉与雷月若到时,天色将暗,已是日落时分,雷家除了那个丫鬟跟着,还有两个家丁,寺内人多,轿夫在一条街外等着。 “白夫人,你既碰得高人,必与神佛有缘。不知以你高见,我此番来寺庙中,佛祖解我心结,是要我见,还是不见?”雷月若声音轻轻,没让跟在后头的人听到。 姜青诉朝她看过去,她原以为雷月若用情至深,肯为对方绝食而死,此番过来,必然是想见苏裘一面的,可雷月若这么问,似乎又有些不愿见对方。 “雷小姐不想见他?”姜青诉问。 雷月若抿了抿嘴:“我本有意寻死,他既不要我死,必想让我好好活着,我顺了他的心活着,从此与他阴阳相隔,见了,也求不得。我若逆他心意一心求死,死了倒是可以见得,可我为他轻贱性命,他是否看得起我?是否怪我,不顾他意?” 姜青诉一怔,她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人,生不得,死不得,把自己困在这感情的囚笼中不放自己出去。 “依我来看,人生在世离不开情爱,却并非只有情爱。”姜青诉道:“能见则见,不能见,不如顺其意,忘却心中所念,再重新生活。” “白夫人可以做到?”雷月若问她。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我已然做到。” 只不过在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感情中,她是求不得而死的那个人罢了。 姜青诉为鬼,不拜神佛,来寺庙主要是陪雷月若,便在寺庙前守着。 雷月若进了寺庙之中,佛前的蒲团只有三个,要排队跪拜,她的手中紧紧握着苏裘字迹写的一封信,轮到她时,慎重地跪在了佛前,诚心发问,而后叩拜三次。 就在她叩拜时,左边的蒲团上也跪着一名男子,雷月若跪完起身,因先前多日米水未进,故而脚下虚浮,居然没有站稳,丫鬟没有叩拜站得较远,反而是旁边的白衣男子伸手扶住了她。 雷月若朝对方看去,一双星眸就在眼前,她立刻收回了手,行礼道谢:“多谢公子。” 江濡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顿,一时间忘了收回,见雷月若转身就走,他顿时回神,对着款款离开的背影道:“不、不客气。” 雷月若听见他回话,转身朝江濡看了一眼,嘴角带着礼貌的浅笑,一个颔首后便与丫鬟跨出了佛堂。 江濡慢慢收回手,垂眸一看,地上落了一张纸,他将纸张捡起来,心想必然是方才那位姑娘落下的,便要去寻,结果出了佛堂又看不到人影了。 站在佛堂门口守着的官兵见江濡出来,行礼道:“大人。” “方才领着丫鬟出去的蓝衣姑娘你们可认识?”江濡问。 那两个守着的官兵互相看了一眼,回答道:“那是本城雷府的千金,雷月若小姐,大人问她……” “无事。”江濡摇头,看了一眼手中叠成四方的信纸,收入袖中,打算明日送还。 雷月若走出佛堂没瞧见姜青诉,与丫鬟往前走了一截,瞧见对方正在卖麦芽糖的地方等着麦芽糖,便走过去道:“白夫人。” 姜青诉回头朝雷月若看了一眼,哎了声:“你好了?” “好了。”雷月若点头。 姜青诉收了一包麦芽糖,问她:“可问了?” 雷月若道:“问了,可……可我依旧不知如何做。” 姜青诉与雷月若并肩走在闹市街中,慢慢远离了寺庙,她道:“雷小姐是问佛祖要不要见苏裘,还是要不要忘了苏裘?” 雷月若一怔,老实回答道:“见他是死,忘他是生,我问的是我自己该死还是该生。”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道:“不如你再看看那封信。” 雷月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却发现里面信纸不在,她脚下停顿,心中一惊:“没了?” 姜青诉道:“这便是佛祖给你的答案。” 雷月若心中犹疑,见姜青诉朝前走,于是跟上道:“白夫人如何得知我信件消失?莫非您也有大神通?” 姜青诉笑说:“实际上我并不知你信件消失,只是这么问,想要看你反应而已,神佛少管世间事,我料想信件必不会有所改变,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你瞧瞧。” “若苏裘给你的信没变,你神情失望,便是想死,不愿按照信中所活,你神情欣慰,便是想活,愿意按照信中所说放下过去。”姜青诉说完,吃了一颗麦芽糖。 雷月若一惊:“原来这才是白夫人带我来寺庙的目的,您当真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如今信件不在,我又如何去找答案?” 姜青诉觉得麦芽糖味道不错,便将糖包递给了雷月若,见雷月若拿了一颗吃,便道:“方才信件消失,你没有折回去找,便已表示愿意放下过去,或许雷姑娘的良缘还在将来,既然死者已矣,他亦想你活,不如便自在的活吧。” 雷月若纠结许多日的心,因姜青诉带她去了一趟寺庙而解开了,她想不明白的事,原来在潜移默化中已经做了选择,只是她在其中看不透,姜青诉一点拨便通。 姜青诉已到了无事斋,与雷月若作别,雷月若上轿子之前道:“明日我会再来看书的。” 姜青诉笑道:“那无事斋就给雷小姐一个贵宾待遇,茶水免钱。” 雷月若对她笑了笑,上了轿子,雷月若解开了心结,丫鬟也高兴,连带着看姜青诉的脸色都好了许多,总觉得这无事斋的女主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雷府上下见小姐肯吃肯笑了,定然开心。 姜青诉送走了雷月若,带着麦芽糖去找单邪,到了无事斋后头的茶楼,姜青诉看见钟留和沈长释在下棋,钟留虽说看上去粗犷,但之前也是在钟家养尊处优地长大,下棋还是会的,只是下不过长年陪着单邪执子的沈长释而已。 沈长释在钟留这儿找到了下棋的乐趣,一连玩儿了好几把,见到姜青诉回来,手上还带着东西,于是笑问:“白大人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姜青诉道:“这是我给单大人买的。” 她口中的单大人此时正在品茶望天,他这个人,一整日不说话也能憋得住。 姜青诉从沈长释身旁路过,问了他一句:“单大人看什么呢?” “不知,他近来经常发呆。”沈长释回。 单邪将视线从夜空中收回,落在了面前的茶盏里,没看向姜青诉,而是直接问:“你陪她去了寺庙?” 姜青诉点头:“这你都知道?” 她坐在了单邪对面,单邪道:“你身上有香火的味道。” 姜青诉抬起袖子闻了闻,单邪微微抬眉道:“除了香火味儿,还有一股煞意。” 姜青诉怔了怔:“我并未察觉有人跟着我,莫非离得太远?” 单邪嗯了一声:“人间并非我管辖之地,若对方有意隐藏,即便是我也未必能立刻找出他身藏何处,云仙城中单是散魂就有百位,又临山近水,湿气遍地,鬼魂想要藏身很容易,你带雷月若去了寺庙他不敢轻易靠近,不过在你们从寺庙离开之后,他走近过。” 单邪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姜青诉的肩膀,指尖一抹微弱红光转瞬即逝。 姜青诉愣了愣:“我居然都无法发现他。” “你才做鬼多少年?”单邪摇头。 姜青诉道:“苏裘不也刚死?” “苏裘并非大患,大患另有其人。”单邪道:“不过你此番行动,倒是让苏裘有了警惕之心,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便会与雷月若相见。” “我在寺庙看见了江濡。”姜青诉抿了抿嘴,她记得生死簿上是这样写的,江濡与雷月若初逢于寺庙,对雷月若一见钟情,之后多次巧遇,促就良缘。 “你亦身处其中。”单邪道:“若非有你带雷月若去寺庙,她不会碰到江濡。” “难道是我无意间掺和了人间事?”姜青诉咬着下唇:“我并非有意,只是想找个由头,让她打消寻死的念头罢了。” 单邪的扇子轻轻打在了姜青诉的头上,并非要惩罚什么,倒像是一种安慰,姜青诉的眼里有些自责:“我这人便是如此爱多管闲事,你让我不管,我非不听,又违反了十方殿的规矩了,单大人怪我吗?” “我今日想了一下午,以前我来人间办事从不与人接触,暗自分析形势,直接带走违反生死簿之魂,惩罚意图改命之鬼,也给十方殿定了规矩,不得改人间事。”单邪目光柔了几分:“不过今日我想了,从你入我十方殿,从你接手梅灵这第一个案子开始,我们就已经改变了许多人命定的结局,这是无可避免的。” 姜青诉顿了顿:“什么意思?” “以人之身,办人之事,你既是白夫人,白夫人则为人,你若是姜青诉,姜青诉便为鬼。”单邪道:“或许……十方殿不完全属于地府,你我,也未必不是人。” 从她化名白夫人,假意见梅灵与夏庄之时起,便已经记载在了夏庄的生死簿中了。 第105章 人鬼书:十一 姜青诉听单邪这么说怔了怔, 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成了改变十方殿的人,她微微皱眉,心中有些慌张:“如此是好是坏?” “无好无坏。”单邪道:“夏庄原定六十死, 而今亦是六十死, 只是从思念妻子一生不娶,成了恍惚疯癫, 不死不活,都是行尸走肉,并无分别。” 除了夏庄,卖烧饼的张老汉也是如此,许凤遥、朗争意、阿武、曲小荷、甚至许文偌与赵尹, 每个参与到案子中的人,与姜青诉或单邪接触过的,或多或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大生大死不变, 人生际遇多了一个白夫人,些微改变,说不上是好是坏。”单邪道:“我曾认定十方殿的规矩,人生在世自有生死簿定其生死,一生要遇见的人, 要经历的恶,要承担的责, 与要放下的痴, 都在一本生死簿中记载完全。你屡屡破十方殿的规矩,我次次忍让, 曾想过改变你,却也拿你无可奈何,不过好在该了结的终归了结,你的方法与我的方法,并无高下,也无对错。” “单大人的意思是……”姜青诉不明白。 “我不再阻止你插手人间事,你想做便去做吧。”单邪单手撑着下巴,从姜青诉的糖包里拿出了一颗糖含在嘴里道:“反正人间的味道,我也尝过。” 意思便是他既然自己破了自己的例,便没有必要束缚姜青诉守着规矩了。 只是单邪这样改变,让姜青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于是伸手摸了摸单邪的额头,睁圆了眼睛问了句:“单大人……你……你的魂魄没事儿吧?” 单邪拍了一下她的手腕,姜青诉吃痛地收回了手,单邪道:“我信命,信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你也是这天地命理之一,插手,便是合理,即合理,我便不管。” 姜青诉眨了眨眼,于是问了句:“那这是否表示,我可以在人间给沈找个媳妇儿?” “阴阳不得通婚。”单邪方才摆出的通情达理这时瞬间消失。 另一旁正在下棋的沈长释道:“我才不要媳妇儿!”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学着单邪单手撑下巴,微微挑眉道:“单大人放心,我知你的底线,不会触碰,案件需插手时我插手,不需时,我便是十方殿的白无常,阴曹地府的阴司,绝不与活人生情。” 单邪听她这么说即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微微皱眉:“但过于危险之事,你尚不可冲动。” “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踩火了!”姜青诉竖起三根手指头,她也是怕疼的。 江濡无意间捡到了雷月若在寺庙里丢下的信纸,第二日就亲自送到雷府去了,不过他并没有将信纸交给雷老爷与雷夫人看。 信为要物,更是私人之物,江濡品行端正,自己并没有拆开去看。 江濡是云仙城的知县,大小也是个官儿,入了雷府雷老爷与雷夫人自然高兴迎接,上好的茶端上来,得知对方是来找自家女儿的,说是要还样东西,却不知两人何时见过。 江濡父亲为浙州知府,为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官,而江濡来到云仙城上任的这些日子百姓也都说他的好,他年仅二十,绝对当得起青年才俊这四个字。 雷老爷当初虽不反对自家女儿与苏裘的来往,可苏裘已死,他也不想雷月若为了苏裘寻死觅活茶饭不思,若能与江濡搭上红线,那便是雷家积福了。 江濡喝了一盏茶,雷夫人将雷月若带了出来,江濡见到雷月若立刻起身,等到雷月若走上跟前,他才将昨日见到的那封信递给雷月若道:“昨日小陀华寺中,雷小姐掉了这个。” 雷月若一见是那信纸,先是一愣,随后问江濡:“你看了?” 江濡摇头:“信是小姐之物,在下没看。” 雷月若抿嘴道:“既然没看,便请江大人帮小女子一个忙,找块干净之处把它烧了吧。” 昨日丢信的时候她没回去捡,今日信找回来她也不会接了,既然做了决定好好活着,便不能再为已死之人伤神伤心,雷月若想通了这层,那酷似苏裘字迹写的书信从何而来已不重要,不如烧了,随苏裘而去。 江濡见雷月若不要,又被对方如此请求,一时有些恍惚。 江濡的两个手下还在雷府门口守着,见自家大人出来了立刻凑过去问:“如何?大人?可瞧见了?” “见是见了,可她为何不要?”江濡有些不解地看向手中信纸。 其中一个手下道:“说不定根本不是雷家小姐落下的。” “她让我帮忙烧了,便是她的没错啊。”江濡眨了眨眼睛,更疑惑了。 另个一手下道:“那大人便帮忙烧了吧,说不定雷小姐还感激您呢。” “烧之前可要看看里头写的什么?”两个手下还在怂恿。 江濡抿嘴笑了笑道:“她既然不在乎,便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既然不重要,我看了又有何意义?” 江濡看得开,也按照雷月若的意思,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烧了,那地方距离雷府不远,四周无人,烧完之后只剩下焦黑纸屑,他用几块石头压住,拍了拍手,便起身离开了。 江濡带着手下离开,方才烧纸的地方才有人靠近,那人一身黑袍,脸上罩着半张面纱,双手垂在袖中,看了一眼石头底下压着的纸屑,又看了一眼从雷府离去的男子,一双默然的眼中,闪现过些许情绪。 雷月若说要来无事斋看书,果然今日吃完了午饭便过来了,不过来者除了雷月若尚且还有一人,便是前来调查贾府公子莫名被烧死之案的江濡。 雷月若与江濡三次碰面双方都很惊讶,与沈长释一起嗑着瓜子的姜青诉摆出了一张看戏的脸。 单邪与钟留到城外布阵去了,说是云仙城地处偏阴,城里的散魂太多了,正好找这个机会收一收,也算是撤了苏裘的避风港,方便更好找出他的位置。毕竟守株待兔不是长久之计,而十方殿的黑无常大人实则是个急性子,只是平时不爱做表情,看不出来罢了。 本来有这种好玩儿又长见识的事儿姜青诉也打算去的,不过她还记得雷月若昨日说要来看书,便留在了无事斋了,沈长释没跟过去,完全是因为先前出了纰漏,怕看见单邪。 于是两个都穿着素衣的阴司与鬼差,瓜子嗑得咯咯响,看着那文静女子与儒雅男子站在门口互相谦让。 “江大人请。” “雷小姐请。” “江大人您先请。” “还是雷小姐先请。” “不如你俩一起进来?”沈长释等不及了,开口道:“无事斋的门够大,四开。” 两人略微有些尴尬,一同跨步进来了,跟着的手下与丫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分别被各自的主子看了一眼。 进了无事斋,江濡去找黎泰和问话了,雷月若自然与姜青诉一道去了后方的茶楼,不过带上了几分杂书看看。 官家问话,不好在做生意的地方回答,黎泰和让秀才们在前头守着,自己与江濡到了后方院子里来将那日情形仔细地说一遍。 本来贾公子死在了无事斋前,江濡还以为是无事斋中的人打算以这次盛大的开幕掩盖烧死贾公子之实,不过昨日张公子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死,这才打消了江濡对无事斋的怀疑,故而前来将话问清楚。 姜青诉选的位置有趣,刚好是二楼靠着窗户边儿,能瞧见院子里的江濡,她给雷月若倒了杯茶,问对方:“心结解了,昨晚没再胡思乱想了吧?” “多日来难得的一个好觉。”雷月若点头:“这都得多谢白夫人。” “不客气。”姜青诉道:“雷小姐若再遇到难处可来找我。” 雷月若微笑,姜青诉知道她没碰上苏裘,便转开话题朝楼下的江濡看去,笑道:“江大人还真是年轻有为啊,瞧方才你们进门的模样,你与他认识?” “见过两面而已,并不熟悉。”雷月若道。 姜青诉眉眼柔和,朝她看过去说:“在何处遇见的?” “昨日在寺庙。”雷月若老实回答。 姜青诉微微抬眉,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佛祖也是会给人回答的。” “白夫人这是何意啊?” 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的道:“雷小姐遇见江大人后,苏裘给的信纸便没了,是何意思,雷小姐自己想想吧。” 站在雷月若身后的丫鬟倒是机灵,立刻开口:“白夫人的意思是,佛祖在促成小姐与江大人的姻缘呢。” “小苑!”雷月若一惊,立刻开口:“有些话不许胡说!” 丫鬟道:“老爷夫人今日见到江大人高兴得很,他家中并无妻室,若真与小姐成了,小姐便是正妻,如此好事……” “好事总是心急不得的。”姜青诉瞧出来雷月若虽放下了苏裘,却没忘了那段感情,便打断了丫鬟的话,不再开口,由着雷月若看书了。 江濡问完了话,临走前还在楼下与雷月若打了个招呼,行了简单的告别礼后,与手下一道离开。 姜青诉拉着沈长释到一旁下棋去了,余光瞥见了雷月若盯着江濡离开的背景有些出神,心里知道,生死簿中记载他们的良缘,因自己插手算是有序进行。 “规矩是坏了,事儿不坏就行。”姜青诉撇了撇嘴,一子落下,又吃了沈长释一大片白子。 沈长释道:“您是白大人,为何执黑子,还专吃我白子呢?瞧见都有个‘白’字,好歹手下留情些。” 姜青诉咧嘴笑了笑,眉眼弯弯道:“我在学单邪呢,你看我下棋比单邪如何?” “差得多了。”沈长释实话实说。 姜青诉指着沈长释的棋子道:“可我给你下了这个陷阱,你并没瞧见。” 沈长释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转了个方向仔细瞧了几眼,心中一怔,他还当真没有发现,他方才正准备下在那儿的,若真下进去了,反而是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了。 “白大人,高啊!” “比起单邪如何?”姜青诉又问。 “还是差多了。”沈长释回。 第106章 人鬼书:十二 单邪与钟留回来之时, 正好碰见雷月若准备离开,雷府的轿子从无事斋离开时正好与单邪擦肩而过,单邪瞥了一眼那素雅的轿子, 脚步停顿, 跟在他身后的钟留倒是开心得很。 昨日被刮了胡子他还挺难受的,今日已经认命鸦儿与他之间的情谊就是那般浅薄, 只能等几个月再养回来了。 钟留跟着单邪出城捉鬼,去的时候悻悻然,回来时一双眼睛都放光,手上捧着葫芦笑呵呵地凑到了还站在无事斋门前的姜青诉跟前。浓眉高扬,一笑恨不得满嘴的牙齿都叫人看见, 他道:“白大人,无常大人真是厉害啊!” “他厉害又不是你厉害。”姜青诉被他笑容感染,也忍不住笑着问:“瞧见什么好东西了?” “一百三十二条散魂, 而今全在我这葫芦里呢!”钟留晃了晃手中的葫芦,长长地叹了口气:“哎哟,我何时能有无常大人那般好本事。” “生生世世都不会有。”单邪慢慢走过来,刚好听见钟留那声感叹,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破碎了一个二百多岁老男孩儿的幻想。 沈长释先是给单邪打了招呼, 又问钟留:“如何抓的?你们才去了两个时辰而已。” 钟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拉着沈长释便道:“无常大人厉害着呢!这两个时辰我们就去了四个地方, 环绕云仙城四周的山中, 无常大人找到了正东、正南、正北与正西,每个方向贴了一张符, 就是我平日里用来抓鬼的普通黄符,等四方贴好之后,只一个口诀,四张符在风中飘荡悬空飞扬,空中似有金线串联。” 钟留找了个棍子在地上画:“那金线四面穿插,又因风向改变,不过是几口茶的功夫,居然将云仙城上方封得满满当当,每个空隙都是八卦阵形,一时间云仙城中的散魂全都顺着金线收入黄符,最后,黄符入了我这葫芦里了。” 他丢下棍子,将地上画得乱七八糟的线给踢乱,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葫芦道:“等会儿就让你带到下头送去投胎。” “一百三十二条散魂,我得忙到什么时候。”沈长释撇了撇嘴道:“还是先放在你这儿吧。” 姜青诉听得也入神了,睁大了眼睛问单邪:“你这么厉害呢?” 单邪略微抬着下巴:“小事一桩。” 姜青诉哎哟一声,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居然露出骄傲来了,单大人立这么大的功,我请你喝杯茶?” 单邪没提喝茶的事儿,只问:“方才那轿子你看了吗?” “轿子?雷家的轿子,有问题?”姜青诉问。 单邪道:“有煞意。” 姜青诉微微皱眉:“这煞意到底是什么?如何你能看得见,我看不见?” “并非不能看见,而是微弱无法察觉。”单邪道:“我已在上头做了记号,若苏裘找了雷月若,我自知晓。” 姜青诉问他:“此番收了这么多魂,还是找不到苏裘的下落?” “他不是散魂,必然有饲魂之所,加上有人可以阻拦,我暂时无法察觉到。”单邪伸手拍了拍姜青诉的肩膀道:“泡茶。” 姜青诉:“……” 方才还严肃得很,这会儿又不正经起来了,她抿嘴笑了笑,跟上去道:“好的,单大人,您是想喝碧螺春还是铁观音?普洱还是龙井啊?” “白水。”已经走入无事斋中的单邪回了两个字,姜青诉跟上去道:“白水还用我泡?会否大材小用了些?” 钟留见两位大人进去了,于是也跟进去,还对着沈长释啧声道:“可惜你没瞧见。” 沈长释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幸亏我没瞧见。” 他也是鬼,若真亲眼瞧见无常大人那般捉鬼的法子,都不用镇魂鞭他便能觉得浑身发冷魂魄散乱了,也不是谁都像钟留一样傻乎乎的。 …… 也算是缘分到了,因姜青诉带着雷月若去了一趟寺庙里,自她碰见江濡之后,两人之间的一根红线牵在一起,居然自然而然地总能碰面。 除了雷月若抽空会去无事斋中看书之外,她在街上买胭脂水粉,便能看见江濡体察民情。 雷府有定时施粥与穷人的惯例,江濡听到这个消息本是想向雷家夫妇道谢,却没想到当日雷月若也刚好在,两人又一次碰面。 到了晚间街市热闹,江濡领着几个手下下馆子吃饭算是犒劳他们白日里跟着自已一起为这两日大火烧死人的案子奔波,雷月若又在,不过不在饭馆儿里,而在饭馆儿外。 她沿着城中小河边走,手里拿着一盏花灯,陪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玩儿。 一日能碰个两三次面,江濡每每瞧见雷月若都愣神,他即便有意想要掩饰,手下的人也都看出来了。 其中一名官兵道:“我说咱们大人与这雷家小姐还真是有缘啊,这才短短几日啊?至少碰了有十次面了吧?” “云仙城说小也不小了,城西与城东的一生都未必能见一次面,咱们知府府上与雷家距离也不近,怎么偏偏日日照着三餐见面呢?”另一个官兵也打趣。 两人笑着朝江濡看过去道:“缘分妙不可言,大人,您这是要娶妻啊。” “吃的还堵不住你们的嘴?”江濡朝两人都瞪了一眼,再看向饭馆儿外,道:“银子放这儿了,你们吃完了就回去吧。” “大人您去吧,我们吃完了自己回去。” “就是,娶妻大过天,我们可等着吃大人的喜酒啊。” 两人还在说玩笑话,江濡拿起桌上的筷子在他们俩头上敲了两下,放下筷子朝外走,居然不否认。 他是喜欢雷月若,从第一眼见到便觉得心跳难平,之后的每一次遇见都如书中般巧合。 有人说,一次两次巧合,三次四次便是缘分,他与雷月若不止三四次,就连十三、四次面都碰到了,应当算缘分不浅。 江濡一席白衣,走到了雷月若身后朝她所瞧的地方看过去。 平日里跟着雷月若的丫鬟正在河边与其他百姓家的姑娘一样放花灯,雷月若手中拿了一个,上头没写字。 云仙城中的热闹总有人带头,本不是什么节日,若路上摆摊的多了,河边玩儿花灯的多了,自然就成了如庙会一般热闹。 江濡整了整衣冠,轻声喊了句:“雷小姐。” 雷月若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瞧见两步之外的江濡,这人知礼,从不轻易与女子靠近,性子倒是如他平日里爱穿的衣服一般,白白净净,一丝污垢也没有。 “江大人。”雷月若颔首。 江濡轻轻笑了笑,问:“天色已经不早了,雷小姐怎么会在此?” “小苑有心上人,前些日子去外乡拜访亲戚了,走了两个多月,今日来了书信说过几日便回来,所以小苑想为他求个平安符。”雷月若说:“这条河通城外,一路顺到了那男子的亲戚所住镇中,小苑把平安福放在花灯里顺流而去,也算是表心意了。” 江濡点头,看向雷月若手中的花灯,心里想着莫非她也有可表心意之人? 雷月若察觉对方的视线,垂眸笑了笑:“我不过是陪着她买了一个玩儿罢了。” 说完,那边小苑正在挥手:“小姐!来放灯啊!” 雷月若正要过去,江濡道:“花灯漂亮,不写些字在上面吗?” 雷月若愣了愣,摇头说:“我并无心愿,不知写什么。” 江濡朝雷月若伸手,雷月若将手中花灯递给他,只见江濡从一旁买东西正在记账的老头儿那儿借了笔,笔在花灯上细细写了一句:欲问花灯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原句为‘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被江濡这么一改,反倒成了别的意思。 雷月若看向他的字,脸颊略微泛红,字如人,纤瘦细长的字干净利落,和江濡气质相符。 只是雷月若心中虽无结,却有情,只能往后退一步,道谢:“多谢江大人赐字。” “你我不必客气。”江濡将花灯还给了雷月若,没有再上前,就在岸边看着她放下花灯。 那盏花灯与其他花灯一样,融入到几十个花灯之中很快就没了影儿,雷月若与小苑走到路上再朝河中看,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花灯是哪个了,只是江濡还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嘴角含笑地等着。 江濡对雷月若的殷勤,就连小苑都看得出来,雷月若不会察觉不到。 后来江濡送了雷月若回雷府,不过为了避免误会,他只将人送到了能瞧见雷府门前灯火的街道,便没再继续往前走了,雷月若对江濡道了谢,与小苑一道回去。 雷府门前有两个石狮子,雷月若与小苑走到门前时,小苑才回头看了一眼道:“小姐,江大人还在那儿站着呢。” 雷月若回头去看,江濡果然还站在那儿,恐怕得看着她们入府才能安心。 小苑开口:“小姐,江大人待你如此用心,你即便现在不喜欢,也别太伤对方的心啊。” 雷月若叹了口气:“你又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江大人对小姐是真的好,若小姐以后能嫁给江大人,必然会幸福一生的。”小苑抿嘴笑了笑:“就像我能嫁给阿文哥一样。” 雷月若见她那少女怀春的模样,伸手点了点小苑的鼻子摇头:“你啊!” 雷月若跨步走进雷府大门时又朝街头看了一眼,江濡刚好转身没瞧见她,他一席白衣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单薄,雷月若眉头展开,心中的那股纠结,也不知是好是坏。 雷府大门关上,门前的两盏灯笼还亮着,石狮子后头的阴暗处逐渐走出一名男子,男子一身黑衣,在夜色下并不显眼,那张罩在面纱后头的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眉眼纠结,似有痛心。 “若你当真要嫁,也得觅得良人,江濡……不是你的良人。” 他声音沙哑,说完这句,便转身化作一缕青烟,在雷府前消失。 第107章 人鬼书:十三 一阵风将窗户刮开, 吱呀一声让躺在床上浅眠的人慢慢睁开眼。 薄纱帐被窗外的风吹起,一双浅粉色的绣花鞋就放在床边,黑影压下, 躺在床上的人伸出一只手, 纤细白嫩的手臂露在了薄纱帐外,迎着夜风, 月光落下,窗外斑驳树影投在上面。 “小苑……”雷月若轻轻喊了一声,见没人回应,于是收回了手,慢慢坐起朝薄纱帐外看去, 刚好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桌旁,来者身形似男子,绝不是小苑, 她一惊,正要发声尖叫,却瞧见了那人的脸。 仅一个眉眼,她立刻认出对方:“苏裘?可是你?” “你不能与江濡在一起。”黑影没有靠近,只在桌边徘徊。 他虽然遮住了下半张脸, 雷月若本不确定,可他一发声, 雷月若立刻认出他来, 她鞋子也不穿,直接跑下了地朝桌边过去, 却没想到刚靠近,桌前的黑影便消失了。 雷月若跌坐在桌旁,亲眼见到一个人在自己眼前消失,又惊又怕,却因为方才苏裘的话,又心虚又委屈。 “你既已死了,便让我随你去,何必写信叫我活着?”雷月若趴在了桌上,眼泪不断落下,带着哭腔:“我既想活,你便不要出现,何必又让我心忧愁呢?” “小姐!”小苑听到了动静,匆匆从外头跑进来,看见雷月若趴在桌上哭,泪水已经湿了袖摆,心里慌张,又听见雷月若似乎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喊着‘苏裘’,立刻将人叫了过来。 这一夜,雷府彻夜灯火通明,无人入睡。 姜青诉第二日等到午间也没等来雷月若,反而把雷家的丫鬟给等来了。 小苑过来的时候,姜青诉正和单邪闹,手上拿着李子咬一口酸得掉牙,却偏偏忍着,又拿了一个给单邪,哄着对方吃。 见到小苑匆匆过来,姜青诉嘴里含着李子,问了句:“你怎么来了?你家小姐怎么没来?” “白夫人,我……我知您是有大神通的人,我求求您去看看我家小姐吧!今早来了三个大夫,谁都瞧不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我家小姐……就要不行了!”小苑一边说一边哭。 姜青诉也懒得忍了,直接眯着眼睛将嘴里那口酸李子吐出来,赶紧喝了一口茶问:“说清楚,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的?昨日我与小姐一起放花灯,回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晚上小姐房里有动静,我听好似见她在哭,进去之后果然瞧见小姐趴在桌上哭,一直哭到了今日早晨昏睡过去,到现在都没醒。”小苑走到姜青诉跟前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道:“白夫人!小姐说您是高人,那就请您救救小姐吧!” 姜青诉猛地朝单邪看过去,这回小苑靠近她瞧见了,小苑身上也有煞意,看来苏裘已经盯上了雷府。 姜青诉都能看见,单邪定然也瞧见了,他展开扇子站了起来,朝姜青诉瞥了一眼道:“既然人家让你去,不好不去,走吧夫人,为夫陪你一起。” 姜青诉愣了愣,从碗里又拿了两个李子跟着,顺便安慰小苑:“你别难过,我夫君才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定能叫醒雷小姐。” 姜青诉到达雷府时,雷府里头正有大夫出来,大夫连连摇头,雷夫人与对方拉扯,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大夫,大夫您务必救救小女!”雷夫人声泪俱下,那大夫却道:“小姐气若游丝、魂不附体,如何能救?!” “老爷,难道我们月若就要这么去了吗?”雷夫人转身扑到了雷老爷的怀里:“她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小苑拉着姜青诉往前小跑,一路跑到了雷老爷与雷夫人的跟前,开口道:“老爷,夫人,这位是白夫人,小姐先前想不开,都是白夫人化解的,我带白夫人来看看小姐。 雷老爷与雷夫人瞧见了姜青诉,又看见站在姜青诉身后的黑衣男子,这两人光从气质便能看出身份不简单,便请入府里,那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现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姜青诉与单邪入了雷月若的房间,屋内煞意明显,尤其是桌旁,就是现在也有红烟缠绕,普通人的肉眼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单邪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抹,煞意消失,房内还有一股阴沉之气,姜青诉回头对着雷老爷道:“你们府上建造时没请人看风水吗?” “请、请了啊。”雷老爷道。 姜青诉说:“雷小姐为女子,院落背阳,地处偏阴,极容易生病,恐怕从小身体也不大好吧?” “的确如此。”雷夫人点头。 姜青诉说:“等她好起来,换个地方让她住吧。” 单邪又走到了窗户边,将窗户上的煞意抹去,姜青诉朝他过去问:“可瞧出什么?” “苏裘是从窗户进来的。”单邪道:“不过他并没有在房内布置什么阵法,按理来说,他不会伤害雷月若。雷月若而今躺着,一来是因为心伤,二来则是此地阴气太重,煞意残留,故而压了她的魂,起不来。”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眉眼弯弯:“我就知道我夫君有大本事,你一定能治好她对不对?”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问她:“给你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可要?” 姜青诉点头:“要!” 单邪递上一张黄符纸:“房内点燃,雷月若必醒。” 姜青诉收下黄符,嘴角的笑容没有消失,她道:“你给我出风头,我给你吃李子,礼尚往来。”说完,她将一直放在手心的李子塞了一颗到单邪的嘴里,单邪含进去了也不好吐出来,只能吃掉。 才咬了一口,他顿了顿,眉心慢慢皱起,看向姜青诉的眼神满是无奈,姜青诉嘿嘿一笑:“原来不光是厉鬼能让单大人皱眉,我姜青诉给的李子,也有这效果。” 单邪眉头舒展,扇子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又用扇子戳着姜青诉的胳膊让她去唤醒雷月若,自己出了房间在雷月若住的院落里打量,瞧瞧哪里还有煞意。 嘴里的李子发着酸涩味儿,一口咬下去脆生得很,怪不得一开始在无事斋她就一直哄着自己吃,还摆出那副好吃模样,原来是为了故意逗他。 单邪将李子核吐到手心没有丢弃,姜青诉说要尝人生百味,单邪本尝不出来的,经她的手,偏偏都尝到了。 姜青诉一纸黄符燃烧,雷夫人与雷老爷还以为她是神棍呢,结果黄符燃尽,躺在床上的雷月若也醒了,她慢慢坐起来,雷老爷与雷夫人还有小苑立刻迎过去,又是气骂又是心疼。 雷月若抱着雷夫人哭,雷老爷回过神来,正要给姜青诉磕头,被姜青诉拦下。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还干起了钟留的活儿了。 雷月若也瞧见了姜青诉,泪水止住了,与姜青诉行礼,姜青诉抿嘴笑了笑道:“不必如此客气,雷夫人,雷老爷,请容我与雷小姐单独聊聊。” 两位长辈虽然不舍,但还是出了房间,屋内就剩下姜青诉与雷月若两人,姜青诉问她:“你昨日见到苏裘了?” 雷月若心惊:“白夫人如何知晓的?” “这你不必多问,我自是知晓,只是苏裘可与你说了什么?”姜青诉问她。 雷月若抿嘴:“他来只说了一句,他让我不要与江大人在一起,我与江大人清清白白,如何会有他说的那层关系?想来他把我想得水性杨花……” “雷小姐。”姜青诉转身背对着雷月若,打断了她的话,刚好看见单邪没开门,如一阵风般回到了房内,坐在桌旁看向她们俩,姜青诉顿了顿,道:“苏裘死后弥留不走,于他于你,都不是好事,若雷小姐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给我来办吧。” “办什么?”雷月若问。 姜青诉走到桌旁,坐在了单邪的对面,两人身上一黑一白,又如从桌子中央划分成了两个世界,偏偏他们在一起,又万般和谐。 姜青诉道:“送苏裘转世投胎,也还你清静人生。” “这……我不能害他!”雷月若摇头。 “这一世,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即便有满腹学识,最后还是因骄傲自满落得个惨死的下场,除了与雷小姐相遇,苏裘并没有好的回忆,所以他弥留不走,只愿守在雷小姐身旁。”姜青诉深吸一口气:“如此这般,雷小姐以后当如何自处?遇见良人该不该嫁?父母担忧该不该解?几十年阴阳相隔他痛苦,你也痛苦,何必呢?” 雷月若怔住了,她心里有苏裘,绝不愿害他,可白夫人说得没错,苏裘一生并不快乐,有志气无处施展,在她这里也抱怨过许多次,也许投胎转世换个生活,他会过得舒坦些。 她是活人,不能嫁给死人,她愿为苏裘终身不嫁,可爹娘却熬不起,于她于苏裘,阴阳之隔便两难,不如她先断。 “白夫人……要我怎么做?”雷月若看向姜青诉。 姜青诉道:“将你的身体借给我。” 单邪立刻皱眉道:“危险。” “不是还有你吗?”姜青诉转头朝单邪看过去,咧嘴笑了笑道:“反正你总是在我身边的。” “那也不可。”单邪摇头。 姜青诉刚要把雷月若说动了,就怕单邪在这儿坏事儿,于是端着板凳朝单邪那边凑过去,压低声音凑到他耳旁道:“不如单大人男扮女装,我相信以你的容貌,苏裘发现不了。” 单邪歘地一声展开了扇子,目光难看地盯着姜青诉。 姜青诉侧脸笑了笑,便道:“放心,我只是想借她的身份引出苏裘,同时还请单大人化身江濡,我算是看出来了,苏裘这人与你一样,容易吃醋。” 单邪的眸色顿了顿,姜青诉朝雷月若问:“如何?雷小姐可想明白了?” 雷月若张了张嘴,问道:“在我答应之前,白夫人可能回答我,您……究竟是谁?” “雷小姐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死而复生的故事?我告诉你死的是我夫君,实则死的是我,因在阴阳之间走过一遭,所以我也多了几分本事,不过我依旧是白夫人。”姜青诉说完,收到了单邪的视线。 两人对上眼,姜青诉耳畔突然响起了单邪的声音,他知,她也知,第三人不知。 “你又说谎,另外,我在你那儿,何时死过?” 姜青诉低头摸了摸鼻子,听见雷月若道:“我……我答应。” 第108章 人鬼书:十四 晚间钟留与沈长释一起蹲在了知府府衙门前, 沈长释单手托着下巴,钟留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根木棍挠着背后痒痒。 他伸手抓了抓已经长出来的胡渣问沈长释:“我们守在府衙前门做什么?” “不是我们,是你。白大人说了, 昨夜苏裘找过了雷月若, 所以要借雷月若的身体引苏裘入局,局不能让这江濡给坏了, 故而让你我看着江濡,困他于府,不出去最好。”沈长释道。 钟留嘶了一声:“那我守着前门,你干什么去?” 沈长释道:“我守后门去。” 钟留:“……” 沈长释交代完,便起身道:“不管用什么方法, 都不能让江濡出来,反正我看好后门,你看好前门, 若是出错,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 沈长释在府衙前门消失,钟留撇嘴,让他看人便只能看好人了。 姜青诉与单邪今日白天去了一趟雷府,把雷月若唤醒了之后与对方达成了协议, 姜青诉借雷月若的身体,直到捕住苏裘, 为了避免让江濡受害, 单邪来扮演江濡的角色。 姜青诉学雷月若还好说,单邪学江濡一点儿也不像。 在茶楼后院姜青诉指点了多番也没见什么成效, 便只好与当年让单邪勾引长风客栈老板娘那一出一般,只让他学着几句话便好。 一直到了晚间,江濡外出办案回府,姜青诉让钟留和沈长释守住府衙,自己与单邪朝雷府的方向过去。 姜青诉手挽着单邪的胳膊,空着的手上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方才在路边上买的,味道虽然比不上柳城的甜,但也勉强凑合。 她咬了一口说:“等会儿单大人可要配合我演好这一出,今日白天雷府上下忙成了那个样子,苏裘若心疼雷月若,不会不来。” “他若来了,你当如何?”单邪问姜青诉。 姜青诉一愣:“我如何?我要如何?应该是单大人当如何,他若来了,你还不快些抓住他。” “我是说,如遇危险……”单邪皱眉。 姜青诉反应过来了,挽着对方胳膊的手改为拍了一下对方的肩,道:“放心吧,我知分寸,绝对不连累单大人捉鬼。” 单邪嗯了一声,只是眉心的轻皱没有松开。 他不认为苏裘会单独行动,那日张子轩被烧死时,巷子里的动静说明了一切,这便是单邪不愿让姜青诉赴险的原因之一。 雷月若有无事,单邪管不着,但他十方殿的白无常若出了事,给再多的苏裘也偿不了。 天黑姜青诉入雷府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她还怕自己打草惊蛇,故而单邪走在前头,确定此时周围没有异样之后才进去。雷府上下的人得知苏裘的魂魄还缠着雷月若,头痛得很,姜青诉愿意来帮他们抓鬼,他们当然高兴,一切安排,都听从姜青诉的。 雷月若早早地就在房间里等着了,坐立难安,心里忐忑的很。 她虽一口答应了,但是只要想到被抓的是苏裘,她的心里还是难过,见房门被推开,姜青诉与单邪出现在跟前,雷月若即便再难过,也不得不认命了。 “白夫人可能答应我,捉到他,不伤他?”雷月若问。 姜青诉道:“我如何能伤得了他,不过是送他一程,去地府早日投胎罢了。” 雷月若听姜青诉这么说才松了口气,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地捏着裙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那么……白夫人来吧。” 姜青诉看了一眼雷月若,几步朝她走近,伸手将雷月若额前的碎发撩开,她柔声道:“雷小姐放心,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好人。” 只要……苏裘不要再做孽事。 再睁眼,姜青诉伸手理了理衣服,朝单邪瞥了一眼道:“单大人现在这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江濡。” 单邪道:“人之皮囊,皆是幻象,你看我不是,别人看我未必不是。” 说罢,他展开了手中的扇子轻轻扇了扇风,姜青诉只能看见他扇子上流出来的气,并没看见什么皮囊。 小苑得知白夫人与其夫君一同入府,故而端了两杯热茶过来,分明亲眼看他们走进了雷月若的房中,此时跨步进来一瞧,哪儿有那两人身影。 “咦?江大人?您何时来的?!”小苑见江濡出现在雷月若的房中甚是惊讶,手中的茶水差点儿没端稳。 姜青诉算是知道单邪口中的‘幻象’是什么意思了,抿嘴笑了笑道:“小苑,我与江大人出去走走,你告知爹娘放心。” “好。”小苑将茶水放下,点头道:“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姐愿意出去散心是好事,有江大人陪着,老爷夫人也放心,小姐等我,我去去就回。” “这次出去,不带你。”姜青诉道。 小苑怔住:“为何啊?小姐。” “等我出去散心回来之后再告诉你吧。” 于是附身在雷月若身上的姜青诉与披着江濡皮的单邪两人从雷府走出,刚一走出雷府便有一阵夜风吹到他们脚下,掀起了几片落在地上的青叶。 姜青诉转头看向单邪:“来了?” 单邪嗯了一声:“来了。” “那你还不快将我教你的说出来?”姜青诉眉眼弯弯,脸上挂着轻笑。 单邪透过雷月若的皮囊,直接看到皮囊下那缕玩闹的魂魄,即便是他人的眉眼,依旧露出的是姜青诉的风骨。 “雷小姐,闹市喧嚣,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赏月。”单邪的声音轻飘飘地说出来,一改先前记下这几句话时,姜青诉逼着他念出口的语调。 姜青诉怔了怔,伸手捋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发丝,脸颊微红,收回视线道:“你现在说话,倒有几分富家公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味道了。” “请吧。”单邪伸手领路,姜青诉牵着裙摆跟上。 姜青诉与单邪都知晓,一个刚死不久的苏裘不会有这般好本事,雷月若引出苏裘,苏裘引出其背后的那个人,如此,这个案子方能算是结束。 苏裘并不危险,他心中有雷月若,尚有良知情义,但造出了那本可记生死,出煞意,烧人身的书的人,是何来头,无人能知,单邪担忧姜青诉,忧的从不是苏裘,而是那个就连他也无法轻易捉到的人。 要捉鬼,自然不能往人群中去,故而姜青诉与单邪设了这个局,为的是引苏裘一起到荒无人烟处,才好施展。 城中有一片湖,湖水由山间而来,湖泊并不大,不过因为近水无灯,到了晚间便没人过来,怕一失足掉进水里。 单邪与姜青诉走到湖泊这处,湖泊边上放了好多纸灯,一层花纸的灯罩罩着,故而灯里的火光明亮,一排纸灯加上头顶的月亮,投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居然让周围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姜青诉看见纸灯愣住了,停在原地有些不解,再看向上前拿起一盏纸灯的单邪,他一手握着扇子背在身后,一手提着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纸灯,那灯上画着鸳鸯戏水,灯下挂着穗子。 姜青诉见他提着灯朝自己走来,愣了愣,没动。 单邪道:“送你。” 姜青诉慢慢伸手接住,问:“为……为什么?” 单邪回了句:“因为喜欢。” 简单四个字让姜青诉闹了个大红脸,她虽有意与单邪演戏,引蛇出洞,却从没想过单邪会有心在湖边设下惊喜,只可惜她此刻心中还念着跟过来的苏裘,否则此情此景,她肯定得与单邪腻歪一阵才行。 “近了。”单邪背后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看向姜青诉的眉眼也凌厉了几分。 姜青诉起先没发现,见到单邪的手从背在身后改为立于身前时,才察觉到周围笼罩的一层煞意,她眉心微皱,红烟四起,开口道:“如何会这么重?” 单邪垂着的眼眸猛地抬起,伸手拉住了姜青诉猛地朝右侧飞去,他将姜青诉紧紧地护在怀中,再朝那一道如火的红烟看过去。 那红烟煞意犹如利箭穿过水面,顿时带起了一阵水汽,晶莹的水珠落地,扑灭了纸灯里的火,除了姜青诉手中的这一盏,其他的都暗了下去。 “来者何人?”单邪朝左右看过去,原来不知不觉,他与姜青诉都中了他人的圈套了。 姜青诉不解:“不是苏裘?” “想来,苏裘现在应当已经到了知府府衙了。”单邪微微眯起双眼,身上骤然腾升一股寒意与杀气,他手中握着的扇子顿时环绕黑气,化成了一根长鞭,镇魂鞭在手,若一鞭落下,百里之内的鬼魂无一幸免。 姜青诉皱眉:“我算错了什么?!如何会被将计就计?” 单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向了雷月若的眉心,就这一瞬,姜青诉的魂魄从雷月若的身体里出来,雷月若倒在地上,姜青诉往后退了几步稳住,手中多了一张黄符纸。 “离开。”单邪道。 姜青诉握着符纸,心中怔怔,她办案几十年,从未碰过如此大的场面,周围的煞意不断逼近,而在操纵这些的人居然没有露面。 单邪低头轻轻笑出声来:“好一个红火,只可惜学得不伦不类。” 单邪握紧手中镇魂鞭,这回与姜青诉说话已是呵斥:“带雷月若离开!” 姜青诉猛地回神,抱住了雷月若,她尚且心有余悸,还记得方才那一道煞意是朝自己而来,她本事不高,留下只是累赘,于是点着黄符,拉着雷月若一同离开。 见姜青诉走后,单邪才朝湖面的方向走了一步,他束起的头发散落,一身玄衣顺着腾起的黑气化成了黑色长衣,如他在地府里穿的一样,薄薄一层挂在身上,领口暗红纹路绣着云图腾。 镇魂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鼻,云仙城外的山上顿时百鬼夜嚎,而环绕在湖边的煞意如熊熊烈火一般朝单邪扑了过来。 单邪手中握着鞭子,长鞭对着湖面抽了过去,蓝色的冥火骤然迸发,如张开了巨嘴的异兽,直接将煞意吞了进去,不消片刻消磨殆尽,湖面上波涛,藏于水中的一个红影顺着湖泊的另一边溜走。 单邪正要追上,忽而看见被魂火烧毁的纸灯,他微微皱眉,转瞬便寻不到对方的气息,只能收回镇魂鞭,先去无事斋看姜青诉。 第109章 人鬼书:十五 姜青诉被黄符送回了无事斋, 抱着晕过去的雷月若突然出现在无事斋后茶楼的院子里时,正打扫完茶楼上方的秀才走下来吓了一跳。 “白夫人,您何时回来的?”秀才问。 姜青诉眉心紧皱, 她还记着江濡, 便到:“方才回来的,雷小姐身体不适, 我就近带她过来休息,你来搭把手。” 秀才匆匆跑过来,与姜青诉一同扶着雷月若,将人送到了后院姜青诉住的房间里休息,这才离开。 姜青诉看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雷月若, 回想方才那种情况,若不是单邪一把将她拉开,她很可能就害死了雷月若。 姜青诉是一缕魂魄, 地府里的阴司,本就是死人,不存在再死一次,可雷月若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只因为她的自负, 料定苏裘不会对雷月若出手,故而借了雷月若的身体演这一出戏, 为了引苏裘出面。 却没想到苏裘没出现, 反而是一直在背后帮着苏裘的人出现了。 姜青诉从未碰过如此棘手的鬼,那满湖面的煞意若非有单邪在场, 她定然不是对手,难怪单邪不让她插手这次的案子,相较于先前几十年的案子来说,这次的确太危险了。 可她的计划如何会出错?江濡对雷月若有情,苏裘因吃醋与雷月若碰面,她借机引出苏裘,带苏裘离开人间回去地府受罚后,雷月若与江濡便可按生死簿继续活着,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看今日情形,那湖面周围显然早就被对方布置好了,那人甚至知道她与单邪会引苏裘去湖泊旁,故而将计就计,她与单邪,差点儿被困在其中,也不知单邪那边如何。 她不能再守着雷月若了,而今江濡那边如何也未知晓,好在他有让沈长释与钟留守着,钟留尚可,沈长释就是普通鬼差一个,半点儿本事没有的文弱书生,要是苏裘手中有什么厉害法器,这两人完全不是对手。 姜青诉从无事斋里跑出来,刚好碰见刚回到无事斋的单邪,两人对上视线那一瞬,姜青诉直接朝单邪跑了几步然后扑到了对方怀里。 “你有没有事?”姜青诉抱着对方问。 单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不会有事,先去知县府衙。” 姜青诉去,只能用跑的,若是有单邪带着,那便快了许多。 好在现在天色已暗,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靠近知县府衙处的人就更少了,姜青诉与单邪到了知县府前,钟留还坐在草丛里赶虫子,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刻站了起来走过去。 “无常大人,白大人,你们怎么来了?莫非是事情都解决了?”钟留问。 姜青诉道:“先不说这个,你可看见有人进去?” “没瞧见。”钟留道:“我一直守在这儿,茅房都没上,确定无人进出。” 姜青诉顿了顿:“那便是在后门了。” 三人一同顺着府衙绕到了后门,原本应当守在后门的沈长释却不见踪影,不过地上留下了一排痕迹,若沈长释是瞧见了什么跟上去,会先烧符告知,他既然没烧符,必然是被迫带走,怕就怕苏裘已经得手。 “沈哥去哪儿了?”钟留问。 姜青诉只觉得头疼,她抿了抿嘴道:“只有顺着沈留下的痕迹,找到才能知道了。” 原本打算到知县府衙劫住苏裘,却没想到还是被苏裘抢先了一步,姜青诉与单邪只能顺着沈长释留下的痕迹追过去,浅淡的微光在地上散出,即便是钟留也看不见,难怪苏裘发现不了。 有单邪指路,众人追过去便快了许多,一路出了城,到达城外山中,那微光才消失。 单邪手中执扇,对着面前已经起雾的林子一挥,林中深处,姜青诉听到了沈长释的声音,很微弱,在喊着‘救命’。 钟留率先顺着声音跑了过去,沈长释被几张黄符钉在了树上,双肩上还插着两根箭,箭上朱砂写着简单的克魂之法。姜青诉都认得,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按照沈长释这四百多年的老鬼道行来说,这些东西镇不住他的,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如此落魄。 钟留将沈长释从树上放下来时,沈长释的双腿已经无形了,直接扑在了钟留的怀里,嘴里喊着:“弟啊,还好你来得及时啊。” 钟留撇嘴:“你都没命了,刚才还喊‘救命’呢,这么点儿小玩意儿就把你给唬住了,丢不丢人?” 钟留说完,直接将钉在他肩膀上的箭给拔了下来,双手一抹朱砂印记就消失了,钟留道:“沈哥,这玩意儿,我用来捉鬼都嫌低劣,你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沈长释抬起手将自己另一个肩膀上的箭也给拔去,鬼差感觉不到疼痛,不过施了法的例外,他将箭扔到了一旁,叹了口气说:“我哪儿是被那家伙给唬住了,我本来就要抓住他了,要不是……” 他的话一顿,朝站在一旁已然化身成在地府模样的单邪看了一眼,小声嘀咕:“要不是无常大人的镇魂鞭威力穿山越岭,我怎么会被那小子给挂在树上。” “废话略去。”单邪道:“瞧见什么了?人又去哪儿了?” 沈长释还靠在钟留的怀里呢,这便说:“大约半个时辰前,我瞧见了身穿黑袍的男子要从后门进知县府衙,他身上气息不对,似人似鬼,非人非鬼,我记得自己的任务是防着江濡出来,所以暂时没管他,却没想到他进了知县府衙后将江濡给带出来了。” “当时江濡如失了魂一样,跟在他后头走,应当是被施了法,我见情况不妙要去拦住,谁想到那小子居然能使冥火,不……也非冥火。”沈长释道:“我一时不查失手,被他抢了先机困住,于是他把我一路带到了这儿,我见被他烧伤之处已然恢复,便要与他动手,谁料到城中传来一阵寒意,便是无常大人的镇魂鞭,于是我被伤了魂魄,双腿没了,力气也没了,就被那人挂在树上。” “必然是苏裘了。”姜青诉道:“当时苏裘将你挂在树上,江濡是否还跟着他?” “跟着呢,也不知道他要带着江濡去哪儿。”沈长释撇嘴:“但我瞧见那人手上有一本书,看上去邪门儿的很,烧伤我的火,便是从书里出来的。” 单邪朝钟留看了一眼,道:“追踪。” 钟留起身,沈长释哎哟一声趴在了地上,又慢慢让自己飘起来,衣摆底下空荡荡的。 钟留的身上有许多符,追踪也是其中一项本事,他将黄符点燃,跟向了一处,便率先往前跑,沈长释还气着,对着钟留嘀咕若抓到了苏裘,定然要让对方偿命,便飘在了钟留身后。 姜青诉与单邪垫后,她朝单邪看了一眼,问:“方才在湖边,后来发生了什么?” “对方将计就计,再施调虎离山而已。”单邪道:“不过他有意挑衅,身份奇怪得很。” “你没能抓住?”姜青诉不解:“镇魂鞭一出,凡是魂魄皆有损伤,我若非有你赐的黄符在手,也不可能躲过,那人怎会毫发无损地遁走?” “便只有一种可能。”单邪朝姜青诉看了一眼:“他不是鬼,是人。” 人可修道,钟留也是人,为百年修道者,之前他们还碰见过的骆昂也是其中之一,可他们的道行在单邪这里根本不够看的,若非十方殿不可擅自干涉人间事,不得擅自夺走生人魂,有单邪在,骆昂一百条命也逃不脱。 这人却厉害得很,居然能从单邪的手中逃脱。 也许正因为对方是人,所以才能轻易避开单邪的法术,单邪的法术多为对付鬼,与生人无关,他既然没到死期,即便掺和了地府事,也不可杀,破个例让钟留来杀,钟留定不是对方的对手。 姜青诉问:“人若修炼,至多可活几年?” 单邪道:“钟家几千年来活得最长的只有五百余岁。” 姜青诉皱眉:“那我们碰见的这人呢?” 单邪顿了顿,摇头:“不知。” 钟留追上前方,他追的不是苏裘,他不知苏裘生死,无法追踪,追的是江濡,只要江濡与苏裘在一起,必能跟上他们。 只是越往前追,钟留越觉得奇怪,直到到了一处停下后,钟留才说:“这是禹城方向。” 沈长释有些气急:“管他什么城,抓到了那小子,我要拔他的舌!” 姜青诉回想起黎泰和说的话,道:“苏裘就是在禹城死的,江濡的父亲也在禹城,莫非苏裘的死另有原因?” 继续跟上,一直到了禹城,钟留才追上了自己发出的黄符,黄符所去的方向并非知府府衙,而是专供每年秀才会试的书堂。 因去年秋试时间已过许久,这里不曾再有人打扫,屋瓦上落了一层灰尘。考上举人的卷子另写一份,全都贴在了金榜之上,红纸斑驳,上头的字迹也不太明显了。 姜青诉等人到达这处时,周围一片漆黑,唯有头顶的月光洒下,将这考场外照得明亮,仅一扇门后,便是考场院落,地面铺了石块,四周墙上都是历代考生留下的诗文,其中有一个是苏裘的。 江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满是壮志难酬之情,不过苏裘的字,却如其人风骨,傲气之余自知,既不愿入朝堂污水之中,又不甘时世待他偏薄。 就在此时,那墙上诗句的墨骤然凝成一个字——冤。 钟留本想靠前,却因这个大字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拍了拍心口道:“吓人的很!” “有冤伸冤,何必故弄玄虚。”姜青诉将钟留和沈长释护在身后,单邪瞥了那两个男人一眼,满眼尽是嫌弃。 站在院落之中的黑袍男子出现,他的身后跟着个穿白衣的公子,便是苏裘与江濡。 苏裘浑身都笼罩在黑袍之下,脸上也罩着面纱,唯独露出一双眉眼,原应当是意气风发,此刻却满是怨恨难消。 面罩之下传来声音,语调凄凄:“生我宏愿处,消我凌云魂。” 作者有话要说: ps:唐·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 江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 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 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文中被苏裘引用了一下。 第110章 人鬼书:十六 门中人站着不动, 姜青诉提着裙摆率先走进去:“你是苏裘?” 单邪跟在她后头,目光扫向周围,没察觉到那湖中人的气息。 “我是苏裘。”黑袍男子说完这话, 朝依旧意识不清的江濡看了一眼, 他道:“我知道你们是谁,只管生死, 不管正邪的地府中人。” 姜青诉听见这话,微微皱眉:“谁说地府中人不管正邪?” “是吗?你们管吗?若真管,卖烧饼的张老汉落得疯癫,其子心术不正,你们管了?”苏裘问, 口气中带着轻蔑。 姜青诉一怔,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这人如何知晓?看他的模样, 死时也未必有二十岁。 “若真管,柳城一城池的罪孽,怎的反而让城主抵命呢?”苏裘嗤了一声:“世间不公太多了,生人不公,朝廷不管, 死人不公,地府不管, 总得有人出来管一管。” “所以你想管?”单邪开口, 上前一步慎人的威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裘不动,身上衣袍被风掀起, 他道:“我管有什么不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才是世间应当有的秩序,有些恶人为虎作伥,却满库金银,满桌牛羊;我……一生不曾做过恶事,教书育人不收钱财,最后落得个惨死狱中的下场,这公平吗?” “不公,却也是人生。”姜青诉皱着的眉心没有松开:“有的善人天降灾祸也笑对人生,仅剩一块果腹的馒头亦可以散给众人,你……读书识字却恃才傲物,有能不为民,有才不为政。” “我何曾不想为国为民?”苏裘上前一步,似乎姜青诉这句话正好戳中他心中痛处:“去年秋试,我本应当高中入京,却因为这个不成才的公子哥儿,被诬陷入狱,辱帝王残忍,骂百官昏庸的,是江濡,并非是我!” 姜青诉一怔,苏裘苦笑:“我今日带他过来,原本只为两件事,一,要他与我道歉,因为他爹是浙州知府,便可找人戴罪顶替,害我入狱,替他枉死。二,要他远离月若,这种敢做不敢当,从小食贪污之米的人,配不上月若!” 苏裘慢慢抬手指向单邪与姜青诉:“我的事,你们何必插手?!难道我枉死,却不能要个说法了吗?!我双十未到,就该断送性命吗?!” “人之生死皆有命数,苏裘,生死簿上你该此时死,谁也留不得你,即便没有江濡写的诗,你亦会因其他缘由过世。”姜青诉道:“若你不伤人,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可你因自己判断杀了两条人命,这种罪孽,谁人背锅?” “那是因为他们都该死!”苏裘说得激动,脚下有些踉跄,他从怀中拿出一本书,书面奇怪,正面为白,背面为黑,白纸黑字为人,黑纸红字为鬼。 苏裘道:“我从不滥杀无辜,姓贾的害人无数,姓张的无法无天,他们都是这世间的恶人,存在世间一日,便会多一个无辜之人受害。你们那日也都看到了!他将一名老者踢出店铺,倒在地上呕吐鲜血之余,还灌下热汤,有此心肠的,非人是兽!” 这话将姜青诉钉在原地,曾几何时,也有人与她说过这话。 几年前在柳城,朗争意的魂魄在八角塔中也这般表述世人,往往人心更可怕,比鬼还慎人,有些人为了一己私欲,甚至只为了高兴、面子、满足,便可随意践踏他人,不顾生死大事,折磨残害弱者。 这种人的确枉为人字,人面兽心,便是如此。 可……这也不是苏裘私判公正的理由。 万物皆有定数,恶者死后一生孽债都会在阎王殿里算个清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苏裘的心,姜青诉懂,单邪听了,却嗤笑一声。 “废话太多。”单邪道:“给你人身者是谁?” 苏裘一怔,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单邪,默不作声,他握紧手中的书,道:“我的身体,便是我的。” 说完这话,他扯下罩在脸上的面纱,他的下半张脸居然一片破烂,血肉模糊,鼻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咬断,嘴唇裂开肿着,下巴上尽是肉泥。 沈长释和钟留看见这半张脸吓了一跳,沈长释伸手捂着嘴,眯着双眼不敢看,姜青诉瞧他黑袍底下滴血,恐怕满身都是如此。 苏裘眉眼之中尽是屈辱与痛苦,他还记得自己死的时候。 秋试前入狱,不过几个月就到了冬季,白雪顺着窗户落入牢中,即便是死囚,在判刑之前也得保证他能活着,可牢中没有一个人在意过他。 大雪在关他的牢中落了厚厚一层,苏裘当时只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牢里一日就给他一碗馊饭,那个将他关起来的江知府只来过一次,身穿官服,拿着手帕捂着口鼻,万分嫌弃牢狱里的臭味儿。 “我是冤枉的,大人!我是冤枉的!”苏裘当时全不知情,趴在牢中大喊:“大人!我没写过辱骂皇上的诗句,作诗者另有他人!” “我知诗不是你写的,不过必须得有人为这首诗负责,你若能熬过这个冬天,我便放你出去,秀才之名是没了,可至少保住了命。”江知府阴阳怪气说完这话便走了,身上只穿着秋衣的苏裘满腹怨气,在牢中苦苦挨着冬季。 他从来都知道这世道便是如此,是有权有钱者的天下,浙州山高皇帝远,不比京都脚下,没有那么多好官。 但只要他还能活着,便有一线希望,只要他能离开牢狱,定然要走到皇城去告御状,哪怕跪死在午门,也好过冤死在牢中。 苏裘凭着一口气,撑过了冬季,却没撑过新春。 他不知自己在牢中究竟过了几日,只记得天气逐渐暖和起来的某一天,牢中两个狱卒给他送饭的时候笑呵呵地说着话。 “府上有喜事儿就是好,连囚犯都能加个肉丸子吃。” “那是当然,知府家的公子高中,得了个官儿做,正好就在咱们浙州,说是要不了多久就回来,要去云仙城上任呢。” “我记得去年秋试的时候,知府家的公子夜里喝多了酒,提笔在考场上做了一首诗,那可是辱骂皇上的诗,好在这事儿没传出去。” “嗨!咱们知府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人、钱都要的主儿,依我说啊,知府家的公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写诗之后知道自己闯祸了,跟着亲爹哭一哭闹一闹,随便找个替死鬼也就算了。” “也不知谁人这般倒霉。” 一碗加了肉丸的饭随意放在了苏裘的牢前,这是这么些天来他看到的唯一一次冒着热气的饭,却连伸手去拿,去吃的欲望也没有,方才两个狱卒说的话如一道道雷电劈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打得体无完肤。 从那天起,苏裘气急攻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去年说过只要他能熬过这个冬天的江知府再没有出现,恐怕他因府上有喜事,也早就忘记了牢中还有个替他儿子顶罪的人。 苏裘死撑了两个月,最终还是没有撑下去,病死在了牢中,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无人问津,牢中不知何处爬来的老鼠吃了他的饭,还领着家眷啃了他的脸与身体,直到牢中出了恶臭,还有人终于发现他趴在地上多日未动,已是死躯。 苏裘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他脸上的烂肉,再也补不回来,故而每日只能以黑袍罩身,即便是去见雷月若,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江濡。 若非有江濡的那一首诗,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写诗之人逍遥法外,高中入京,得官回乡,居然还要娶他最爱之人。 苏裘不会答应,即便是为了雷月若,他也要人看清江濡的真面目! “单大人,他可死了?”姜青诉微微皱眉,一个人若死了,又如何能回到自己已经腐烂的肉身?他的魂魄不是散的,像是重活了一般,却又不在生死簿上记录在册,当真奇怪。 “死了。”单邪道:“魂死了,肉体还活着罢了。” “此话怎说?”姜青诉听不懂。 “救你之人,是否也将你的名字写上了你手中的那本书里?”单邪问。 苏裘怔了怔,他看着单邪,眼神中情绪复杂,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握着的书,书中的确有他的名字,若非如此,他不可能活过来,他感激对方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也感激对方给了自己这本书。 单邪光是看他手中的那本书便已经知晓全部,他道:“一面为人,一面为鬼,恶人写在鬼页,善人写在人页,一生必有一死,你想要救活一个人,就必须得杀死一个人,以命换命,是为人鬼书。” 苏裘握紧书不说话。 单邪道:“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名字就在那书中的人页上,白纸黑字,同样,鬼页也有你的名字,黑纸血字。所以你半生半死,魂死肉活,魂魄有了宿处,躯体尚有血肉。给你书的人是否告诉你,有这本书在,你可以执行你心中的正义,将一切不公改为公平?” 姜青诉顿了顿:“你觉得贾公子是恶人,故而在杀他之前找到了两日前死去的采药师父,将采药师父写在人页,贾公子的名字写在鬼页;同样,那日馄饨店的情形你也看在眼里,为了救活老者,你将老者写在了人页,张公子写在鬼页,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正义,当真是正义?!” “总比你们什么都不做的强!”苏裘愤恨,他的手一直都在颤抖,另一只手握着笔:“我知道你们今日是来捉我的,我也知若我当真落入你们手中,是不会再有生路了,可即便我死,我也要执行我的公证!” “单大人!”姜青诉看穿对方目的,提示单邪。 单邪将腰间的镇魂鞭抽出,便在这时,苏裘手中的人鬼书散出煞意,红色的火焰往四面八方绽开,单邪一挥镇魂鞭,将姜青诉等人都护在了身后,与此同时,火光迸发的人鬼书上,苏裘落下了最后一笔。 原来他早就在上面写了江濡的名字,只差濡字水中一点。 墨点滴上,镇魂鞭挥出的寒意让苏裘笔与书全都落地,他整个人也往后倒去数步之远,身上烧着冥火,一寸一寸吞噬他的肉身,不断将他的魂魄从身体中逼迫出来。 苏裘倒在地上,痛苦哀嚎,血肉模糊的半张脸几乎脱落下来,三魂七魄纷纷离体。 姜青诉看怔了,身后的沈长释突然出声:“江濡……” 第111章 人鬼书:十七 众人目光朝江濡的方向看去, 一身白衣的江濡身形瘦弱,在夜风中有些萧瑟,他的口鼻已然流血, 自他的名字被写在人鬼书中的鬼页起, 苏裘设在他身上的禁制也破了。 一口鲜血喷出之后,江濡骤然到底, 他单手撑在地面跪坐在考场中央,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摸着自己的口鼻,鲜血顺着他的口鼻直流,除此之外,还有灼人的痛苦从腹中而起。 江濡目光在周围环绕一圈, 发现这是浙州禹城的考场,去年秋天,他便是在此考中的举人, 试前一切历历在目,却不知自己因何缘故到此。 目光落在了姜青诉与单邪的身上,江濡立刻认出了对方,他们是云仙城中无事斋的主人,他动了动嘴, 身体里似有一团火要将他烧穿,刚张开嘴, 江濡直接喷出了一口血, 微弱的声音吐出:“白夫人……” 姜青诉回神,拉着单邪的袖子问:“可有办法救他?!” 单邪的双目能透过江濡的皮囊看见他的魂魄, 那红火已经将他的三魂七魄全都缠绕,眼看就要烧穿江濡的皮肉,单邪反手弹指过去,一簇冥火撞入了江濡的心口,与他体内的红火纠缠在一起。 “冥火只能克制一时,不能救他。”单邪道:“既已记录在人鬼书中,江濡这条命,怕是不能好了。” 听见这话,姜青诉咬唇轻问:“就连你也无法?!” “这书为人皮所制,人血浸泡,练天地阴阳二气,故而能记阴阳生死。制作此书之人聪明,却要耗去很多心力与道行,若不想有人受害,只有毁去人鬼书,不过已在人鬼书上记录生死的,便如地府生死簿,不得更改。”单邪说完,一双视线落在了已经魂魄离体的苏裘身上:“你可知你的魂魄里,背负了多少孽?” “以我一命,换三善者活,三恶人死,已经值了,只可惜你们来得太早太快,也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则我还能杀更多的恶人,行更多的善德!”苏裘已然有些疯魔:“你们只看见我杀人,可看见我救人了?!若非有我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此书上,他们早死了!” “那些死了的,根本就不曾活过来!”姜青诉咬牙切齿反驳,几步朝江濡跑了过去,她的双眼自能看透人心起,便不曾瞧错过。 江濡本心至纯至善,若不死,此生必然多行大善,或许来生,能入帝王家也未可知,却没想到她料错了苏裘对雷月若的心,与单邪一同困在湖旁,若非如此,江濡不会死。 “白夫人……这都是、怎么回事?”江濡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他看向手心里滚烫的鲜血,尚能尝到口里的腥甜,即便再不解,也只自己时辰不多。 “我本想保你,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就护不得你。”姜青诉见江濡双眼布满了血丝,周身血管已经爆起,身体发烫,随时都可能被红火烧穿,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没回头,问单邪:“单大人,江濡还剩多久?” “一炷香。”单邪说完,又是一簇魂火控制了站在另一旁的苏裘,让他无处躲藏,自己走向掉落在地上的人鬼书,瞧见上面阵法环绕,制书之法的确新奇。 “江大人,你可还有何夙愿未了?”姜青诉问,既然要死,也得死得安心才是。 “我自初次在无事斋前瞧见白夫人起,便知白夫人不是凡人,而今看来,果然如此。”江濡咳嗽了几声:“江濡一生有许多宏愿志气,既然时世不许,我也无怨无尤,我本查此案,却死于此案之中,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雷月若……”姜青诉还记得他们生死簿上的记载,若非有苏裘干涉,江濡与雷月若,当幸福一生的。 “提到雷小姐,江濡便更是庆幸,好在我并未表明心迹……咳咳咳,不曾为雷小姐平添烦忧,白夫人若能帮忙,便请在我死后,为我写上两封信。”江濡伸手捂着口鼻,大片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他的双目已经逐渐看不清,身体也越发痛苦。 “一封信给家父,愿他能改改劣习,做个好官,一封信给皇上,江濡有负圣意,去不了京都了。”说完这话,他又呕了一大口鲜血,不光是姜青诉,就连沈长释与钟留看着都难受。 “第一封好说,第二封,我……”姜青诉还未说完,江濡便摇头:“我知白夫人定然可以,我曾见过你,在紫晨殿中……” 那副挂在紫晨殿中姜相的画像,让江濡对见到姜青诉见怪不怪,见到生人无端被火烧死见惯不怪,亦对自己此刻身处情况见怪不怪。 他早已看得明白。 “说得真是好听啊。”苏裘扬天哈哈大笑:“都已经到了死期,还装那善人有何用?” “装?”江濡慢慢扭头,朝苏裘看过去,他认得苏裘,去年秋试时苏裘文采斐然,即便是他江濡,也曾羡慕过苏裘的才华,甚至有意结交对方,只可惜苏裘不愿攀附富贵中人,所以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 江濡高中,榜上没见苏裘之名,曾为他惋惜过,今日见面,却没想到当年的才子,而今成了孤魂野鬼,自己身披官服,却坐不住三个月的官位。 一切,都比预料中可悲。 “若非是你写辱骂帝王诗句,我又何故落此下场!你居然还装不知,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苏裘想要朝江濡冲过去,可周身冥火让他动弹不得。 “原来……原来我爹还是找人替罪。”江濡的眼前一片漆黑,回想起考前被几个知己好友怂恿喝酒,他对朝局与皇上的不满借着酒意在考场墙上写下,好友看了惊慌,连忙告知了江知府。 江濡酒醒之后得知自己犯下大错却不悔,他所写所书皆是心中所想,江知府说已经派人将他写的诗句都洗干净,此事翻篇,不过江濡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直到他高中举人,在诗书茶楼遇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 江濡猜出对方身份,也与皇上身边的大理寺卿许文偌大人畅谈一番国之大任,得到皇上赏识,江濡当即跪地把他曾经写过的诗句重新在皇上面前念了一遍,皇上气,却也信任他,所以他没有会试,破格被封了官,离开京都前,江濡作别皇上,在紫晨殿中看到了姜青诉的画像。 江濡原以为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原来他曾赏识的苏裘,因他写的诗而枉死。 “这么说来,你杀我,是我应得的。”江濡叹了口气:“不过我江濡一生坦荡,无愧于心,即便是死,也不担污名,苏裘,我对不住你,可我也并非小人,只愿我的死能化解你的怨恨。” 说完这话,江濡直接趴在了地上,姜青诉看见他的背上冒起了一阵烟,白色的衣服从里头开始点燃,只是片刻功夫,江濡已经在大火中身亡,姜青诉看着却帮不上忙,心中一片可惜。 苏裘不信:“为何你死时还要装作好人?!为何你到死也不肯承认罪责?!” “你还看不明白吗?江濡活得坦荡荡,无愧无心。”沈长释看不下去了,他走到苏裘跟前:“你说你想判人间公正,可你心中满是怨恨,试问一个怀有怨恨之人,如何做到公正?你对江濡不满,恨你替他顶醉,恨他抢走了你的官职,你夹带私心看人,又如何能看出他人的善恶?” 苏裘看向沈长释时,双眼中的怨恨始终都在,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世界,他生时不满,死后依旧被蒙蔽:“我错了?你是说我看错了?难道当年写诗的人不是他?!” “是与不是又如何?江濡终究死在你的手上了,你大仇得报,可快活?”姜青诉看着那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慢慢站起身,她转身看向苏裘时,眼底带着寒意。 苏裘怔了怔,他快活吗?他不快活,他都已经死了,如何能感到快活? “你说你判了公正,那我便让你看看你眼中的公正是什么模样,也让你看看,这人鬼书上的法术,究竟是帮人还是害人。”姜青诉说完这话,朝单邪看了一眼,慎重点头后,单邪道:“只破例这一次。” 姜青诉听见这话,眉目柔和了几分:“单大人总这么说。” 总这么说,却总为她再破底线。 单邪道:“苏裘,回到云仙城中后,你好好看一看,那便是你一命换一命,救活的人。” 沈长释展开阴阳册,将苏裘的魂魄装入书中,姜青诉看向已经烧成一团焦黑的江濡。她知江濡身死,魂未死,只是他的生死簿上所述终究改了,他与富贵一生的家室,可造福百姓的官职,还有一眼定情的雷月若,都将擦肩而过。 姜青诉与单邪等人回到云仙城,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尚暗,不过已有早起的人家中亮了灯,这几日云仙城中死了两个恶霸,活了两位善人,都不会在这座城池中留下半点痕迹,只是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到了那采药师父的家门前,姜青诉等人还未靠近,便能听见里头的打骂声,她给沈长释一个眼神,沈长释将书中苏裘的魂魄放了出来。 普通人家住的都是瓦屋,此时屋内点了一盏灯,小儿的啼哭声不断响起,男人粗着声音喊道:“我整日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看你这张臭脸!这一大早便叫我上山采药,你是嫌我活得太长,想让我再死一次不成?!” “别打!我去!我去采药就是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声响起,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她眼角淤青,嘴角还流了点儿血,将小孩儿放到一旁,女人跪在地上擦着小孩儿哭花了的脸。 “没事儿吧?方才没打到你吧?”女人问。 小孩儿哭个不停,害怕得瑟瑟发抖,屋内还有男人的谩骂,女人哭着捂住孩子的耳朵:“别哭,别哭……” 苏裘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这个孩子,他要复活一个人前,必然调查过其为人,知他是爱妻爱子,吃苦耐劳才拿贾公子一命换之,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苏裘不可置信。 姜青诉声音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复活的是这采药师父本人吗?” 第112章 人鬼书:十八 苏裘猛地看向姜青诉:“不是他, 那是谁?” “人鬼书的用途,恐怕你也并不完全知晓吧?”姜青诉看向苏裘的眼有些同情,又有些可恨:“贾公子写入鬼页, 肉身被煞意红火烧死, 他便当真死了?死的不过是他的皮囊而已,这采药师父被写入人页, 肉身再度复活,活了之后的采药师父身体里,还是他的魂魄吗?” “你的意思是……我不过是换了个魂?”苏裘聪明,一点就通:“我只是把贾公子的魂魄换入了采药师父的身体里,从外看来, 采药师父活过来了,实则已经死了,贾公子死了, 其实……是以另一个身份活着。” “可以这么说,也并非如此。”姜青诉道:“至少那屋子里的男人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曾是贾公子,他的记忆还是采药师父的,内里变了而已。” “那我这么做……又有何意义?惩罚的是谁?谁受到了公正?”苏裘颓废地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 钟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直。 姜青诉说:“你的公正,给不了任何人, 与之不相干的人不在意贾公子的死活, 与之相干的人,已经备受折磨。这世间怎可能真的有一善换一恶?善恶皆相等。苏裘, 你若不信,尚有一个老者还在城中,可要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云仙城,身披麻衣的老者躺在了馄饨店的旁的短巷中,他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面前放了一个空碗,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馄饨店还要做生意,老板满面愁容,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老头儿叹了口气。 “早知道,当日就不该为你求情,不该管这闲事!”老板摇了摇头,开始煮热水。 即便不用上前去问,苏裘也看出其中门道了。 当日老者是在馄饨店里被张子轩活活打死,而后又被苏裘复活,全过程帮着求情可怜老者的馄饨店老板,帮老者垫付了药费,而今却被老者缠上,说他是在馄饨店里伤的,非要馄饨店老板负责。 于是便睡在馄饨店门前,每日伺候吃喝不说,还得给钱去花,本应当生意红火的馄饨店因为门口睡着个老无赖,这两日都不怎么开张了。 苏裘心中一怔,一双眼中的怨恨逐渐化为震惊与难过,他原以为自己执行了正义,惩恶扬善,到头来,他却害得身处其中的人都痛苦万分。 若非有他复活了那个采药师父,他的妻儿就不会遭受毒打呵斥,即便家中无男人,至少活得轻松一些。 若非有他复活了被殴打致死的老者,馄饨店的老板至少能好好做生意,他本是善人,而今生意做不成不说,恐怕以后苦日子会越来越多。 苏裘摇头,想到这一层,他又回头看向姜青诉:“那江濡呢?!这么说江濡也未必是真的死,他又……” 说到江濡,苏裘想起了雷月若,话生生地止住了。 姜青诉见他如此,侧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如若什么都记不起来,那么生与死又有何差别呢?真正的江濡,毕竟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少了那层皮囊,少了那些经历,他终究变成了另一个人。 事情既已说清,苏裘也不再辩驳,他本质不坏,也曾免费教过邻家小童读书识字,也曾想要一展雄心壮志为国效力,只可惜命运捉弄,给他书的人,利用了他的激进,才造成几桩纠葛。 姜青诉与单邪走在前头,钟留和沈长释走在后方,苏裘已经被沈长释收回了阴阳册中,方才几人见到了那起死回生之人的恶念,心中都有不适。 姜青诉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落去的月亮,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天就该亮了。 她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主动牵起了姜青诉的手,姜青诉侧头朝他看了一眼,眉眼柔和,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单邪问他:“你在想江濡,还是在想雷月若?” “知我者,莫若单邪。”姜青诉垂眸,心口有些酸楚:“我还记得你在无事斋与我说过,因为我的插手,让江濡和雷月若在寺庙碰面,正因如此,江濡才对雷月若一见钟情,若一开始我便置身事外,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当时与你说的,你还不懂?”单邪问。 姜青诉摇头:“如何能懂?单大人说得那般深奥,我只当你准许我插手此次案件,哪儿想那么多?” “我曾在十方殿定了个规矩,凡是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鬼魂都归十方殿管,但十方殿到人间办案,不得插手人间之事。”单邪道。 姜青诉点头,有些无奈:“我知,是我屡屡坏了单大人的规矩。” “其实并非如此,反倒是你坏了我的规矩,才让我发觉我的规矩并不成立。”单邪牵着姜青诉的手略微收紧:“既要来人间办案,如何能不插手人间之事,我终究是要与凡人见面,终将要在见过我的人的生死簿上留下一笔轻描淡写的痕迹,只要出现,便是改变,我早已破了这规矩千万年,到如今,又怎么能以此来制约你?” 姜青诉一怔。 单邪道:“我当初立下十方殿,便注定要插手人间之事,即要管阴阳两界,便不完全属于地府中人,十方殿按理来说,应当是跨阴阳生死的存在。” 姜青诉明白了,原来他当日说的是这个意思,从十方殿成立时起,便在世间留下了痕迹,当单邪开始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魂魄起,便在人间留下了痕迹,有无被人记住不重要,他终究存在于此,存在,便是改变。 “所以……我带雷月若去寺庙,害得江濡对雷月若一见钟情,也是命中注定。”姜青诉朝单邪看去:“因为世间已有白夫人,白夫人,会带雷月若去寺庙。” “就是这个道理,若苏裘死后直接入了地府,你我不在云仙城中办案,该遇见的,依旧会遇见,只是苏裘改了自己的生死,从而改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原先的巧遇,成了你促就的缘。”单邪道:“所以你无须自责,因果,从苏裘改变生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下了。” 姜青诉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只是还是可惜了江濡。 命运使之遇见是注定,可注定之后还会生出无数变数。 姜青诉走到了无事斋前,天空已经白了,街道上零散两个行人,身穿长裙的女子扶着额头从无事斋中走出,她面朝东方,看向顺着城门慢慢爬起的太阳,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雷府的人见雷月若一夜未归,想起来昨日雷月若是与江濡一同离开的,便到知县府衙去要人,结果知县府中的人也说不见他们大人踪影,雷府的人找了一夜,小苑带着家丁匆匆来到无事斋,想要找白夫人帮忙。 却没想到直接在无事斋门前碰见了雷月若。 “小姐!小姐你没事儿就好了!”小苑朝雷月若扑了过去,雷月若脚下不稳差点儿摔倒,她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没事,只是……我怎么会来此处?” “小姐昨夜与江大人一同离开后就没回去,我也不知您怎么会在这里。”小苑老实回答。 “小姐既然没事,还是与我们一同回去吧,老爷夫人都急死了。”小苑拉着雷月若一道离开,雷月若踉跄跟上,心中总觉得有事压着,放不下,挪不开。 雷府找到了雷月若,知县府衙翻遍了云仙城却找不到江濡。 后来浙州禹城里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个男子被烧死在了多日未曾有人去过的学子考场中,还是路过的人发现大门开了进去才瞧见死尸的,经江知府查证,那人身上挂着江濡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应当就是云仙城中无故失踪的江大人。 当时消息传来,雷月若正在府中与小苑一同刺绣,听下人们说江濡死在禹城时,手中的针线落在地上,绣绷撞地散开,白色丝绢上绣了一盏莲灯,莲灯栩栩如生。 无事斋照常开张,只是向来喜欢过来看书的雷家小姐许久不曾来了,城中接二连三有人被火烧死,也未在众人心中留下多深的痕迹。毕竟日子照常要继续,爱看书的人便来无事斋中看两本书,不爱看书的,提到无事斋,便是一句:那家开张时死过一个人哩! 只是若要说到生死之事,还有怪的。 就在不久前,雷府小姐与知县江大人一同失踪的前一天夜里,云仙城外十里长溪旁,二十多个人拿着火把找人。 “找谁?”喝茶的听见旁边有人说着故事,于是凑过去多嘴问了一句。 “嗨!不就是城北药材铺吴家那小子嘛!”对桌的人嗑着瓜子道:“吴家那小子从来没让人省过心,从小到大都顽皮得很,偏生的聪明,他们家人也纵容他,都快二十了也未娶亲。前些日子城中不是放过花灯?他说要去捞人家姑娘的花灯,若抓住个有缘的就顺着灯去找人家成亲。” “后来呢?”喝茶的人问。 “后来?有谁大晚上跑到城外十里长溪去捞花灯的?那即便是城中姑娘家放出去的,能流到那儿的也少了,他偏说那般远还能捞到才是真有缘的,结果一失足掉进水里了。” “死了么?” “一日一夜不曾见人,被大伙儿捞上来时都发白了,他们家人找到的时候身体冰凉,手里抓着一个花灯,被水冲上岸了,不过说来也奇,他娘趴在他身上哭了几声,他又将水咳出来活了。” “还当真是奇了!”喝茶的问:“他既捞到了花灯,可去找人家姑娘了?” “哪儿啊,那花灯上就一排字,根本没落款,上哪儿找去?而且泡了大半夜的水,身体都不好了,被爹娘关在家里养病呢。”那人笑说。 “一排字?” “是哟,我就记得一句,什么……眉眼盈盈处。” “唉,最近咱们云仙城事儿多,要不了多久新任的知县也到了,也不知新知县是何性子,这些旧事儿还是不提的好。” 茶楼人群散去,小二弯腰擦桌子,将方才在这儿闲聊的人喝过的茶杯收拾了,干布擦过,就像没人来过一般,什么痕迹也没留。 雷月若与江濡的缘分,终究浅薄,即便是姜青诉有心,也无法再多干涉。 无事斋暂且留给钟留打理,更要他留意之前在云仙城中出现过的那个人,能造出人鬼书,还能从单邪手中全身而退,必然不简单。 姜青诉与单邪还有沈长释将苏裘带回了地府,便要领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苏裘自知有错,也甘愿接受惩罚,得知单邪给他判的果然是要去地狱受刑,只能认命。 只是他对交给他人鬼书的人只字未提,这一直都是姜青诉与单邪不满的一点。 本来带苏裘去地狱是沈长释的事儿,不过这回姜青诉代劳了,为的还是想要在苏裘入地狱前,试着套话。 单邪在路口与她分开,径自往十方殿的方向走,苏裘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眉心微皱。 等单邪走了,姜青诉才道:“你也知这次因你害了多少人,现在受此惩罚,也是咎由自取。” “我知,我认。”苏裘道。 姜青诉抿了抿嘴说:“我瞧得出来,你的本心不坏,至少做这些事前,都是为他人着想,此番去到地狱,你受刑不重,很快便能放你出来重新投胎转世,但在此之前,你若不将指使你的人说出来,我若不将此人抓住,你可知你的死,便没了意义与价值。” 苏裘微微皱眉:“我不能说。” “你护着他,可想过你只是他的棋子?”姜青诉焦急,眼看地狱就要到了,入了地狱,他要受刑,只会重复生前痛苦,关于死后做的这些事,一丝也想不起来,届时便晚了。 “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苏裘出现!他们皆如你这般,好心办了坏事,让更多的人饱受痛苦与折磨,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这是你要的公正吗?”姜青诉的手轻轻拍在对方肩上:“哪怕想想雷月若,你若不说,她知你事,能置身事外?” 苏裘脚下一顿,他嘴唇颤抖,看向姜青诉的双眼带着不解与惧意:“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所以只要你敢说,我便信!”姜青诉道。 苏裘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地狱走去,只留声音:“我不知那人叫何名字,只见过他的脸,与你身边的黑无常大人,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苏裘已入地狱,被鬼差压了进去。 唯有姜青诉在地狱门口怔住,迎面吹来了一阵轻风,这还是她在地府头一次感到寒冷。 第113章 双生仙:一 大昭京都办了国丧, 乾文帝赵尹享年五十五,生前恶疾缠身多年。 前两年襄亲王一案不仅为多年前的姜相叛国案沉冤昭雪,还让朝中多名官员一同丧命, 从此朝局大换血, 乾文帝烦劳两年,终于将太子扶上了位。 恐怕是心头大患除去, 诸事已然平了,乾文帝才松了这口气,一松,便如秋风落叶,倒在宫中数月, 以药吊着,还是在大雪纷飞之日去了。 皇帝驾崩是大事,大昭举国都得服丧, 年约十六的小皇帝能干,且留有大理寺卿许文偌这个辅政大臣,大昭短时内,安矣。 “要说皇帝就是不一样,死了便死了, 还得让我来接着。”黄蜂靠在了奈何桥旁的石柱子上,有些不满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甲。 旁边站着双手环胸的沈长释, 昂着脖子朝奈何桥另一边望去, 人还没到,恐怕尚在离魂道中徘徊着呢。 他问:“阎王让黄蜂大人来接皇帝, 可有交代是为什么?” 黄蜂摇头:“我们那阎王,唉……阎王殿里能干的主太多了,他闲着无聊没事儿做,听闻这个赵尹皇帝下棋厉害,所以打算抓到阎王殿里下两盘棋,再预谋着一下看看能否把人留下来当个差什么的。” “啊?!”沈长释张大嘴巴,黄蜂缩了缩肩膀嘶了一声:“把你那嘴收一收,都咧到耳朵根了,慎人得很。” “阎王为何会起这般心思啊?”沈长释问。 黄蜂道:“还不是因为你们十方殿的白无常,曾经我们阎王殿的鬼差?她太能干了,阎王爷还惦念着她与皇帝有些旧情,想着给她在阎王殿里留个熟人,好让她常常来叙旧。” “这阎王爷怕是不将我们十方殿的无常大人放在眼里了啊?那白大人与我们无常大人可是……”沈长释话说到这儿生生止住,姜青诉与单邪的事儿,多半在人间发展,跑到地府来,地府里的鬼差与阴司都不知。 说阎王爷和姜青诉谈情说爱,都比说单邪与姜青诉谈情说爱靠谱,沈长释可不想被镇魂鞭抽,那些事儿,他吞回了肚子里。 “反正,劝阎王爷最不要如此,而且黄峰大人今日所行与我今日所行有悖,您还是快些回去告诉阎王爷,这赵尹皇帝我十方殿自有安排。”沈长释道。 黄蜂嘿了一声:“对啊!你是十方殿的,哎你来这儿做什么的?” 沈长释挺了挺胸,道:“奉无常大人之命,领赵尹去投胎,早投胎早结束。” “赵尹可是皇帝……”黄蜂无语。 沈长释道:“无常大人说的话,你不听?” “听!那必须得听!”黄蜂砸了砸嘴,整个儿阴曹地府,就算是阎王爷,黑无常发话了都得听着,他不过是十阴司之一,哪儿有不听的道理,既然是黑无常大人插手,他独自回到阎王殿也有个交代了。 黄蜂对沈长释拱了拱手道:“那便请沈大人待我向十方殿的白无常大人问好,与姜青诉说说,有空来阎王殿下棋啊。” 沈长释被叫了一声沈大人,心里别提多舒坦,那胸口挺着,下巴抬着,双眉舒展,掐着声音嗯了一声,姜青诉若在场,见他这模样肯定得说一句:不得了,与皇城里的太监已有八分像了。 黄蜂走后,沈长释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靠着奈何桥头的石柱子,砸了砸嘴玩儿手指,想起来他此时到这儿的目的,深吸一口气摇头叹道:“白大人啊白大人,这谎可是你让我撒下的,若回头无常大人找我麻烦,您可千万得替我兜着。” 话音一落,整个儿奈何桥上与忘川河上的鬼全都消失了,凡是此时没过桥的,统统被按回了原处不得动弹,就连摆渡的也要停止动作。 沈长释抬眸朝奈何桥上一看,他微微眯着双眼,果然在桥那头瞧见一身明黄衣着的老者,他目光懵懂,过桥速度很慢,每走一步,想要靠近他的人都得低下一寸头来。 沈长释抿了抿嘴,他不是没见过皇帝死,当年赵尹他爹死的时候也是这幅场景,人间的帝王身上带有贵气,普通的鬼魂不得靠近,不过帝王死了也依旧是魂魄,还是要投胎转世的。 世间的魂魄前世今生虽有定数,但皇帝的不同,积德行善数世的人才有机会入帝王家,而后再称帝。 称帝后的人若造多杀戮,剥削百姓,怨声载道的话,身上的孽会更多,来世恐怕不得善果,但若架桥修路,为百姓谋福祉,国泰民安的话,身上的功德也会多,来世恐怕还是帝王。 沈长释在那已然是老者面容的男人身上,瞧见了不少功德,他算是个好皇帝,来世即便当不成皇帝,也必入帝王家。 等赵尹走到跟前了,沈长释才想起来姜青诉交代他的,于是抿嘴,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连忙迎了过去:“乾文帝陛下?在下地府鬼差沈长释,特领您转世的。” 赵尹愣了愣,初入地府,他当真豁然开朗,此生不信鬼神之说,死后却见鬼神之事,只觉奇特。 “既有阴曹、有轮回,朕想问问你,三十年前,大昭女相姜青诉可来过?”赵尹问他。 沈长释领着赵尹往轮回井的方向走,边走边笑道:“说来也巧,三十年前大昭女相的确到了地府,只是她迟迟未曾离去,说是有心愿未了,人未等到,今日一早才投胎去了。” 赵尹顿了顿,他方才来的路上一直都在忧心,这世间真有轮回,那他与姜青诉的誓言必然成真,他怕会在这儿看到依旧貌美的女子,双眼满含怨恨,又怕看不到记挂了几十年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而今听这位鬼差一说,倒是觉得好受多了。 她既等了自己,又体贴自己,早一步而去,完成他们的约定。 赵尹问:“她可留下了什么话?” “不曾留话,只托我在这儿迎您,依我说,再多言语不如一碗孟婆汤。”沈长释朝孟婆要了汤,递给赵尹,赵尹顿了顿,看着那碗浅茶色的淡汤。 人生犹如过往烟云,此一生辉煌亦载满了遗憾与痛苦,他来得慢,路上还想过若当真碰面了,当如何面对,如何解释,而今想来,的确再多言语不如一碗汤,喝下了,一切都重头开始。 赵尹接过孟婆汤饮下,朝沈长释看去时轻笑,嘴角的白胡子颤动,他道:“霏月曾说,我若为帝,她必为臣,我若生生世世为帝,她也生生世世为臣,来世,我不想她做我的臣。” 赵尹大步朝轮回井的方向走去,分明是个病恹恹的老头儿,却偏偏身形挺拔了许多。 沈长释目送着他离开,又入了轮回井,撇嘴挑眉:“你还当真是最好糊弄的一个皇帝。” 以往的皇帝多半摆着架子,即便遇见鬼神也是唯吾独尊,相较起来,赵尹温和多了。 沈长释拍了拍手,姜青诉给的任务完成,他深吸一口气轻笑,转身哼着十八摸的小曲儿回十方殿去,不过刚出轮回井处,便在荒地小路上见到了笔挺站那儿的单邪。 沈长释看了看单邪,又回头看了看轮回井处,六道轮回井浅淡地发着光,如光柱一般直通云霄。 沈长释在人道上瞧见了明黄的星火,知晓赵尹已经投胎去了,于是干笑了两声,道:“无……无常大人。” “她让你这么做的?”单邪面色微冷,沈长释缩着肩膀:“是。” 白大人啊白大人,当初说好了的,若无常大人发现,他绝不担任何罪责,甩责这种事儿,不怪他。 单邪又问:“她人呢?” 沈长释顿了顿,摇头道:“我、我不知啊。” 单邪拂袖离去,沈长释长舒一口气,好在,他没被打……只是不知当无常大人找到白大人后,又会如何了。 忘川河岸彼岸花丛旁,姜青诉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眼前河面左边尽是黑水,右边渐长红花,她恰好卡在这纯黑与猩红之中。 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姜青诉将其丢入了忘川河中,河面竟然起不了一丝涟漪,石头如入了沼泽地,渐渐陷了进去。 察觉到了靠近的气息,姜青诉冷淡的脸上挂上了微笑,转头朝来者看去,她眉眼弯弯,笑容不变:“单大人来了?” “你在此地做什么?”单邪目光落在了姜青诉坐着的石块上,旁边已经长了好几株彼岸花的幼苗,她看上去并不在意是否会触碰到。 姜青诉理所当然道:“我来这儿等你啊。” “你如何知道我会来?”单邪走到了姜青诉的身边,目光落在了石块上,姜青诉往旁边挪了挪,单邪盯着她脚旁的一朵花儿,只是衣摆擦过,不曾碰到。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单邪坐在姜青诉身旁,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侧着身体看他,双眸明亮:“今日赵尹死了,我让沈帮我跑了一趟,地府之事没有能瞒得过你的,所以你瞧见了,必会来找我,我就在这儿等你啦。” 单邪问她:“不是放下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我昨日去了阎王殿,没进去,听见阎王有意图留赵尹在地府,我不愿,故而让沈今日去拦着了,我也知他心思,教了沈几句话,你瞧,总共来地府还没半个时辰,他就老老实实投胎去了吧?”姜青诉朝单邪凑近了一些:“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吧?” “你没有吗?”单邪问。 姜青诉一双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说:“我就知道单大人瞧上去风轻云淡的,实际上最爱吃醋。” 单邪顿了顿,睫毛微颤,一看就知道是被姜青诉戳中了心思。 姜青诉道:“单大人还酸着呢?” “不酸。”单邪道。 姜青诉说:“不如我让沈去柳城买点儿糖葫芦回来给你吃?” “不吃。”单邪抿嘴。 姜青诉挑眉,摆出无奈模样,叹了口气眨巴眨巴眼道:“单大人既然难哄,那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姜青诉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抬起,一朵彼岸花鲜红欲滴,张牙舞爪地绽放着,根茎折断,正握在了姜青诉的手中。 她笑道:“鲜花赠美人,单大人心情有无好一点儿?” 单邪怔在原地,一双凤眼睁大,瞳孔收缩。 姜青诉手中的花儿吐着阴气,漆黑之气顺着她的指尖吞噬她的胳膊,如藤蔓攀延,魂魄即刻被锁,而握花之人,却笑得如沐春风。 第114章 双生仙:二 单邪回神瞬间拍开了姜青诉的手, 彼岸花落地,不过缠绕着姜青诉的那股黑气却没有放松,只要一经触碰, 便会抵死缠上, 更何况她还摘下握在手中。 单邪起身,展开扇子, 折扇的白纸上起了一团冥火,他看向依旧在笑的姜青诉,道:“或许会很痛,但你必须得忍着。” “不不不!我不忍,我可怕疼了, 真的。”姜青诉收回了手,背在身后,也跟着起身, 朝单邪走去:“你怕什么?” “我与你说的你都忘了。”单邪眼眸中带着气愤,说话的时候声音冰冷,他的表情冷冽,握着扇子的手微微发抖:“我告诫过你不可触碰此花的!” 姜青诉一怔,歪着头道:“我知道啊。” “那你……”话只说了个开头, 单邪紧皱的眉心豁然松开,他看向依旧在笑的姜青诉, 心口位置猛然震荡, 似乎有什么藏在其中的东西正欲冲破。 姜青诉点头:“我故意的。” “为何?”单邪轻声问出。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在单邪的面前对着他的脸画了一个圈:“今日瞧见单大人的脸啊, 当真精彩,没想到你短时间内,居然能做这么多表情呢?” “回答!”单邪不满她顾左右而言它。 “你还记得在云仙城里,你送过我花儿吗?”姜青诉问出这句,朝前走了一步,她双手背在身后,下巴低垂,双眸抬起,眼里倒映着单邪的脸,像是将他装了进去一般。 “你送过我白兰花,当时我问你,你想要什么花儿,你说你不喜欢花儿。”姜青诉抿嘴道:“我知人间花,无一能配得上你,也知你真正想要的花儿,便是这红海中的任意一朵,所以我提前过来找了半天,就刚才那朵开得最艳,特地摘下来送给你。” “我能送得起单大人心中想要得到东西,即便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姜青诉的鞋尖触碰了单邪的鞋尖,她仰头看向对方,还在浅笑:“我心如明月皎皎,单大人如此厉害的双眼,看清否?” 与单邪的凤眼对视,姜青诉保持不动,忘川河岸上突然刮来了一阵清风,将两人发丝吹起,纤弱的花瓣随风舞动,单邪问她:“痛吗?” 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单邪没来之前,她触碰到彼岸花时的疼痛早就已经消散了,现在看着绕体的黑气,已经没了感觉,于是她摇头道:“不痛。” 单邪抬手将她被吹到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碰到的姜青诉是没有温度的,与以往不同,她的魂魄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再也不会消散。 孟婆汤洗不尽魂魄里的铅华,轮回井无法为其再塑人生,她将没有转世轮回,生生世世,就只能是姜青诉一人。 单邪将姜青诉的发丝理好,顺势把人抱在了怀中,轻声道:“我看清了。” 姜青诉搂着对方的腰轻笑,眉眼弯弯,本是该高兴的时刻,偏偏她的心里起了另一番心思,缠绕在她心中,久久不散,却又无法断其真伪的那句话。 “单邪。”姜青诉轻轻皱眉:“你说这时间有无两个长相一样的人?” “有。”单邪道:“人之肉身,皆为皮囊,没有相同的魂魄,却有相似的脸。” “这么说,或许在人间土地上,能找到与我相似的人?”姜青诉抬眸看着他。 单邪点头:“许有四、五分相似,十分没有。” “那你呢?可有人能像你?”姜青诉问。 单邪目光一滞,居然又一次愣神,姜青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单邪轻眨了一下眼,开口道:“回去吧。” 他转身便走,拉着姜青诉的手没有放开,姜青诉哎了一声,回头看向落在石块上的彼岸花,花茎碧绿,花朵朱红,静静地躺在石块上未动。 彼岸花的尽头一片白烟,姜青诉慢慢收回了视线,瞧见白烟,忽而想起了单邪房中的一幅画,就挂在了他的软塌上方,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云层中的背影,千丝如墨,曾在她靠近时转过头来。 画中人浅笑的眉眼与单邪酷似,当时她只当是幅施了法术会动的画,也没多想,偏偏苏裘去地狱前留下了那句话,又偏偏她刚才问出口后,没得到单邪的回答。 画中人是谁? 那张与单邪一模一样的脸,在人间造就人鬼书交给苏裘的人,又是谁? 如此一想,姜青诉看着单邪的背影,心中沉沉。 单邪、又是谁呢? 她知单邪非凡人,亦不是普通的鬼,他手中的镇魂鞭可使世间魂魄皆消散。地府里而今待得最久的应当是阎王爷,可阎王不过只来了短短的千年,一切都是单邪交给他的。 地府早就存在了,六道轮回井也早就存在了,这与阴阳分隔的离魂道、奈何桥、忘川河统统都在阎王来之前便在了。 单邪说他无生也无死,那他是何时存在的呢? 偌大的地府,无一处他不可去,成千上万个鬼差,无一个他号令不得,即便是十八层地狱,他也畅行无阻,姜青诉仅凭着自己的想象,已经想不出单邪究竟是何身份了。 苏裘告诉姜青诉的话,姜青诉迟迟没有说给单邪听,一来她并不确定苏裘说的是否为实话,二来,若当真是实话,那个与单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又是谁? 姜青诉做鬼才短短几十年,地府她虽然混熟了,但暗藏其中的根本却从未知晓过。 涉及到单邪的,她更是一无所知。 她旁敲侧击问过沈长释,沈长释对单邪的了解亦如她这般,除了他的脾性,和习惯,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与单邪长得一模一样之人,沈没见过,更没听过。 难得的是向来动作不快的钟留,竟然查到了关于操纵苏裘男人的蛛丝马迹。 钟留的一张符纸烧过来后,姜青诉立刻去单邪的房中找他。 她上次去过,熟门熟路,只听见一声铃铛响,她便已经站在了单邪房屋的中央。 此时单邪背对着她,面对床榻方位的画像,听到姜青诉来时慢慢转身,那环绕在他身侧的云雾逐渐散开,姜青诉朝画上看去,那幅画又成了一片空白,连个背影也不让她看到。 “钟留查到了。”姜青诉开口。 单邪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朝旁边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桌案上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个茶杯立着,里面倒了大半杯水。在茶壶的后方靠着墙的位置,还有一个白玉瓶,玉瓶中插了一朵彼岸花,花开娇艳,是这整个儿暗沉的房间内唯一一朵亮色。 姜青诉有些微愣,她原以为那时单邪把她拉走,花儿就丢在原处了,却不知这人什么时候又回去,把花儿拿回来还养着。 单邪指着对面的位置让姜青诉坐过来,姜青诉落座在了他右手边,单手撑着下巴看对方,单邪要给她倒水,姜青诉摆了摆手说:“我不喝。” 单邪端着茶杯垂着眼眸没说话,姜青诉看向他那双眼,抿了抿嘴,最终开始打破了沉寂:“你有心事。” 单邪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姜青诉问他:“苏裘的话,你听见了对吗?” 这整个儿地府,就没有他不知道事儿,沈长释不止一次说过千万别在背后说无常大人的坏话,也不可直呼其名讳,他会听到的。 姜青诉送苏裘入地狱的时候心中抱有侥幸,觉得单邪没有听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人间当真有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吗?”姜青诉问他。 单邪放下茶杯,对上了她的视线,开口道:“没有。” “那苏裘所说又是何故?”姜青诉不懂。 单邪张了张嘴,说:“世间有,人间……没有。” 姜青诉一愣,这么说还当真有人与单邪长得一模一样,姜青诉微微皱眉,心中百转千回,而后道:“不在地府,不在人间,那与你长得一样之人,又在哪儿?” 单邪深吸一口气:“总而言之,此人必然是装神弄鬼,至于他为何会有我的脸,现在尚未可知。” “你上次在云仙城与之交过手,难道没有看见他的脸?”姜青诉问。 单邪摇头:“他藏在湖底,我不曾看见。” 若当时他看见了那张脸,也不会纠结对方尚且为人,而姜青诉也不知有无被镇魂鞭伤到赶回无事斋,必然追过去一击毙之。 “既然如此,单大人在担忧什么?”姜青诉双眉挑起:“我看出来了,你心中尚且还藏着我不知道的事,既然对方装神弄鬼,你确定那人并非与你相同,便去人间查个究竟,可我现在见你,却有些退缩。” 单邪睫毛轻颤:“我退缩了?” “不然,你请我坐下喝什么茶?”姜青诉道。 “许多事是你不知道的。”单邪开口。 “那你便说给我听啊。” 单邪顿了顿:“更多的事,我无法解释。” 姜青诉看向他依旧有些犹豫的脸,咬着下唇站起来道:“这茶水我不想喝,单大人的故事既然不愿说,我也不想听,钟留说他查到了关于那人之事,我必然要去人间弄个明白,此等祸害,不除不行。” “白大人……”单邪见她说完这话要走,起身喊了一句。 姜青诉转身看向对方,眉心紧皱:“在我心里,单大人或许有不少讨人厌的缺点,但绝没有一样怯懦,生死都没了,你还害怕什么?” “我怕……”单邪张了张嘴:“看到我这张脸。” 姜青诉楞在原地:“为什么?” 等了半晌,单邪又没说,姜青诉失了耐心,摇响铃铛,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离开单邪的房间。 “青诉……”单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再回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副画, 画中云层翻滚,烟云飘出纸张,画上一席白衣的男子青丝随风摆动,缓缓回过头来,就在即将露出面孔那一瞬,单邪一拂衣袖,离开房中。 第115章 双生仙:三 钟留烧符, 说明了那男人已经不在云仙城中,按照踪迹来看,他到了京都。 赵尹刚死不久, 新皇登基, 按理来说应当封原先的太子妃为皇后,却不知为何新帝迟迟没封后, 甚至还因贪玩多次出宫,许文偌以辅政大臣劝之,反而被当朝呵斥。 姜青诉听到这些只觉得奇怪,先前赵尹没死的时候她在人间与单邪一同办其他案子,也听说过这太子的名声, 虽说是年纪小,可本事却不小,而且稳重聪慧, 正因如此,赵尹才能放心把皇位交给他,却没想到赵尹刚死几个月,小皇帝就改性了。 既然她要查的人在京都,姜青诉便领着沈长释一同去了京都。 而今京都于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忌讳的了, 只是要避着几个见过她脸的人。 沈长释随着姜青诉一同到了京都城中,此时正是盛夏, 天气热得很, 街上的行人穿得都比较轻薄,唯有姜青诉一人穿着高领的衣服, 看上去有些古怪。 沈长释手中握着阴阳册拍了拍肩膀,他来人间前特地看了一遍阴阳册,确定没有人不按生死簿上死的,想来自苏裘死后这几个月,那个藏在其背后的男人倒是安分守己了许多。 街边上有吆喝卖糖葫芦的,沈长释看见了,眼眸一亮,对着姜青诉笑:“白大人,可要我买给您吃?” “不吃。”姜青诉撇嘴。 沈长释道:“前头还有驴肉火烧,我记得你爱吃。” “不爱。”姜青诉面色冷淡。 沈长释哦了一声:“那条巷子拐个弯不远便是玉子糕坊,你说过他们家的桔子酥好吃,要不我给你买……” “不要。”姜青诉伸手扇了扇风,头顶上烈日炎炎的,即便是鬼也觉得燥闷了。 沈长释咬着下唇,瞥见路边上有卖折扇的,于是走过去挑了一把纯白的买回来,献宝似的奉到了姜青诉的跟前:“呐,给您扇子。” 姜青诉拿起折扇歘地一声展开,看见扇面上空空如也,雪白一片,然后将扇子丢回了沈长释的怀中道:“我才不用与他一样的扇子。” 沈长释:“……” 还真是难伺候得很。 不过姜青诉耐不住这太阳晒着,还是让沈长释给自己买了一把纸伞遮阳了。 画了白兰花的纸伞下,姜青诉吃着玉子糕坊的桔子酥,说不吃,沈长释买来了她还是吃的,沈长释想自己一开始若买了糖葫芦,姜青诉估计也能收,于是掏出扇子给姜青诉扇风。 姜青诉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殷勤做什么?” 沈长释老实说:“白大人能不与无常大人闹矛盾吗?你俩一闹矛盾,我总觉得背后发寒。” 姜青诉张嘴本想说单邪几句的,不过回想起她从对方房间离开前瞧见他最后一眼的表情,还是忍了下去。 单邪不会撒谎,只有他说不出的真话,没有脱口而出的假话。 姜青诉想起来他说他怕看见自己的这张脸,虽不知为何原因,但他说出口,必然是不愿看到的,所以他房中没有镜子。好似这么多年他们住在客栈,或无事斋,单邪的房中要么没有镜子,要么有镜子,也是盖下来的。 他的脸有什么故事,姜青诉没问出来,但此番自己与沈长释行动,那人没跟上,还是让她心中些许不悦。 这么些许不悦,经头顶的烈阳一晒,扩散了,所以沈长释觉得她难伺候,还觉得背后发寒。 到了与钟留约定的地点,姜青诉收了纸伞走进去,钟留选的客栈并不在京都繁华闹市之中,反而离皇城有些远,更靠近穷奢极欲的烟花柳巷处。 京都城门正道通皇城,两旁辅道皆是繁华处,酒楼客栈、商铺茶馆应有尽有,但大昭并不盛行极乐之事,所以烟花柳巷并不在主、辅二道上,偏靠着城中西侧。 姜青诉倒觉得这地方不错,朝中人多半不往这儿来,来此地的尽是一些达官贵人之子,纨绔子弟罢了,纨绔子弟入不了宫,见不到她的画像。 钟留就坐在客栈一楼等着,瞧见姜青诉进来连忙迎了过去,姜青诉瞧他胡子拉碴的模样,心情好了些许,抿嘴笑了笑说:“你的鸦儿长出来啦?” 钟留伸手抓了抓粗糙的胡子,砸了砸嘴颔首:“白大人。” 再朝姜青诉身后瞧去:“咦?无常大人不在?” 姜青诉嗯了一声:“此事他不来,你且与我说说,你找到的关键是什么?” “白大人请随我上楼。”钟留提着宽松的裤子朝楼上走,脚下一双草鞋都快断绳了,他也不愿意买双新的。 姜青诉刚走到楼上便闻出了这处的不对劲,她伸手揉了揉鼻子,瞧见钟留一路往客栈住房长廊的尽头走去,走到最西侧背着光的那一间,推门而入。 沈长释跟上,见姜青诉没动,问:“怎么了?白大人。”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你没闻到?” “闻到什么?”沈长释不解。 “妖的味道。”姜青诉说完,朝长廊尽头走去,沈长释陪在她身侧:“这您都能闻得出来?” 姜青诉嗯了一声,也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与单邪接触多了,她本事渐长,比死了快五百年的沈长释还敏锐些。 走到房前,沈长释推门而入,姜青诉跨步进来,房间很小,窗户紧闭,门窗上都贴着黄符,屋内仅桌椅一副,一个床铺,一个屏风与屏风后的木桶,除此之外便没了。 钟留此时站在床边,他伸手指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小东西道:“这……就是我查到的。” 姜青诉走过去歪着头朝床上一看,是只女狐,不过她此时看上去半人半狐,人的五官上还长了些许白毛,耳朵与头发皆是白色,身后几条尾巴团在一起,裹着被子,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姜青诉。 姜青诉一愣,看出来了,这房内的符不是为了镇妖,而是为了护住这只妖。 “她是谁?”姜青诉问。 钟留指着一旁的桌椅让她坐下,姜青诉坐在椅子上,沈长释瞧见桌上有花生,于是剥来吃,原本缩在床上的小狐狸瞧见沈长释的举动龇了龇牙。 “什么意思啊?”沈长释问。 钟留道:“那……那是买给她吃的。” 沈长释剥了花生米直接倒入了嘴中,瞧见狐狸对他耸着鼻子,于是咧嘴吐出自己的舌头,猩红的舌头挂到了胸前,嘴角裂开,唇色滴血,吓得小狐狸半张脸都藏在了被子底下。 姜青诉拿起扇子朝沈长释的头上敲了一下,沈长释收回鬼脸,继续吃花生。 钟留坐下开口:“这狐狸名叫白球,是我在云仙城寻找那神秘人时,荒郊野岭中找到的,找到她时她的内丹已经被人挖走,所以才是现在这半狐半人的模样。” 姜青诉挑眉,她曾听过狐妖的故事,一条尾巴便是躲过了一次生死,白球有好几条尾巴,按照妖的道行来说已然不浅,能把她的内丹挖去之人,恐怕就是那神秘人了。 钟留继续说:“我在她的伤口里看到了煞意,所以留了她一命,妖的内丹除非破碎损坏,否则与妖便有牵引,所以白球一路带我来到了京都,断定她的内丹就在京都,若内丹在,恐怕那神秘人也在。” 姜青诉哦了一声,单手撑着下巴,朝小狐狸看了一眼,笑眯眯道:“白球,名字真可爱,谁给你起的?” “坏人。”白球开口道,她的声音沙哑,样貌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女,在说出这两个字后,将手中的东西朝沈长释砸过去,正中沈长释的额头。 姜青诉看了一眼,是花生壳。 沈长释拿了几颗花生也朝白球砸过去,白球狐尾一扫,几颗花生躺在了她的手中,她躲在被子里正咬着壳子吃花生米。 姜青诉:“……” 沈长释:“……” 钟留耸肩道:“她内丹消失,脑子便出了问题,很难沟通,能找到京都来,我已是废了大力了。” 沈长释伸手拍了拍钟留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姜青诉叹了口气,不过好在,也算是锁定了神秘人的行踪了。 “还有一件事儿……”钟留顿了顿,说:“虽说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新帝与白球的内丹有关。” “新帝?”姜青诉挑眉。 钟留点头:“新帝最近频繁出入烟花柳巷中,似乎是迷上了一个女人,白球也把我带到了这靠近烟花柳巷的城西,恐怕她的内丹就在那里面。” “那你没去查证吗?”姜青诉问。 钟留顿了顿,脸上突然一红,他缩着肩膀变得莫名别扭了起来,姜青诉看着觉得头疼,忍不住往后缩:“你正常点儿!” “我……我对女人,没、没辙的。”钟留说完,伸手捂着脸。 沈长释嚼着花生米点头:“对,先前见到您还他脸红呢。” 姜青诉朝沈长释瞪了一眼,又问钟留:“那你怎么现在还养着个女人呢?” 钟留瞥了一眼缩在床上的白球,白球花生吃完了,正看着沈长释呢,沈长释又给她丢了几颗,白球立刻接住,继续吃着,也不听他们说话。 钟留撇嘴道:“这不是女人,她是女孩儿。” 姜青诉垂着眼眸点头:“好吧好吧,你可知新帝何时会再来?” “这我不能确定,他上一次来是两天前,不过听说回去之后被许文偌劝谏了,这事儿闹得挺大。许文偌在朝中本极有声望,也是辅政大臣,前两年立太子时,他兼当太子太师,应当受新帝尊重,却因劝谏新帝勿荒废国政,而被当朝呵斥。”钟留说:“不过依我看,新帝为了顾全许文偌的面子,应当短时日内不会来。” 姜青诉嗯了一声:“晚间我与沈一同去一趟,白球的内丹可有何特征?” “狐为媚,您入了烟花柳巷处,找里头最吸引人的,应当没错了。”钟留说:“另外,内丹具有妖气,不知白大人现在……” “看得出,闻得到。”姜青诉拿起桌上的扇子扇风,她瞥了扇子一眼,挑眉:“你们说我若女扮男装,可能被人识出?” 第116章 双生仙:四 京都城西烟花柳巷有个称谓叫秦楚笙箫处, 还未靠近便能闻见传到巷子外的酒香,这里的酒都是青楼里头自家酿的,外头也买不着。 能进秦楚笙箫处的都是腰缠万贯, 有的青楼里一壶酒便是外头的百倍价, 若要找个漂亮的姑娘作伴,端起酒杯喂着喝, 价格就得再翻一翻了,这地方穷人找个机会进来,顺着道路的石头缝里都能寻到碎银子花。 不过即便地里能摸金子,穷人家也不敢往这里面走,来秦楚笙箫处的都是贵人, 冲撞了贵人捡那几两银子,都不够换自己脑袋的。 “白大人,您当真要这样去啊?”沈长释有些为难地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姜青诉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腰带, 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全都梳到脑后的发丝,朝沈长释瞥了一眼:“怎么?有问题?” 沈长释叹了口气:“问题大了!” 姜青诉垂头看了自己一眼,白色公子服,外头罩着一层霜色轻纱,宽宽的玉腰带, 下头坠着一个荷包和玉佩。 玉佩她特地选了大的,看上去更男人一些, 鞋子也大了几码, 走路能露出脚来,她还刮了钟留一点儿胡子贴在自己的下巴上, 出门前对着镜子瞧了几番,自我感觉挺好。 “哪儿的问题大了?”姜青诉问。 沈长释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姜青诉的胸口上,他伸出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干咳了一声说:“你……不像男子。” 姜青诉:“……” 一把将假胡子撕了,姜青诉展开扇子便道:“我就这样进!识不破也好,识破了也罢,你一个下人小厮,管主子什么爱好呢?据我所知大昭就有公主好女色,府里养了好些个漂亮丫鬟呢。” “是是是,您说得是!”沈长释劝不动,只能由着对方去了。 刚走到秦楚笙箫处的巷子口,姜青诉便听到了里头的动静了,这里的姑娘不喜欢趴在门窗旁边朝外招手,有姿色的都在阁里躲着,给了银钱才能出来给人看的,站在门口的都是龟公。 青楼前头挂了一排红灯笼,从巷子头一路到巷子尾去,有些青楼建造颇大,足足有四层楼高,每层都挂了灯笼,五彩的琉璃瓦在灯火的照耀下即便是夜间也发光漂亮。 姜青诉抬头朝面前的门牌上看了一眼,朱红色的柱子两边各立了两个,两旁通行人,中间通轿子马车,气派得很。 已有乐器奏起,姜青诉展开扇子朝里头走,沈长释就在后头跟着。 他们穿着普通,引不起他人注意,姜青诉本就是女子装作男人打扮,身形不高又纤瘦,沈长释穿得普通,就是个下人,无人请他们进去坐,至多路过时笑一笑。 姜青诉也懒得搭理他们,一路走到了那家看上去排场最大的青楼门口,名为时花阁,他们家的恩客络绎不绝,只见进去没见出来的,姜青诉深吸一口气,除了闻到了满鼻子吃食的味道,还闻到了些许妖气,与白球身上的相同。 她抖了抖袖子,一小锭金子落在地上,沈长释瞥见了,开口道:“白大人,您掉金子了。” 姜青诉瞥了一眼掉在路旁的金子,好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上头了,她撇嘴,用扇子扇风道:“脏了,不想要了。” 此话一出,时花阁的龟公立刻跑过来迎着姜青诉:“哟,这位贵人从哪儿来啊?” “从来处来。”姜青诉道,顺便给了沈长释一个眼神。 沈长释愣了愣,还真让她蒙混过关了? 龟公听她这么说,知晓她不愿透露,便道:“贵人即来我时花阁,我处必不让您失望,不瞒您说,时花阁隐院里头有几位相公,风流倜傥,英姿飒爽,小人引您去瞧瞧?” 姜青诉晃着扇子的手一顿,沈长释捂着嘴差点儿没笑出来,还是被人发现了,他就说这装扮,任谁也瞧得出她是个女的。 “我要姑娘。”姜青诉皱眉道。 “姑娘?!”龟公一愣,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立刻点头:“好好好,姑娘也有,您楼上雅阁请。” 姜青诉领着沈长释跟着龟公往楼上走,二楼雅阁也是供人玩乐听曲儿的地方,比起一楼大堂来说更为隐私,雅阁之间隔着墙面与帘子,再往楼上走,便是恩客留宿之处,价钱更高。 姜青诉坐下直接放了一锭金子在桌上,她问龟公:“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叫什么?” “我们这儿几个月前来了个绝顶漂亮的人儿,皇亲贵族都想来见上一见,名叫玉子,便在顶层,不过不是谁都能有机会见到她的,尤其是近来一名出手大方的贵人将其包下,一日千金,除他之外,玉子不见他人。”龟公老实说完,姜青诉将金子丢给了他。 龟公收到金子,足有五两,脸上带笑,连忙道谢。 “那请问,我如何能见到这位玉子姑娘?”姜青诉又拿了一锭十两的金子放在桌案上。 “这好说,只要小姐……贵人!”龟公立刻改口:“只要贵人能出更高的价,便可与她相见。” 姜青诉挑眉,她朝沈长释瞥了一眼,沈长释从怀里掏了掏,此番出来前钟留说过这地方开销大,姜青诉没个量,所以跟钟留要了一千两白银与一千两黄金的银票,沈长释随手放在桌上。 龟公见到银票,连忙鞠躬:“小人这便请玉子姑娘来!” “等等。”姜青诉叫住了他,将桌上的金子丢了过去:“该是赏你的。” “多谢!多谢贵人!” 人走了,沈长释才直啧嘴:“谁家的公子如此败财,一日千金养一个青楼姑娘,这钱要是给我……” “给你你也无处花。”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又不爱色,也不爱赌,唯一爱的就是吃,能吃多少啊?” 沈长释点头:“也是。” 姜青诉挑眉:“我之前预测大昭盛世恐撑不了多久,现在看来,有这败国的小皇帝,要不了二十年大昭就得被灭了。” 沈长释一愣:“白大人的意思是,出钱的是皇帝?” “必然是他。”姜青诉道:“我闻得出这时花阁里有白球身上特有的妖气,她的内丹必然在此。钟留又说狐为媚,这玉子姑娘身上肯定带着白球的内丹,若非如此,怎能吸引到九五之尊都屈尊来此,还一掷千金不让她见任何人?” 沈长释说:“您找到内丹之后有何打算?” “夺内丹,还给白球,等白球恢复了神智之后,再从她身上打探关于那个神秘男人之事。”姜青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记得我们追着苏裘去禹城的那夜吗?山中并无妖气,归来后没两日,她就被挖了内丹倒在山中,我不信世间有如此巧合,刚好让重伤的男人找到了一只五尾狐狸,白球先前,必然被他养在身旁。” “这又是妖,又是鬼,又是皇帝的,我总觉得不祥,您可否请无常大人……”沈长释的话还没说完,姜青诉就瞪了他一眼,他停住,没一会儿就见外头晃进来一个丰满的妇人。 “你不会就是玉子姑娘吧?”姜青诉瞧见来人扑哧一笑。 “贵人说笑,我是这时花阁的老板娘,听闻贵人要见玉子,不知可否告知原因啊?”那妇人笑道。 “我就是喜欢漂亮姑娘。”姜青诉道。 妇人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银票,掩嘴笑了笑:“贵人与我来。” 姜青诉领着沈长释一同离开了雅阁,跟着那妇人一路到了四楼,四楼果然只有一间房,妇人将姜青诉领到门前,对着沈长释道:“这千金啊,是一个人的钱,这位公子若也想听玉子唱曲儿弹琴,还得另付。” “哎,我与我家大人是一道的。”沈长释不满。 “规矩就是规矩。”妇人道。 姜青诉对沈长释说:“就在楼梯口守着。” 沈长释无奈,只能跟着妇人走到了楼梯口,往栏杆上一靠,心里想着等妇人走了之后自己再偷摸着过去,却没想到妇人走了,一个龟公在旁边守着他,沈长释顿时翻了个白眼。 姜青诉看了一眼门帘上挂着的东西,一只纸鹤坠着玉珠,下头挂着铃铛,看上去像是造型特别的风铃,她推门而入,瞧见了满眼的玉。 难怪姑娘名叫玉子,又难怪她配一日千金,屋内的桌椅板凳无一样不带着玉饰,就连插花的瓶子都是金钩花,玉雕凤的。迎面而来还有檀香味儿,一阵古琴声响起,珠帘后头跪坐着个穿着红艳衣裙的女子,檀香点在她的旁边,琴声从指间流出。 姜青诉走到桌边坐下,一挥衣袖门从里头关了起来。 女子曲子没断,一曲结束后这才款款站起来,纤纤玉指撩开珠帘,出来见到姜青诉时愣了愣。 姜青诉也愣了愣,这姑娘长得的确漂亮,一双媚眼勾魂摄魄,红衣似火,仅一根玉带系在腰上,姜青诉瞧见了她手上坠着链子,链子下头挂了一颗约莫莲子大小的玉珠。 白球的内丹就在她的手上,难怪这也不算倾国倾城之貌的女人,居然有令人心醉神迷之效。 只可惜,姜青诉是个女人,不吃这一套。 “我原想许是位公子,却不想是位小姐。”玉子坐在桌子对面,掩面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曾与女子同房过,恐怕今日这千金小姐可以带回去了。” 姜青诉晃着扇子道:“千金我可不要,只需你给我一样东西。” “哦?”玉子眼眸一亮,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姜青诉的扇子朝她手腕上挂着的内丹一勾:“我要这个。” 玉子顿了顿,收回了手:“这东西不值钱,小姐看走眼了。” “这原也不是你的东西,如果你不给,不要怪我强取豪夺。”姜青诉放下了扇子,脸上已经没有玩笑的态度了。 “万事好商量。”玉子笑了笑:“既然你喜欢,给你就是了,我拿个盒子帮你装起来。” 姜青诉见她起身去梳妆台上拿盒子,心里古怪,难道玉子不知这是五尾狐妖的内丹? 玉子捧着红木盒扭着腰身走过来,盒子放在了姜青诉的跟前,对着姜青诉,她抿嘴低眉一笑,打开盒子的瞬间,盒中煞意骤然涌出,红火将半间屋子烧得通明,姜青诉拿起扇子只来得及遮脸,手臂与身躯全被煞意侵袭。 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火舌攀上了她一身白衣,姜青诉顿时觉得半边身体都痛得厉害,就像真的置身在火中一般。 玉子紧紧握着手中内丹,睁大了眼睛看向这顺着房屋墙壁一路朝姜青诉过去的红火,火势越来越旺,她心中狂跳。 守在屋外正无趣的沈长释察觉不对,回头一看,满眼煞意,他顿时浑身发寒:“白大人!” 第117章 双生仙:五 沈长释不管一旁阻拦的龟公, 冲到了玉子姑娘的房门口,手刚准备推开,便觉得掌心一股灼热之气, 烫得他立刻将手收了回来。 一道女子的痛呼从里响起, 沈长释背后顿时起了一层冷汗,他从没听过姜青诉因为何事叫出过声, 这几十年来她在十方殿从来没被打过,就连受伤都很少。 眼看满屋的煞意几乎要烧穿楼顶,沈长释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有符,已经一片焦黑的手将黄符拿出,他正欲烧黄符给单邪, 屋内的煞意顿时消失了。 沈长释推门而入,屋内只有玉子姑娘一人,她身穿红衣满眼惊讶, 见沈长释进来浑身一震,沈长释瞧见房内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心中惊奇,再看向桌面上的红木盒子,木盒开着,里面还有最后一丝未燃烧完的冥火。 那冥火在沈长释眼前慢慢消散化成一缕青烟, 他顿时松了口气。 “喂!你是来闹事儿的吧!”龟公领着两个打手上楼:“这可是玉子姑娘的房间,你若敢硬闯, 我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沈长释转身看向那几个人, 他被灼伤的手藏在了袖子里,抿了抿嘴后他一挥衣袖, 房门关上,几个打手与龟公关在了门外。 玉子眼见男人在自己眼前消失,窗户吱呀一声从里头撞开,屋外是一片灯火通明的闹市,人声传进屋内,打手将门撞开,几人冲了进来之后里外找了一遍。 “咦?人呢?!” 玉子怔了怔,颤抖着手慢慢将桌上的红木盒收起,抱在怀中,眼里含着泪水,差点儿吓晕了过去。 京都城西的某家客栈内,哄着白球吃花生米的钟留正准备再从她口里套一套话,瞧瞧能得出什么有效信息,却没想到自己屋内骤然出现了一股黑气。他猛地回头看过去,就在窗户边上,黑气凝聚成了一个人影,满身寒意身着黑衣的单邪手里抱着一个人,不知是谁。 钟留瞧见单邪,愣了愣,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无常大人?!” 白球听见着声音,朝单邪看过去,当下就怔住了,然后瑟瑟发抖,两个毛茸茸的肉爪捂着自己同样毛茸茸的耳朵,张嘴尖叫了起来。 钟留见她几乎要幻成原形,这叫声又太尖利,于是伸手捂着她的嘴把她抱在怀里:“这不省心的小屁孩儿,你别叫了!” 白球即便被捂着嘴也努力想要叫出声,她在钟留的怀中抖得厉害,钟留看了看白球,又回头看了看单邪,心中不解:“无常大人怎么会来?” 单邪将怀里的人放在床榻上,冷冰冰地说了句:“把她装进葫芦里然后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 钟留眨了眨眼:“是!” 将白球装进葫芦里简单,虽然不利于她的伤势恢复,但是至少能让她安静点儿,而且此时无常大人身上那股阴寒之气太深,他也不敢与对方待在一个房间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对方的眉头,然后就是镇魂鞭伺候之…… 钟留捧着葫芦走出了房间,从外将门关上,站在门口朝长廊尽头的窗户往外看,刚好能看见不远的秦楚笙箫处,也不知道白大人装的男人有无被识破。 如果让无常大人得知白大人扮男人还逛窑子,不知会不会发火。 屋内单邪立在床边,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皱眉看向躺在床上的人,此时身上已是没有一块好肉。 煞意红火烧得不是肉体,而是魂魄,即便姜青诉碰过了彼岸花,她也是魂魄一缕,抵抗不了红火的侵袭。 她的皮囊与衣物,全都是靠法力幻化出来的,既然魂魄被烧,那些外在的东西也不会留,所以他给姜青诉的身上披了一件黑袍,只是此时黑袍下是怎样的惨状,他还没敢去看。 躺在床上的姜青诉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她的身体里依旧有许多煞意正在侵袭,倒不会对魂魄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会疼。 单邪慢慢坐在了床边,伸手掀开黑袍,黑袍之下女子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眼前,从她的下巴开始一路到脚心,每一寸魂魄下的脉络里都流淌着红色的煞意,犹如火山下岩浆过山石,树形地绽开。 人皮从她的身上脱落,一块块黏在身上还未完全烧毁。 单邪的手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冥火可吞煞意,但会造成双倍的疼痛,先前姜青诉的脚心不过只有一缕,而今遍身都是,光是下手,单邪便眉心紧皱,没来由的一阵汗意。 他的掌心贴着姜青诉的眉心,轻轻闭上眼睛,蓝色的冥火从她的额头灌入,然后顺着她魂魄的脉络一寸寸往下移,每吞掉一丝红火,姜青诉的皮肤就慢慢变得正常。 钻心的疼痛让沉在昏迷中的人猛地清醒过来,她昂起脖子张嘴浑身颤抖,一声痛呼还没叫出,口里先吐出了一口白烟。 姜青诉睁开双眼,眼前视线一片浑浊,不过她依稀可以看见穿着黑衣的单邪,当下便抬起手来抓着对方的衣服,浑身上下传来的疼痛让她大口喘息,每到忍耐不住时便又叫出了声。 单邪的眼里含着心疼,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姜青诉的脸,手心冰凉,让如同正在火中被焚烧的姜青诉好受些许。她咬着下唇,忍过了这难熬的时刻,几乎是一炷香的时间,她身体里的煞意才全都被冥火吞噬,而冥火回到了单邪的掌中。 单邪收回了手,姜青诉顿时拉住了他的尾指,此刻她浑身都脱力,五指紧紧攥着也抓不住,单邪将床上的被子盖在了她身上,道:“别担心,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姜青诉咳嗽了两声:“好渴。” 她的声音沙哑,目光落在了桌面的茶壶上。 “喝水是没用的。”单邪道:“烧的是魂魄,水解不了你的渴,至多两个时辰饥渴感就缓过来了。” 姜青诉此刻浑身都是虚软的,仅剩的力气全用在抓单邪的手上了,她抿着嘴看向对方,眼眸清澈,眉心微皱,楚楚可怜,仿佛能落下泪来。 单邪略微弯下腰朝她凑近,手掌贴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姜青诉的眉心道:“已经没事了。” “就像死过一次了一样。”姜青诉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努力想要忍住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了:“比砍头都疼。” 砍头好歹是一瞬间的事儿,她当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根本没感觉到疼便到了地府了,今日晚上在时花阁里被红火环绕烧遍全身,疼得她死去活来还没法儿自救,难熬得很,她差点儿就觉得自己会在那红火之中灰飞烟灭了。 单邪闭上眼睛轻轻在姜青诉的唇上亲了一口:“怪我来迟了。” “你不是胆小害怕吗?”姜青诉有些委屈:“不是不敢看你自己那张脸吗?” 单邪的上半身轻轻地压在了姜青诉的身上,将人环抱在怀里:“是我错了。” “要不是我事先碰过彼岸花,此刻你还见得到我吗?”姜青诉眨了几下眼睛,声音吐出时带着撒娇与柔软,含了委屈,直击单邪的心口。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单邪的手掌轻轻地顺着她的头发。 他也想过这件事,所以在救出姜青诉的那一刻,他差点儿就要失去理智,他头一次有了要杀人的冲动,甚至想要越过人间与地府的那一道鸿沟,瞧见放出煞意的红衣女子,单邪真的差点儿就让她灰飞烟灭了。 已经不知独自过了多少个岁月,他算都算不清了,从未有一次他如此失态,如此不受控,从未有过一次,他觉得自己被人控制住,拿捏住,甚至有了软肋,有了让他为之冲动的羁绊。 如果姜青诉没有摘过彼岸花呢? 红火烧人魂魄,虽不如孟婆汤,却似孟婆汤,总会将魂魄中的一些东西给烧干净,或许是记忆,或许是经历,或许是感情,届时姜青诉在火海中不论失去哪一样,后果单邪都认为自己无法承受。 若非知道姜青诉魂魄里的东西不会被带走,他不会清醒地回来。 饶是如此,也心有余悸。 姜青诉慢慢抬起手环抱住了单邪,闭上眼睛卸力,实在累得不行,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单邪察觉到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滑到了床边,于是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被子里,起身看了一眼微微侧过头放轻呼吸的姜青诉,悬空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心里的怒意,才渐渐压下去。 沈长释回到客栈时看见钟留抱着葫芦站在门口愣了愣,钟留瞧见了他回来,而且回来得有一丝狼狈,于是问了句:“怎么就你一个人?白大人呢?” 沈长释皱眉:“你怎么在屋外?” “无常大人来了。”钟留说完这话,压低声音凑到了沈长释的耳边道:“而且还抱着个人回来。” 沈长释立刻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白大人果然是被无常大人给救回来了。” 钟留一惊,立刻正色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与白大人不是去找内丹的吗?” “内丹怕是已经找到了,不过对方不肯给,还用煞意伤了白大人,方才你说无常大人抱着人回来,必然是抱着白大人回来了。”沈长释慢慢伸出自己焦黑的手掌道:“我站在门外都被烧成这样,你可知就在房中的白大人得伤成什么样儿?” “你们遇险了?该死的!如果抓到了那家伙,我一定要为你这只手报仇!也为白大人出口恶气。”钟留狠狠地将葫芦朝墙上砸去,葫芦里顿时传来了一阵狐狸叫声,他愣了愣,忘了里头还藏着个小家伙。 “那你这只手怎么办?”钟留问。 沈长释道:“好在是手,若是浑身都被烧了,我肯定是回不来的。” 两人话说到这儿,屋里传来了单邪的声音:“进。” 钟留和沈长释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垂着头推门而入。 房内单邪坐在桌边,床上的纱幔坠了下来,单邪面色阴寒,正半垂着头摆弄手中的镇魂鞭,两个站着的人尽量忍着不逃跑。 单邪道:“将此事来龙去脉全说清楚。” 钟留与沈长释抬眉吐气,看来无常大人是真的生气了。 第118章 双生仙:六 姜青诉醒来时天刚亮起, 她觉得身体好多了,起身已经能化作人形,便掀开窗幔下了地。 房内的黄符全都被撕掉了, 窗户打开, 屋外的晨光照射进来,落在靠近窗户的矮桌上, 矮桌上放着个瓶子,里头的花儿已经快要枯萎了,她朝窗户走过去往外看,刚好能看见京都盛貌。 门被推开,姜青诉回头看去, 刚好看见单邪进来,他手上提着糕点,姜青诉不用看, 光闻都知道是玉子糕坊今日第一批出来的桔子酥,于是走到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单邪将桔子酥放在她跟前,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道:“你好多了。” 姜青诉嗯了一声,将盒子打开, 拿起一块桔子酥便吃,嘴里还含着糕点, 她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 问道:“钟留呢?还有那小狐狸……” “在隔壁。”单邪道:“那狐狸太吵了,会打扰到你休息。” 姜青诉哦了一声, 回想起昨晚的惊险,现在她依旧能察觉背后一阵阵发汗。 喝了口水,姜青诉道:“我看见了那叫玉子的女人,她手上有白球的内丹,而白球的内丹是被那个人拿走的,所以玉子必然与那个人有关系。” “你太冒失了,进门前就没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居然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单邪想起了昨夜情形,没忍住皱着眉头数落了姜青诉一句。 姜青诉低头吃着桔子酥,道:“其实是觉得有点儿奇怪的,她的房门前挂着一个纸鹤,我记得那是寻风印,是修道者之间传递信息用的。我在入时花阁之前就感受到了里头有妖气,便做好了玉子并非寻常人的打算,故而看见寻风印警觉了一下,没有猜到会有危机,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火势来得凶猛,我又不会什么灭火的法术……” 单邪伸手落在了她的额前,帮她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发丝。 姜青诉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是你救了我,你可带回了白球的内丹?” “没有。”单邪摇头。 他当时杀玉子的心都有了,不过又顾着救姜青诉,便没想那么多,不知道玉子手上妖怪的内丹与五尾狐有关,也不知姜青诉此番过去就是为了内丹。 房门开着,站在门口的沈长释听见里头有谈话的声音,于是伸进来半个脑袋看了看,瞧见姜青诉醒了,与单邪正坐在桌边吃东西呢,于是走进来行礼:“无常大人,白大人,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姜青诉点头,视线从沈长释身上一扫,扫到了他的手,那手心一片焦黑,还有煞意在上头缠绕,姜青诉愣了愣,问单邪:“你怎么没给沈治一治?” 单邪道:“他应得的。” “是,是我应得的,我与白大人一同去时花阁,却害得白大人深入险境而无法,此事我亦没有及时告知无常大人,才使无常大人生气,这是我的惩罚。”沈长释将手收起来,实则也没收得彻底,否则一开始就不会被姜青诉瞧见。 姜青诉听沈长释说出这么一句违心的话,挑了挑眉,大约知道他此番进屋的目的,于是低头抿嘴笑了笑,伸手拉着单邪的袖子清了清嗓子道:“单大人,你就给沈治治吧,他也怪可怜的。” 单邪侧脸朝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沈长释看过去,沈长释脸上保持镇定,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儿,当单邪冥火使出的那一瞬,沈长释对上了姜青诉的眼神,对方单手撑着下巴抬眉眯着眼睛看向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沈长释知道自己这点儿小聪明在两位大人跟前是不够使的,只等了自己手好,这便有退下的打算了。 姜青诉道:“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沈长释脚下停了,抬头问:“何事?” “昨夜你我离开了时花阁之后,钟留可继续盯着秦楚笙箫处了?有没有见到玉子给什么人传过什么信?她门前的寻风印可飞出来过?”姜青诉问。 沈长释一愣,这才想起来正事儿,于是一拍脑子道:“我差点儿忘了这事儿,昨夜我与白大人离开时花阁后,皇上去了一趟时花阁,缠住了玉子姑娘,所以今早皇上走了之后,才有寻风印从秦楚笙箫处飞出的。为了避免被察觉,我与钟留没敢碰那寻风印怕留下气味,不过玉子那边一直在盯着,她若与什么人接触,我们立刻知晓。” 姜青诉眼眸一亮:“昨夜皇上还是来了?” “来了,不过晚些,大约在宵禁之前,留宿了一夜,今早朝上恐怕又要闹了。”沈长释说完这话,伸手摸了摸鼻子道:“看来这小皇帝被玉子迷得不轻。” “我看是妖法作祟吧。”姜青诉揉了揉眉心:“你让钟留过来。” 沈长释哎了一声走出去,跑到隔壁去叫钟留,钟留正在往墙上贴符呢,没有符白球没有安全感,一从葫芦里放出来就叫,吵得人头疼。 姜青诉给单邪也倒了一杯茶,她视线落在单邪的脸上,顿了顿后问出口:“单大人此番怎么会从地府离开?难不成是得知我有危险,特地赶来的?” 单邪端起茶杯没喝,手指微微一顿,道:“不仅如此。” 实则他对人间事并不能完全掌握,否则也不会养钟家人在人间打探消息捉鬼降妖,更不会连一个披着他的容貌,不知意欲何为的修道者也找不到。 凡是地府之事,没有声音能躲过他的耳,没有画面能逃过他的眼,不过也仅限地府而已。 “所以,昨天晚上单大人自觉从地府离开,到了人间察觉了我有危险,这才去救我的?”姜青诉挑眉,见单邪垂眸算是默认,于是凑近他:“你来人间做什么?你不是不想看见你这张脸吗?” “心结终须解开的。”单邪喝了一口白水放下杯子后道:“我首次让你来京都,你也曾逃避过,视京都为洪水猛兽,事实证明洪水猛兽并无什么可怕的,我想我的脸,也是如此,或许看见了之后,也不会觉得可怕,所以就来了。” 姜青诉愣了愣,目光扫过单邪的眉眼,又顺着他高挺的鼻子落在他的嘴上,她伸出手戳了戳单邪的脸颊,刚好是人长梨涡的地方,戳了一个坑出来之后收了手,那个被戳出来的浅浅的坑很快便消失了。 “你长得这样好看,为什么还怕看见呢?”姜青诉不解:“不如你在克服不敢看自己脸的这个问题上,我先帮你预演一番,我拿个铜镜过来让你照一照?” 姜青诉说完这话就起身朝靠窗户的桌案上跑过去,那里的铜镜被单邪盖起来了,拿回来对着单邪的瞬间,单邪歘地一声展开了扇子遮挡住自己的脸,扇后一双丹凤眼斜斜地朝姜青诉瞥去。 姜青诉撇了撇嘴:“说什么尝试,其实还是怕的嘛,你瞧我对着你的是哪一面?” 单邪的视线朝姜青诉手中的铜镜瞧过去,她只是拿背面对着他,正面的那一面对着了她自己。 姜青诉将镜子放到一旁,靠近单邪的位置,确保自己不会碰到再整他一番,这样单邪才将扇子慢慢挪开。 “你究竟怕看见什么?难道你的脸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姜青诉朝他凑近过去,几乎脸贴着脸,顺着他的额头到眉眼,一路往下找,就连一颗痣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秘密。 正在这时,沈长释带着钟留过来,房门没关,两人跨步进来时刚好看见单邪与姜青诉之间只有一指宽的距离,沈长释愣住了,钟留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于是立刻伸手捂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白大人。”不解风情的沈长释开口:“钟留带来了。” 姜青诉坐直了身体,朝钟留瞥了一眼,见钟留的手放在胡子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放心,我不拿你的鸦儿怎么样,我就问你,你可知道小皇帝如何会认识烟花柳巷中的女子的?” “这方面先前我已经查过了,我虽不知与新帝相好的是玉子,但在他频繁出入秦楚笙箫处时,我就特地留意过,听了一些坊间传闻,好似是一日玉子出秦楚笙箫处去买衣服,与微服出巡的新帝碰见了,从那之后,新帝便常去找她。”钟留说的到这儿,又接了一句:“但先前玉子的衣物都是让时花阁的人置办的,她向来神秘,迄今为止也没几个人见过她的容貌,为何会自己出来买,我也不知。” “便是一早就设计好了。”姜青诉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小皇帝那日会微服出巡,甚至知道他会走哪几条街,故而同日出门,以白球的内丹散发狐媚之力吸引小皇帝,小皇帝对她一见倾心,从此流连烟花巷,她难道是想入宫当妃子?” “凭她现在的受宠程度,要当妃子不难吧?”沈长释道。 姜青诉点头。 的确如此,小皇帝都为了她和许文偌在朝堂上吵起来了,要说许文偌在朝中位置与势力都不低,赵尹死之前交给许文偌的,一定比交给小皇帝的要多,如此小皇帝还敢不顾许文偌的脸面,昨夜又去找玉子,恐怕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提过要纳玉子入宫了。 “那难道她想当皇后?”姜青诉有些惊讶。 钟留哦了一声:“后位现在一直悬而未决,说不定呢!” 姜青诉嘶了一声:“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隐隐觉得,绝不是入宫这么简单。” 一直没说话的单邪这个时候回头朝开着的窗户外头看了一眼,没一会儿一只寻风印飞了进来,钟留瞧见,伸手去接,寻风印飞到了他的手上成了一张黄符,他将黄符收回,道:“玉子出时花阁了。” 姜青诉抬眸:“跟着她。” 沈长释与钟留两人转身就走,姜青诉也要跟上,离开房间前一回头朝单邪看过去,单邪与她距离非常近,对上了她的视线顿了顿,轻声问:“怎么了?” 姜青诉微微眯起双眼,仔细盯着单邪的脸,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出门:“走了。” 单邪:“……” 第119章 双生仙:七 玉子乘轿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离开了时花阁, 顺着秦楚笙箫处的另一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 城西有城门,并不开, 城墙底下有块路, 可直达北门或者南门,皇城在北, 故而南门较为冷清,即便是再繁华的地方,必然也有一块较为平凡之处。 玉子的轿子顺着秦楚笙箫处的后方一路往城西走时,姜青诉原以为她会去城南,毕竟城南较荒僻, 那里没住什么人,路多屋少,占地广阔, 方便藏人,却没想到她居然顺着城西的城墙底下那条路,一路往城北皇城的方向走了。 而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便是为了掩人耳目。 秦楚笙箫处若从京都中心贯穿,再一路去往皇城更快, 但秦楚笙箫处出来的轿子都有标记,难免会被人瞧见, 从后方的路走, 见的人便少了。 皇城为皇上住所,文武百官到了时辰皆要入宫早朝, 这个时间正是早朝时候,初晨升起,紫气东来,皇城被刚升起的太阳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亦是正气。 姜青诉跟着众人走在轿子后头,他们隐身,抬轿子的人瞧不见,钟留在另一边飞檐走壁跟上,虽然累了点儿,但他瞧见的多,也方便告知前方消息。 姜青诉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金光,道:“莫非那人藏在皇城里?可京都本就因是多朝王城,又有上千年的皇宫,皇上没死还在呢,而今正气萦绕,他躲在里头,不伤身?” “至多不利于修行,却是极好的藏身之地。”沈长释道。 姜青诉点头:“只盼望这一次能抓住对方,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辨一辨他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神。” 说完这句,她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的手自然而然地挽着单邪,单邪瞥了一眼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又看见姜青诉对着自己弯着眼睛笑,眼神中露出了些许无奈与宠溺。 走在旁边的沈长释顿时一惊,他往旁边挪了一些,心里虽然高兴白大人终于与无常大人修好了,可他俩若腻歪在一起,还是挺吓人的。 跟着玉子的轿子,一行人到了皇城后侧,皇城跟前有重兵把守,但是靠近皇城的一方树多人少,那一块依旧是皇城范围,除了每日定点去巡逻的人之外,便没人靠近了。 轿子在瞧见树时停下,身穿红衣的玉子被人搀扶着走出来,她撑起一把伞,脸上还戴着面纱,手上挂着一串手链,手链下头坠着的正是散发着妖气的白球内丹。 玉子挥了挥手,指挥自己的人带着轿子退到一边儿去,然后往林子里走,虽抬头便能看见皇宫高墙,但此处与那里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沈长释瞧见玉子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扭着纤细的腰肢便往林子里走,撇嘴道:“我怎么瞧着……她这模样倒像是去会情人?” 这句话顿时让姜青诉脚下一停,眼眸低垂,微微眯起双眼。 “你也觉得不对了。”单邪开口,朝她看去。 姜青诉猛地看向单邪:“你早就发现了?” 单邪没回,沈长释听得云里雾里的,抢先问:“发现……发现什么了?” 姜青诉转身就往回走,单邪居然也回去,沈长释看了看两位大人,又看了看正往林子里走的玉子,一时进退两难,问了句:“不看着她吗?她独自一人到此处来,必然是赴约的啊!” “她虽然是来赴约,但对方不这么见得。”姜青诉道。 蹲在了一旁屋顶上的钟留见三个人都往回赶,愣了愣,与沈长释对上了视线之后比了个手势,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沈长释虽也不知但还是让钟留留下来看着玉子,玉子这边他来盯着,白大人与无常大人非要回去,必然有其理由。 姜青诉没敢迟疑,紧紧地与单邪抓着手,还有些焦急,单邪道:“不急,临行前,我留了一样东西与他玩儿。” 沈长释虽然什么也没听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两位大人身后,此番回去与过来时不同,他们都使了法术,故而到达客栈楼下并未花多少时间。 姜青诉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他们的客房里,从窗户缝隙处往外飘着煞意。 煞意不重,常人并不可见,姜青诉呼出一口气:“还好我猜对了!” 沈长释知道现在已不是问话的时候,三个鬼没有现身,立刻朝楼上跑去,煞意并非姜青诉与单邪那屋传出,却是旁边贴满了黄符,关着白球的屋子。 三人刚进去时,白球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房内黄符还在,没有其他人,不过满屋子若有似无不知从何飘出的煞意告诉他们,那人还在屋中。 姜青诉不解,朝单邪看了一眼:“你做了什么?” “从门而入为君子,从窗而入为小人,我在窗口设了结界。”单邪说:“因为我们是从门进来的,所以不曾进入结界里面。”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你留的这个小东西倒是有用,不过你在离开客栈前就已经想到此番玉子引我们去皇宫脚下是个陷阱?为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拙劣的技法已经用过一次了,而我……从来不在同一件事上吃亏。”单邪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他微微眯着双眼,却迟迟没有带姜青诉与沈长释入他设下的结界里。 姜青诉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了,故而没催,这种情况她理解,当初单邪都给她好几个月的准备时间了,她没理由连几刻钟也等不了。 沈长释见两位大人心照不宣站着不动,完全惊了,张了张嘴,最终将疑问问出:“白大人,您如何知晓那人不在皇城,会来客栈的?” “我起先没想那么深,原以为玉子的寻风印放出去,必然会与对方联系,再见面将此事完整说出,但方才你随口说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来这个时辰皇宫脚下的林子里会有侍卫巡逻,不是见人的最佳时间。若非来见人,唯有两种可能,她故意引我们去,或者……那个人故意让她引我们去。”姜青诉还记得自己当朝为官那段时间,因为并非时时都能入宫,而赵尹又忙,不能时时出宫,他们也在林子里约见过。 所以姜青诉将皇城墙外的林子里,何时还会有巡逻时间都背得清楚,起初不察,若仔细想,便知道这是圈套。 “上次他便用调虎离山让我与单大人以为自己引来了苏裘,却没想到早就在那处设了机关,困我与单大人,才导致苏裘得逞,害江濡身死。此番故技重施,皇城他未必设了什么机关阵法,但白球是唯一知晓他的人,他必会来见,我才知道就连玉子恐怕都被他给骗了。”姜青诉说到这儿,沈长释才懂了。 “好在无常大人离开前设了结界,否则被他闯入,白球恐怕有生命危险,而没白球,我们便对他的事一无所知了。”沈长释嘶了一声:“这人究竟是谁?” 姜青诉朝单邪瞥了一眼:“我也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单大人想知道吗?”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放在身后的手垂在身侧腰间,拇指指腹摩擦着镇魂鞭的纹路,抽出镇魂鞭那一瞬,鞭子化作白纸折扇,折扇一挥撕破了结界,他们三人顿时出现在了结界之中,而被结界困住的人,就在他们眼前。 结界内与客栈完全不同,堪称另一个小世界,一望无际的白,像是天地两间。 姜青诉抬头看去为天,白云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却遥远至千里之外,云层顶上还有蓝天。 他们脚下踩着的并非土地,也是云层,只是云层之下便是京都,偌大的皇城如摆放在桌面上的一个方碗,小且模糊,但她若弯腰去看,便能看见皇城中的一切,侍卫宫妃,就连表情都鲜活得很。 姜青诉震惊了,就连沈长释这种活了快五百年的鬼也从未见过这种地方,两人如刚入城的乡下穷苦百姓首见世面,原地转了好几圈,将自己没见过的奇景用眼睛反复细细描摹。 单邪就站在原处,一身黑袍,露出了大片的锁骨与胸膛,他身上穿着的,是在地府里穿着的那套,暗红的彼岸花纹路绣在了他宽大的广袖与衣摆上,一头墨发随风根根飘起,可此处分明无风。 姜青诉率先从震惊中回神,朝前方瞧去,那人只是一团红火,塑造成了人的身体的形状,在单邪进来之前他四处乱撞,但此刻已经安静地立在原处不动,就像是一面影子。 这地方看起来广阔无垠,若静下心来或许一生也走不到尽头,可实则也是方寸之间,不论那人如何挣扎,也只能留在原地。 姜青诉问:“你这是什么结界?” “咫尺天地。”单邪回答:“随手拟的一个小世界,一切皆为幻境,幻境中的一切,你想看到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原来如此,我方才还瞧见宫里的美人去如厕了,我以为这是真的。”姜青诉一惊,对这地方倒是新奇,想来是她刚才想的还有什么是看不见的,才有了这一幕。 想到这儿,她回头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你肯定瞧到不少好东西吧?” 沈长释愣了愣,连忙摆手:“非、非礼勿视。” 单邪展开扇子,对着眼前的红火便是一扇,他的扇子是镇魂鞭化之,威力无穷,那红火倒地,摔在了脚下一面京都城外的湖上,溅起了水花灭去了他身上的火,浓烟消失,居然是一个人。 他的确是人,他还未死,有人的皮囊,不过穿着一身黑衣,背对着众人弓起背慢慢爬起来。 姜青诉瞧见了他的手,手面皮肤有些苍老,似乎不是个年轻人。 待到那人慢慢站起,无风之处却有风,将他的黑衣吹动,黑衣底下纤瘦的身材比沈长释还要夸张,仿佛就剩皮包骨了。 那人的头发居然是纯黑的,他慢慢转过身来,姜青诉看着对方的脸,此刻只露出一双眉眼,鼻子与下巴被肩膀遮挡。 他剑眉入鬓,丹凤眼眼尾勾起,皮肤白皙,光是这个眉眼便与单邪有八九分相似,若非气质,若要远看,姜青诉也未必能分得出他们。 那人慢慢露出了整张脸,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就连脸型也几乎一样,两人站在一起,便像是在照镜子。 从头至尾毫不知情的沈长释震惊到张大嘴巴,浑身颤抖,目光猛地在单邪与那人的身上来回看。 第120章 双生仙:八 姜青诉虽早有预料, 但看见这几乎瞧不出差别的两张脸,还是心口猛地一窒,背后莫名一阵寒意袭来。 一个纤瘦柔弱, 光有美人皮囊, 那双眼却似无魂,他在对上单邪时明显心虚, 却依旧挺胸装作毫不胆怵。 单邪与之气质完全不同,冷漠之余便是满身贵气,周身自信,两人一比,差的不像的那一分, 便在这身形与气场上。 沈长释慢慢朝姜青诉那边过去,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拉着姜青诉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了句:“白大人, 这……怎么有两个无常大人啊?” 姜青诉回神,抽回了自己的袖子安抚已经被吓得不轻的沈长释道:“你傻呢?哪儿有两个单邪?这里分明就只有一个单邪,剩下的那个尚且不知是何来头呢。” 单邪的目光定定看向对方,这张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的脸再度出现在眼前,的确让他震惊了。 其实单邪早就不记得自己的脸长成什么样子了, 他太久没见过,时间一长就忘了, 久而久之便不愿去看, 不敢去看。 此时看去,短暂的震惊过后心里空荡荡的, 透过了那张脸,看到了对方真正的面貌。 “人之皮囊并非本相,我眼里虽然看见了你的脸,但也看见了你的魂,你与我长得不像。”单邪垂了垂眼眸,道:“你取了一人脸,一人眉,一人眼,一人鼻,一人口,拼凑在一起,不知用了多少条人命,才凑出了我这张脸,便说明,你曾见过我。” 姜青诉一怔,原来眼前这男人的脸并非是他自己的,难怪那双眼睛无神,瞧上去像是瞎了一样,能做到貌似,却做不到神似。 那男人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愣愣地盯着单邪。 单邪的眼眸中难得起了兴趣,既然知道眼前的人并非是他心中所想的,便没什么好怕了。他身上寒意已出,惊得那个男人不断往后倒退,不管是人是鬼,看见了单邪这表情就没有不胆怵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姜青诉问。 单邪道:“你可以自己去看。” 他说完这话,用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姜青诉的眼,白纸扇合上之后,姜青诉再朝那黑衣男人看过去,看见的就并非是单邪的面孔了。 那个男人长得挺普通的,眼睛有些细长,眉毛很淡,几乎没有。这样的人即便扎堆到人群中也难让人一眼看见,这是他魂魄的样貌,也是他这一世生下来的时候应该长成的模样。 姜青诉哦了一声:“难不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长得丑,所以才要换成你的脸?” 沈长释即便不知情,听他们这几番对话也猜到了,便说:“难道是之前在什么地方,我们办案时,他匆匆瞥见了无常大人,才学着无常大人的脸?” “人间活人,看不清我的脸。”单邪道。 他的脸,即便当下被人见到,转眼也会立刻模糊,他在人间留下的只是痕迹,绝不留样貌,这是他从存在的那一刻就设好了的法术,有此可断,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在人间看见过他,记住了他,而是在地府。 “不是人间,就是地府,难不成他死过一次,又得以重生?”姜青诉心中不解。 单邪问他:“你还不打算实话实说?” “今生我未死,你带不走我。”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尖细,听起来让人感到不舒服。 之前苏裘知道长生碗之事,也知道许凤遥与朗争意之事,必然是眼前这个男人告知的,说不定他知道的更多。也许正如单邪说的那样,这个男人存世太久,而他们十方殿多出了的一些案子,恐怕有不少是他在其中掺和。 “未死的确带不走你,但我们这边也有人,我可以让人去杀了你,然后再带走你。”姜青诉抿嘴笑了笑:“你做了那么多孽事,都捉到你了,你还以为我们能放任你离开?” “我记得以往的十方殿,没有这般无赖。”男人说出这话,姜青诉脸上的笑意顿时收了起来,单邪眉眼弯弯,她看见了,然后伸手推了对方的胳膊一下:“不许笑。” “我没笑。”单邪道。 “他既然知道十方殿的事,该不会早就与你认识?你可见过这张脸?”姜青诉问他。 单邪摇头:“这一世的第一次见,但上一世见过。” 已经知晓对方的身份,单邪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是朱鹤。” “朱鹤?!”姜青诉一惊,沈长释也惊了。 他们都听过朱鹤的名字,八百多年的才子,英年早逝,留有四本奇书,讲的就是神神鬼鬼之事,不过在战乱之后就只剩下三本,而今都在无事斋中放着,那三本书姜青诉都看过,很是精彩。 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人类,居然能参透这么多天地之间的玄妙关系,并且整理成册,分门别类,他这等人物,死了之后应当有大福,而今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男人顿了顿,他早知不能与单邪碰面,以单邪的能力,必然能猜出他的身份。他的那双眼可看人灵魂,只要他想,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所有事迹他都能知晓,所以这么多年,朱鹤在人间做了许多事,却从未与单邪正面交锋过。 此刻误入结界,他知道单邪的厉害,从进了结界开始,他就知道若单邪不愿放,他绝对出不去,挣扎无果,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 “是,我是朱鹤。”顶着单邪的脸的男人说出这句话,姜青诉立刻问:“你不是早就死了?” “八百多年前,我的确死过,入过地府。”朱鹤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单邪,他的眼中虽无神,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让姜青诉觉得不舒服。 八百多年前的朱鹤应当是个惊世奇才的,只可惜生不逢时,在那战乱年代,他万贯家财也被刀枪无情挥霍斩杀地一丝不剩。 朱鹤三岁识千字,四岁熟读诗词,六岁便会吟诗作赋,八岁的时候他就弃文摆弄一些木材药剂,说要在府上炼制不老丹,无人知道他不老丹究竟练成了没有,却知他在十五岁时,写了一本惊世之作,为观星测日,呼风唤雨。 有人不信,他便在城中架了一个高台,前一日到高台上去喊,他说明日有雨便有雨,明日有风便有风,七月天里,他说次日会下雪,众人不信,没想到第二日战乱侵城,遍地死伤,当日午间,阳光照顶,却下起了白雪。 朱鹤以此成名,却在城中消失,他的家财被夺,人也不知所踪,过了几年,因他第二本书面世,众人得知他未死,他的书中讲风水吉煞,居然样样都准,而后又是第三本书…… 如此一生,他显少在人前露面,他的名字却传遍全国,有人说他是神仙转世,死后要升天的,他这一生事迹,都记录在了生死簿上,三本奇书,也都被十方殿里的单邪看在眼里。 传言归传言,说什么朱鹤有不死之身,但他还是在二十四岁时因战争不幸去世。 意外死去的朱鹤并没有因为死亡感到难过,却因为见到地府而新奇。 他是当日唯一一个跑过奈何桥的人,过了奈何桥,见了地府,瞧见鬼魂,他心中欣喜满意,他没急着去投胎,因为战乱死伤太多,也无人在意过他。 成为魂魄一缕的朱鹤开始逛起了地府,见识到了另一个从未见过,却屡屡幻想过的天地,然后他走到了鬼魂少的地方,谁也不敢从门前路过的十方殿,瞧见了正从十方殿里出来的单邪。 那是他第一次与单邪碰面,而单邪一眼便认出了他。 有才之人受人欣赏,单邪改路没去地狱,而是与朱鹤在地府聊起了天。 单邪说:“世人传颂你有奇书四本,我只得其三,还差一本不曾见过。” 朱鹤当时笑着道:“其实并无第四本,我迟迟没写,是因为从未见过,我见过风雪,遇过吉凶,走过运,也倒过霉,可我没死啊!而今死了,我才有机会写我那第四本书。” 人间平凡者居多,难得遇见一个聪明还有趣的人,单邪亲自送朱鹤去轮回井。 朱鹤对人无兴趣,对他所研究过,已经写出来的东西无兴趣,却对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兴趣,他想看透人间与地府,他想钻透生死之差。 单邪从他口中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他也从单邪口中听到了许多。 单邪并不吝啬,因为通往轮回井的路,必定经过孟婆处,一碗孟婆汤喝下,他此生经历过的一切都将洗净,单邪告诉他的,展现给他看过的,也都将化成泡影。 可以烧毁一切吞噬一切的冥火。 得以转世重生,不消不灭的魂魄。 一本记录破坏阴阳生死之罪的阴阳册。 难得一次的畅所欲言,单邪并没有私藏,最后将人送到了排队领孟婆汤的地方。 目送他端起了碗,喝下了孟婆汤后,转身离去,一翻手拿着的是在战火中与朱鹤一同被毁的三本奇书。 单邪看见朱鹤喝了,实则朱鹤没喝,当日要孟婆汤的人太多,战争年代,就连去投胎都得大排长龙,朱鹤含着一口孟婆汤走到了轮回井前吐掉。 他既见到了地府,得知了生死奥秘,又怎舍得轻易忘记? 他还要写他迟迟未能动笔的第四本书,要比生死簿,阴阳册还要神奇的书,可直接断人生死,替人改命,他要谁生谁便生,要谁死谁便死。 所谓漫长的一生,于地府而言不过是来了又走的不留客,魂魄无生死,皮囊才有生死,他看透了这一层,又怎么会让自己再过一次无聊枯燥的人生。 轮回井,不过是让他又一次回到了人间,给了他第二条命。 而前世朱鹤所见所闻,才成就了他这一生,伟大且壮观的梦。 “所以,人鬼书,便是你的第四本书。”单邪挑眉,摇了摇头有些惋惜:“我曾觉朱鹤是个奇才,愿与他一路畅谈,但见你第四本书却并不如前三本来得高明,看来再聪慧的人,一旦陷入迷途,便成了一叶障目的庸才。” “你说我一叶障目?你可知我今生创出了多少奇迹,我可造生魂,留死魂,我想让你的阴阳册上出现谁便能出现谁。我设阵法,改生死,创冥火,我早已不是那个只知纸上谈兵,空有抱负的文弱书生。”朱鹤上前一步,伸手慢慢摸向了自己的脸:“我甚至,可以成为你。” 第121章 双生仙:九 朱鹤疯魔了。 姜青诉当白无常才几十年的时间, 人间地府两边跑,远没有已经活了八百多年的朱鹤见多识广,可就连她都觉得朱鹤狭隘, 正如单邪所说, 朱鹤已经陷入了迷途之中,一叶障目, 他的 双眼在换成别人的眼时,就已经被蒙蔽了。 “是吗?”单邪的扇子对着朱鹤的脸轻轻挥了过去,冥火从扇中飞出,直接朝朱鹤的脸过去,朱鹤的衣袍之中飞出红火, 却无济于事,冥火将红火吞噬,覆盖在了他的脸上。 只刹那间, 朱鹤发出了惨叫,双手捂着脸,他那一张不知用多少人的命换来的假面皮,被烧得干净。 朱鹤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看血肉从眼前剥落, 他一时受不了如此打击,疯了一般跌倒在地, 扑到了脚下京都城外的湖面上, 吹开云层看着湖面里的自己。 他真实的样貌已经毁了,那张□□后头是早已枯萎的面容, 八百多岁的男人即便一只脚已经踏离了人间,也躲不过衰败的容颜。 朱鹤盯着湖面中的自己,那张脸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剑眉凤目,薄唇清冷,他立刻松了口气,方才的痛苦此刻顿时烟消云散,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小心翼翼地抬手擦去。 沈长释皱眉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姜青诉道:“单大人说过,这咫尺天地的结界里,能在现有的环境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朱鹤恐怕是在湖面里,看见了单大人的脸。” 单邪看着这样的朱鹤有些可惜,他身上的执念太重,恐怕难以放下,而今萦绕在他身上的罪孽如此之深,原来令人钦佩的惊世奇才,几百年后却要魂无所依,打入地狱。 单邪道:“即便你当真有我的脸,也成不了我。地府,人间,死与生,一切自有其定数,妄图更改定数必受其反噬,你做了一次孽,孽便背负在身上,恶意一旦生成就再难消灭,你永远无法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即便造出再多颠倒生死阴阳之物,又能如何?” 朱鹤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皱眉摇头道:“我真的不解,不解的是你为何要装作不在乎?难道我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你一直想要做的吗?” 姜青诉皱眉:“疯了。” 沈长释啧了啧摇头:“我原以为自己不够聪明,还怨过,现在看来,足够聪明也不好,容易把自己逼疯。” “你手中握有生死大权,却甘心做一个小小阴司,你与我说过你的冥火可吞世间万物,可你用它的次数屈指可数,你有镇魂鞭可镇天下鬼魂,却只用来打恶鬼恶灵大材小用,分明你一弹指便可毁天灭地,为何要躲在阴曹无聊地重复度日?”朱鹤摇了摇头:“我不解,我当真不解!你分明可成为这世间万物的主宰,又怎么成了缩头乌龟,收敛才干,隐藏于生死之外?” 单邪听他这些话面色不改,一双淡漠的眼无喜无悲地看向朱鹤,朱鹤越执着,越疯狂,就越显得可怜。 “看在那三本书的份上,我可以解你疑惑。”单邪道:“于我而言,毁灭易,守恒难,天地经历不知多少岁月才沉淀如此,从那岁月的起始我就在,世间已然变成了我想要的样子,我何必出现?何必打破?” “不破不立,可我要破的,就是你立下的规矩!”朱鹤起身,朝单邪这边踉跄几步:“你说人有生死,魂魄轮回,可凭什么世间要有轮回之道,凭什么人不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你说生死簿记载一生,按部就班才是真理,一旦更改就要遭受十方殿的惩戒,可谁想按照生死簿活此一生?如此安排,可有经过他人的同意?!” 他仰天哈哈笑了几声:“若世人皆知有地府,世人皆知有轮回,世人皆知自己命运早已写在一本薄书之上,可还愿意顺你这天意?顺你这规矩?” 姜青诉怔了怔,她心中猛地一跳,居然有些被朱鹤说动。 实则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不信生死轮回,却在赵尹面前发下重誓,说若对方生生世世为帝,自己必将生生世世为臣。她以为自己爱之深,可到了地府看见生死簿才发现,一切都是纸上记载,她不过是顺其而行罢了。 她害怕来生来世还要再受生死簿控制,也怕自己许下的那个誓言成真,故而烧了生死簿不入轮回,也是为了改命,不听命。 而今想来,人世间的人大多如她如朱鹤,往往身不由己,有的快乐一瞬即逝,有的痛苦却伴随一生,一本生死簿从生记到死,到底谁是这生死之间的主宰? 若她有朱鹤前世的才能,能够看透天地奥义,或许也会如此疯狂,妄图改变现状。 “我给的,不过是那些人一个机会!”朱鹤慢慢伸出纤瘦的手指:“就拿近年来说,那些不想死的人却被生死簿束缚,我帮他们改了命,让他们留在人间,留在所爱之人身边,有错吗?错的是生死簿,是你所谓的命中注定,不是我,亦不是普通百姓。” 单邪没说话,他等着朱鹤将心中所想与不满全都吐出。 站在他身后的沈长释却听迷糊了,愣愣地看向姜青诉,张了张嘴道:“白大人,我是不是……被他施了什么法?居然觉得他说得挺对。”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摇头,别说沈长释觉得朱鹤说的对,就是她也如此觉得。 人生在世本就短暂,若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却是几生难求的幸福,如果不愿死的人可以不死,不愿分的人可以不分,或许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不过朱鹤说的虽然迷人,可姜青诉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时间不可能尽是好没有坏,等量的善意与爱活着,那便有等量的恶意与恨存在。 朱鹤道:“你有能力做的,你不去做,那我便来帮你做,既然魂魄始终存在不会变,那轮回有何意义?不如去了轮回,让世人都知自己活了多久,经历多少。我想要的,是个不死的世界,我试过许许多多能让人躲避生死簿死亡的方式,却没有一样不被你破解。但这不是我的终点,我没死,你收不了我,而且我会一直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终有一天我可以代替你,最终成为你。” “若人不死,生有何意?”单邪问他。 “世间乐趣,你从未尝过,又怎知生无意义?”朱鹤反驳。 姜青诉猛地朝单邪看去,朱鹤这句话当真对单邪来说是柄锋利的剑,直刺他的心口。 他没活过,看不出山水美景,尝不出人间百味,他的确不知生的意义。 “人活百岁是喜,可人活千岁是悲。”单邪轻轻晃着扇子,在这无风之处涌上了一股凉意,凉意沁人心脾,姜青诉与沈长释都觉得自己不安的情绪得到些许安抚。 “短暂一生才可贵,许有遗憾,却也圆满,无尽岁月并非是保留挚爱,而是磨去对爱、痛、恨等一切情绪,几百上千年后,只剩孤寂,灵魂的终点在何处?人生的意义又在何处呢?”单邪说完这话,目光直视着朱鹤:“你前世尚有知己好友十数人,虽在战事中颠沛流离,却从未断了联系,今生你本生在富裕人家,可享一生无忧清福,你却主动放弃,钻入了改变生死的执念之中。” “你少说也活了八百年了,可快乐?可幸福?可能找回躲在茅屋中迎着短蜡书信报平安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收到友人回信的怅然和欣喜?”单邪此话,将朱鹤钉在原地。 “无生无死,便是永无止境,你熬得过八百年,是否能熬过八千年?即便你熬得过八千年,世间人人可熬得过这些岁月?”单邪道:“生死之事,前世你没看透,今生亦看不懂。” “我头一次听无常大人说这么多话。”沈长释愣了愣,居然听迷糊了。 这些生生死死他都不懂,也听不明白,姜青诉虽也不懂,但终究听明白了。 “朱鹤,若不存在死,生就没了意义,你走错路了。”姜青诉道。 朱鹤晃了晃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没站稳,倒地时溅起了湖中的水,水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朝湖面看去,波澜的湖面逐渐平静,而平静过后的湖面上,男人的脸已是垂垂老矣,皱纹遍布,与他的双手一般,还长了黑斑,他满头乌发瞬间苍白,一身煞意如漏了底的盆,散个精光。 他听闻了单邪说的一切,他羡慕对方的能力,却又为对方惋惜,本是创世之能,偏偏安于现状,他经历过战乱,也度过了盛世,可终究解不开心中谜团。 他见过太多因为生死而支离破碎的家国,故而想要打破生死轮回,他按照单邪所说的能力照搬创造了目前自己拥有的一切,却没想到到头来,禁锢在生死之中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世人皆看透生死,顺其发展,唯有他看不透,妄图破灭。 无生无死的世界,当真不如现在好吗? 莫非几百年都拥抱着自己心爱之人,不是快乐,而是厌倦? 本短暂一生经历寥寥无几,长生之后便觉乏味,不去追求了? 世人究竟想要什么,他的执着,是否能够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如若不如现状,那他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单邪收了扇子,天地骤变,犹如破碎的镜面一层层剥落,最终成了贴满黄符的客栈小屋。 床上安稳入睡的白球翻了个身没有醒来,初晨的阳光顺着窗户缝隙照进了屋内,一缕落在了朱鹤身上。 朱鹤趴跪在地,一头白发杂如稻草,那抹温暖的阳光映着他皱纹密布的皮肤,正像生与死。 姜青诉知道,修道者都有自己的道行,骆昂走上歪道用鬼魂与妖来不断增加自己的寿命,提升自己的道行。朱鹤也一样,他提升寿命道行虽未必如骆昂那般,但这一瞬,他这八百多年的修为因为被单邪破了执念而散了。 即便不用单邪动手,他这身体,也扛不住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插个话,作者新书已开,稳步更新中,喜欢的可以去收藏一下,书名《对不起,我不穿了》。 另外,觉得我坑品不错的也请收藏一下专栏,继续支持我其他作品,谢谢! 第122章 双生仙:十 朱鹤的执着倒是毁了他原本拥有的才华。 往往世间之事便是如此, 知道的少的不见得多快乐,但知道的越多,往往越迷茫。 朱鹤瞬间苍老, 察觉到结界消失的那瞬, 他化作一缕红烟掩面而去,单邪并没有阻止他。 单邪这一双眼可看人生死, 在他的眼中,朱鹤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最迟就在这几天,他必然会去地府报道,其余法子, 药石无灵。 白球还躺在床上睡着,三人进屋仿佛只是一瞬的事儿,他们在单邪的结界中待了好似很久, 实则出来之后,阳光也不过才挪了一寸。 姜青诉让沈长释在白球的房间内守着,自己与单邪到了隔壁去,顺便让楼下的小二送点儿早饭过来,包子馒头皆可, 她不过是刚被朱鹤说烦了心,想找一找自己能否尝得出人间百味来。 小二端了一屉小笼包上来, 还加了一个醋碟, 姜青诉瞧见了高兴,热腾腾的包子一口咬开里头还有烫嘴的汤汁, 这一口包子愣是将她满心的烦躁不安给冲得烟消云散了。 单邪见她吃得开心,目光柔和了几分。 姜青诉道:“单大人可知,在你那咫尺天地之间,你与朱鹤谈天论地,我都听不大进去,反而是沈的一句玩笑话,直戳我心。” “什么?”单邪问她。 姜青诉道:“沈说,他原本有些怨自己不够聪慧,见了朱鹤才发现,原来太过聪慧也不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人与鬼,天与地,其中奥秘何其之多,能参透一二已是了不得。”单邪道:“人对未知总有恐惧,故而才怕鬼,实际上世间恶鬼少之又少,不会无端害人。与此同理,人怕鬼,也怕神,超出所知的能力他们都怕。知道的越多,得知天地之间之广,或敬畏,或胆怯,认知了自身的渺小,便容易走向极端。” “哪种极端?”姜青诉含着包子口齿不清地问。 “或开天眼,通天地,心已脱离凡尘,肉却深入凡尘,往往造福千万,功德加身。”单邪展开扇子晃了晃说:“或迷心智,不屑生死,弃卑微肉身,妄主宰尘世,便如朱鹤这般,身在凡尘,却看不透凡尘,自以为至高无上,实则,他的恐惧更多。” 姜青诉唔了一声。 单邪挑眉:“怎么了?” “好吃!”姜青诉点头,夹了一个包子沾了醋递到单邪到嘴边:“你尝尝。” 单邪瞥了一眼面前正在冒着热气儿的包子,道:“我尝不出的。” “其实我也想过,你总觉得你尝不出,所以才不去尝,整日喝水都只喝白水,若非闲着没事儿,你恐怕连水都不和,你这般永远也尝不出人间百味。”姜青诉道:“好在有我,我帮单大人先尝百味,确定好吃了再给你吃,你还不乐意?” 单邪见她嘴上吃得油光发亮的,又冠冕堂皇地说了这番话出来,再不吃的确显得不领情,于是张嘴将递到自己嘴边的包子吞了下去,在他嘴里,尝不出什么,不过见姜青诉笑弯了眼,倒是有些趣味。 姜青诉见单邪把包子吞下去了,抿嘴笑了笑说:“你瞧,包子不如你想的那般没有滋味儿,这与你长着相同一张脸的人,也不如你想的那么惊人。我虽不知与单大人有一般样貌的人究竟是谁,但经过此事,想必单大人也明白,心中所惧并不可怕,只要一步跨出,便不必回头了。” 单邪垂了垂眼眸,只说:“再让我尝一口。” 姜青诉咧嘴一笑,夹起包子正要喂到单邪的口中,客栈的走廊里就传来了哒哒脚步声,钟留跑步从来不知收敛,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吵醒了。 他先是跑到自己房中,一瞧白球在,沈长释也在,沈长释正剥花生给白球吃,花生米放在手心没喂到对方嘴里,白球手脚并用爬上桌子凑到跟前去咬。 钟留见到沈长释,愣了愣:“就你一个人?” “无常大人与白大人在隔壁呢。”沈长释说,然后将花生米塞进了自己嘴里,白球扁着嘴,差点儿就要哭出来,她鼻子皱起,发出呲呲叫声。 钟留关上门任由沈长释逗狐狸玩儿,自己朝隔壁房间走去,站在门口,他有些犹豫,敲了敲门后问:“无常大人,白大人,我方便进来吗?” 姜青诉将包子塞进了单邪嘴里,道:“进吧。” 钟留推门而入,没瞧见两位大人正做什么非礼勿视的事儿,松了口气道:“我方才在屋顶上守着那玉子许长时间,见到官差将她送出了林子,然后她就进了轿子回去秦楚笙箫处了,我并未近身,也没瞧见有什么煞意,恐怕那神秘男子并没与她碰面。” 钟留这么说,姜青诉才啊了一声,他们回来的时候没把实情告知钟留,傻孩子回来还与他们报备呢。 姜青诉嗯了一声:“他们的确没碰面,还有那神秘男子的事儿……也差不多解决了,不过你见玉子一人,有无把白球的内丹给拿回来?” 钟留一愣,脸上红了红,然后别扭地摇头。 姜青诉嘶了一声:“你傻吗?这是个好机会,你不拿还让她带回去,这等狐媚东西留在人的身上得起多大祸事,重可祸国殃民可你知道?” “知道。”钟留撇嘴,先前的皇帝也没少被狐妖给迷惑的,后来导致王朝衰败,几百年的基业荡然无存,史书有记载,他如何不知? 不过…… 钟留伸手卷了卷衣角的布料,话没说出来,姜青诉就明白了。 眼前这看上去三大五粗的男人,不论过去多少年,依旧无法近女子的身,更何况玉子的确是个会些魅惑手段的风尘女子,钟留最怕‘浪’,他若去,玉子朝他哼一哼,撒个娇,他必然捂着鼻血撒开腿逃了。 “此事,恐怕还得麻烦白大人了。”钟留道。 姜青诉垂了垂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顿时明亮了起来,她抬眸的一瞬朝单邪的身上瞧过去,钟留觉得情况不妙,他想逃,不过当下情况,他无法逃。 单邪瞧见姜青诉的目光就明白她要做什么,晃了晃扇子眉头轻皱,一口叹气轻不可闻。 姜青诉说:“单大人陪我一道去吧?我顺便,带你瞧一瞧这人间百味中的另一种味。” “什么味?”钟留好奇问。 姜青诉将单邪手中的扇子夺过来,给自己扇风说:“女人味。” 钟留惊了,他朝单邪看了一眼,单邪轻声说了句:“不去。” “去嘛!”姜青诉合上扇子,用扇子戳着单邪的肩膀:“去嘛,去看看啊,并且若那玉子身边还有什么朱鹤先前留给她的东西,我若一时不察再被伤了怎么办?单大人去除了见识女人味,也可及时保护我啊。” 单邪顿了顿,朝她瞥了一眼,眼神中的无奈姜青诉尽收眼底,她觉得有趣,于是抿着嘴眨了眨眼睛,摆出撒娇姿势,扇子还在单邪的肩膀上戳:“去吧,单大人去吧。” 钟留背后一层冷汗,立刻拱手:“我,我先回去了。” 然后一点儿也不敢逗留,立刻回到了自己房间。 沈长释见他几乎是冲进来的,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钟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白大人要带无常大人去秦楚笙箫处。” 沈长释眼眸一亮:“我能跟上吗?” “你跟上去做什么?”钟留问。 沈长释将逗白球的花生往桌上一放,紧张焦急地擦了擦手道:“我若不去,这等好看的画面没瞧见,让我贫空想我可想不出,你可知我的书停了多久?” “什么书?”钟留不解。 沈长释道:“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啊!” 钟留:“……沈哥,你该不会一直都在写白大人与无常大人吧……你不要命了?” “我本就死了。”沈长释撇嘴。 “你不要魂了?”钟留还从一连串的震惊中没反应过来。 沈长释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写的这本书,绝非凡品,与我先前写的那些淫词艳曲可不相同,就拿他们鸳鸯戏水的那一段来说,我可写成了三百字的长诗,并且丝毫没有减弱无常大人的英姿雄风……” “你真的不要魂了。”钟留捂着耳朵没听下去,他怕自己听多了,有朝一日这本书东窗事发,他会跟着沈长释一同倒霉。 姜青诉晃了单邪许久,单邪才以护她周全这一项理由答应陪她在晚间去秦楚笙箫处,帮白球一个忙,把她的内丹给夺回来。 白球是妖,但妖也分好坏,许久之前他们碰到过的阿武是个半妖,心地却比许多人都善良。有些妖身不由己,若非有白球的内丹指路,他们也未必能这么快找到朱鹤,一个小小内丹,还她又如何。 这回姜青诉没扮男装了,不过她也没穿裙子,一身衣物雌雄莫辩,简单干净,白衣翩翩。她将沈长释先前给她买的白纸扇拿在手中,学着单邪晃扇子的举动,出门前朝单邪挑眉逗弄了一下,单邪见她这样子,瞳孔略微收缩。 “如何?”姜青诉挺了挺胸。 单邪道:“好看。” 姜青诉一愣,脸上突然红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单邪瞧过去,抿嘴说:“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 “实话实说。”单邪说完,伸手将她头顶的玉冠扶正。 姜青诉摸了摸脸颊,对着单邪弯着眼睛一笑:“等会儿见到的好看姑娘多着了,届时单大人是否还会说我好看?” “你知道的,人之皮囊在我眼中并无差别。”单邪说。 姜青诉略微抬头:“那你还说我现在的模样好看?不是没有差别吗?” “你向来与他们不同,不论是皮囊,或是魂魄。”单邪说完,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我想吻你。” 姜青诉的脸更红了,她展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一跺脚道:“都与你说过了,这种话,不能直说。” “可能直做?”单邪问。 姜青诉又是一跺脚,扇子没拿下来,手朝房门过去打算开门出去,压低声音嗔道:“也不可做。” 她的手指搭在了门上,还未开门,单邪微凉的手指便盖在了她的手背之上,然后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交握,她背后贴着单邪的胸膛,鼻息间能闻到清冽幽香,心口的跳动几乎要冲出胸腔。 单邪的声音如甜酒醉人,轻描淡写道:“我偏想要。” 第123章 双生仙:十一 姜青诉被他这句‘我偏想要’说得脸都红了, 莫名有些呼吸困难,她眨了眨眼睛,按在门上的手略微收紧, 刚好与单邪交握。 “想要什么?”姜青诉问。 “吻你。”单邪说完, 弯下腰,另一只手贴在姜青诉的脸上, 让她略微回头,如此两人前胸贴着后背还能面对彼此,单邪一吻落下,微凉的呼吸在鼻尖缠绕。 姜青诉的手捏得有些紧,她的紧张与不安单邪全都看在了眼里, 这个吻并不深,两片薄唇挨着,轻柔相吮。单邪略微伸出舌舔开了姜青诉的嘴, 他的另一只手从贴着对方的脸,顺着指下光滑的肌肤,摸索到了脖子,轻轻贴在了她曾经砍首留下的疤痕上。 姜青诉缩着肩膀不敢动,这一吻深情且柔软, 她闭上了双眼便无法睁开,脑中萦绕的是单邪的模样, 还有他的轻声低语在耳边缠绕, 一时间屋中旖旎,春光欲泄。 一吻将毕, 单邪的嘴唇贴着她的脸,吻着她的眉眼,顺着眉尾到了耳尖,张口轻轻一咬,姜青诉几乎颤栗起来。 她的手指差点要抓破门上贴着的窗花纸,一时呼吸局促,又满是羞赧。 “告诉我,接下来如何做?”单邪的嘴唇没从她的耳畔离开,呼出的清冷香气一直都在她周围萦绕。 姜青诉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也从未与人有过这般亲昵的举动,当年她的心里有赵尹,可两人也从未逾越一步,一直以礼相待,她又怎么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你是男人,你还问我?”姜青诉睁开双眼看着他,她一双明丽眼眸含着秋水,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哑,如蚊挥翅,几乎听不见。 “男人就该知道?”单邪倒是没有拿她寻开心的意思,说出这话之后,姜青诉愣了愣,有些无奈。 这人比她更不懂,亲吻都是自己主动,而后他才学会,到了这一步,姜青诉如何能说:今日正好去秦楚笙箫处,单大人不妨问老鸨要一两本闺房秘书,回来他们一起研究研究? 这想法一出,姜青诉觉得气氛彻底破坏,摇头叹了口气,单邪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直朝门外看去。 没一会儿沈长释就过来了,敲了敲门,朝里喊:“无常大人,白大人,你们可好了?不是说要去秦楚笙箫处的吗?我能否同行啊?” 单邪盖在姜青诉手背与之交握的手慢慢收回,手指与指缝细细擦过,姜青诉察觉背后所贴的怀抱远去,这才拉开了房门,朝门口露出一张笑脸的沈长释道:“不带你去!” 沈长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问了句:“为何?为何不带我去?”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那一眼中还略微有些嫌弃在里头,姜青诉朝楼下走,单邪此时才出门,沈长释见他出来往后退了两步,他可不敢求无常大人带他一起去。 姜青诉与单邪一道出去,去秦楚笙箫处的路并不算远,不过一路上两人无话。 原本只要与姜青诉一道逛街,她的手不是拉着单邪的袖子,就是挽着单邪的胳膊,此刻恨不得走到道路对面去,两人中间空着的位置刚好能再站一个人,倒像是没跟来的沈长释无形地站在了中间。 单邪垂眸顿了顿,突然开口问:“可以学的吗?” 姜青诉出客栈觉得人多,刚缓和的气氛此时再度尴尬了起来,她憋红了脸,只听单邪这句话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于是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 单邪微微抬眸,朝她那边看了一眼,忽而目光柔和,开口轻声道:“我很高兴你不知道。” 姜青诉:“……” 他虽说高兴,可他也没笑,姜青诉从脸红到了耳朵,又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此刻握着扇子的手都是红的,整个人仿佛沁在了酒里,从上醉到下。 她扯开话题,指着前面说:“我要吃糖葫芦。” “好。”单邪走到了卖糖葫芦的跟前,给了钱拿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姜青诉,一根糖葫芦将两人距离拉近了许多,姜青诉虽说没挽着单邪,至少肩膀挨着对方胳膊,没再走到道路另一边去。 到了秦楚笙箫处,姜青诉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三颗,她上次来女扮男装,装扮普通,若非故作掉了金子也没人招呼。 单邪不同,他身形高大,一身玄衣,面容冷冽贵气,单看气场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站在青楼门口的龟公都对他笑嘻嘻地往里头招呼。 单邪默不作声,也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姜青诉觉得好笑,她知道单邪不是第一次逛窑子,在她刚与这人认识时,琅城里头有个两百多年的女鬼专门附身在风尘女子身上,那女鬼是单邪去收的。 姜青诉还记得这人当时拿出镇魂鞭抽女鬼时脸上阴邪肆虐的似笑非笑,完全没将女人玲珑酮体放在眼里,而想着如何抽不把对方抽死,还能练练手。 再看现在,身上的戾气跟着姜青诉这几十年磨去了不少,但似乎对这些漂亮的皮囊,依旧不感兴趣。 走到时花阁前,姜青诉抬头朝楼上瞥了一眼,单邪轻声道:“内丹还在。” 姜青诉跨步朝里走,单邪跟着她,龟公认得姜青诉,昨日过来过的出手大方的姑娘,不喜欢男子,喜欢女子,见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立刻迎着二位上了二楼雅阁。 姜青诉抿嘴对龟公笑道:“玉子姑娘可在?” “在。”龟公点头,不过又皱着眉头说:“不过今日玉子姑娘不太方便。” “我又不与她做什么,听她弹琴也不行?”姜青诉道。 龟公摇头:“贵人误会,小的说的不方便,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玉子姑娘房中已有人了。” 姜青诉一怔,微微皱眉:“可是那一日千金包下她的人?” “正是。”龟公道。 姜青诉朝单邪瞥了一眼,而后说:“那既然如此,你给我们上点儿好酒放在这里便好,没有通传不要打扰。” 龟公看了看姜青诉,又看了看单邪,最后颔首道是,他端了酒来,姜青诉扔了他一锭金子,龟公连忙道谢,出了雅阁就觉得好笑。 “你又得了这些钱!哪儿来的好事儿怎么不给我呢?”另一个龟公瞧见他手中的金子问。 龟公道:“还是昨日来的那个姑娘,不过今日她自己带着个男人,知道玉子屋里有人便不让我们打搅了,恐怕是要和那男人共赴巫山呢。现在有钱的人当真会玩儿,若玉子今日房中无人,他们定然三人一同……嘿嘿嘿。” 另一个龟公啧了一声:“下回这人再来,你也让让我呗。” “去!” 几声打闹,消失在雅阁尽头。 姜青诉伸手捏了捏通红的耳朵,没忍住朝单邪瞥了一眼,单邪目光沉着,开口道:“小皇帝来了。” “嗯。”姜青诉故作镇定,深吸一口气。 “你可有打算?”单邪问她。 姜青诉说:“单大人没察觉到煞意吧?” 单邪摇头,姜青诉抿嘴笑了笑:“我也没察觉到,既然如此,不如单大人帮个忙,学一学沈,上去偷吧。” 单邪明显一怔,他朝姜青诉看过去:“我偷?” 姜青诉点头:“你厉害些。” 单邪微微皱眉,显然不悦,他那表情似乎在说:谁愿意管那狐狸死活。 姜青诉看出来了,抿嘴笑了笑,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下,单手撑着下巴朝单邪看去:“单大人快去快回,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既然来了,不起点儿作用,倒是白跑一趟了。 况且姜青诉想看看,拥有狐妖内丹漂亮的玉子,对单邪能起到什么作用,单邪进了她的屋,瞧见了正对小皇帝撒娇的玉子还能置若罔闻,那他口中对姜青诉的特别与不同,才让姜青诉心悦。 单邪还是去了,隐去人身,他朝顶楼走去。 单邪刚出门没多久,姜青诉也隐身跟上了,她瞧见单邪进了玉子的屋,只是此时玉子屋中暗淡,好似只点了一盏烛火,恐怕里头的画面不如她所想。 单邪进门后便觉不对,屋内桌上一盏烛灯,烛火因门窗未完全关死明明灭灭,床上纱幔垂下,里面隐约两个人影交织晃动,单邪走到床边看见微微发光的狐狸内丹就放在玉子的床头,隔着一层纱幔,若隐若现。 单邪对着内丹勾了勾手指,如珍珠般的内丹在床头消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屋内还点着香气,人类的交合他知道,不过从未看过,回想今日在客栈,单邪转身正欲离去的动作一顿。 他对着纱幔微微眯起双眼,屋内没来由的一阵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却将纱幔吹开。分开的窗幔里头藕色肌肤缠绕沉沦,只是短暂一瞬,纱幔重新挂下,单邪已然转身。 姜青诉在门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她听得见,里头低吟不断,小皇帝和那玉子在做什么已然明了,只是不清楚的是单邪进去不该这么许久,怎的还没出来。 “白大人。”声音在背后响起,姜青诉立刻直起身体转身看去,手中握着白球内丹的单邪正目不斜视地看向她。 姜青诉怔了怔,脸颊微红,抿嘴对着单邪轻笑:“内丹到手啦。” 单邪将内丹放在姜青诉的手中,转身朝外走:“以后这种事,我不会再做。” “好好好,不让你偷,有失你的身份嘛,下回若再偷东西,我还让沈来。”姜青诉呼出一口气,伸手按着心口位置。 两人出了秦楚笙箫处,姜青诉晃着扇子朝单邪身上看去好几眼,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少了许多,两人慢慢往回走,没说话便只有路边长长虫鸣。 姜青诉清了清嗓子,问单邪:“单大人取个内丹怎么花了挺久时间的,你在里头……看见了什么?” 单邪问她:“你在外头又看见了什么?” 姜青诉撇嘴:“外头什么也看不见。” “那你又想看见什么呢?”单邪对上她的视线。 姜青诉一愣,单邪那双凤眸在夜里有些发亮,被这么一问,姜青诉倒是心虚了起来。本来就是她小人心思,故意让单邪去偷,再故意跟过去看个究竟的,单邪没戳穿,这话却讥得她不知如何回答了。 于是姜青诉目光一转,指向街头另一处还亮着灯的地方道:“你瞧,有人娶亲呢。” 第124章 双生仙:十二 单邪顺着姜青诉手指的方向朝那边看过去, 果然看见有一家到现在还点着灯,檐下挂着红灯笼,门上贴着红双喜, 进出的人身上都穿着红色, 看上去颇为喜庆,瞧忙碌的样子, 应当是明日要成亲,今日在准备的。 姜青诉见单邪的视线被转移了,这便笑道:“人间成亲便是如此,要热闹好些天的。” “我知这是习俗。”单邪道。 姜青诉嗯了一声,两人都没往那边走, 成亲那家不顺路,他们只能背着身后的热闹,往客栈方向过去。 “单大人存世已久, 自然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儿,说不定这成亲挂红是为何你比我清楚多了。”姜青诉笑道。 单邪朝她看了一眼,这一眼较为特殊,有些深,让姜青诉不太好意思, 透过那双漆黑的眼,似乎还看到其他内容, 不过她不敢瞎猜, 怕自己猜错。 单邪问她:“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下棋,我欠你一个要求?” 姜青诉不明白怎么他突然把话接到了这处, 仔细回想,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她当时耍赖,那赢下来的一子还是单邪让的,便要他答应自己一个要求,是什么当时没想到,后来就没放在心上了。 姜青诉点头,等着单邪说下去。 单邪道:“你现在可以提这个要求。” 姜青诉愣了愣,这回她若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白在人世走这么多年了。 她面颊滚烫,在单邪说出这话后回头朝那红灯挂在墙头上正等着成亲的一家瞧过去,此时此刻让她提要求,她便可以提了,单邪那一眼是什么用意,她恐怕没有猜错。 姜青诉心中纠结,她想过这种事,却又觉得不切实际,她与单邪都是地府的鬼,肉身是幻化出来的,早就已经脱离了世间枷锁。她原本想过成亲,但又觉得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即便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依旧不会改变彼此的心意。 她喜欢单邪,单邪也喜欢她。 没有那些世俗礼仪,她也愿意生生世世留在对方身边,摘下那朵彼岸花,不亚于为他穿上红嫁衣,心思至此,姜青诉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你与你这张脸的故事。”姜青诉道。 她所提的要求,终究不是单邪希望她提出的那一个,所以她从单邪的眼中看到了些许失望,失望转瞬即逝,姜青诉心里也有些落寞。 她想了解他,知根知底的了解,知道他的全部,比与他进行一场凡尘婚嫁要有意义得多。 姜青诉解释:“我已经不是人了,不太向往那些,反倒是你的过往我一无所知,心中空落落的,容易多想。” 单邪轻轻嗯了一声,他开口道:“许多事都太久远了,你若问别的,我可能已经忘了,回答不出,不过单单只问这张脸的由来,我还是记得的。” 姜青诉脚下没停,心口却一滞:“这张脸不是你的?” 他说的是这张脸的由来,而不是他的脸。 朱鹤的脸与单邪一模一样,那是朱鹤见过单邪,想法已然疯魔,妄图化身成对方来完成自己的妄想,故而杀害多人拼凑出了单邪的脸,那单邪的脸又是从哪儿看到?如何得来的? 单邪见姜青诉脸色不太好看,眉眼柔和了几分,他伸手轻轻拂过对方的后脑,手指略过发丝,一缕缠绕后又松开。 他道:“我没杀过人。” 姜青诉的心思被他看在眼里,不过得到这个回答,她松了口气。 单邪道:“你可听过‘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是为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 姜青诉点头:“古有奇书《易经》如此记载,上记许多天地阴阳的妙说,十方殿有这本书,我曾看过。” 单邪抿嘴,声音轻柔:“这些都是真的,却也有另一种解释。” 他垂着的眼眸逐渐抬起,而后落在头顶星空,今夜星辰零散几颗,并不明亮,天上无月,雾气凝重,不过在穹苍之上,他知是另一番景象。 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此为天地由来。 而天地守恒皆有灵性,若用人间话说,天地本是一气而生,为‘同母兄弟’,清气灵足幻成形,浊气灵弱只能仰视天。 单邪自有意识起,他就是浑浊不堪的一团气,那时他还无名无姓,更无身体。他凝结为大地,却脱离了大地,飘荡在天地之间,无法上天,也无法入地,他只能看到穹苍有一道金光,煞是漂亮,日日夜夜追逐却不得见其真容。 如此追逐,不知过了多久,他永远只能凝望金光,却无法触碰对方,那人从未回头,一直藏身于云层之中。 单邪追不上他,便划地为山,分流为水,摘天地云雾藏匿山水之中,大地不再浑浊,俨然成了一副美景,景色之美,留住了金光。 云山之巅,灵气渐重的单邪看到了那道金光驻步,他就站在悬崖峭壁之畔,望着天地间的一片繁茂,树木翠绿,清水潺潺,百花芬芳,恰是日出于东方,紫烟照山头,他迎着初晨的光芒,一席白衣翩翩。 他的衣袂如云似雾,他的黑发正是三千乌丝,他双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一番漂亮景貌,轻声叹道:“可惜……” “可惜什么?”还是一团黑气的单邪原以为自己终于能让其留下,却没想到不知倾尽多少岁月沉淀出的壮丽山河,只换得了对方的一句可惜。 白衣回眸,黑发随风飘摇,他剑眉入鬓,一双凤眼含着轻笑,鼻梁高挺,嘴唇轻薄,这是单邪从未见过的容貌。原来金光早已不是金光,他幻化成如此模样,与单邪一般飘荡于天地之间,只不过一个在云层之上,一个在云层之下。 单邪喜欢他的长相,故而黑气散去,少年容貌渐渐长成,他看着对方浅笑的眉眼,变化成与之一样的剑眉,一样的凤目,就连身形与衣服也没丝毫差别。 那人见单邪与自己变成一样明显一怔,而后道:“天地,阴阳,黑与白,你我总要有些分别。” 然后他一挥袖,单邪的一身白衣皆成黑色。 那一袖清风中含着挥不去的神力,从那时起,他的衣服不论如何变化,也脱不去黑色。 单邪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样貌,变化成对方的样子,然后被对方改了一身黑衣,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金光的音讯,他在山水间消失,却时不时往山水间送去一些东西。 如飞禽,如走兽。 有生即有死,单邪与之隔着天地间,却在生死上创出了无数奇迹,而后再有灵魂,有人,那时的人无生无死,亦无感情,天地中好似什么都不缺了,却少了而今的人间百味,与秩序。 故而单邪与对方都退离了人间,以毕生之力造轮回,金光者管生,他管死。 金光者要在六道轮回中造出生死簿,他要在人间之下造地府,岁岁年年过去,轮回即出,天地彻底一分为二,在天地之间还有人间,处处生机勃勃。 轮回即成,单邪与金光同死,但此死,也非彼死。 天地之灵耗尽,共同创造了人间生死、轮回转世,一切皆成秩序,当时他躺在初成的地府,将自己当初亲手创造的人间景貌搬到了阴曹,奈何桥、忘川河、与那黑雾缠绕的山山水水。 他躺在忘川河畔,周身之力泄成了一朵朵殷红的彼岸花,他本无生也无死,亦无再创生死的能力。 当时的他躺在花丛之中,远处轮回井的金光里慢慢飞出了一只通体洁白的蝴蝶,蝴蝶被彼岸花引入花丛,盘旋在了单邪的上空,那只蝴蝶是金光者的灵气化身,单邪已许久不曾见到对方,故而起身问向蝴蝶。 “你先前说的可惜,可惜什么?” 蝴蝶翩翩飞舞,声音从舞动的翅膀中传来:“可惜空有山水无生灵。” 难怪他要在山水之中造飞禽走兽。 “而今已有山水与生灵,还有生死与轮回,你我使命皆到,天地成形,再也不会见面了。”蝴蝶依旧在飞,翅膀却损坏地极为严重:“你我本同为乾坤之气,此次一别,我送你一份礼。” 单邪眼见蝴蝶的翅膀在眼前剥落,最后剩下一道金光朝他眉心冲了过来,当时他眼前一黑,躺在花丛之中不知睡了几许,再醒来,的确如其所说,天地已成,尚有人间要守。 地府属阴曹,一切皆定,生死簿、轮回井、孟婆汤、阴阳册…… 中间还有许多事,单邪都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那道金光穿过他的眉心之后,他又变得不像是他了。 姜青诉听了这些,就像是孩童时期躲在爹娘的怀里听大人说那些鬼神故事,远得不可思议,她原想着单邪大约是地府最早的一批鬼差阴司了,资历深,故而知道的多。 却没想到他当真从未活过,却也从未死过,他与天地同时出现,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便是这大地,若无他,无人间,无阴曹。 “你没骗我吧?”姜青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我骗你作甚?”单邪挑眉。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道:“就……骗我,为了好玩儿?” “并不好玩儿。”单邪摇头。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她又问:“那你不敢看自己的脸,是因为一直觉得你的这张脸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许他也认为我是偷,故而才让我永远披着黑衣,做个小人吧。”单邪道。 前方便是客栈,他还要往前走,姜青诉拉着他站在原地不动,皱眉说:“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正如他所说,天地、阴阳,皆为黑白,他即为天你为地,自然是他白你黑了。” 单邪明显怔了怔,姜青诉见他如此,无奈地笑出了声:“你就因为他给了你一身黑衣,所以觉得他讨厌你,然后便不敢看你自己的这张脸,你还怕在自己的脸上瞧见厌恶之色吗?” 单邪听了姜青诉的调侃,目光朝她瞥了一眼,带着些许嗔怪在里头。 姜青诉伸手挽着对方的胳膊抬起头凑近看向他的脸,用目光从眉眼描摹到下巴,她道:“不如你换一种角度想,他不喜欢你变成他,怎么不剥夺你的长相,况且他还说送你一份礼,你该高兴了。” 单邪轻轻叹了口气,本回想到这些还有些不悦,能说出更是不易,眼前听的人却当成故事,竟以此打趣,叫人无奈。 第125章 双生仙:十三 见单邪被自己说得无话可说, 姜青诉知道他的心思没继续沉在了这一身黑衣与自己的脸上,转而想起来另一件事儿,问:“对了, 你说他给你送了礼, 送的是什么礼?” 单邪垂眸,摇头道:“不知。” “古怪, 送人礼,被送者却不知,真是新奇。”姜青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终会知晓的,既然话都说开了, 心结也该开了吧?走,我回去带你照镜子去!” “不照。”单邪皱眉。 姜青诉撇嘴:“你不会还怕吧?” 单邪轻轻叹了口气:“不怕归不怕,好端端地照什么镜子?” “你不知道的吗?我们女子可爱照镜子了, 生怕自己有一丝一毫不够美的地方,你长得这般好看,若此生不多看两眼,光给别人看了,会吃亏的。”姜青诉歪理一大堆, 说出来单邪都觉得无语。 当夜姜青诉还是没能让单邪照到镜子,她屋里的镜子被单邪藏起来了, 这人想要藏东西, 姜青诉就算翻遍了客栈也找不到,照镜子一事只能作罢。 次日一早, 沈长释就来说消息了。 昨夜姜青诉与单邪将白球的内丹带回,内丹还给白球还得她自己慢慢融合入身体,这需要一个过程,不得有人打扰,故而钟留就守着她了。 不过沈长释闲着没事儿,身为鬼差又不用睡觉,一大早被外头的早点香味儿给勾了出去,又听到了一些传言带了回来。 沈长释说许文偌得知皇上夜夜流连烟花地,所以就开始称病不上朝了,他今天早上没到时皇上脸色不太好看,小皇帝下了早朝特地出宫去许府见许文偌,就是为了向这个老师兼辅政大臣赔罪的。 姜青诉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稀奇,毕竟没有了狐妖内丹,即便玉子再漂亮,也只是凡人一个,没了那魅惑人的本事,至多能哄得小皇帝封她入宫当个宠姬,也绝不可能再为她放弃朝政。 昨晚深夜落了雨,到今天早上也没停,此时姜青诉坐在房间靠窗户的位置,单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一片青色的天空,细细绵绵的小雨落下,倒让这燥热的天凉快了不少。 沈长释坐在桌旁给自己到了杯水道:“我原以为你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故而听说小皇帝去给许文偌赔不是时还去了一趟许府,问了不少话出来,结果白大人表现得兴趣缺缺,我憋着一肚子话不知向谁说去了。” 姜青诉略微回头朝他看去:“你如何会以为我喜欢听这些?” “还不是几年前你为自己翻案,与那许大人有过一些情谊,我当他的事儿,你都愿意多听呢。”沈长释道:“我以为你即便没兴趣听他的,也应当有兴趣听他夫人的。陆馨而今怀有身孕,也被小皇帝气得不轻,说是动了胎气,恐怕这回许文偌没那么好打发,小皇帝不改性,这大昭迟早要完。” 姜青诉给了他一个白眼,大昭的事儿早就不在她所管辖的范围内了,大昭是存是灭,姜青诉没那么在意。 视线重新落在窗外的天空上,昨晚单邪与她说的话她都还记得,若不是假的,那这天地间的一切造物皆出单邪与那穹苍之上人之手。在天地之间,生死亦是小事,她与许文偌还有陆馨不过短暂几日算不上是同僚还是朋友的情谊,勾不起她半点的兴趣。 “我劝你还是别瞎说,否则这话被单邪听见了,肯定有你好果子吃。”姜青诉轻轻叹了口气:“他那个人啊……吃醋可厉害了,男的女的醋意通吃。” 此时房内的沈长释不如方才那般轻松地坐着,而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他看向正提着一盒糕点朝姜青诉走过去的无常大人,正好姜青诉说这话时,单邪进了门。 姜青诉耸了耸鼻子,闻到了桔子酥的味道,于是抿嘴微笑,回头对着一袭黑衣的男子道:“买回来啦?” 单邪听见了权当没听见,说他爱吃醋什么的,也不能完全否认。 沈长释见姜青诉捧着玉子糕坊的桔子酥看着窗外细细的雨,又见单邪坐在姜青诉对面,桌案上放着一盏茶,茶杯里头破天荒地飘了几片茶叶,茶色淡绿,两人相处,一派和谐。 他突然从这两人身上瞧不出一星半点儿男欢女爱的氛围,这对他写的书可没有半点儿用处。 沈长释砸了砸嘴,拱手告退,去了隔壁钟留哪儿,刚要进去,钟留便红着一张脸从里头跑出来了,正好与沈长释撞了个正着。 沈长释哎哟一声:“你这么大力气,是打算把我撞到楼下去啊?” 钟留一双眼睛睁大,鼻子下头还挂了两管鼻血,心跳奇快,面红耳赤呼吸有些重,沈长释瞧见他这模样觉得古怪,伸手指了指他的鼻子,钟留一擦鼻子下头瞧见自己流鼻血了,顿时摇头道:“不得了不得了!这样下去不行,我得跑!” 沈长释见他转头就朝楼下跑,喂了一声:“你去哪儿啊?” “沈哥,麻烦你与无常大人还有白大人说一声,人间鬼太多了,作恶的妖也多,既然这边事情已了,那我就先行一步,去捉鬼了。”钟留也没拿伞,直接冲出了客栈。 沈长释叫都来不及,心里正觉得奇怪了,这人好端端的还流鼻血了,莫非是白球出了什么问题? 沈长释推门而入,桌上散乱的花生米没人去吃,他嘿嘿一笑走到桌子边去剥花生米。房内黄符还在,窗户没开,屋外的雨簌簌直响,沈长释点亮了房内的烛灯,朝床榻方向看过去道:“小家伙,你内丹拿回来了,身体……” 他的话没说完,嘴里嚼着的花生米也不知如何吞咽下去了。 那薄纱帐里头正半躺着一个妙龄女子,瞧长相约莫二十岁左右,酥胸半露,白皙纤长的腿如蛇与被褥交缠,她一头乌黑的发丝垂在枕上,一双狐狸眼足以魅惑众生,在她的眉心还有一点红云妖斑。 沈长释见这女子,又想起来刚才流着鼻血跑出去的钟留,方才在单邪与姜青诉那儿看到的清心寡欲,光是这一眼场景就彻底打破,成了奢侈淫靡了。 “你……你、你是?”沈长释觉得自己差点儿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床上的女子口吐青烟,五条雪白的尾巴扫过腰间,沈长释深吸一口气,知道她是白球,顿了顿道:“你穿好衣服,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说完这话,他正准备出门往外跑,跑到一半突然折回,将桌上的花生米又抓了一把,然后出门,顺便帮白球把门给关上。 原来十二、三岁的少女也并非是少女,难怪她的内丹足以魅惑小皇帝听之任之顺之溺之,这狐狸自己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姜青诉吃完桔子酥,等不了雨停,便和单邪还有沈长释将客房退了,沈长释退了客房准备离开前又去了一趟钟留的房间里瞧,房里的黄符还在,桌上的花生米不见了,他学着道人掐指一算,什么也算不出来,不过心中有预感,此番钟留要倒霉。 回到地府十方殿,沈长释趁着自己在客栈里看到白球的场景还在脑海里徘徊,赶紧把她写下来,全都套用到误食□□的白小姐身上,而后白小姐便可以与黑霸王颠鸾倒凤,云雨一夜不得停歇。 沈长释正下笔如有神呢,姜青诉闲着无聊凑过来看,正好瞧见沈长释写到一段:娇唇含住玉指,低吟之声从口中溢出,明眸含泪的白小姐眼尾绯红,皎背如弓,口齿不清道‘霸王,夫君,好哥哥,你慢一些’。 沈长释嘴角含笑,姜青诉瞥了这一眼,哎哟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沈长释立刻护住了自己的书,猛地回头朝姜青诉瞥过去:“白、白、白、白大人?!” 姜青诉道:“沈,你字漂亮,文采不错,何必写这些东西呢?” “这是我的乐趣。”沈长释见姜青诉没生气,知道她没看出多少来,于是将阴阳册收在怀中:“你怎么这么有空,没与无常大人一同去奈何桥?” “去奈何桥做什么?”姜青诉问:“难怪我没瞧见他人。” “今日朱鹤过桥,无常大人要去带他入地狱呢,他这等罪行,得下十几层。”沈长释对姜青诉摆了摆手道:“不如你也去找他吧。” 姜青诉瞥了他藏得好好的阴阳册,对沈长释道:“我回头就让单邪把你这本破书给收了,叫你天天不写点儿好东西。” “哎呀,你就去吧,白大人!”沈长释叹了口气。 姜青诉提着裙摆出门,也往奈何桥的方向走。 等姜青诉出门了,沈长释才将阴阳册掏了出来,册子上头已经被他写了许多,厚厚一本,各种姿势各种花样各种玩法儿都有,沈长释将自己的宝贝在桌上平整铺开,长叹一声:“若我还在人间,这书要是卖到青楼里去,我定能名垂青史。” 另一位上辈子名垂青史的朱鹤的确一早便身死魂散,要来地府了,不过他的魂魄在离魂道飘了许久,故而来迟了一些。 姜青诉赶到时,恰好瞧见单邪与朱鹤站在一起。 此时的朱鹤便是佝偻着背的枯槁老人,人死了什么都不变,他在人间就算披上了与单邪一模一样的假面皮,等成了魂魄一缕,终归还是会回到自己本来的样子的。 单邪见姜青诉过来了,问她:“你怎么来了?” 姜青诉道:“单大人以前从不接鬼魂,即便要入地狱的,也都是让阎王殿的鬼差送,又或者是沈、我来送,今日你自己来接,朱鹤有这么大的面子,我怎么能不到?” 姜青诉这话是挖苦给朱鹤听的,这人生前疯魔得厉害,也不知死后能否顿悟。 他上一世死后得单邪亲自送到孟婆处轮回井,这一世死又得单邪亲自来奈何桥迎接,好大的面子。 朱鹤胡须颤动道:“以前的白大人没你这般多话。” 姜青诉挑眉,朝单邪看过去:“看来单大人的确有过许多许多的白无常啊?” 单邪觉得她这话味道不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姜青诉嘴角挂笑,也不愿意和朱鹤计较。 第126章 双生仙:十四 朱鹤嘴角挂着苦笑, 轻声问道:“上一世我没喝孟婆汤,这一世我想要一碗,不知黑无常大人可同意?” 单邪略微皱眉道:“不合规矩。” “便破一破规矩吧, 反正这么些年, 你也没少破规矩了。”朱鹤抬头朝姜青诉看去,又叹了口气:“我此番入地狱, 不知要在里面待到几何,我知地狱时间与人间不同,人间一日,地狱百年,我将受如此折磨, 只想讨一碗汤,让自己轻松些,如此也不行?” 单邪沉默了半晌, 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行。” 他转身带着朱鹤朝孟婆处走,姜青诉瞧见朱鹤脚下虚浮,双手垂着,这等魂魄已是残败,入了地狱, 怕是永远也出不来了。 魂魄亦有终结处,受尽折磨还是会魂飞魄散的, 一碗孟婆汤, 将朱鹤上一世的抱负与才华,这一世的偏执与邪念统统洗尽, 如此消失,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救赎。 姜青诉知道单邪本就不是恶毒心肠,一碗汤,他愿意给,也是给当年的才子朱鹤最后一丝安慰罢了。 于是姜青诉站在了单邪的旁边,与他们一同往孟婆处走。 到了孟婆处,见了不远处的轮回井,朱鹤道:“六道轮回,当真神奇,若让我再来一世,我恐怕还会钻研生死,妄图破开生死之局。”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轻声笑了笑:“你已经做了许多,也给十方殿添了许多麻烦了。” 朱鹤朝姜青诉看去,微微挑眉:“是吗?” “是啊,苏裘曾不经意透露了一些话,让我得知这几十年来我们办的案子中,多多少少有你掺和其中的,琅城梅庄的梅灵,是否是你赠与李家的?”姜青诉问他。 朱鹤点头:“的确如此,我不仅蹭了琅城梅庄的梅灵,我还让其富饶几代人,只可惜李慕容只是凡尘女子一枚,她的心中只知情爱,既有梅灵在手,却没想过为自己再造一次人生。” 姜青诉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算上上一世,在世间也算是活了八百多年了,却没有我这个还没活到八十年的人看得透,你自己都说人间百味,处处是情,你嘲讽单邪不懂人情冷暖,活之意义,你又懂?” 朱鹤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不过他朝姜青诉看去,却又不想反驳了。 姜青诉走到孟婆旁,拿起空碗,孟婆舀起一勺汤倒入碗中,她将碗递给了朱鹤。 朱鹤双手接过碗,对姜青诉颔首道:“多谢白大人亲自端汤。” 姜青诉听得出来他的话中没有谢意,撇了撇嘴,正欲往站在不远处的单邪走去。 单邪从不靠近轮回井,轮回井通穹苍,他与穹苍之上的人太多年没有接触,故而也渐渐不去接触了,姜青诉懂他,所以单邪在距离孟婆处百步的距离便停下了。 朱鹤见姜青诉要走,开口道:“白大人,我这一口汤喝下去,什么都得忘了,白大人还是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你居然有话要与我说?”姜青诉觉得新奇,停下了脚步。 朱鹤手中的孟婆汤还冒着烟,看上去像是滚烫的,他在孟婆处找了块石头慢慢坐下,叹了口气道:“我与黑无常大人认识比白大人认识得早,你就不想听听他过去的事儿?” 姜青诉微微挑眉,若朱鹤说的是单邪,她倒是可以停下来听听。 “你说。” 朱鹤道:“那时的地府井然有序,那时的黑无常大人浑身戾气,他即便与人说话也从没有低过一次下巴,我感激他的赏识,也不屑他的自傲,但得知他的能力之后,我知晓他的自傲是与生俱来,不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我见过他对世人皆无情,在他的眼里,皇族的魂魄与乞丐的魂魄没有区别,目不识丁的粗汉与饱读诗书的状元也没有区别,偏偏那时我能在众多魂魄之中,得他半点青睐。重生之后我曾想,我要变成另一个他,必要学会他的一切,故而我花了许多年,拼凑了那张脸,也花了我的一生,假装自己是个冷漠暴戾之人,绝不付出情感,绝不正视他人。”朱鹤深吸一口气,对着孟婆汤吹了吹,他的手有些抖,说到这些眼中仿佛还带着泪花。 姜青诉听他说的这些话,回忆起了初见单邪的时候,他那时的确有些朱鹤所说一样,姜青诉入了十方殿许久也没得过单邪的一次正视,也是经过几年的同僚,渐渐才演变成而今的关系。 正因为与之了解,姜青诉才知道单邪心中的柔软,他并非是无视,而是一视同仁,正因为在他这儿全都一样,才显得全都不重要。 朱鹤与单邪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他如何能了解真正的单邪,又如何能懂他? 朱鹤道:“那时的十方殿也有白无常,我见过,一个武功高强的武官,已在十方殿做了百年,即便是这百年,也对黑无常大人起不了半点作用。那白无常之职,正如而今的长舌鬼差,说是同僚,便是下属,谁都没在他身边留下痕迹,这个走了,下个再来。” “可你不同。”朱鹤微微皱眉,嘴角挂着苦笑:“偏偏你不同,你改了他太多。” 姜青诉有些自豪,她也觉得自己改了单邪许多。 她进入了单邪的心,所以能够让单邪不再行尸走肉,他有了除暴戾之外的情绪,喜怒哀乐皆占其,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状态。 “他这样挺好,不藏心事,对人温和,十方殿也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单邪的名字在地府不是让鬼差阴司闻风丧胆的禁忌,只是个普通的黑无常,如此多好。”姜青诉轻轻笑了笑。 朱鹤抬头看向她,眉头没松:“真的好吗?” “哪里不好?”姜青诉问。 朱鹤道:“利刃就该见血封喉,若磨了它的利,它便不是利刃,是钝物,是废铁,如此刀不成刀,铁不成铁,我觉得……不好。” 姜青诉面色一僵,她看着朱鹤的双眼,总觉得能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朱鹤一口饮下了孟婆汤,起身朝姜青诉一步跨过来,猛然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摇头道:“所以,你是那个将名刀变成废铁的人,你不能留在地府,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姜青诉正欲还口骂他,单邪不是利刃,他是人,鲜活有感情,生来必有软硬两面,只是话还没说出口,朱鹤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黄符贴在了姜青诉的心口。 姜青诉顿时一怔,那黄符如烈火蔓延,钻心之痛即刻让她仰头叫了出来。 耳畔狂风四起,姜青诉的眼前一片模糊,她什么也看不清,孟婆、朱鹤,以及朝她迅速跑过来的单邪,一切皆成黑影。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被大火烧成了一个空洞,伸手摸去已经摸不到黄符,就连她的手都开始如细沙散去。 姜青诉慌了,疼痛已经被她忘记,眼前蒙上了一道白光,最后连影子也再看不见,她瞧见自己的发丝成了一粒粒光点,身体逐渐散开,这个过程不过是短短的一眨眼,迅速得让人来不及防备。 这回毁去的不是她变化出来的肉身,而是真切的魂魄。 从她对姜府有记忆的那一刻,所有刻印在她脑海中的东西都被迫与她脱离,她能看到那些都成了泡影,顺着她的发丝、身躯一同消失,白光之中,她瞧见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黑衣,乌发飘逸,一双凤目满含柔情蜜意,他本是朝自己走来,却不知为何越走越远,姜青诉朝那处扑了过去,发丝消失,玉簪落地,白光之中不留一片痕迹。 “青诉……青诉!霏月!” 冥火蓝光环绕着六道轮回井的光柱,冥火不断往轮回井中撞去,一道道火光在井中消失,直到白光闪过,星星点点如萤火散去,才有一丝冥火带着黑气,环绕着一根玉簪从六道轮回井中飘出。 单邪站在轮回井的光柱前,慢慢伸出手,冥火化作一缕青烟,玉簪落在了他的手心。 “霏月……霏月……” 单邪的五指颤抖得厉害,他握着玉簪迟迟没有回头,一双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脸上毫无血色。 身后的笑声响起,单邪才微微抬起眼眸。 摔了装有孟婆汤碗的朱鹤哈哈大笑,一双眼几乎滴血,他眼泪鼻涕一起落下,扶着双腿弯着腰:“我知有彼岸花!你忘了吗?八百多年前你与我说过,我知这地府有彼岸花!可有花又如何?我还是掌握了生死,我还是拥有攻克之法!哈哈哈……” 转眼黑影就到眼前,镇魂鞭卷起朱鹤的脖子,朱鹤龇牙咧嘴依旧在笑:“你当我真舍得去死呢?我即知你盯上了我,如何想不到再生之法?我早就练就轮回转世符,费尽力气将其融入我的魂魄之中,就为了死后能够带入地府!我本想作为己用,不过方才在奈何桥上,我见你与她亲昵,想到了个更好的法子,你猜是什么?猜猜是什么?哈哈哈……” “无常大人啊!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女人会毁了你吗?!她已经动摇你了,这几十年来,你为了她屡屡破坏十方殿的规矩,我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也帮你铲除了软肋,你当谢我的!你当要谢我的!”朱鹤狂笑不止,他的魂魄四分五裂,早就不在意魂飞魄散了。 反正他已喝了孟婆汤,两世记忆都会消散,皆是去到地狱还是此时灰飞烟灭,他都毫不在意,无痛无情,如何都好。 单邪听了他这话,双眼眼白处布满血丝,猩红欲滴,他将掌心对着朱鹤的脸,声音如千里寒冰:“我造出来的,我就能夺回去!” 孟婆汤从朱鹤的身体里渐渐吸出,一口带了血的浓汤被单邪挥袖撒在地上,非但如此,他还注入魂力,镇魂鞭卷着脖子的朱鹤双腿逐渐成型。 “我要你带着两世记忆,在十八层地狱中永生永世尝尽折磨!”单邪松开了镇魂鞭,朱鹤倒在地上,咳嗽不断。 “拔舌、铁树、蒸笼、油锅、刀锯……每一样日日夜夜在你身上重复。”单邪的声音如刀割喉,带着沙哑。 因轮回井出现异状匆匆跑来的沈长释瞧见了当下场景,有些不知所措,他没看见白大人,那刚才投胎却撞出嗡响声的是谁? “带他去地狱。”单邪吩咐沈长释,脚下踉跄一步。 同样应声赶来的其余阴司见到单邪都不敢靠近,沈长释让黄蜂带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朱鹤去地狱,自己慢慢朝单邪走去。 等他近到能够看见单邪低垂的脸时,猛然觉得惧意袭来,他张了张嘴,道:“无常大人……您……流血了。” 单邪垂在身侧握着簪子的手一直都在颤抖,镇魂鞭掉在地面他没去捡,听闻这话他慢慢抬头,一双凤目下挂了两行血泪,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落。 第127章 双生仙:十五 “到了晚上, 尤其是无星无月的晚上,那间屋子里就会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小孩儿的笑声, 又像是女人的哭声。那日我爹从那间旧屋子前路过, 瞧见那屋子里头有一堆白骨,白骨见人能站立, 还能跑,追着我爹,吓得我爹丢下了手中的东西就逃!” 少年说到这儿,声音拔高:“那白骨发出‘咯咯’声响,骨头卷着枯草, 跑起来非常得快,我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再也回不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鸦发出可怕的叫声, 前方正巧有人路过,我爹如见了救命稻草,那人手中点了灯火,白骨不敢靠近,于是我爹就在那人的护送下, 回到了府上。” 围着的三个少女听到这里,长叹一声:“好吓人啊!” “那后来呢?你爹怎么样了?”其中一个少女问。 那少年摆手道:“后来就没再敢去那座山上了, 也就没事儿了。我爹说他只是白日为了走近路从那儿路过一次, 不知为何晚上会再到那里,就像是被鬼引过去的。” 一个少女伸手摸了摸胳膊道:“入锦哥,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有啊!肯定有!沐儿见过!”少年说完,对着不远处坐着看书的少女扬起声音便道:“沐儿!你是不是见过鬼啊?” 少女一头乌发扎着简单的发髻,额前垂了几缕碎发,一张脸瞧上去平平无奇,偏偏在少年喊她的时候抬眸一瞬如春花灿烂,明眸耀眼得很。 她只看了这一眼,继续低头看书:“反正说了你们也不信。” “我信啊!沐儿说什么我都信的!你说有鬼就有鬼!”年入锦朝名叫沐儿的少女走过来,他坐在了沐儿对面,一双眼睛含着玩乐朝对方看去,笑出了一排牙齿。 三个少女见年入锦缠着沐儿不高兴,围过去拉着对方的袖子道:“入锦哥你干嘛要和她说话,她是撒谎精!” “你们不许这么说沐儿,她不是撒谎精。”年入锦道。 一名少女开口:“她那日白天还说瞧见了鬼呢。” “真的有。”沐儿合上书,抬眸朝少女的背后看过去:“就在你背后,他听你说的话,正笑话你呢,瞧,手都搭到你肩膀上来了。” “啊——”少女被吓得不轻,连忙拍着自己的肩膀,一张小脸煞白,拉着旁边两个姐妹就要哭。 沐儿起身离开,年入锦不管那三个少女,从凳子上跳下跟上,大步走在了沐儿身边与她说话。 “年小公子不用跟着我,去找我那三个妹妹玩儿吧。”沐儿开口。 年入锦笑着说:“我不喜欢和她们玩儿,我就喜欢和你玩儿,我知道你经常说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所以才说那些想引你过去听的。” 沐儿朝他看了一眼,道:“所以说,故事是你编的?” “对啊,像不像真的?”年入锦弯着眼睛,他爹是将军,怎么会怕鬼?更不可能独身一人晚间走在山上。 沐儿点头:“所以你信世上有鬼吗?” 年入锦道:“你信我就信。” 沐儿叹了口气摇头:“年小公子还是不要经常来陈府了,你我渐渐大了,也不如儿时那般,你若总来,会惹误会的。” “怕什么误会?你我今年皆十五,本就到了要成亲的年龄了,而且我爹与你爹不是说好了吗?我俩是指腹的娃娃亲,跑不掉的,若要算,你还算我未过门的妻子呢。”年入锦大着胆子伸手拉起了沐儿的袖子道:“若非是你爹听了什么道人的话,说你未到十八岁不能嫁人,你早就是我年家的人了。” 他说完这话,沐儿就将袖子抽了回来,她垂着眼眸,明摆着藏了心事,她抿了抿嘴,大步离开就留下了一句:“我不喜欢你。” 年入锦听见她说这话,脸上挂不住,好些喜欢他的姑娘他都看不上,想要入他年家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就只有眼前这个不乐意。 “陈沐儿!不管你怎么想的,到了十八岁我定要娶你的!”年入锦说完这话,一挥衣袖有些气恼,三个少女跑了过来要与他玩儿,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于是出了陈府,回家去。 陈沐儿回到房中,心里还在气年入锦说的那些话。 她知道这些都是真的,陈家的确与年家是世交,她与年入锦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亲事了。后来她娘死了,爹将二娘扶正,二娘连生了三个妹妹,陈家无子,她爹一把年纪了还在外头找女人,就想添个儿子。 年入锦的爹也是如此,年将军有三个相好的官妓,年入锦还有个外来的弟弟。年入锦对忠贞看得单薄,嘴上说着喜欢陈沐儿,非她不娶,可府上两个丫鬟养如宠姬,只是没有名分而已。 陈沐儿看着手中的书,书上有诗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娘死时就恨她爹多情与薄情,年入锦给不了她一颗完整的心。她说她能看到世间的鬼魂,年入锦不信,哄她才说信,她说她不愿嫁给对方,年入锦偏要,因为他是年将军的儿子,从小到大,没什么是要不到的。 什么感情,什么喜欢,什么相信,都是假的,骗人而已。 “瞧瞧,这位气走了入锦哥,就躲在房里看书呢。”三个姐妹站在门外,陈沐儿朝她们看过去,脸色微微变了。 “真不知道入锦哥看上了你哪一点,不爱说话,不爱打扮,就是个闷葫芦,整天神叨叨的,就知道捧着一本书。” “撒谎精,要说这世上有鬼,也只有你一个大话鬼而已,小时候家里来了道人说她不到十八岁不能嫁出去,否则对陈家不利,爹还就信了。”其中一个少女道:“后来你们俩听她说过没?她说有个男子说要在她十八岁时来娶她,所以才有道人让她不要嫁!” “整日就知道痴心妄想,依我看,你那么喜欢说鬼的事儿,不如嫁给鬼去!” 最后一句讽刺说完,三个姐妹牵着手从她门前走过,陈沐儿握着书的手微微收紧,双眼垂下,咬着下唇:“若你在我十八岁时不来,你就也是骗子!” 她从小便与人不同,不知为何,她从儿时遇鬼之后到现在的记忆都记得清楚。 她娘过世的那一年她生了一场病,发烧到浑浑噩噩,半夜醒来丫鬟熟睡,她睡不着偷偷跑到院子里去吹风,瞧着头顶的月色正好,于是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想娘。 奇怪的是她想,忍不住去想,偏偏却不想哭。 当时陈府因为她娘过世还挂着白布,阴风阵阵,她看见了娘,娘就站在她的院子里与她对视,娘说她放不下她,开口道:“好沐儿,和娘一起走吧。” 她当时伸手要去碰娘的手,娘就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陈沐儿坐在院子里左右看了两眼,院中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刚才皆是幻觉。她只觉得身体轻,像是要飘起来了一样,一双腿在石凳旁晃荡,然后她听见了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那人声音好听,轻飘飘的如风传来。 他说:“你难过吗?” 陈沐儿回头朝背后看去,没看见人,对方道:“抬头。” 她抬头,看见屋顶上站着一个男人,那人一身玄衣,衣袂翩翩,乌黑的发丝用一根玉簪簪着,剑眉凤目,面容俊朗柔和。 陈沐儿见到那人的一瞬就愣住了,然后爬上石桌,站在了石桌上对对方道:“我见过你。” “是吗?”男子眉头舒展,对她道:“我也见过你。” 陈沐儿小身体站在石桌上昂着头看向月下的男子,她分明见过这个人,不知在何处,偏偏记不起。 后来陈沐儿与他说了许多话,累了便回屋休息了,第二日再睁眼,府里的下人说她有一阵子没了呼吸,大夫来了也说死了,原以为不会好了,却没想到早上又睁了眼醒过来。 这一场病让陈沐儿的双眼从此能看见常人所不能看的东西,那些飘荡在人世间的鬼,与阴气。 她越长大,见到的越多,便越对世人情看淡。 她小时候还会与别人说自己能看见鬼的事儿。牛婶儿家的老头儿死了之后在牛婶儿身边陪了她几个月;张奶妈的身后总有个小孩儿跟着,跟了三年才走;常给他们家送菜的人板车上坐着个老头儿,整天笑嘻嘻的。 陈沐儿不论与谁说,谁都不信,渐渐将她当成疯了,傻了,可她读书识字一样没落,反而比常人要聪明得多,便有人说聪明的孩子总爱撒谎,为的就是让别人注意她,故而陈沐儿被冠上了谎话精的称呼。 年入锦小时候也笑过她,跟着三个妹妹一起欺负她,大晚上装鬼来吓她。 渐渐的陈沐儿就不愿与他们说话了,年入锦这个人少爷脾气,陈沐儿不理他他越来劲,就爱缠着她玩儿,三个妹妹都想嫁入将军府,所以对陈沐儿并不友好。 这些陈年往事想起来,她莫名觉得有些幼稚,总觉得自己过得并非是自己的人生,好似在多年前重病的那一夜,她就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替谁而活,为谁坚持下去的。 回想至此,陈沐儿将手中的书放下,转身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纱幔,想起了那个月下黑衣的男人。 他们那天晚上说的话,陈沐儿都记得。 他从屋顶下来,将她抱在怀里坐在了院落的石凳上,对她说她从未去过的地方,还有许多她从未吃过的东西。 他说京都有个玉子糕坊,里面的桔子酥味道很好,酸酸甜甜,每天能卖许多份,若想买到还得排队,过了数量就没了。 他说柳城的冰糖葫芦非常好吃,那个地方种出来的山楂都是甜的,裹上糖衣很大一颗,一口咬下去糖衣脆果肉绵,子都很少。 他还说云仙城的桂花糕味道一绝,甜香软糯,肉眼可见的金色桂花就在其中,桂花糕如一块黄玉,锦盒装上二十块,一口气就能吃下一半还不腻。 陈沐儿当时听得口水都要馋下来了,拉着对方的袖子道:“我想吃!我要吃!” 黑衣男子说:“现在没有,等你长大了再吃吧。” “那得长多大?”小娃娃歪着头看向他。 男子道:“等你到十八岁,届时我来娶你,带上桔子酥、糖葫芦和桂花糕来娶你。” “那……说话算话!”陈沐儿道。 男子眉眼柔和,嘴角挂着轻笑:“说话算话,小青诉。” “我叫沐儿。”小娃娃纠正。 男子摇头,也纠正:“不是别人的沐儿,就是我的青诉。” 第128章 双生仙:十六 陈府有喜事儿, 陈府大小姐陈沐儿今日是十八生辰,陈府上下都记得,之所以会记得, 也因为这一日是陈沐儿出嫁之日。 曾有道人来陈府, 说陈沐儿生来不同,体带至阴, 若过早嫁人克父克夫,唯有等她十八岁时将这至阴融合才可解除,届时嫁娶,只会于夫家父家皆有利。就因为道人的一句话,陈沐儿的成亲日子早早就定在了她十八岁的时候, 所嫁之人,便是从小指腹为婚的年将军的公子,年入锦。 陈府挂满了红色, 陈沐儿坐在屋中,二娘带着三个妹妹来帮她梳头,要戴上凤冠霞帔,将这一门于两家皆有好处的亲事做成,做大。 二娘早已是陈府的大夫人, 帮陈沐儿梳头时嘴里还酸着:“能嫁入年将军府做年入锦的夫人你就偷笑吧,何必装做不满的样子?给谁看?” 陈沐儿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一双眉眼没有半分喜意。 她是真的不开心, 非但不开心,心里还疼得厉害, 近日来她频频做梦,梦到的内容万分熟悉,偏偏醒了之后什么也记不得,梦醒之后她心口发疼,想到要嫁给年入锦,就更难受。 “二娘喜欢他,不如让沁儿、胥儿、桐儿嫁给他吧,为何爹说要我嫁时你不反对呢?”陈沐儿面色清冷,说这话时没有半分温度。 二娘听陈沐儿这么说只哼了一声,她没少在陈老爷耳边吹风,在外不说,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气度,可偏偏年入锦就是要娶陈沐儿,一点儿也不将她的三个女儿看在眼里。 而今老爷在外头养着的女人腹中已有身孕,怀的是男是女也不知,若是男丁,那女人必来府中抢她如今的位置,她已年老色衰,讨不了陈老爷的欢心,在这个节骨眼儿再给陈老爷添堵,她就当真是不知进退了。 最后将胭脂抹在了陈沐儿的眼尾,一抹红色让她那张寡淡的脸上平添几分艳色,居然比平日里要靓丽许多。 二娘翻了个白眼,对她道:“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个儿你就老老实实等年家人接你过门,再给你一句话,到了将军府可别给人脸色看,年入锦惯不了你几年,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多谢二娘提醒。”陈沐儿说话时动也不动,坐在梳妆台前犹如一个木头人,二娘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离开了她的房内,陈沐儿盯着铜镜的脸上才挂下了一滴泪水。 所爱之人不知去,不爱之人拜天地,当真是讽刺。 陈沐儿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梳妆柜的抽屉,里面有个木盒,木盒中放着一把匕首。匕首是旧的,原是陈府厨房里用缺了个口子随意丢下,等人收拾的,被她捡回来了,然后每日打磨,而今缺口任在,但锋利无比。 她将匕首用手帕裹住,藏在袖中,垂着眼眸,已了无生意。 “骗子。”陈沐儿睫毛轻颤,想起了桔子酥、糖葫芦和桂花糕,想起了那人说等她十八岁时来娶她过门,带她离开这困住她的牢笼,去她没去过的京都、柳城、云仙城。 十八岁已到,年入锦都记得,大张旗鼓地要娶她过门。 那个仅见过一面的男人,却不知所踪,像是从未来过。 时辰到了,热闹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陈沐儿的头上盖上了红盖头,然后由二娘带着一些人领她出府,坐入了将军府派来的花轿中。 轿子外头恭贺的声音不断,陈老爷的笑声从早上就没停过。 花轿起,从陈府到将军府虽不远,但因今日特殊,吉时为酉时,那时天已经黑了。陈老爷与年将军都好面子,故而让人抬着花轿在城里饶了一大圈,慢慢走,鞭炮锣鼓震天响,让所有人都沾他们家的喜气。 陈沐儿坐在花轿中头一次穿过全城,她在这个地方长大,却从没出过她们家门口的那条街,不过她已经没兴趣看外头是什么样子了。 她写了一封信,放在了梳妆台上,若有人还在意她,去她屋中看一看,就该知道她有多不满这一门亲,她向陈老爷哭过,闹过,跪过,最后的结果无不是罚她静思己过。 不愿嫁自己不爱之人原来也是错。 她也与年入锦不知说过多少次求他退婚,年入锦从一开始对她的喜欢、新奇,渐渐被她磨成了不耐烦与厌倦。他明白地告诉陈沐儿,他不喜欢她,也不是非要她这具身体,只是年将军的儿子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与得不到的人,她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陈沐儿想过离家出走,可她的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十八年前她是这一日酉时生,十八年后的今天她要在酉时到达将军府门。 那人说过他会在自己十八岁时娶她,所以她愿意等,如若她到了将军府前的街道中,鞭炮烟花齐响,那人还没出现,陈沐儿便只能已死来结束这枯燥无味的一生。 活着,也从未有过活着的快乐。 那么和死了,应当差不了多少。 陈沐儿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手绢打开,匕首泛着光泽。 花轿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闹市的声音也逐渐褪去,忽而一阵鞭炮声响起,远远的就有人朝将军府的方向喊:“新娘子来啦!” 然后烟花齐放,陈沐儿盯着手中的匕首,微微发抖,然后闭上眼睛,满脸都是泪水,她将匕首慢慢抬起,对准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用力刺入,毫不留情。 心口猛烈地痛苦让她睁开眼大口呼吸,她咳嗽了许久,前胸大片大片的血迹顺着红嫁衣涌出,她是真的觉得疼,却也莫名地释然了。 这十八年的生活,她从未尝过真正的喜悦与快乐,唯一算是美好的时刻,也就是儿时早已成为泡影的记忆,也许那不过是她睡梦中对外界的向往,才编织出来的虚假回忆。 也许京都没有玉子糕坊与桔子酥。 也许世上也没有柳城与云仙城这些地方。 也许,她当真是个疯子,看到的,皆是别人看不到的幻象。 陈沐儿慢慢闭上眼睛,她越发觉得呼吸困难,一把匕首在心口随着她的喘息起伏,她的双手抓着花轿两侧的轿帘,耳畔的鞭炮声与烟花声逐渐远去,像是与她隔开了两个世界。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 她的意识开始沉沦,像是坠入了一个落不到底的大洞,下坠感使她心脏悬着,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似乎看到了很多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繁荣昌盛的京都盛茂,锦衣华服的孩童在宽大的院落里嬉闹,小屋前满是花朵,一只青色的草虫螳螂被红绳吊在了屋檐下头随风微动。 “宇儿哥!” “青滢啊……” “阿潇乖~姐姐买的拨浪鼓好不好玩儿?” 那些都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很近,很熟悉,她触手可及。 她记得这只草虫,学的时候可难了,被韧草割破过好几次。 她还能听见拨浪鼓和小孩儿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抱着孩子温柔的妇人总是唠叨的,家中大伯经常容易生气却是刀子嘴豆腐心,教她读书写字的男人温和有耐心,对谁都平易近人。 那时还有个经常往她家跑的皇子…… 她不是陈府的大小姐吗?经常往她家跑的是年入锦,可年入锦与那人不像,那人和宇儿哥是玩伴,整日不学无术,带她爬树掏鸟窝,带她女扮男装去听书,还总带玉子糕坊的桔子酥来吃。 原来京都是有玉子糕坊的,桔子酥的味道……真的很好吃。 他叫什么? 他叫……赵尹! 大昭乾文帝赵尹,过世已有十八年了。 她为何会有这些记忆?就埋藏在她的脑海深处,像是被枷锁困住,这么些年每每在梦境出现,却总是睡醒就忘,是什么困住了她的记忆?又是什么将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究竟是陈沐儿,还是……姜青诉? “你不是别人的沐儿,就是我的青诉。”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陈沐儿猛地睁开眼睛,她还坐在花轿中,低头看向心口,那里已经没有了匕首,也没有血迹。花轿平稳,外头安安静静,她伸手摸了摸袖子,里面居然是空的。 方才的回忆全都在脑海中闪现,直到现在也不断涌出,她与赵尹的过往,从两小无猜到互生情愫,从姜府生变满门抄斩到沉冤得雪,再从赵尹娶了太子妃之后越走越远,越走越错。 她曾在大理寺手染鲜血为爱杀人,她曾在朝堂上与诸官唇枪舌战大显威风,她也曾羡慕嫉妒后来最终被赵尹封为皇后的女人,最后落得背上叛国之名,午门斩首的下场。 从那之后呢?她就成了现在的她了吗? 似乎有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她还没有完全记起来,那些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分明就在她的心口,此时还疯狂跳动,为何无法回忆起?为何不能释放出来? “我不能去将军府,我等的人还没来,我不能与年入锦成亲,我爱的不是他,我的心另有所属,停轿,让我离开!”陈沐儿掀开红盖头就往外冲,她拉开轿门,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心中震惊。 轿子无人抬,正是飘在半空中的,这条路她也从未见过,两旁无房无树,空荡荡黑漆漆,只是每隔五步道路两旁便有一盏红灯亮起,像是为之引路。 “白大人,你刚才在喊什么呢?”一道男人声音响起,陈沐儿猛地朝对方看过去。 满脸胡子的男人难得穿着整齐,就连胡子也是精心打理过的,不过脚下穿的还是草鞋,腰间挂着个葫芦,腰带改成了红色,与之气质完全不符。 他的面前飞着一张黄符,黄符之力抬起花轿,男人见陈沐儿在花轿中探出头,满脸不可置信,他立刻哦了一声:“瞧我这张破嘴,你应当还没完全想起来,没事儿,轮回井给你重塑了一生,可你终究是碰过彼岸花的人,那朱鹤的破符虽然让你再活一世,但你的魂没变,不过就是多了十八年狗屎人生而已,等到了十方殿,你就该回想起来了。” 陈沐儿睁圆了眼睛看向眼前的男人,她总觉得对方眼熟,却不知何时见过。 听他提起十方殿,陈沐儿心中钝痛,她捂着心口,问了一句:“我死了吗?” “死?”钟留砸了砸嘴:“我不知该如何说,于陈沐儿而言,你早就死了,于白大人而言,你这是活了。” “你认得我,可知我叫什么?”她又问。 钟留朝她弯着眼睛笑了笑:“你啊……姓姜,名青诉,字霏月,为我十方殿白无常是也。” 第129章 双生仙:十七 “白大人, 再往前走我可送不了你了,新娘子不到地方是不能下轿的,我的符会带你穿过离魂道, 前往地府十方殿。”钟留伸了个懒腰, 脸上挂着笑,眉眼弯弯:“不光无常大人在等你, 我与沈哥……也等了你许久呐。” 说完这话,钟留食指往前路指去,离魂道里不会有灯,除了魂魄,唯有冥火可以点亮。 陈沐儿看向对她笑的大胡子, 那人就在离魂道口停下了,往前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不过没一会儿便有蓝色火焰在花轿周围燃起, 火焰铺成了一条路,与周围的魂魄分离。 离魂道中魂魄不论如何飘荡,也近不了冥火这处,她前往地府的路笔直且亮,花轿稳稳当当, 等那冥火散去,一道浅光在她眼前亮起, 离魂道已到了尽头。 陈沐儿坐在花轿之中, 倒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嫁入地府的人。 她掀开花轿的窗帘朝外看,一眼望不到边际漆黑没有涟漪的忘川河, 巨石铺成拱形的奈何桥,还有不远处的亭台楼阁,亭台楼阁再往后,还有远山远水,都笼罩在一片青色之中。 这里她好熟悉,好像来过已经不知多少回,好像她曾住在这儿。 “白大人来了。”一个男子声音道,陈沐儿透过窗口瞧见了对方。 牛头、马面、黄蜂、夜游统统都在,他们围在花轿两旁,不敢朝十方殿靠近,却在奈何桥头守着。 夜游道:“白大人既回来了,有空常来阎王殿下棋啊。” 黄蜂笑说:“我今日来得了一副好字,想来白大人会喜欢,若得空闲,可来一起赏玩。” 牛头道:“多年不见,阎王爷都惦记着您呢,等着与您切磋棋艺。” 陈沐儿放下轿帘,那些人她都见过,心口憋着的一股气从到了地府之后一直想要往外冲,轿子外头的恭贺声不断,又在她胸闷气短的过程中渐渐远去。 地府没有鞭炮与烟花声,这里安静得很,也不知到了何处,直到花轿前领路的黄符彻底烧光,花轿才落在了一座四层塔状的建筑前。 见花轿停了,陈沐儿伸手掀开轿帘慢慢走出,她抬眼朝前方看去,身后的花轿化作一阵红烟消失,预示着她已无退路。 面前的房屋白墙黑瓦,笼罩在一片白烟之中,高空悬挂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潦草——十方殿。 她记得当年初次到达此处,送她来的鬼差只领到路口便跑开了,生怕碰到住在里头的黑无常。 她的手捏着裙摆发紧,心头的疼痛让她难以呼吸,此时的十方殿院落里种了不少花,正是寒冬,白梅如雪,红梅如血,一红一白如她的现在与过去。 陈沐儿心里是怕的,可脚下却不受控制,被那处吸引。她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四层楼,能看见那紧闭着的大门上贴着双喜,她记得她曾与这里的主人提过想要在十方殿里种花儿,时隔多年,这花儿终究是种上了。 走到门前,她伸手轻轻贴上了门,指尖才一碰,大门就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宽大的大堂映入眼帘,红绸挂满了十方殿的四方角落,正中间的桌案上原本是文房四宝,而今成了瓜果点心与红烛一对。 身穿青衫的男子面如书生,眉眼弯弯,他笑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面色泛白,唇色猩红,身形消瘦。 “白大人,您回来啦。”他道。 “你……又是何人?”陈沐儿站在门外问,印象之中,她也见过这个人。 沈长释笑了笑说:“您走进来认一认。” 陈沐儿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门槛,于她而言,此处似乎才是生死两界,她提起裙摆,绣花鞋一步跨过了门槛,当下便有一道冥火从她的脚尖燃烧,顺着她的裙摆,一路往上。 等她彻底站在了十方殿中,一身红嫁衣蜕成了往日的白裙,裙摆银丝绣着浅淡的白兰纹路,头上凤冠消散,成了白无常的官帽,两根红绳坠在了鬓角两侧,与她眼尾的胭脂颜色一样。 眼前所见,非方才所见,心中所想,也非方才所想。 沈长释见她一身白衣眼中有惊喜,亦有说不出的深意,他本高兴,正欲扬声,不过声音还是沉了下去,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白大人,欢迎回来。” “沈……”她薄唇轻启,记忆一路袭来。 从砍首之后入了地府给阎王爷当了五年的鬼差,到初入十方殿就被单邪刁难。 从琅城梅庄李慕容一案,到许凤遥的出现使她得知自己已对单邪动心。 从为自己翻案彻底将过去抛开,到身赋彼岸花丛摘了一朵红花送给单邪。 她的记忆如潮水,涌入脑海,填满了心脏,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没抬手去擦。难怪这十八年来她觉得生无乐趣,于她而言,转世投胎非生而死,脱去人身重回地府才是她的归宿。 “白大人记得我,必然也记得无常大人了。”沈长释心中怅然,还有些想哭。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至此十八年的一生,皆如过眼云烟,不留痕迹,只是可恨那朱鹤,让她平白无故与单邪分离。 她朝沈长释走去,瞧见桌案上放着的东西。 玉子糕坊的桔子酥,柳城的糖葫芦,云仙城的桂花糕,这些东西她吃过许多遍,味道现在还记得,不过忘了十八年罢了。 “他居然当真把我当孩子,用这些东西哄我呢。”姜青诉拿起一根糖葫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手指略微收紧。 沈长释见到来人,对着姜青诉微微鞠躬道:“我去找黄蜂,免得扫兴。” 姜青诉见沈长释是飘着离开的,才瞧见他居然没有双脚,似乎是被镇魂鞭伤过的模样。 她目送沈长释离开,一转身便瞧见从楼上下来的男人,男人一席黑衣,衣摆上暗红色的线勾勒了彼岸花的花样。他也戴着黑无常的官帽,红绳坠下,一头黑发拢在脑后,剑眉入鬓,凤眼与她对上。 那一瞬,姜青诉手中的糖葫芦差点儿没握住就要掉了。 她看着对方,心跳奇快,也疼得厉害,刚止住的眼泪又不经考验,刷刷落下。 “你又打沈了……”姜青诉不知此时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随口提话,声音带着哭腔,心中委屈、难过、愤怒、眷恋……多种情绪掺杂,叫她眼泪不止。 “你记得沈,可记得我是谁?”他慢慢靠近,站立于姜青诉的面前轻声问。 姜青诉抬起头视线从未从他的脸上挪开,恨不得将这十几年的分别统统看回来,她立刻踮起脚伸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吻了上去,闭上眼双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双唇碰上的那一刻,她吐出他的名字。 “单邪。” 她记得,他是单邪,她全都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一直都烙印在她的心上。 单邪听见姜青诉叫出自己的名字,一声埋藏多年的叹息最终吐出,张嘴加深了这个吻,间隙之中,他道:“单邪爱你。” 他的双手搂住了姜青诉的腰,将其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吻结束,姜青诉的泪也止住了。 “你居然能忍得住十多年不来见我。”姜青诉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对方的心口:“居然也什么都不与我说!” 单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戳了的地方,眼眸顿了顿,抿嘴一笑:“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先回我话。”姜青诉道。 “你入轮回井后我便看到了生死簿,你当大昭女相杀了不少人,手中孽债累累,转世没有好命,五岁便要身亡。”单邪道:“我为白大人可是一再破了规矩,在你五岁时与你魂魄相遇,重新给了你十三年的寿命,才等来了今日。” 若她当真五岁就死,即便回到地府十方殿想起了一切,一个顶着五岁娃娃身体的姜青诉,单邪又能对她如何? “不过我高估了自己,见了你一面之后便忍不住想要再见,但规矩不可一破再破,我只能让钟留去陈府告知你十八岁前不得成亲之事,让他守着你不出事端,这十三年,我从未出过地府。”单邪道:“就在此地等你回来。”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心中还有些不好意思。 若非当年她对已到了地府成了老头儿的朱鹤放下戒心,也不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可若非有这些事端,她恐怕永远都不会与单邪成亲。 姜青诉想了想,气归气,想来单邪也不会给朱鹤好结果,气愤只能低头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苦笑过后她抬眸问单邪:“单大人可备了合衾酒?” “你是我用花轿抬回来的,如何能没有合衾酒?”单邪拉着姜青诉的手往楼上走,姜青诉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眉头舒展,咬了一口糖葫芦,果然是柳城的味道。 十方殿大门关上,一对红烛尚在燃烧,姜青诉随着单邪走到了他的房门口,铃铛犹在,一声清脆响声之后,两人入了单邪的房中。 入眼便是一只飞来的纸鹤,姜青诉怔了怔,十只纸鹤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正在屋中飞舞。她记得这个,当年她给单邪写的情书,一只纸鹤一个字,房中十只全在,便是:愿从今往后,你我两相知。 墙上的面具在,桌上的彼岸花也在,一只碧绿的草蝴蝶就在彼岸花下,她曾给单邪的一样不漏,统统被他护若珍宝。 除此之外,姜青诉瞧见了他的发上还有一根玉簪,那是她的玉簪。 单邪的桌案上的确放了合衾酒,玉质的酒壶里装的是千里香居的女儿红,单邪倒了两杯酒,端起转身朝姜青诉走过来,一杯递给了她,一杯自己拿在手中。 姜青诉道:“而今全地府都知我嫁你了?” “是。”单邪道。 “你单大人也有今天。”姜青诉抿嘴一笑,颇为自豪。 “我亦没想到。”单邪垂眸,眼中带着几分柔和,姜青诉听他这么说挑眉:“怎么?没想到?不高兴?” “不。”单邪解释:“原来比想象中的感觉要好许多。” 姜青诉抬起酒杯,看向对方,两人一黑一白,对立而站,双手交叉,手肘勾住彼此,交杯酒酒杯贴上了嘴唇,姜青诉近距离看着单邪的眉眼,对他道:“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单邪凤目钦慕之情半分没藏:“姜青诉,单邪爱你。” “姜青诉……也爱单邪。”她笑道,然后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姜青诉与单邪坐在桌子的两边,她单手撑着下巴看向对方,眉眼弯弯。 她的手指越过桌面,指尖轻轻摩擦单邪的手背,问他:“单大人知道人间成亲喝完合衾酒后要做什么吗?” “我知。”单邪瞥了一眼姜青诉不安分的手指,道:“那事,与我打沈有关。” 第130章 双生仙:十八 姜青诉听单邪主动说他打了沈长释, 愣了一下,于是问他:“为何?” 难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沈长释又频频出错? 这家伙难道就不能养成每日翻看阴阳册的习惯, 非得等事情被单邪知晓了再跪地认错吗?也算是他当了鬼差无聊, 欠打? 姜青诉问完,单邪没立刻给她回复, 只是一双凤眼看向她,顿了顿,然后反手抓住了姜青诉一直戳着他手背的手,抓住了之后就没松开了。 姜青诉一怔,面色微红, 她低垂着眼眸,眉心舒展,嘴角挂着轻笑, 道:“其实于我而言,我与单大人分开并不久,就像是睡了一觉,一梦便是十八年,不过于单大人而言, 应当等了不少岁月。” “是。”单邪道:“有时我想,你十六岁时把你娶回来也不错。” 姜青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 朝他看去。 这一眼相视而笑,两人目光在屋内暗淡的烛火下微微发亮。单邪握着姜青诉的手紧了紧, 忽而起身走到她跟前,遮挡了片刻光芒之后,便将姜青诉打横抱在了怀中。 姜青诉抬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单邪与她的视线一直未从彼此的眼中挪开,姜青诉能瞧见单邪漆黑瞳孔里的自己,她很少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眉目清秀,一如她当年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一世,她连前世刻在身上唯一挥不去的烙印也消失了。 单邪抱着姜青诉走到自己的软塌旁,然后轻柔地将对方放下,附俯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姜青诉略微有些呼吸困难,不过被对方包裹住的感觉很好,很踏实,很安全。 两人相视,眉目柔和,眼中的浓情蜜意藏都藏不住。 姜青诉脸颊通红,单邪先是一吻落在了她的额头,然后再是眉心,双眼各亲了一口,吻过了鼻尖,脸颊,最后凑到嘴角,伸出舌头轻轻舔过嘴唇,姜青诉抬起下巴与之深吻。 单邪的吻带着些许侵略,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唇,然后咬着她的下巴,再顺着脸颊吻过,落在了耳侧。 姜青诉缩着肩膀,微微喘息,衣带渐开,修长五指的手掌贴着她的腰间,抚过窄细的腰身,使之更加贴近自己。 单邪的呼吸也有些乱了,他的手顺着姜青诉的胳膊一路到了她的手掌处,然后五指交握,将她的手按在了枕边,指缝摩擦,略微用力。 盈盈洁肩袒露在外,单邪将头抬了起来,姜青诉突然一笑,眉眼弯弯,问他一句:“单大人会吗?” “试试看。”单邪说完,双眼微眯。 黑袍褪下,软塌之上的画卷收起,房内烛火顿时灭了一半,飞舞在空中的纸鹤在桌上排成了几排,围着两盏喝空了的合卺酒东倒西歪。 姜青诉的手指穿过单邪的一缕黑发,将他头上的玉簪勾下,玉簪划过指间顺着床边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叮铃一声。 玉簪没断,完好无缺,方才勾过黑发的手指垂在床侧,微微收紧。黑袍落地,白裙覆盖其上,暗色灯火下交织的身影如弓似月。 单邪的屋内还有一本书,就放在他平日看的几本书之中,夹着一半,露出一半,露出的那一半上写了一排字——《白姓小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另一半被压住的书面右下角,还有个隽秀的字落款一个‘沈’。 沈长释是在黄蜂住处待了一夜的,因为在奈何桥接过赵尹,沈长释与黄蜂认识了。黄蜂生前也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书生,家中藏书许多,藏字藏画更多,沈长释去他那儿看了一晚上的字画,好不自在逍遥。 黄蜂与沈长释话语投机,说到兴处,话锋一转,转到了姜青诉与单邪的身上。 黄蜂问他:“沈兄弟,你说这无常大人多少年没与人接触过了,怎么突然就要娶白大人?我们先前可都是毫不知情的啊。” 沈长释吃着黄蜂住处的点心,手里翻着一本情情爱爱的书,漫不经心的道:“在人间办案时,无常大人与白大人互相看对了眼的。” 黄蜂摇头:“想当初我来地府时,无常大人还是地府所有鬼差阴司都惧怕的对象,那时听到十方殿三个字都能腿软,我还记得他曾一鞭子抽散了三个魂魄,当时许多鬼差都跟着哀嚎啊……” “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如此柔情蜜意的一面,专门为白大人铺了一条娶亲路吧?”沈长释嘿嘿一笑,凑近黄蜂跟前道:“无常大人昨日从我这儿收了一本书,那可是我倾尽多年的举世之作,今晚夜色……当是漫长咯。” 黄蜂听不懂,沈长释也不愿多说,晃荡着一双不成形的腿,被打了还挺开心的。 在他的书中,黑霸王与白小姐那诸多□□数都数不过来。白小姐本是被迫嫁与黑霸王的,而黑霸王也只是看上了白小姐长得漂亮,漫长岁月下来,黑霸王对白小姐难得温柔,白小姐对黑霸王也难得体贴,两人相敬如宾,再到后面情投意合。 虽然也有恶贼给黑霸王的山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白小姐始终与黑霸王不离不弃共进退,最后补上心满意足的婚礼,两人从此坦诚相待。 一本上千页的书,八百多页都是讲男女□□的,沈长释把书‘上交’给了单邪,遭打也不算吃亏了。 以后有的是无常大人知道他的好。 姜青诉是入了地府,但人间还有不少事情需要陈府与将军府善后的。 将军府大张旗鼓地娶亲,娶回来新郎踢轿门后发现新娘死在了轿子中,还是一把匕首插在心口自裁的,当时便吓了一跳,而后是气愤与不平。 那日亲没结成,将军府的人当夜就跑到陈府去闹了,陈府在陈沐儿的房中发现了一封信,是陈沐儿上花轿前写的。信中除了说她对此次成亲的不满之外,还有对父亲冷漠的痛心,一封信被陈老爷撕碎,还得亲自去将军府赔罪。 年将军的儿子娶妻逼死陈府的大小姐这一事在城中传开,姜青诉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对方的。 她虽不算是陈沐儿,却也当了十几年的陈沐儿,陈沐儿的记忆还在她的脑中,所经受的一生虽然不公,却也算是衣食无忧,年入锦对她说不上多爱,但也曾宠着哄着。 于是姜青诉去了一趟人间陈府,站在了陈府门口,她没化作人形,只是一缕常人看不见的魂魄。 姜青诉还以为陈府昨日挂红今日挂白,等到了陈府才发现原来陈府并未给陈沐儿举行葬礼,陈沐儿的尸体尚在将军府。年家虽叫人来闹,也并未把陈沐儿还给陈老爷,说是陈沐儿已经嫁给了年家,便是年家的人,即便是尸体一具,也绝不归还。 于是姜青诉又去了将军府,将军府前的红灯笼还未拆下,看样子也是不打算拆下了,年入锦不在府中,却是去了城中一处烟花柳巷之地玩闹。 昨日娶亲死了新娘,今日便能找青楼里相好的姑娘,年入锦也算是个人才。 姜青诉轻声一笑,摇了摇头,她原以为事情闹大,两家都会难堪,事实证明陈沐儿不论是在陈家还是年家都没那般重要。 单邪被姜青诉拉着又逛了一次青楼,这回两人所在的位置就在年入锦包下的雅间隔壁。两人点了酒,一男一女过来说是只为听曲儿,不叫姑娘作陪,于是安安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 姜青诉觉得,年入锦十四、五岁时,应当是喜欢陈沐儿的,只是陈沐儿多年的薄情,使他因爱生厌,越得不到,越要得到,即便得到,也不想稀罕。 隔壁姑娘哎哟一声:“年公子,您今日来,不怕年将军生气啊?” “他气我做什么?他现在□□陈家那老头儿了。”年入锦道:“不过陈家的老头儿也算是说话算话,大女儿嫁不成,与其夫人商量,再择吉日,让二女儿嫁过来。” “哎哟,这叫个什么事儿?”姑娘轻声一笑。 “陈家家底丰饶却没有官路,我家虽当官多年,谁又会嫌银两多呢?”年入锦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年公子,您叹气,可是为了那还未过门便过世的妻子啊?”姑娘哄着他:“您也别太难过,依我说,是她没那个福气呢。” “我从未想过她如此厌我,却也没想到我居然并不为她的死心痛。”年入锦道:“我们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若她当年也倾心于我,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或许你说得对,她没那个福,我也没那个缘。” “别难过,来,喝酒、喝酒~” 姜青诉听到这儿,低垂着眼眸笑了笑,单邪朝她望去,问了句:“笑什么?” “我笑我历经两世,活了快百年了,原以为早就看出世间人情人事之奇,今日听这年小公子的话,又让我叹为观止一番。”姜青诉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想着陈沐儿了断人生会带来许多麻烦,却低估了世人薄情已是常态,是我多虑了,还拉着单大人白跑一趟。” 单邪道:“你不亲眼所见,不会安心,既然如此,这一趟不论如何总归要走的。” 姜青诉道:“不过拉着自己的夫君一起上青楼这种事儿,再来一百遍我也不嫌腻。” 单邪顿了顿,问她:“你叫我什么?” “你又不是没听过,早几十年前就叫了许多遍了吧……夫君?”姜青诉挑眉,说这话时眉眼盈盈,单邪低声轻叹,当初是听过许多遍,却也没有方才那一遍来得心悦。 最终姜青诉与单邪离开了青楼,也没听见年入锦与那青楼姑娘后面聊得一番话了。 “那陈家大小姐的尸身怎么办?得交还给陈家吧?”姑娘问道。 年入锦怀中搂着美人,手中端着美酒,垂眸想了想,只轻声摇头:“小爷才不还给他们家呢。” 十五岁时的年入锦,当真喜欢过陈沐儿。那时他虽已通人事,对陈沐儿始终规规矩矩,他有一个终日在外花天酒地的爹,也注定他就不是个能守得住自己身体的男人。那时年入锦想,若他能和陈沐儿两情相悦,说不定日后府中姬妾他不会多看两眼,可陈沐儿对他的态度,叫他心灰意冷。 “要我嫁给你,我宁可死了。”十五岁的陈沐儿将手中的书捏变了形。 尚是少年的年入锦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指着她怒吼道:“那你就是死了,也得嫁到我家来!” “好啊,若我当真逃不过这命,便死在你家,届时还望年公子能顾及你我多年的情谊,一把火将我的尸身给烧成灰,随便找块地撒了,或找条河化了,我必感激不尽!”陈沐儿说完,一本书砸在了年入锦的脚边,转身便跑了。 当时年入锦盯着陈沐儿的背,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女子当真狠心决绝,一具尸体嫁入了将军府。 回想至此,年入锦伸手捏了一把怀中美人的腰身,嘴角混不吝的笑容勾起,闻着美人鬓发上的香,问了一句:“你可知哪儿有河啊?” 他们都是薄情人,谁也不比谁情深义重到哪儿去。 姜青诉与单邪回到地府,两人手牵着,奈何桥底下摆渡的瞧见了,紧了紧手握着船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我可是见过无常大人娶亲的场面了,瞧见他们俩牵手,算不了什么的。 一时间众多鬼差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姜青诉有些不习惯,于是将手抽回,理了理挂在身前的头发,问单邪:“单大人,我转世之后,朱鹤你如何处置了?” “十八层地狱极刑,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单邪道:“我知对你而言不公了些,但也找不到更能折磨他的方法了。” 姜青诉听他这么说,回想起自己当年进入十方殿时跟着他去了地府瞧见拔舌、蒸笼等地狱,又听他说这些还不够,背后顿时刮过一阵阴风。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道:“那日后可还有让我投胎转世之法?我可不愿再塑肉身了,即便魂魄不变,却也是记得活着那些年的人间事的。” 单邪朝姜青诉望去,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花儿?” 姜青诉顿了顿,道:“好啊。” 彼岸花她碰过,原来永生永世不得轮回的意思,不是不能再活,而是不论如何活,活几次,她身为姜青诉这一面,永远也无法洗尽,经历的生生世世,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姜青诉与单邪走到了彼岸花丛旁,她伸手轻轻拨弄了一片花瓣,两人找了块石头坐下,单邪抓着她的手,道:“我可能没法儿防住各种让你再一次塑造人生的意外,但我会用尽一切方法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姜青诉心中一窒,交握的手紧了紧,她道:“其实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啊。” 她知道意外总是防不胜防,朱鹤知道忘川河尽头有彼岸花,或许他还告诉了人间的其他人。未来也许还有人会不择手段妄图去了解生死,改变生死,创造生死,但只要单邪还愿意带她回来,她必不会离开。 “若我真的再转世,过着不错的人生,还有了喜欢的人呢?”姜青诉问他。 单邪听见这话眉心微皱,道:“你最好不要。” “不要什么?”姜青诉挑眉。 “不要喜欢其他人。”单邪道。 “为什么?”姜青诉憋着笑。 单邪看向她的双眼:“因为我不会喜欢其他人,我单邪的心里,只能装下一个姜青诉,也请姜青诉的心里,务必只有一个单邪。” 姜青诉的笑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张开双手抱住了对方,轻声叹了口气道:“单大人啊……你还真是纯情得很。” 单邪的手搂过她的腰,姜青诉松开他,与之对视道:“你放心吧,不论我轮回几次,遇见多少人,我的心里也只有一个单邪。我愿生生世世留在地府,留在十方殿,留在你身边,不生不死不灭,也愿与你相爱相敬,相许相知,无休无止,无长期。” 单邪轻轻抚过她被玉簪簪住的发丝,凤目柔和,轻声道:“单邪亦是。” 彼岸花绯红一片,一黑一白正坐其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纯白蝴蝶,翩跹于花丛之中,只是在两人面前一闪而过,又隐入花丛,找寻不见。 姜青诉双眉轻抬,浅笑嫣然:“我知你那穹苍上的孪生兄弟给了你什么礼物了。” 单邪对她这形容不可置否,等她下一句。 姜青诉的手指戳着他的心口,明眸亮丽:“那是一颗,能够爱人的心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总共七个单元,写了几个月,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的读者,正文算是到这儿结束了,不过后续还有番外。 单大人收到的礼物,就是一颗能够爱人的心啊~ ps:真的可以尝试一下关注作者专栏,我这个人写文未必好,坑品一定可以的! 第131章 番外之狐缘:一 “祖宗岁月不剩几许, 钟家历代遵守规矩,与阴曹签订世代契约,钟家四子阴时诞下, 经祖宗观相摸骨确为修行之才, 赐名‘留’,字诚谦, 为下一任鬼使人选。”一语落下,抱着孩子的夫妻看向怀中正在沉睡的小娃娃,伸手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在祖宗排位前跪下,道:“这是福分, 后辈愿领。” 一根针戳破了小娃娃的手指,熟睡中的小娃娃立刻疼醒哇哇大哭,一滴血落在黄符之上, 黄符供于案前,坐在桌案旁的老者满头银发,已有四百多岁,他一身道袍,拿起黄符轻轻吹了口气。 黄符在空中燃烧殆尽, 不一会儿,老者睁开双眼, 道:“大人说……许。” 夫妻互望了一眼, 满脸欣慰。 钟家几千年来世世代代都为阴曹中的一位大人办事,便是在人间降妖捉鬼, 守护人间安宁。因要守护人间安宁,注定不得娶妻生子,而钟家子嗣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为此,大人许诺钟家后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以作交换。 起先的交易,越到后面,就越神圣。 钟家先祖也是被大人赐命才得以存活,故而于钟家人而言,能被大人准许,成为修道之人是钟家最荣耀的事儿,自己的儿子若能在钟家被选做鬼使,父母也将在钟家享受至高待遇。 钟留小时便在祖宗手下修炼了,他有这个根在,练起来也容易,不过修习道法之人注定要活过百岁,与人世间的情渐渐便会断了。 钟留十八岁时便已练成驻颜,祖宗也力尽而去,于是钟留照着祖宗以往的踪迹,荷包里带着钟家的信物和一些碎银子,便开始了自己的糙汉生活,走南闯北,势必要降妖除魔。 不知不觉两百余年,曾经与他同辈的孩子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他哥家的子子孙孙也都有了重孙子在,而今的他也是钟家的‘祖宗’,享钟家人尊重,不过多年闯荡,他不常回去,以往熟悉的也早就不在了,他与钟家的情谊,只留一个姓氏。 “修道之人本就情薄,这是祖宗告诉我的。”钟留说完,拿起筷子拨了拨面,朝身旁的男人看过去,道:“所以我不能因为你是我钟家的孩子,就徇私,你自己说说,你都死了,还留在人间干什么?” “祖宗……我就是想看嫣儿把孩子生下来,看到我就走。”男人就差给钟留跪下了,他将双手举过头顶,眼下挂着泪,声音带着哭腔道:“祖宗,我与嫣儿指腹为婚,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她身体不好,嫁入钟家五年没有孩子,我已经不抱希望,可她天天吃药就为给我生下一儿半女。上个月经大夫确诊她已有身孕,偏偏这个时候我出海取货遭逢大浪葬身于海,祖宗,我不求能活着,就求你放我几个月,等我看见嫣儿平安生下孩子,我一定随你走。” 钟留撇了撇嘴,呼啦几口将碗里的牛肉面吃完,砸了砸嘴说:“你说你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真难看。” “祖宗……呜呜呜……我是真的爱嫣儿啊……”男人拉着钟留的袖子。 钟留垂着眼眸抿了抿嘴道:“长安啊……你说你若躲得好一点儿,不落在我手上,你我都不用为难。” “祖宗,我叫长德……”男人道。 “啧……鬼魂飘荡人间久了,更容易留念,你见了燕儿生下孩子,必想见孩子快乐长大,见孩子长大,又想见他娶亲或她嫁人,成亲之后又有孩子你还想看孙子……这事儿没完没了的。”钟留端起面碗喝汤。 “祖宗……她叫嫣儿……”男人已经不抱希望。 钟留一碗面吃得渣都不剩,放下两块铜板,拿出腰间的葫芦,对着男人道:“所以长安啊……别怪祖宗,祖宗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钟家好,我这儿若徇私了,以后钟家鬼使在无常大人那儿也没得做了。” 话音一落,那男人化作一缕青烟钻入葫芦之中,钟留封上葫芦,从桌上拿起一根牙签叼在嘴里,提了提裤子,草鞋露出脚趾头,指甲盖上还有泥,他毫不在意,伸手扇风,吃饱了继续上路,捉鬼降妖去。 钟留多年独来独往,除非碰到棘手的鬼才会烧符到十方殿去告知沈长释,再由沈长释告知黑白无常两位大人。 他一直在人间游荡,一年内难得碰到一两个棘手的案子,故而与阴曹里的人见面次数也不多,不过自从姜青诉当上了白无常,无常大人与沈长释就跟着她经常往人间跑了,时不时还能碰面。 近来事少,他又开始无聊,距离上次碰面已有几个月,无常大人回阴曹的时候还与他说了句:“小心遇妖。” 钟留不知道什么意思,无常大人也没多说,这几个月他没碰到妖,鬼都没碰到几个,前两日碰到的还是本家人。钟家后代想不开,为了感情弥留人间,没做什么坏事儿,但是不愿投胎也是个问题,等会儿他一张黄符帮着长安烧到地府去,这事儿也算是了了。 吃完了面,钟留就出了镇子,他不喜欢睡客栈,那里人多很吵,长年习惯待在野外,与星辰天地作伴,还能借月之光辉吐纳修行,有益身心。 林子里,钟留靠在树枝上,打了个哈欠正要入眠了,忽而从风中闻到了一股特殊气味,带着花香,刚闻到气味,钟留便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道声响:“救命啊~” 他睁开眼,耷拉着眼皮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没动,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过去,那边声音传来没一会儿,又是一声:“谁来救救我~” 这一声近了,随后还有男人的声音道:“想跑?!这里荒郊野岭,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此一声出,便有一女子身穿白衣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她浑身是伤,衣服破烂,香肩外露,一双修长漂亮的腿在月下白得发光。 女子倒在地上,五个大汉围上前,还有男人已经脱去上衣,看上去猥琐得很。 钟留嘴里叼着树叶,蹲在树杈上朝下看,看见那五个大汉一人站在一边,将女子围困其中,哈哈大笑:“你还跑吗?跑得动吗?老子买下你,你就是老子的人!” 女子趴在地上哭泣,一名男子上前正欲扯她的衣物,蹲在树上的钟留开口:“喂,你最好别碰她。” 一声喊出,几个大汉猛地回头,没瞧见人,于是开口:“谁在说话?!滚出来!” 钟留从树上跳下,反手抓了抓后背,道:“她是妖,特地把你们引到荒郊野外来的,刚好我在,救你们一命,不然你们今天晚上就都是她的盘中餐了。” “胡言乱语!你是哪儿来的疯男人?老子的事儿别插手,滚开!”那男人说完,非要上前扯女子衣物,刺啦一声布料扯开,洁白漂亮的背上露出了一朵艳丽的花儿,钟留瞧见,瞳孔收缩。 几个男人欲行粗鲁,钟留看不下去,也算是救他们一命,随手在地上捡起木棍便将几个人给打跑了,裤子半脱下的那个一边跑一边道:“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回去叫人收拾你!” 钟留将棍子朝那男人的方向丢过去,正中男人的后脑勺,男人嗷地一声捂着后脑勺跑得没影儿了。 女子还趴在地上哭,一头黑发如墨散开,钟留走到她跟前,用脚踢了踢她的胳膊:“喂,起来,别装了,你起码得有快千年的道行了吧?怎么可能打不过几个普通男人。” 女子手臂上还有伤,略微抬头朝钟留看过去,她一双狐狸眼媚眼含泪,柳叶弯眉,红唇如火,居然是世间少有的漂亮长相。 钟留一看她的脸,顿时脸红了,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抬起脚草鞋蹭了蹭小腿上被蚊子咬的包,道:“我见你身上并无戾气,应当没杀过人,你走吧。” “恩公救了奴家一命,奴家愿意以身相许。”那女子声音酥骨销魂,她慢慢从地上爬起,一片薄薄衣物遮挡胸前,不过也这挡不住春光外泄。 “疯了吧你?”钟留挥手:“我不要以身相许,你快走吧!” “恩公已是第二次救了奴家了,离了恩公,奴家无处可去。”那女子说完,洁白的脚点地,朝钟留靠近。 她越靠近,钟留越后退,顺手将腰间的葫芦拿出,钟留对着她道:“你别逼我收了你啊!” “恩公不记得奴家了?二十年前在云仙城,奴家倒在血泊之中,内丹被盗,是恩公救下奴家的。恩公还带奴家去了京都,护奴家周全,帮奴家讨回了内丹,这些……恩公都不记得了?”那女子说完,伸出手朝钟留摸去,正要探到他的心口,钟留一把七星剑出,挡在胸前。 他皱眉道:“你你你……你别浪!我不认识你!既然你不走,那我走!算你狠!” 钟留说完,转身便使了轻功,脚踏树干匆匆离开,从背影看,就像是逃。 离了林子,钟留走入大路,这才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伸手拍了拍心口,那里还砰砰直跳。 “娘喂,难怪方才看见她背上有花儿觉得眼熟,还真是那只五尾狐啊……”钟留皱眉,回想起无常大人几个月前回去时对他说的‘小心遇妖’,莫非是他已经预料到此事? 当年钟留交还内丹护白球修复,打了个瞌睡醒来发现床上躺着的女人一丝衣服也没有,还伸手朝他勾了勾,说的也是‘恩情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种话,当时就把他给吓跑了。 现在想来,他莫非是被这女妖给盯上了吧? “跑跑跑,这地方不能久留!”钟留脚下提气,再度使了轻功飞离。 林中白衣女子站在原地,一双媚眼满是震惊与凄楚,周围已经搜寻不到钟留的气息。 方才朝林子外头跑去的几个大汉又匆匆跑了回来,五人站在女子身后,见那女子身上的伤口逐渐褪去,一丝痕迹也不留,站在月光下,正如月下昙花盛放。 “老板娘,您恩公呢?”一男子问道。 白衣女子抿嘴,一跺脚,回头朝那五个男人瞪过去,身上衣服已经穿好,她面容依旧娇媚,眼神却含了几分威武:“是谁告诉老娘说这法子管用的?为什么恩公被吓跑了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个月前才找到他,人都跑了你们赔给老娘!” “是他出的主意!”四个男人伸手指着还在揉后脑勺的男人道。 那男人愣了愣,有些委屈:“说书的都是这么说的嘛……” “你们再想想主意,务必要让恩公对我动心,不然老娘扣你们工钱!”白衣女子呵斥完,一挥衣袖,化作一缕白烟朝钟留追去。 “啊……老板娘好难伺候啊。”一男子道。 “谁让咱们小时候都是她救的呢,这是命,认吧。”另一男子道。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番外。 因为正文已完结,又有新文的原因,所以番外最迟隔日更新,偶尔有空就连更。 愿意看新文的可以支持一下,谢谢。 第132章 番外之狐缘:二 “沈哥, 我遇到麻烦了……” 丛林深处,黄符贴满了周围树木的树干上,一棵至少有几百年巨大的枯树上被贴了不下百张, 书生打扮的人站在一旁, 双手背在身后,猩红的嘴唇抿着, 抬眸朝树上的黄符望去,不冷不热开口道:“你先出来再和我说话。” “不!我真不能出去!”枯树已死,树下有被虫蚁咬出的树洞,树洞宽大,内可容下一人, 此时胡子拉碴的钟留就缩在里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挤得有些难受, 但一丝衣角也不从树洞里露出。 沈长释哗了一声:“你把这地方弄得跟许愿树似的,你说我写个愿望贴上去,能不能实现啊?” “沈哥!”钟留将脸埋在了膝盖里,长叹一声道:“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有急事儿才烧符让你上来一趟的。” “我是真的想玩儿想吃东西才陪你在这儿闹的。”沈长释咂了咂嘴, 走到树洞前慢慢蹲下,他略微低头看向树洞里的钟留, 钟留估计许久没睡了, 眼下一片青黑,沈长释皱眉道:“才几个月不见,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你现在就跟快死了似的。” “我是真的快死了。”钟留扁着嘴,差点儿要哭了。 沈长释伸手朝他额头上推了一下,钟留的后脑勺撞在了树洞里,有些疼。 沈长释道:“无常大人说了,你修炼得当至少再有两三百年可活呢,现在死不了。白大人在苏城找到了个包子铺,里头卖的汤包据说非常好吃,一口咬下去那汤汁包了满嘴,薄皮馅儿大,拉着无常大人就去了,我本是要跟上的,若不是你这边火急火燎地烧符,我真不来。” 钟留叹了口气:“你救救我,成不?” “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惹了谁了?在这儿设下阵法贴了黄符,躲谁啊?”沈长释问。 “白……”钟留顿了顿,脸颊有些发烫,声音轻轻吐出:“白球。” “是谁?”沈长释挑眉。 钟留说:“二十年前京都客栈里养着的小狐狸。” “她你都怕?那小狐狸才……”沈长释刚想比一比自己心口的位置,想说一句那就是个十二、三的孩子,可猛然想起来他们离开客栈那日他瞧见侧躺在床上的女人,沈长释的手还是垂了下去,他哎哟一声:“她是五尾狐,至少得有七八百年的修行了,她找你做什么?吃你啊?” 钟留抓了抓头发道:“她不吃人……她……” 钟留话音一止,顿了顿后,还是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全都给沈长释说了。 他与白球二十年后首次相遇便是在晚间林子里,白球被几个男人调戏,他救了那几个男人一命,白球却莫名其妙要以身相许。 这事儿过了之后,钟留原以为自己是躲过去了的,谁想到他才刚捉了个小妖,便又碰到了白球,才知道那五个男人都是她十多年前从穷村庄死人堆里救出来无家可归的少年,这些年跟在白球身边长大,与她开了一家酒坊,当伙计打杂,也都各自成家,称白球为‘老板娘’的。 白球表现落落大方,衣服也穿得得体了,说话不再娇滴滴让人想逃,装扮素雅许多,虽然依旧漂亮,却不至于让钟留看了害怕。 她当时为钟留倒酒,致歉道:“恩公请赎我前段时间无礼,我是妖,对人事不通,这几个小子天天去听书,说是报恩便是以身相许,我当真了,却没想到吓到恩公。我原本也不是那个意思,今日与恩公喝酒,还请恩公不要把那荒唐事放在心上。” 赔礼的酒,没有不喝的道理,况且钟留见自己当日随手救下的一只妖不仅解决了无常大人的案子,而今还救了好些人,好好地经营生意,本分修炼,已是难得,便不推辞,喝了两碗。 结果…… “酒里下药了?”沈长释问。 钟留眼眸一亮:“你你你……你知道?!” 钟留嗨了一声:“你与我说说后来。” 后来…… 钟留就昏昏沉沉,浑身发热,怎么看白球的笑容怎么不对劲儿,白球还用软手贴着他的心口,说他喝多了把他扶到楼上歇下,屋外天色已暗便在她这儿留宿一晚。 钟留本来紧张,却没想那么多,结果白球把他扶到房内关上了房门落了锁,一把将他推到床上还说他热得满头大汗给他脱衣服凉快凉快。 钟留的衣服没脱下来,白球身上脱得差不多了,肚兜之下就是莹白的肌肤,钟留看着两管鼻血流下,顿时明白过来事情不对,他将白球推开,一张黄符贴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使法逼出刚才喝下的两碗酒,悉数喷在了娇滴滴软绵绵的白球身上。 “你你你……”当时钟留口齿不清,一边擦掉自己的鼻血一边指着对方道:“你快把衣服穿上!” 说完这话,他就从窗户跳出去逃了。 “噗哈哈哈……”沈长释盘腿坐在地上对着钟留笑,伸手指着对方摇头:“你还真怂啊。” 收到了钟留无辜且哀怨的眼神,沈长释道:“她这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你‘就地正法’,等事后你也不能不赖账。” “你都懂?”钟留皱眉。 沈长释说:“我活着的时候也是在天桥底下说过书的,不过她既然对你没有恶意,你何必怕成现在这样?” 钟留叹了口气:“你当只有那一次吗?” “还有?”沈长释挑眉。 钟留点头:“再后来,我又碰见了她,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张灭妖符,握在手中手都快烂了,站在我跟前哭着说我若不和她在一起,她就将符贴在心口一死了之。” “这是苦肉计。”沈长释摇头:“后来她贴了吗?” “她想贴的,我……我又给救了。”钟留伸手抓了抓脸:“救完我就跑了。” “还有吗?” “还有……她帮我抓过鬼,抓了三十多只恶鬼,浑身都是伤,带着恶鬼来找我说要认我做师父,跟着我一起修行。”钟留眨了眨眼。 “还真是花样百出啊。”沈长释啧了啧。 钟留叹气:“鬼我收下了,伤也给她治了,她这几个月天天跟着我东奔西跑,我走哪儿她都能找到,她开的酒坊都快倒了,那五个伙计天天坐在门口哭着喊着等她回去,你说她怎么就想不开,非得跟着我呢?” 沈长释嗯了一声,反问一句:“那你怎么想不开,非得不要她?” “我们修道之人,无情无欲才是正道,我祖宗说了,修道之人本就薄情,我对她没那份心思。”钟留道。 沈长释嗤了一声笑说:“可你祖宗早就投胎转世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现在已不知多少次轮回了啊。” 钟留愣了愣,看着沈长释,沈长释又说:“你若对她没那份心,又何必在意她的死活?她若想死你由她死,她若受伤你由她伤。以往也不见你对妖有多同情,不收便算不错了,现在倒好,还关心人家酒坊的生意来了,你既然薄情,那这些跟你有关系吗?” 钟留从树洞里头钻出来,站在沈长释跟前皱眉道:“沈哥,我请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些话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长释也站起来拍了拍衣摆问。 钟留说:“我快三百岁了,你也五百多岁了,我们加在一起算八百年,和她的道行能持平,你帮着我,吓一吓她,让她别缠着我。” 沈长释朝钟留翻了个白眼:“瞧你那点儿出息……” “沈哥……”钟留扯着沈长释的袖子:“你是我亲哥啊!” “我不是!”沈长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问:“她人现在在哪儿呢?” “应当是……回酒坊了。” 于是沈长释莫名其妙被钟留拉入了这一场不知是桃花劫还是桃花运中,领着已经在树洞里躲了三天的钟留前往白球所在的城池,顺着城中大路,找到了钟留口中那家快要倒了的酒坊。 说是酒坊,其实也算是酒楼,白球产酒卖酒,也提供一些小菜让人在店里喝着。楼上三两间客房允许客人夜宿,规模不算大,好在里外都通畅明亮,酒酿得也香,来往的客人不算少。 钟留在靠近酒坊时就畏畏缩缩的,沈长释走到酒坊门前,抬头瞧去,那酒坊的名字叫——一醉方休。 里头招呼的伙计块头都很大,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不笑还好,像打劫的,一笑就不行了,跟杀人犯似的。 沈长释率先跨步进去,其中一人瞧见他,迎面过来问:“书生也吃酒?” 沈长释抿嘴笑了笑:“我与你家老板娘是故交,来叙旧,不是来吃酒的。” “怕不是见我家老板娘漂亮,故意找茬的吧?”另一个人也凑过来。 沈长释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这两人光是胳膊就比他大腿粗,他心里暗自道:我是鬼,五百年的老鬼,怕他们作甚?! 于是一步上前,扬声便道:“白球!” “哟!恩公~” 沈长释没瞧见人,先听见声音了。 抬头朝楼上望去,白球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眉眼如画依旧娇媚,头发随意挽起也不戴首饰,便是一根木簪束着发丝,手上端着两小坛子酒正跨步下来。 “又是恩公?!”几个伙计互相看了一眼,又上下打量着沈长释,异口同声道:“这恩公与那恩公……差别也太大了吧。” “更干净。”第一个道。 “也更瘦弱。”第二个道。 “但更俊朗。”第三个说。 “可也更无力。”第四个摇头。 “却更有文化。”第五个笑。 沈长释眨了眨眼,没做声,见白球将那五个围过来的伙计推开,瞪了他们一眼道:“围着我恩公做什么?不知道干活吗?还要不要养老婆了?小心我扣你们工钱!” 五个伙计一同散开。 白球立刻转而浅笑:“恩公怎么会找到我这小酒坊啊?” 沈长释清了清嗓子,本想说明来意,不过他回头朝外头看去,钟留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压根儿就没见人影,于是眼眸一垂,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想起来一事儿,留下来倒是能打发时间。 便抬眸对白球笑说:“就是来,叙旧。” 白球的眼睛也朝外头瞥了一圈,没瞧见钟留,于是伸手挽着沈长释的胳膊低低笑道:“快进来,我这儿定好酒好肉伺候着恩公。” “有包子吗?皮薄馅儿大还有汤汁的那种。”沈长释问。 白球道:“恩公来,没有也得给你做出来!” “那就好。” 一醉方休酒坊外百步远处,钟留躲在一个水果摊位后头蹲着,探出半个脑袋瞧见沈长释被白球挽着胳膊带到了酒坊二楼,他咬着下唇啧了一声:“沈哥……不会是沦陷了吧?他不是对女人已经没想法了吗?” 水果摊的老板瞥了钟留一眼,道:“那可是一醉方休的老板娘,全城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了。” 钟留抬头朝水果摊老板看过去:“你哪位?” “我还要问你的,蹲我这儿干嘛?”水果摊老板反口一问。 钟留站起来,提了提裤子,走到一边儿去了。 第133章 番外之狐缘:三 沈长释在一醉方休酒坊一住就是三天, 连门都没出来过。 钟留在酒坊周围的街道转了不知多久,盯着一醉方休的门,能瞧见沈长释和白球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喝着酒, 也能看到那五个伙计围着沈长释学写字, 沈长释有耐心,一个个教, 教完了白球还夸他有文采。 钟留来回转了许久,城中有一户人家家里办喜事,白球带着三个伙计推着一车的酒离店了,离开的时候让沈长释帮忙看着点儿店,趁着这个时候, 钟留才敢走到酒坊门前,半边身子探进门里,脚没跨进去, 开口朝里头喊:“沈哥!” 沈长释正靠在凉椅上挡了去后院的半条路,吹着风吃着花生纳凉呢,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抿嘴笑了笑,慢吞吞地起身然后拍了拍衣摆,这才转身朝钟留走过去。 钟留见沈长释过来了, 一把抓住了沈长释的手,拉着他先跑出一段距离再开口说:“沈哥, 你干嘛呢?” “什么干嘛?我午睡呢。”沈长释道。 钟留皱着眉头表情有些难看:“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怎么在酒坊里午睡啊?你还记得几天前我烧符给你,让你从地府上来帮我的事儿吗?” 沈长释脸上的表情逐渐挂不住的, 笑容颇深,他道:“我不是已经帮你解决了吗?” “有吗?我怎么见你一直在酒坊里待着呢?”钟留问。 沈长释伸手拽了拽对方的胡子,钟留伸手护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睁大了一双眼,沈长释道:“这几日白球找过你吗?” 钟留一愣,心中莫名漏了一拍,而后又生了不少烦躁来。 他摇头,接下来不用沈长释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沈长释笑容不减:“你让我从地府赶过来不就是为了帮你摆脱白球的纠缠吗?你说人家姑娘想不开天天跟在你身后跑,你又怕有烦又嫌弃,甚至还设了阵法躲在树洞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回她不缠着你了,已是你想要的了,还纠结什么?” 钟留顿了顿,声音卡在喉咙里没出来,他抬着眼眸看了沈长释好几眼,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知道沈长释说的是对的,他本就要这个结果,先前是打算让沈长释以鬼差的身份吓一吓对方,或者搬出无常大人的名号来震慑对方,却没想到沈长释没走这条路,用了别的办法,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白球这几日都在酒坊里打理生意,好好地过她的日子,钟留的耳边也终于清静了,不用半夜还担惊受怕身边突然出现个女人。 如沈长释所言,他的目的达到了,可为何心慌,为何还是不高兴,不满意? 沈长释见钟留安静片刻,于是问他:“你不如去捉妖?或是去捉鬼,她日后不缠着你,你也轻松些。” “那沈哥你呢?”钟留问他。 沈长释道:“现在十方殿无事,白大人与无常大人四处游玩,我跟过去无常大人不开心,白大人也嫌弃我,正好白球这儿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我就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暂且不走了。” 钟留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他眨了眨眼,道:“那你……那你待着吧。” “好叻。”沈长释转身回去,钟留看着他的背影,瞧见沈长释几乎带着小跑回到了酒坊里。 送酒回来的白球就在道路尽头,与几个伙计正在说笑,钟留瞧见了,脚下使了轻功离开。 他去捉鬼了,这才是他的要职,这世间孤魂野鬼众多,走走停停都能碰到几个,他的事还有许多,他的修行之路也长着呢,没有扰人的五尾狐,钟留觉得自己自在些。 应当是自在些的,可偏偏心里总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般,喘息困难。 钟留想着,自己应当是修行不当,哪里出错了。 他半夜坐在林子里,布了阵法,迎着月光吐纳,丛林之中灵气全都萦绕这处,钟留的心难得平静,睁开眼看向头顶的圆月,就这月亮,便将他心里片刻的安宁打破,莫名烦躁了起来。 女子皮肤白皙,上头还有伤痕,趴在地上低声哭泣,玲珑身躯在月光的照耀下笼罩着一层微光,画面一闪而过,钟留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我这是要完了啊!” 狐妖有魅惑之术,钟留画黄符贴在自己身上在林子里又转了几圈,并未察觉自己中了什么妖法,于是连夜朝一醉方休酒坊赶去,入了城后靠近酒坊他脚步就渐渐慢了。 钟留坐在一栋房屋的屋顶上,远远看着夜里还灯火通明的酒坊。 五个伙计带着自家媳妇儿在酒坊里围城一桌正吃喝着,白球与沈长释就坐在其中,两人肩膀挨着胳膊,白球还给沈长释夹菜,一口一个恩公喊得娇滴滴甜丝丝的。 钟留抓了抓头,一头本就不整齐的头发被自己抓得更乱。 另他费解的是……捉妖捉鬼时不能安静下来的心,此刻没了那时的紊乱。 钟留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坐在人群中挨着一只五百年老鬼的白球,白球举止谈吐都很大方,她与一般的妖不同,身上除了有妖气之外,其余行为与常人无异。 听她手下的伙计说,每到初一十五,她还会到城东去救济穷苦百姓,施粥散米,她的酒坊并不挣钱,只够养活她自己与五个伙计。 人美心善的妖已经不多了,她这般造化的,日后必然能有一番成就作为,积德行善之后,或许来生就能成人,不用再从动物慢慢修炼几百年,经受断尾之苦,也不用被修道者追着要打要杀了。 钟留想到了白球的诸多好,憋着一口气化作了一声叹息,最终还是从屋顶上跳下离开。 送走了伙计与其媳妇儿,酒坊也该关门了,白球将门落了锁,转身朝依旧在喝酒的沈长释看过去,抿嘴笑了笑。 “他走了?”沈长释问。 白球颔首:“多谢恩公肯帮我这个忙,我知这般是无理取闹了些,可他不开窍。” “他是不开窍,你又想清楚了?”沈长释放下酒杯,皱着眉头,心想今晚喝得还真是有些多,顺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把扇子扇风,他道:“钟留是凡人之躯,即便从小修炼,天赋不错,以他的根基,至多只能活到六百岁,妖若潜心修炼,又至少能活几千年,你们长久不了。” 白球垂眸,坐在了沈长释对面轻声笑了笑:“我知,可我喜欢他,我愿意等他轮回转世。” “换了皮囊你也爱?”沈长释挑眉。 白球点头:“爱,还得护着爱。” “他若变成个女的呢?”沈长释咂了咂嘴。 白球面色微变,笑道:“那便与他再做一世姐妹。” “就因为他曾救过你的命?你可知他救你事出有因?” “我知。”白球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将我抱在怀中,喂我吃花生是真,他出门打探消息,回来给我带玩偶也是真,那段时间我虽意识不清,内丹取回之后,记忆都还在。” “就因为这一点儿好处?”沈长释挑眉:“我也喂你吃过花生。” “你多半是与我抢吃的吧。”白球笑了笑,沈长释伸手抓脸,有些尴尬。 白球狐狸眼里的光略微暗淡下来,她说话轻声细语,淡淡吐出:“我在无面身边待了几百年,从修炼成妖开始,便被他索取妖气练各种邪术阵法,我孤苦一生,从还是只小白狐开始,便不曾有人待我好过,几粒花生,一个玩偶,于我而言便是重生,不知恩公明白否?” 无面,便是朱鹤。 沈长释一怔,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半妖阿武和曲小荷。 世间修道者甚多,捉妖的不计其数,像骆昂那种也不在少数,而被修道者迫害的好妖,稍微施与一点儿恩情,便足以让其忠心。 阿武曾愿意为曲小荷而死,死后魂魄受地狱之刑。 白球也愿意追随钟留的生生世世,直至自己灯尽油枯转世为人。 他也不知白球与钟留这番算是姻缘还是孽缘,无常大人早些时间就看见钟留身边萦绕着五尾狐的妖气,提点了一句,钟留没放在心上,才惹来了现在个不知何去何从的麻烦。 钟留这近三百年的一生也经历了许多,看破了许多,所以对待寻常女子不会动心,沈长释本意是想帮他解决白球缠他之事,却又想帮着钟留看清自己的心。 人妖殊途,修道者不同,妖气会损伤人身,故而人妖在一起,人的寿命会折损,身边运势也会发生改变。钟留自己都活了几百年,不改变别人就算不错了,白球的妖气伤不了他。 钟留与曲小荷不同。 白球与阿武也不会是同样结局。 沈长释心中想的有些多,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他道:“我与钟留一生都在解决人间事,破了许多妄图改变生死的孽缘,我从你与钟留身上看不到孽,便暂且当做是缘吧。只是还望日后在钟留大去之日,你别放不下片刻执念,惊动了十方殿。” “多谢恩公提点。”白球起身,对着沈长释的方向行礼。 “明日是初一吧?”沈长释突然问。 白球点头:“正是。” “你可是要去施粥?”沈长释转身对她笑了笑。 白球道:“是,米已备好,就等明早入锅呢。” 沈长释哦了一声,挥了挥袖子道:“初一苏城有花灯节,应当热闹,你这儿我就不久留了,白姑娘,好自为之啊。” 沈长释说完这话便离开了,他方才用来扇风的扇子落地,白球顿了顿,忽而想起了沈长释说的话。 若无意外,钟留会比她先死,她身负道行,若情到深处,不愿他忘记前尘情爱,不愿与他重头再来,或许会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妄图留魂,妄图改命。 若真有那一刻,十方殿出动,曾经帮过她的黑白无常再现,便是要收她去地狱了。 白球知晓十方殿的厉害,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无面尚且在黑无常的结界中散尽道行,两日便死。她不会与十方殿作对,当真被抓住,她被打入地狱,便永远守不到钟留的轮回了。 痴情更要理智,不做无谓牺牲。 这是沈长释在此待了这么些天,真正想说的话。 白球走过去将扇子捡起,看着一桌乱七八糟的碗碟,晃着扇子上楼休息,这些东西,等明日伙计来了让他们收拾吧。 第134章 番外之狐缘:四 次日初一, 白球让两个伙计看店,自己带着三个伙计到了城东经常去的地方施粥给乞丐穷人。 本来一切都好,不过领粥与米的队伍后头有些闹腾, 近了几人才看见乞丐里还夹杂着个脑满肥肠的大汉。 白球远远看着就知道这人不是善茬, 又见他抢了一个人的饭碗,插队走到了前头。 大汉站在跟前, 白球拿着勺子没动,递馒头的伙计在一旁嗤了一声:“你也是穷人?” “不是免费施粥吗?我怎么就不能领?”那大汉问道。 另一个伙计道:“别没事儿找事儿,你穿着绫罗绸缎来分穷苦人的一杯羹,还要不要脸了?” “城中一醉方休酒坊的白老板娘果真如传言中的一样漂亮,人还心善, 我家中钱财万贯,不如你跟着我,也不用开什么小酒坊了, 以后吃香喝辣可好?”那男人也不装,表明来意,将手里从别人那儿抢来的碗随手一扔,刚好扔到了一个小孩儿脸上,小孩儿哇哇大哭。 伙计见小孩儿脸都被砸红了, 好在没破,对着来砸场子的没好气, 皱眉吼道:“你这人还真是不要脸!你别逼我们动手啊!” 三个伙计壮如牛, 一人发声,另外两个立刻站了出来, 不过那大汉也带了人来,人群之后十多个家丁都如伙计那般强壮。双方对峙,还没两下三个伙计立刻被人拿住了,按在地上,脸蹭着灰,又气又狼狈。 周围本来是来领粥领米的穷人瞧见这里有人闹事,立刻往后退了些,他们多为老弱妇孺,就算有心帮忙,也只会添乱。 大汉笑得猥琐,一步步朝白球靠近,白球见周围人多不好施法,只能忍让,好言相劝对方:“这位不知是哪家的老板,小女子此处施粥本欲行善,破了善行会造孽的。” “孽?老子怕造孽?老子今日来,便就是造孽的!”那大汉哈哈大笑,居然动手,那手正要往白球的脸上摸过去,手指还未碰到白球的皮肤,立刻被一个石子儿砸中,手背破了个口子。 “嘶!谁啊?!敢伤老子!”大汉收手一看,伤得不轻,他怒吼刚喊出口,又被人用石子砸了脸。 “谁?!给老子滚出来!”大汉伸手捂着脸,五官气得皱在了一起。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一瞬,十几个按住三个伙计的男人纷纷被砸了脸,周围穷人惊叹,白球一怔,三个伙计立刻爬了起来。 “谁在暗中搞……”鬼字还没说出口,大汉便被石头敲碎了门牙,一嘴的鲜血,他疼得立刻伸手捂住了嘴,十几个打手都不敢靠近粥摊,稍微一靠近,不是腿被打了,就是脸被打了,而且打得还疼。 “当真是见鬼了这是……”大汉捂着一嘴的血嘀咕。 一名伙计道:“还不带着你的人快滚?小心遭报应啊!” 那大汉听见这话,指着白球和几个伙计道:“你……你们等着!得罪了老子,老子要你们一醉方休好看!” 留下狠话,大汉便带着自己十几个手下跑开了,人走了,穷人慢慢靠近,施粥继续。 大约半个时辰后,施粥结束,几个伙计正在收拾,白球朝旁边的小巷子看了一眼,然后朝那边走去,她刚靠近巷子,便看见翻身上墙的钟留。 钟留被捉到了个正着,与白球互相看了一会儿,他眨了眨脸,脸颊有些红,草鞋一蹬,翻上墙头离开了。 白球没追上去,只看着墙上多出来的两个黑脚印顿了顿,随后缓缓勾起嘴角。 几个伙计收拾好了过来,其中一个道:“方才那男人谁啊?是城中的吗?只听闻了咱们老板娘貌美如花,没听过咱们老板娘出了名的泼辣?方才桌子底下就有刀,要是按照以前,老板娘必然提刀冲过去砍对方了吧?” 另一个伙计点头:“就是,之前来找茬的不少,谁不是被打走的?不过今日也奇怪,老板娘怎么没动手了?” 一个伙计跳到了白球身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老板娘,你想什么呢?” “收拾完了没?脏手也往老娘衣服上拍?”白球回头瞪了三人一眼。 三个伙计扯了扯嘴角:“你方才若是拿出这个气势来,我们也不用被按在地上吃灰了啊。” 白球朝三人瞥了一眼,只说:“费什么话,这不是没事儿吗?回去!” 她若真自己出手,还有藏在巷子里的钟留出手的机会吗?钟留这种人,不逼他一把,他不会有所行动。她跟过去的时候嫌烦,避之不及,她不跟了,与沈长释交好他又看不惯,天天围着一醉方休转。 白球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的心思,但往往一味深情留不住,使了招数才得人心。 钟留听见了大汉在粥摊处说的话,他担心一醉方休惹了麻烦以后会不得安宁。白球开个小店经营小本生意,挣的钱都用来接济穷人了,这本就是善心之举,钟留觉得,自己少捉一些鬼,护着白球酒坊的安全,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积德行善。 不过他没在一醉方休里瞧见沈长释了。 钟留本来想找沈长释的,不过后来想到沈长释在一醉方休里与白球交好,他画出来的黄符也揉成团丢了,把沈长释找过来,他心里不舒服。 那大汉虽然放了狠话,不过恐怕回去查到了一醉方休老板娘的脾气,只有第二天带着一群人在一醉方休门口过,没敢进去,接着也就没来了。 钟留守着一醉方休好几日,白球照常做生意,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没了沈长释,她也没出城,更没想过要去找钟留。 这一举动,让钟留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感觉? 是因为二十年前他无意间救过她,所以想要报恩,才做出的那些举动。 还是真的喜欢他,愿意追随他,也不介意他的身份? 白球的热情在钟留找来沈长释之后如一团被水浇熄的火,木柴都湿了,怎么也点不燃。 钟留白天黑夜都蹲在一个屋顶上看着,越看心里越烦,可不看心里更烦。 他期间帮过白球几次忙。 一个伙计因为媳妇儿被人欺负与人起冲突了,砍伤了对方也被打伤了腿,要想彻底治好还缺一味药,城中药店没有,白球听闻这事儿,便说要出门去山上采。 钟留先她一步出去了,在山中采了一箩筐,在白球出门之前偷偷摸摸地蹲在她的店门口,刚好被正要出门的伙计看见,钟留愣了愣,箩筐往里头一丢,砸到了伙计的怀里,自己使了轻功飞檐走壁,三两下就在街道里消失了,被鬼追他都没跑这么快过。 还有一次白球接了个大单子,二百坛酒要在一个时辰内送到对方府上,她店里一个伙计正伤着,看店至少得要两个人,一人在后厨,一人在前头,她一个女子带着两个男人推着板车来来回回得十多趟,离得又远,时辰还赶。 结果白球只架了二十坛子放在板车上,推了一趟回来,门口的一百多坛酒都不见了,白球急得冲到酒坊里头便对伙计吼:“老娘放在门口的酒呢?!” “被……被你恩公取走了。”伙计被吓了一跳,道:“他站在门口就画了一道符,然后吹了一口气,一百多坛酒都没了,我问他这算是明目张胆的偷,还是抢,他说他帮你送过去,现在……应当已经到了吧。” 白球听见这话愣了愣,表情有些别扭。 诸如此类的事儿发生了不少,钟留每次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不出现去捉捉鬼,但凡白球遇到事儿了,不论大事儿小事儿他一应包揽,做事儿偏偏还不让白球看见。 距离一醉方休酒坊不远处的房顶,钟留成了常客,他有想过怎么白球放下了,他反而放不下了,不过他在感情方面向来脑子不好使,想不通,便不想。 “你这么看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钟留看得入神,突然听见声音猛地回神,沈长释不知何时出现,就坐在他的身旁,钟留吓了一跳,脚下没站稳,一片瓦片顺着房顶滑了下去,差点儿砸到这家屋子的主人。 屋主抬头朝房顶上看过去,瞧见了钟留,没看见沈长释,于是伸手一指就喊:“喂!你是何人?站在我家屋顶作甚?!” 钟留纵身一跃从另一边跳下去了,屋主没追上他,那房顶他以后也没法儿待了。 沈长释就在他旁边站着,此时已经化成人形,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苹果,一边吃一边对着他笑。 钟留问他:“沈哥你笑什么?” “我笑你小子情窦初开不自知,自己在这儿瞎别扭呢。”沈长释道。 钟留顿时反驳:“谁谁、谁情窦初开?你别瞎说,我们修道之人……” “那你盯着酒坊看这么长时间?”沈长释打断他的话,道:“你若真不喜欢,不如我去试试?我觉得白球不错,漂亮又善良。” “你是鬼啊!”钟留立刻道。 沈长释挑眉:“白大人前些天还说给我找个伴儿呢。” 虽说姜青诉说这话是玩笑,而且沈长释听见了也吓了一身冷汗立刻拒绝,但有这回事儿不假。 钟留顿了顿,道:“那、那……那也不合适。” 沈长释嚼着苹果,撞了一下钟留的胳膊:“今日可瞧见了白姑娘?” “没。”钟留摇头。 沈长释道:“那就对了,她伤了,断了一尾,正养伤呢,我现在过去刚好可以安抚她,她……” 沈长释话还没说完,钟留便如一阵风朝一醉方休跑了。 五尾狐断了一尾等于送了一条命,百来年的道行丧失,这一尾也不知道修炼多少年才能练回来。 钟留急匆匆地去找白球,几个伙计忙上忙下,见大胡子往里头直冲,吓了一跳,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冲进来的人已经没影儿了,直接上了二楼推开了白球的房间。 “你没事儿……”钟留的话音还未落,就生生地止住了。 站在屋内的白球身上未着寸缕,一头乌发落下垂到腰间,头发还是湿润的,上头滴着水。她就站在床边,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弯腰去取衣服的动作停了,两人互相看着,仿佛时间静止。 楼下伙计朝上喊了一声:“老板娘!他是来找茬的吗?!” 白球回神,朝外头喊:“谁也不许上来!” 说完这话,她一挥手,房门关上,门上的栓已经被钟留给撞断了,白球拿起衣物披在肩上,遮蔽身躯时才朝钟留抛过去一眼,这一眼本媚眼含春,打算勾引对方一番的,秋波送到一半儿收了回来。 她道:“恩公……你……你流鼻血了。” “哦,最近天热。”钟留讷讷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下头。 “已经十一月了。”白球嘴角挂笑。 钟留哈哈干笑了两声:“是啊,今年入冬天还热着……不对!你没事儿?” “什么事儿?”白球朝钟留慢慢走过去:“我虽听不懂恩公说什么,却也知道女子贞洁有多重要,恩公贸然闯入我的闺房,是何用意?” 钟留猛然反应了过来,鼻血还流个不停,他一边擦一边道:“不!白、白姑娘,这事儿有误会,是沈哥告诉我你受伤了,断了一尾……” “沈哥?在哪儿呢?”白球眨了眨眼:“我的五尾也都好好的啊。” 说完,她晃了晃腰,身后五条雪白的狐尾露出,柔软漂亮,正绕着腰间与腿上。 钟留见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沾了水汽半透了起来,脸颊骤红,眼珠子朝上看,下巴高高抬起道:“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就先走了。” “站住!”白球道:“若是我缠你,那我认命,而今我好好做生意,你二话不说冲进来,撞坏了我的门,还看了我的身体,就想这么一走了之?那我还要不要名节?要不要脸皮了?” 钟留转身背对着她,一手擦鼻血一手擦汗,他觉得头有些晕,于是问:“那、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娶我,负责。”白球道。 钟留连忙摇头:“不不不……” “那我便不活了,我这就去死!”白球声音扬起,带着哭腔。 钟留立刻回身拉住她:“不不不,也不能死啊……” 白球望着他,脸上挂着一滴泪,瞧上去当真是委屈,钟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白球道:“那我让伙计筹备婚礼。” “不不不……” “那我现在就去死。”白球道:“我死后去十方殿告状,告诉无常大人与白大人你钟留闯我房间坏我名节还不负责。” “也不行!”钟留原地一跺脚,只吐出一句:“沈哥……你骗我!!!” 一醉方休大堂内,五个伙计昂着头看向二楼,其中一个还杵着拐杖,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不过有个人记得一刻钟前他帮老板娘打过洗澡水,不知道此番上头……是个什么景象。 沈长释站在小巷子里吃完了苹果猛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后朝一醉方休看了一眼,抿嘴笑着:“看来我还真是说书的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球对钟留真心,钟留也喜欢她,兜兜转转纠结着,沈长释一个看戏的都快看腻了,设下一局,还愿钟留,也能直面本心。 沈长释转身,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书封阴阳册,他伸手一抹,阴阳册三个字消失,右手贫空捏出了一根笔,对着上头写了几个字,边写,嘴角边挂着笑。 《绝世魅狐追夫十八式》 沈长释点头:“嗯,好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钟留五尾狐篇番外结束,反正钟留完了,栽了,肯定一辈子纠缠放不开了。 沈长释是全书助攻mvp。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